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在“荟芳里”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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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7-29 16:04
一、一处净地
杨福春没有料到,傅家店地区竟还有如此一片繁华所在。从北码头登上岸,一路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台阶走到荟芳里老街上,只见眼前一派花团锦簇,一间间娼寮妓馆红灯高挂。这地方的人都知道这就是荟芳里,俗称圈里,在开埠以前就是一块男女交易的集散地。四面八方的青年女子慕名来卖自己,挣点儿皮肉钱;五湖四海的剽悍男人也慕名来找相好的,提上裤子的时候丢下几块大洋……这么多年生意一直很不错,主要靠街头上的那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一条滔滔东去的大江整天舟楫往来,大大小小的人都要从水上走。走累了就在北码头前停下,弄焦炸面鱼儿喝点酒。酒足饭饱了身子不安分,就拐一个弯儿进圈里去寻花问柳。圈里这条青石板街有多老,真就说不好。一条深长的小街,脚底下的青石板路都被磨薄磨滑磨得清亮了,蹲下去仔细看,能当镜子看见自己的脸。杨福春到这里来,当然不排除想找点儿刺激的心理,而这儿的生活场景让他有误入桃园的感觉。声色场所嘛,哪个男人不愿意斜着眼睛看几眼。即使不在某个小院落里找一个香艳的身体,没事儿来转转也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
正在踱步,小街边一条巷子引起了杨福春的注意。这条小巷很窄,也很洁净,虽在暗处,却也能看出里边浓荫郁郁,长满了桃树。此时正当仲春时节,巷子里一片灿灿的桃花随风怒放,那些花朵上浅下深,像盛满香料的杯子。小巷子的春意包容不下,仿佛快要溢出来,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清香。最令杨福春不解的是,这条巷子里竟然没挂一盏小灯笼。任凭那满巷子的桃花映着淡淡的月色,犹如尼姑庵一般寂寥冷清,悄无声息,与荟芳里老街上的红灯香影格外不搭调。杨福春好奇,便信步踱过去细看。借着清冷的月光,就见巷子口的青砖上工整地写着三个字:桃花巷。再一看,这小巷的入口处竟还立有一块漆木牌子,上边写有两个魏碑大字——净地。这一来越发引起了杨福春的兴趣。杨福春对烟花柳巷早已熟稔,知道这条小巷里该是个良家所在,恐游人、嫖客误当成暗门子,走差了串进来骚扰,才立出这块牌子来,以示居污不染。也说明这宅院儿里必有未出阁的女子。杨福春的兴趣也恰在于此——这种浅居烟花柳巷的良家女子身世总多了一层意思,至少每日进出风尘熏染,也该是早已谙了一些事的。正所谓染坊里出来的白布——无色也有色。
杨福春本想进巷子里溜达溜达,又恐多有孟浪,以后反而不好再来。杨福春就近找了家门面干净的旅店,让人将行李挑进去,自己随后让店小二找一间上等的客房安顿下来。
杨福春进门时,还仰头看了看店门口的招牌。这家旅店有一个挺别致清雅的字号:桃花坞客栈。杨福春暗下寻思,想必这家客栈与对面的桃花巷有些瓜葛也未可知,便想问一问。店小二给端上来洗面水,又沏上清茶来,就问杨福春要不要备饭。
杨福春一边擦着脸,一边摆手说不用了,你把茶水换掉。我自己带了上好的茉莉花茶。店小二识趣地一笑说,住这里的客人自然都不用备饭,满街花酒么,自己只管挑着样儿去吃。杨福春便不动声色地问店小二,街对面那个桃花巷里住的是何许人哪?店小二听了先是一愣,跟着就嘿嘿了两声,又嘿嘿了两声,遂一拨棱脑袋说,不知道,这个……嘿嘿,嘻嘻,俺可说不好,知不道,知不道。杨福春见店小二回答得有些暧昧,越发料定这里边暗香浮动,肯定有什么隐情。杨福春于是笑了笑说,街坊邻里对面住着,那边小巷子里的事你会不知道?怕不是新来的吧?店小二一边朝门口蹭着,嘴上说道,这位客爷,您要是想吃花酒,在下倒能告诉您哪一家最好。这条街东头有一家花戏楼,里边的粉头儿不光俊俏,还干净,都是一伙子戏班儿里的青衣花旦,专唱堂会的,号称卖艺不卖身。里边的鸨子官儿人们称她小芝麻,人在这街上也是最和善的。说到这里,店小二又特意加上一句,小芝麻在这圈里老街上年头儿多,知道的事可也不少呢。店小二说罢,不待杨福春再问便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了。杨福春收拾停当,又换了一套随身的利落衣服,便走出了客栈,一路朝街东头儿溜达过来。
二、小芝麻牵线
刚才店小二的话显然是在暗示,要想打听那桃花巷里的事,只管去问花戏楼的老鸨小芝麻便可。在这种花街柳巷的客栈,里边的店小二自然都不肯吃白饭,多是与那些青楼里的鸨儿、龟头相勾连的。他每支去一个客人,便可以暗中抽头也说不定。杨福春对这种事自然心知肚明……杨福春一路行来,在那家戏楼模样的门面前站下了。抬头瞅瞅门楣上的牌匾,果然是三个斗大的泥金字:花戏楼。于是,便迈腿走进去。
早有个在门口支应的小龟头一路引着,径直来到里面花厅。杨福春坐下刚喝上茶,就见一个三十岁上下、娇小玲珑的俊俏女人迎出来。杨福春冷眼端详了一下,这女人瓜子形的脸庞很白净,笑吟吟的双眼充满柔情,却是一脸一身的风尘气。杨福春心中已猜出了几分。一番青楼里常有的寒暄客套过后,杨福春便笑着说,不用问,您就是小芝麻了?那娇小玲珑的女人呱呱笑着说,瞧我小芝麻,果然名声在外,不是我还会是哪个呢?
