1969年1月,我和四位同学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从上海“下乡”来到安徽的濉溪县(今属淮北市)白沙公社王楼大队吴楼生产队插队。1970年的春节过后,我比其他上海知青提前回到了我所下乡的生产队。回到生产队后我发现我原先住的房子被调换了,换到了仓库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与我住得最近的邻居叫吴长弓,是一位很有特点的五旬老人。一来他是18岁结婚,19岁有儿子的;他的儿子也是18岁结婚,19岁有儿子的;而他的孙子比我小两岁,今年16岁了,与结婚的年龄不远了。二来他和一般的农民不一样,其他的农民都生几个孩子,而他只有一个孩子;而他的儿子也只有一个孩子。全家三代人只有五个人。三来他好喝酒,而且是酒喝多了就睡觉,酒喝少了就会胡说八道。
初夏的一个中午,喝酒喝得有些迷糊的吴长弓来到自己房屋的后墙处小便。此时,有三四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也正在这里小便。吴长弓见状就说道:“来,让叔看看你们谁能将尿尿(射)得高?”小男孩们听到后,便用尽气力将小便朝墙的高处尿去。吴长弓见状后很高兴地“嘿嘿”几声,自己小便完后转身回家睡觉去了。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来了几个生产大队“文攻武卫”组织(类似如今的治安组织)的人,冲进吴长弓的家中,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吴长弓一把揪起,并大声道:“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快跟我们到大队去交代罪行!”就这样,突然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吴长弓,稀里糊涂地被抓到大队的“文攻武卫”组织的办公室去了。
好端端的吴长弓咋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了呢?大家都感到很纳闷,就连住在生产队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也是一头雾水。吴长弓的家人在生产队队长的陪同下,赶紧来到大队的“文攻武卫”办公室。然而,办公室一位值班的人员并没有说出实情,只是说明天上午将把吴长弓押回队里批斗。
第二天上午,大队“文攻武卫”组织的几个人将吴长弓押回队里进行批斗。我看到吴长弓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人就变得更加苍老了,看上去简直就像60多岁的老人。大队“文攻武卫”的负责人在“批斗会”上说出了吴长弓的“现行反革命”的“罪行”。原来,吴长弓唆使几个小男孩“看谁尿得高”的时候,大字不识的吴长弓哪里晓得,自家后墙上不知是谁用石灰水写了一幅“毛主席万岁”大字标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用小便尿“毛主席万岁”的标语当然是“反革命”的行为。有位政治觉悟很高的农民看到后直接向大队“文攻武卫”组织报告了,所以吴长弓才会被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抓了起来。
在“批斗会”上,我和所有参会人员表面上都义愤填膺地不断高呼一些口号:“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吴长弓!”“吴长弓必须老实交代!”等等。因为此时此刻你不努力跟着喊口号,人家就会怀疑你与吴长弓“穿一条裤子”,那就麻烦大了。而平时能说会道的吴长弓在这个“批斗会”上翻来覆去只会说:“我有罪!我罪该万死!我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一个多小时后,“批斗会”结束,吴长弓仍是五花大绑地被押回了大队的“文攻武卫”组织的办公室。
其实,参会的大多农民心中都清楚,吴长弓绝非是什么“现行反革命分子”,他只是吃了“好胡扯”和“睁眼瞎”的亏。所以,“批斗会”结束后,住队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生产队队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农民一起到大队去“保”吴长弓。好在吴长弓几代都是贫下中农出身,加上这次又是酒后的无心胡言,再加上队里又去那么多人“保”他,“文攻武卫”组织的负责人总算格外开恩,将吴长弓“按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给放了出来。
通过这一次严重的打击,吴长弓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酒不喝了,话也少了。从我的内心来讲,我也不认为“小便事件”是一起“现行反革命”事件。但尽管他家距我住的地方很近,却也不便去看他。我只是在因招工即将离开生产队的前一天晚上,来到了吴长弓家中去看望他。吴长弓见我去看他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对我说了心里话:“小陈啊,我太冤了,我怎么会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呢?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是毛主席解放了全中国和救了我家,我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当时,年轻的我无言可答,我只是安慰他:“想开些,说不定以后会平反的。”
当年的10月份,我被招工进了城。大约是两年后的一天,我回到原先“下乡”的生产队去“探亲”,看到的吴长弓已是卧床不起。回到城里不久,我就听说吴长弓去世了——他到底没有等到自己“平反昭雪”的那一天。这件奇特的“小便冤案”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文/陈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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