小芝麻见杨福春圆圆的脸庞,敦实的身材,穿着阔绰,举止不俗,便知是来了大主儿,赶紧让人在里面阁子摆了酒,一边陪着客人往里走,一边说道,这位少爷初次来花戏楼,可知我们这儿的规矩?杨福春一笑说,姐儿们卖艺不卖身,是么?小芝麻眉梢一动,侧脸儿问道,您住的可是桃花坞客栈?杨福春微笑着点了点头。小芝麻忙说,明白了。只是……少爷今儿来得不巧。杨福春哦了一声,问为什么。小芝麻说,花戏楼今晚有堂会,西街张记钱庄的张老板做寿。虽说就在这后面戏楼,可姐儿们都给占上了手儿,只怕是要唱一整晚哩。杨福春笑笑说,有你小芝麻陪着,也是一样。小芝麻颦眉一笑道,我?杨福春说,实话说吧,我今儿还就是冲着您小芝麻来的呢。别看芝麻小,吃起来可香哩!
小芝麻一听,做着羞态又呱呱地笑起来。刚才桃花坞客栈的伙计已对杨福春说过,这小芝麻早先也是戏班儿里的角色,据说那时还是有名的当红花旦。后来渐渐唱出了些底子,才自己出来搭班儿。又在这荟芳里东街上盘下了花戏楼。如今虽已不大登台抛头露面,但既然做着这路营生,自然接客还是要做的。此时,二人说笑着就来到了后面,阁子里早已摆下了酒食。
小芝麻陪杨福春坐了,两个人一边饮着酒嗑着瓜子儿,一边说着笑着。小芝麻忽然问,少爷……初次来吧?杨福春点头道,是啊,是啊,是初次来。小芝麻接着问,要我看,不光是初次来我花戏楼,只怕……也是初次来这傅家店吧?杨福春由衷赞叹道,您好眼力,果然厉害。
杨福春这才告诉小芝麻,说自己父亲在奉天城做些药材生意。自个儿此次来傅家店,就是要帮父亲收点儿特殊的名贵药材。只有在这地方才能收到真正的野鹿鞭和熊胆。小芝麻听了微微一笑,一双凤眼一上一下地盯着杨福春,才又问道,杨少爷今儿晚上来花戏楼,又指名道姓地要找我,只怕是——不光是来玩儿的吧?杨福春也淡淡一笑说,既然您如此精明,也就不用再问出口了。小芝麻忽然脸色一变,摇了摇头说,杨少爷,听我一句劝,别做那非分之想了。杨福春仍面带微笑,说只要物有所值,我是肯出大价钱的。小芝麻忙摆手说,我说句话儿,杨少爷您可别不爱听。以往那住在桃花坞客栈的,南来北往多有钱的主儿也没少见,肯出大价钱的也都有。可不是那么回子事儿……人家好端端的一对良家女儿,您非想着当烟花买,就是出了再大的价钱,您说人家肯卖么?杨福春一愣,怔怔地问,怎么……还是一对儿女子?
小芝麻只好如实告诉杨福春,说这桃花巷里住着的,其实只有一户苏姓人家。男人当年在外做官,据说还是挺高的官阶。平素极少回来,家里只有夫人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后来听说这苏家老爷在跟老毛子争夺铁路时,被人给整死了,家道才渐渐地颓落下来。那苏家就将下人们遣散了,只凭着当初殷实家底,带着两个女儿度日。这两个女儿相差仅有一岁,姐姐叫苏红桃,妹妹叫苏小桃,如今都是不到二十岁的芳龄。姐俩儿还颇通些文墨。杨福春听了说,您这般一说,这苏家姐妹两个都该是上等品貌了。小芝麻一笑说,品貌如何我不敢说,反正男人们见了保管魂飞魄散倒是真的哩。
小芝麻见杨福春默然不语,说杨少爷您可听明白了?人家这样的两位良家闺女,当年还称得上是千金小姐哩,哪是您随便出个大价钱就能买得的?杨福春一下子有些失神,喃喃自言道,这样的姐妹,就是能见上一面也好啊。小芝麻忽然扑哧一笑。杨福春顿时看出了机巧,赶忙说道,凭你小芝麻,想必是有办法的,倘若能让我见见这对苏家姐妹——只要见一见,我一样会重重地酬谢你。小芝麻一听连连摆手,叹了口气说,谢不谢的先搁一边儿。只是眼下我这样一个戏子身份,干的又是这样一路营生,人家有闺女的正经人家儿,平日见了我都嫌弃,躲还只怕躲不及呢。我要再掺和着往这里边混角色,岂不是太不要脸面了?杨福春不禁一喜,遂问道,照这样说来你果真与那苏家姐妹相熟了?小芝麻说,实不相瞒,那苏家姐妹最爱听评戏,每逢花戏楼有堂会,她们常暗里偷偷来听。又恐在这种地方招眼,便都化了男装。明儿头晌人清净,她姐妹俩又说要来呢。杨福春听罢,顿时来了精神,忙说谢谢您,这份人情容我后补就是。小芝麻却正色道,不过……杨少爷咱可先把话说在头里,这事儿是我知道的,都已说给您了。后面您打算怎么着,可就跟我没关系了。杨福春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三、遭遇美人
第二天上午,杨福春醒来的迟了些。看看外边天色已不早了,便赶紧起身,让店小二去街上叫了一碗馄饨,匆匆吃过了又梳洗整齐,就朝街东头走来。花戏楼门口的小龟头认出是昨晚来过的杨少爷,便径直引到了里边。小芝麻笑吟吟地迎过来,低声说杨少爷您贵人来迟,快去后面戏楼吧,可是早就开戏了,您听锣鼓响得多热闹。小芝麻一边说着,一边把眼色冲杨福春闪了闪。杨福春心领神会,便随着小芝麻快步来到了后边戏楼。
这花戏楼里的堂会与外面戏班儿不同,只因这里的戏班儿还兼着另外的营生,所以堂会从来都是客人坐到这里,不拘寿辰、财禄各样喜庆之事,只把堂会混同成了花酒一样的味道。这几天堂会是西街张记钱庄的张老板做寿,直将一座花戏楼都豁腾了起来。台上唱的是《五女拜寿》,杨福春在一张桌前刚坐下来,就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正坐着两个相貌俊朗的少年。年岁稍长的穿一身蟹青色西装,另一个则穿的是白西装。两人的头上都戴着藏青色礼帽,将帽檐儿压到了齐眉处。杨福春心中暗想,这应该就是那苏家姐妹了。
杨福春是从她二人的脖颈处看出破绽的。那细长的脖颈竟是耀眼地好看——只有女人,而且是大家闺秀才会有如此柔弱白皙的皮肤,一眼望过去简直就如同三月的桃花……接着杨福春又发现,她二人的耳垂儿上竟还扎有耳环眼儿,只是一般人不易察觉罢了。此时,那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似乎也已察觉出有人在暗中打量自己,便相视一笑,又回过头来朝这边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把杨福春的魂儿给勾出了窍。杨福春低头寻思,想找个什么由头凑过去与她俩搭话。却见那姐妹二人低头吃吃笑着,又小声嘀咕了几句便一块儿起身朝外走去。杨福春这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也起身随着出来。到门口时,就见小芝麻在前面拦住了姐妹俩,笑着说,哎哟,二位少爷,今儿的《五女拜寿》可都是张老板点的硬角儿,离散戏还早着哩,怎么这就走了?那姐妹俩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伏到小芝麻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小芝麻跟着也笑起来。杨福春见状,趁机走上前去笑着说,您这是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了,笑得这么开心?小芝麻一见杨福春过来,像是迟疑了一下,遂才介绍道,这两位是苏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然后转头说,这位是杨少爷,初次来咱圈里,昨儿晚上刚到的。杨福春立刻一本正经地施礼,嘴上说道,二位少爷今儿到花戏楼来玩儿?苏家姐妹一下都把手掩住口笑起来。杨福春佯装不知,说大家既在这种地方见了,就该是朋友。今天我请客,来来,一起打个茶围如何?说着便伸出手来,真事儿似的要拉她姐妹二人的衣袖。苏家姐妹自然不敢张口,情知一说话那细嫩的嗓音就得露馅儿,便一起连连摆手。杨福春故意又说,哦,明白了,看来二位仁兄不好这个?
那穿白西装的低头嫣然一笑。杨福春见状,说也好,也好,正人君子嘛。那……我就请二位去喝一杯茶,正好也为我做个向导,在这荟芳里四处转一转。中午为做酬谢,我再请二位吃顿便饭……如何?杨福春一边说着,又拿眼角不停地去看旁边的小芝麻。小芝麻赶紧连连摆手,一边退着笑道,这里边盐没我的,醋也没我的,你们自个儿说话吧。我那儿还忙着呢。说罢便匆匆走了。
这苏家姐妹登时都急红了脸,有心要叫住小芝麻,却见她早一溜烟儿地走了。姐妹二人便都低下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杨福春见状哈哈一笑,伸出右手说了声请。那年少一些穿白西装的倒爽快,头一抬说,也好,杨少爷,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拉起姐姐与杨福春一同来到街上。杨福春招手叫了两辆三轮车过来。他先让苏家姐妹上了第一辆,自己又跳上后面一辆,大家便径直奔北三道街的临江春茶楼来。
来到临江春茶楼,三个人被引到楼上,找了个清静处坐了。杨福春问,二位少爷,喝红茶还是花茶?那年少的见跟前没人,便笑着说,杨少爷您也不要再装了,再装下去可就不像了。杨福春故意愣怔着问,我哪里装了?装的什么?那年少的冷笑道,我二人若不开口说话,还有可信,凭你杨少爷这等聪明的人,又是走南闯北多有见识的,果真听不出我俩是少女不成?如此一说,杨福春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遂慌忙起身施礼,嘴上说道,既是这样,二位苏家小姐,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年长的半晌没说话,这时脸上腾地一红。杨福春看她很漂亮,约有二十一二岁年纪,细眉杏眼的,成熟得仿佛五月里的红杏。年少的一笑说,我们姐妹的事,想那烂嘴的小芝麻都已说给你了?杨福春点头,跟着却又摇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起来,这杨福春也是风月场上走动惯了的。此时在这咄咄逼人的苏家二小姐面前,竟一时显得很局促。苏家二小姐方为杨福春介绍道,自己叫苏小桃,旁边年纪稍长的是她姐姐,叫苏红桃。说着话儿茶已上来。三人一边品茶,一边聊起了闲天,渐渐地熟络了,红桃的话也开始多起来。这红桃嗓音听上去轻柔甜美,又比妹妹小桃多了几分情趣。杨福春与这姐妹二人品茗,不觉想起一句俗语——拥红偎翠,脸上遂浮起一丝笑意。
三个人聊了一阵儿,杨福春叫过伙计算了茶钱,便与苏家姐妹下楼出来。小桃对杨福春说,其实这傅家店也徒有虚名,只是埠头的大江边上尚有一些景致。
于是便带杨福春来到埠头江边,沿着北码头走了一段。杨福春原本是从水路过来的,早知江上景色也不过如此,加之还另有居心,就要带她姐妹二人去吃饭。这时红桃却说,凭我姐妹二人这身穿着打扮,在人前一晃还行,稍一呆久了,恐怕就得露馅儿,好端端的女孩儿家偏要扮男装,给人知道了定要往歪里想呢。杨福春问,大小姐的意思是……红桃的脸红了,说我的意思,须找个清净的地方才好。小桃想了想说,有一个地方最清净,只怕姐姐你不肯去。红桃忙问是哪儿。小桃说,早听人说,花戏楼后面有一小宅院儿,又清净又雅致,专为一些贵客私宴使用。咱何不去那儿,肯定没人打搅。红桃听了有些迟疑,沉吟片刻问道,去那种地方吃饭,怕不妥吧?小桃说,有何不妥,难道杨少爷还算不上贵客不成?杨福春立即拉上她姐妹二人说,如此说来,倒真是个好去处,走,走,就去花戏楼后边。红桃一脸无奈,遂对杨福春笑道,我这个妹妹打小儿就是任性惯了的,谁拿她也没办法。
红桃大声对走在前头的小桃说,看让咱娘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小桃回过头来说,你怕娘打,到时候只说是我的主意就是了。杨福春心里自然明白,在荟芳里这种地方,即使像桃花巷这种良宅净地的女子,平日素常耳濡目染烟花物事,也多是沾染了一些杨花水性的。在这种时候,陪一个自己这样的陌生男人去那种叫作小宅院儿的地方吃饭,也该是很正常的事。
三人回到花戏楼。小芝麻一听杨福春说要去后边的小宅院儿,先是愣了愣,再见杨福春已拿出二十块现大洋掂在手里,脸上也就堆出笑容,遂让小龟头将三人领去了后边。杨福春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情知这苏家姐妹既陪了自己喝茶游玩,又应了来小宅院儿这种地方吃饭,自然是已对自己属意。杨福春万没料到,自己上手竟然如此容易。这苏家姐妹各着了一身男装,让人觉得脂粉中又平添了几分英武,娇媚里增加了许多俊逸,杨福春越发觉得兴致盎然,而且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
也许是酒起了作用。有道是:花是春博士,酒是色媒人。席间苏家姐妹一连喝了几杯,脸上便都已如同桃花绽放,秀色可餐。此时杨福春索性拉下面皮,稍一挑逗,这苏家姐妹竟都已无遮无拦,麻利地剥光了自己。接下来便真个是左右逢源,拥红偎翠了。杨福春心里暗笑,这姐妹俩说是大家闺秀,只不过是骗一骗那些土鳖男人罢了。或者当年她们真是大家闺秀也未可知,但眼下干的哪样营生,可就难说了……杨福春也就不再往深处想,三个人说着话儿,便又嬉戏成一团。
四、苏氏姐妹的另一面
杨福春自此与这苏家姐妹相约,每日都来花戏楼后面的小宅院儿,大家一起饮酒作乐。没过几日,杨福春干脆就退掉了桃花坞客栈的房间,搬到这边来住,将一座小宅院儿都包下来。杨福春说要谢承小芝麻,却不知为何小芝麻总说有事,托故闪开。
这一日,苏家姐妹俩来小宅院儿里与杨福春厮混了半晌,却都显得闷闷的有些心不在焉。杨福春看出她二人脸上的颜色,一再追问,小桃方说出来。原来在荟芳里的西街上,有一家珠宝首饰店,这两天店里有一对金耳环,号称是龙凤日月环,煞是好看。她姐妹二人去看过两回,都喜欢得不得了。回去对娘说了,却执意不给买。小桃对杨福春说,按说这事儿是不该跟你说的。我姐妹俩跟你好,只是看中你的人品。虽也知你是个有钱的阔少,却从没打过钱财上的主意。这一说,倒像是有了别的意思。杨福春听罢只是笑笑,遂问这对龙凤日月环开价是多少。红桃在一旁说,那家珠宝首饰店的掌柜也算是荟芳里西街上旧人,知道我姐妹二人是从哪扇门里出来的,料也不敢多要,要我们去买,他最多要七八百现大洋。小桃说,可我俩手里的私房钱才凑够三百多,只怕是没命戴这副金耳环了。杨福春听罢,转身取出一张银票说,这里有八百块,拿去将那对龙凤日月环买回来。你们姐妹俩一人一只给我戴上,也让我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好玩意儿,让你姐妹俩这样神魂颠倒。红桃、小桃姐妹立刻喜笑颜开,拿了银票便一溜烟地跑出去,径直奔了西街的珠宝首饰店。
工夫不大,姐妹二人回来了。红桃在左,小桃在右,两人各戴了一只茶盏口大小的金耳环,明晃晃、亮闪闪,竟将她姐妹的粉脸又映出另一番光彩。
清明过后连着几场细雨,风儿便熏熏地暖起来。长堤上的龙须柳都长出了绿生生的叶片,染得滩涂春意盎然。这天苏家姐妹拉了杨福春一起到城外来,在江边踏青,玩了一头晌。
快到晌午时,便来到依江傍柳的临江楼吃饭。三个人在饭庄门前下了三轮车,正待要进去,却突然被一个半老的妇人在旁边叫住。那妇人一把将红桃拉住,嘴上连声说道,这不是苏家的两位小姐么?这一程可是少见哩。
那妇人看了看杨福春就又说,这么精神的少爷,是你俩谁的姑爷?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苏家姐妹一见这妇人,顿时都惊得面红耳赤,一时张口结舌着说不出话来。到底是小桃多少还有些胆色。她上前勉强与那妇人周旋道,这不是姨妈么,您老这是要去哪呀?改天吧,改天我跟姐姐再过去看您。妇人便不再问什么了,口中兀自喃喃着说,你们那娘也真是的,有了这么阔绰的姑爷也不给我说一声,难道还怕我去沾她的光不成。一边说着,就转身自顾去了。
这里苏家姐妹已兴味索然,呆呆地相对愣着,全然没了再进临江楼的心思。杨福春拉她二人道,先进去吧,到里边坐下再说话。红桃就问小桃,你还有心思吃饭么?小桃沉吟了一下说,要不,咱还是回吧。红桃忙向杨福春赔礼道,真对不住,杨少爷,原本挺开心的,好端端就扫了你的兴。都是我姐妹俩的不是。杨福春觉得纳闷,便问红桃,刚才那位老妇人是谁呀?红桃和小桃只说先回吧,待回去再说。
三人便坐了三轮车径直回小宅院儿来。杨福春一进门仍然追问,那老妇人究竟是谁。红桃这才告诉他,说那妇人是她姐妹俩的一位表亲姨妈。平日极饶舌的一个是非妇人,且人品恶俗。今天被她撞见了,只怕她真会跑到母亲那里去说三道四呢。要果真如此,她姐妹二人可就遭殃了。
三个人说着话儿,杨福春从前面叫了下酒菜过来。杨福春为了安慰她姐妹二人,还特意叫了一瓶透瓶香。不料,小桃却沉下脸来叫住了那送菜的伙计,厉声问道,你这菜肴里的牛尾巴鱼是真的吗?我看怎么像是用嘎牙子伪装的呢!那送菜的伙计便慌了,吭吭哧哧道,我……是新来的伙计,不知还有啥嘎牙子。小桃一拍桌子,喝道,你才不是新来的呢。上个月我姨妈过生日那会儿,我点了一道菜叫做酒焖鳇鱼,你却用马哈鱼来糊弄我,你们这样做买卖忒邪乎点了吧?!红桃说,听说你们的掌勺还是跟道台府上的郑大厨子学过手艺的,你这样做不是砸人家的牌子吗?你将这瓮鱼端回去吧,让掌柜的过来说话!那位伙计立即脸色煞白,颤声说道,这桌酒席……我包了吧,千万不要让掌柜的晓得!杨福春只好打圆场道,算了,现在买卖也不好做,咱们换换口味不就得了。结账时按嘎牙子算不行吗?小桃刚想说话,那伙计忙插话进来,这可使不得,明码实价的让我怎么交差哩!杨福春就摸出几块现大洋交给了那伙计,说不用找了。伙计忙点头哈腰,连声称谢,就匆匆走了。
酒盅给满上后,红桃便闷头啜饮,一句话也懒得说。小桃用木勺舀了汤喝了一口,说这红焖嘎牙子不如牛尾巴鱼肉紧实,用它调汤还行。杨福春说,那就尝尝他家的拿手菜马上封侯怎么样?据说这道菜是当年道台府官宴上的吉祥菜。小桃提筷子夹了一块徐徐放到口中,咀嚼了说,不错,不错。他家最有名的是锅包肉,过去可是官太太们最爱吃的菜了,味道相当不错!这家掌勺的得到过郑大厨的指点。红桃却瞥了她一眼,呆坐了片刻说没心思吃酒,我先走了。
小桃看了看桌子上的酒菜,叹了一口气也说吃不下、喝不下的,也起身告辞慌慌地走了。
五、疯狂的嬉闹
这以后,苏家姐妹二人竟一连几天没来小宅院儿。杨福春等得坐立不安。这天清晨,匆匆吃了点东西,他就沿着东街朝西头走来。到了桃花坞客栈门口,才发现这里不仅住客,前边店堂还开着个茶肆,兼卖些饽饽、点心、黑白瓜子之类。杨福春进来随便要了壶茶,就在守门的一张圆桌前坐下了。朝街对面的桃花巷口儿望了望,仍是寂寥冷清,不见人迹的景象。有心去巷子里探个究竟,却又觉得不妥——早在一开始,那苏家姐妹便与杨福春有约在先,说无论何时,出了何事,都不准杨福春去桃花巷里找她姐妹二人。红桃甚至叮嘱说,倘若杨福春不守信用真去了小巷子里,那他从此也就不要再想见到苏家姐妹了。红桃平时本是柔弱性情,杨福春见她说这话时却是正颜正色,便情知所说决非戏言。
此时杨福春叫过茶肆伙计,随口问,对面那小巷里,这两日可有什么事儿?伙计没听明白,眨着眼反问道,这位客爷,您问的是哪类事?莫不是红白喜事?杨福春皱了皱眉道,就算是红白喜事。伙计摇头说,这个却是没有,没见过红事,也没见闹白事。杨福春看出这伙计不是机灵人儿,缺心眼儿,也就懒得再问。喝了几口茶,算过账便起身走出来。又在那桃花巷口来回溜达了两趟,端详了一阵那两个魏碑大字——净地,情知也得不到什么消息,便独自懒懒地往回走。
杨福春每日待得憋闷,有心去郊外转转,又恐那苏家姐妹来了扑空,只好死等。实在觉得无聊,也不过在附近的几条小巷里逛一逛。小芝麻见了,小心翼翼地来向杨福春问缘故。杨福春遂将头几天遇到的事儿都对小芝麻说了,又央求她找个人去代为打探一下消息。小芝麻闻听却连连摆手,紧着推辞说,这您可就莫怪了,杨少爷。要说我小芝麻在圈里这一带没有去不得的地方儿,也没有办不成的事。却唯独这一回,我可实在是帮不了您。杨福春笑道,恁精明的一个小芝麻儿,这点事办不了,谁信呢?小芝麻急赤白脸地说,杨少爷不知我这一阵儿有多忙,硬是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来呢。旁的闲事可实在是顾不上了,还请杨少爷休怪。杨福春见小芝麻说得变颜变色的,也就只好作罢。
直到第五天头儿上,才见小桃慌慌地跑到后面小宅院儿。杨福春一见忙拉住她问,为何这一阵子她姐妹二人一直没过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的事情。红桃这时在哪里,她为何没过来。小桃却不吭声,只将头朝杨福春怀里一扎,眼泪顺着粉腮流下来。杨福春见状忙着安抚,让她别着急,有话慢慢儿说。
好半天,小桃才抬起头来,颤着声儿说,出事了,杨少爷,这可怎么好啊!杨福春闻听吃了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小桃抹了抹眼角,这才说,那天在江边撞见的表亲姨妈,一回去果然就要生事,当晚找到她姐妹二人,声称非要将此事去说给她们的娘不可,除非拿给她一千块大洋,否则此事绝无商量。
小桃说,她姐妹二人已跟这表亲姨妈纠缠了好几天。此时红桃仍在那里与她周旋着,她怕杨少爷这几天等得心焦,才瞅准机会跑到这里来送信儿。杨福春听了顿时松下一口气,笑了笑说,不过是一千块大洋么,给她就是。小桃却连连摆着手说,别介,别介,给不得呀杨少爷!你可不知我们这表亲姨妈是个怎样的人品,给了她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那还怎么得了?杨福春却说,人品好坏且不去管她,先将她的嘴封住再说。终不过也就是一千大洋的事,我总不能看着你姐妹二人这样担惊受怕。听杨福春这样一说,小桃顿感一阵委屈,扑到他身上就呜呜地哭起来。
杨福春好不容易将小桃安抚住,遂又取出一张银票交给了她。小桃面带愧色地说,大家在一起原本是性情相投所致,却不料总让这钱财的事儿搅和着,还一再让杨少爷破费。杨福春伸手在小桃粉腮上摸了摸,又在身上温存了一下,才笑着说,这点儿钱不值一提。快去把事办了,叫红桃一起回来。已经这些天了,大家也该好好乐一乐呢。小桃方止住泪,冲杨福春嫣然一笑,便转身匆匆去办事了。
杨福春这里看着小桃出去,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想歇息一下,却见小芝麻两眼一闪一闪地走进来。杨福春一见便笑着逗她,说这一阵子租了你小芝麻的地处,整天近在咫尺,反倒不来后边见我,想是你也会吃醋不成?小芝麻却不笑,更不拾杨福春的话茬儿。她径直走进来,就坐下说,杨少爷,有些话儿我原本是不能说的。可这一阵儿眼瞅着越闹越不像样子,就不能不说给您了。杨福春兀自笑着说,究竟是什么事儿,说得这样吓人。小芝麻说,杨少爷您可别怪罪,从一开头儿我说的话就是骗了您的。杨福春一愣,忙问,骗了我?你骗了我哪样了?小芝麻说就是那苏家姐妹的事。她姐妹两个是姓苏,这不假。家境殷实富足,这也不假。可她们姐妹……哎呀,这一句话两句话还真说不清楚。这么说吧,刚才小桃来跟您说的那个表亲姨妈就全是假的。她俩后面要再说些别的,您可千万别相信了。
小芝麻见杨福春冲着自己直眨巴眼,就又说,我的杨少爷哟,若不看着您是好人,我才不管这些个烂事儿。虽说您那家里堆着金山银山,花俩钱儿不在乎,要是真想花钱买乐子嘛,就上前边来,我这花戏楼里的姐儿不敢说是一等一,也强似二等角色,想玩儿哪样没有?可千万别将白花花的大洋再往那瞎井里塞喽!小芝麻这里正说着,早听见院子里响起苏家姐妹的脚步声,遂站起身来,一边朝外走,嘴上说着,杨少爷您歇吧,要哪样东西只管跟前边说一声儿。然后走到门口,正跟红桃、小桃打了个照面,于是招呼一声就径直到前边去了。
苏家姐妹回头看看小芝麻,这才一起张着胳膊朝杨福春扑过来。大家已是几日没见,又兼着刚了却一桩烦心事,小别之后多了轻松的成分。三人遂一起拥到床上来,杨福春就被这苏家姐妹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一回。事毕方顾上说话。小桃问杨福春,刚才那个骚鸨子来后面做什么,怕又是瞎三话四来搬弄口舌的吧?
杨福春正在惬意之时,不想坏了兴致,便又将她姐妹二人搂过来。小桃却将身子一抖,挣开杨福春的手臂,歪起半个身子正色说,常言道,婊子身上两张嘴,甭管那骚鸨子嚼的哪样舌根,杨少爷你都不要相信。杨福春笑笑说,你看我哩,像是信她话的意思么?这姐妹二人方又温存着偎过来。杨福春索性拉开被子,声称要好好地享受一番,舒坦舒坦。于是三人便在衾下如川字一样地躺下来。
小桃偎在杨福春怀里,闭着眼道,倘若能长久如此该有多好。红桃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了,就问,只听说杨少爷是做药材生意的,怎么没见你在这里采办过货物呢?杨福春笑了笑,说自己此次来傅家店,其实是要办些特殊药材的。红桃听了立刻问,难道你生意上的事不顺么,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杨福春说,女人嘛,最好不要打听生意上的事。红桃一听就赌气地翻过身去,只给了杨福春一个光溜溜的后背。小桃也缠着非要问,这特殊药材究竟是什么。杨福春故意岔开话头儿,起身穿上衣裳说,自己已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是郑兴文大师傅家传的啤酒菜。据说郑兴文出了道台府再没做过这啤酒菜,说是太贵,成本高,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说话就要送过来了。今天大家要痛痛快快地喝几杯,不醉不归。
六、药材的玄机
这一桌酒席吃得酣畅淋漓,杨福春刚被这苏家姐妹拼着身子伺候过了,显见已不胜酒力,只几杯酒下肚便成了醺醺然的样子。小桃也已是吃得酒酣耳热,偎在杨福春的身边,鬓发蓬松、酥胸浅露,直看得杨福春越发兴味盎然。倒是红桃酒量不浅,除去两腮多了些许桃红,并无太多酒意,所以席间仍与杨福春你来我往地厮缠,倒也得趣。此时红桃又想起来,便缠着硬要问杨福春,此次他来傅家店究竟要办什么药材。杨福春已是飘飘欲仙,左拥右抱地告诉她姐妹二人,说自己此次来傅家店要办的药材其实就是一副人指甲。苏家姐妹一听,都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杨福春一见她姐妹二人的神色,不禁大笑起来,说,看看,不告诉你们么,偏是要问。说了又都给吓成这样子。小桃不服气,说不就是人指甲么,有甚稀奇。杨福春说,人指甲自然没什么稀奇,可我要买的这种须是半尺以上一尺以下,从拇指到小指整整齐齐的一副人指甲,这可就稀奇难找了。红桃点头道,是呀,是呀,还真没见过谁留了这样长指甲的。杨福春叹口气,面露沮丧的神色说,不然为何我踅摸了这些日子,仍还踅摸不到呢。小桃就问,你要这么长的人指甲,要做哪样用途?杨福春到此时,才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杨福春说道,在奉天城北有一个变戏法的人,是他父亲的老朋友。自去年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手脚上的指甲无缘无故竟纷纷脱落,再长再脱。请了无数外科医生来,却都医治不好。到后来眼看已不能行走维持生计,也不知从哪里访到一位名医,便投去看了。这位医生只给开了一味药,说是用半尺以上一尺以下的人手指甲一副,焙干研成细末和着黄酒服下,一次一根,如此喝十天定见奇效。杨福春呷了一口酒,接着说,无奈奉天城虽是大清故都,东北杂处之地,照说各色人等只要天底下有的这里就能寻得见,却唯独找不到留有半尺多长手指甲的人。这位变戏法的老朋友万般无奈,最后便找到了他父亲,想请他这做药材生意的给想想办法,并许以重金——一万元大洋一根指甲,十根便是十万现大洋!
杨福春说到这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父亲拿了这十万现大洋并未当回事,只说是为老朋友帮个忙,却没料到,这半尺以上的指甲竟比那百年的老山参还难寻呢。苏家姐妹一听那十万现大洋先是惊得一身冷汗,紧接着便都喜形于色。红桃说,要说这留长指甲的人嘛,关里咱没到过,不清楚,关东地区可是不少哩。小桃也说,就是,就是,这边专有一路人偏有留长指甲的嗜好。杨福春说,他父亲后来也得知,在关东地区多有留长指甲的习惯,就派他沿着中东铁路北上,一路寻访这留有长指甲的人。直到过了拉林河,才听说这傅家店在清朝时期便是水旱两运码头,该是南来北往各色人等集散之地,所以就寻到了这里。杨福春说着,伸手左右搂过苏家姐妹,忧心忡忡地说,这些日子,此事也是我的一块心病。若寻不到这副人指甲,又在外面挥霍了若干钱财,回去不好向父亲交代。倘事情办成了,自不用说。红桃想了想,试探着问,听杨少爷的意思是想将这件事让我姐妹俩帮忙了?杨福春立刻说,你姐妹二人每日居于闺中,并不大接触市井,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红桃却说,不过……要说起傅家店我姐妹俩也是本乡本土长大,终比你杨少爷熟悉得多,真寻访起稀奇的人来,自然也该是比你方便的。杨福春闻听此言大喜,马上表示,倘若她姐妹有把握办成此事,他情愿先拿出一万大洋做定金,以备果真寻到卖主之用。红桃、小桃姐妹一听如此说,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即就与杨福春敲定了此事。姐妹二人拿上一万银票,便冲出门去。
小芝麻自从对杨福春说了那样一番话,心里一直很不安。再见那苏家姐妹每日仍频频出入后面的小宅院儿,全无冷淡的意思,就越发有些后悔了。她觉得那天对杨福春说的一番话,实在是冒失——原本想将是非抖搂个干净,弄不好却要引火烧身。这一天,小芝麻心里正寻思着这事儿,却见苏家姐妹突然匆匆来到花戏楼。她们顾不得说话,就先将小芝麻拉到了一间阁子里。小芝麻见她二人连男装也没改扮,就这样跑到前边来找自己,情知是有要紧事儿,却故意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俩,来找自己有什么事。红桃和小桃并不言语,就先就拿出一百块大洋,十个一摞分十摞,满满当当地摆在了小芝麻跟前的仿红木茶几上。小芝麻看了就一愣,双眼瞪得跟包子似的,连脑门子也跟着放出光来。红桃和小桃这才各对小芝麻说了一样事儿。红桃说,让小芝麻从现在起放长耳朵,留意街上来往客人,也顺便着打听一下,看哪里有留着长指甲的人。小桃则说,不准小芝麻再去后面的小宅院儿,更不准与杨少爷瞎三话四地闲搭讪,待事成之后,她们姐妹还有一千大洋的谢酬。小芝麻既已得了钱,一听后面还有大头儿谢酬,自然欢天喜地,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自此小芝麻果真将两眼擦亮,耳朵放长,一心注意打听那留有长指甲的人。苏家姐妹来小宅院儿的时候也日渐稀少,有时三两日不见露一回面儿。杨福春一人独守空房,每天青灯如豆四壁生寒,赶上三人相聚,便笑她姐妹重财轻色。红桃却说,要论重财,这财也分明是过路财神罢了。我姐妹二人又没留着那半尺多长的指甲,钱财与我俩何干?这一阵儿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也不过是因为受你之托,怎么反倒笑起我姐妹轻色来?要果真轻色,该不拿你的托付当回事才对。小桃也红着脸反驳,说杨少爷得着便宜,还自卖乖。杨福春连忙嘻嘻哈哈向她姐妹赔不是,大家遂闹作一团方不再纠缠此事。
正闹到有了情趣处,却见小芝麻一扭一扭地来到后面。三个人方从床上整理衣裳,正色坐起身来。小芝麻笑着冲她姐妹二人嗔怪道,好体面!还是两个大家闺秀,这么闹闹腾腾的也不要个样子!
小芝麻又对杨福春笑嘻嘻地说,我过来是想问问杨少爷,今天晚上前边又唱堂会,请来了名小生葡萄红,大概是全本的《楼台会》。不知有没有心气儿去听听,要去,我就让给留一个顶头儿的桌子。杨福春伸了个懒腰,说,算了吧,老家那边出事了,哪有心思去听什么堂会哩!小芝麻就问,那边出了什么大事,竟让杨少爷这么郁闷?杨福春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嘟一声响,说,东洋鬼子在奉天城郊皇姑屯的铁道线上埋了炸药,在张大帅返回奉天时将他的专列给炸了,黑龙江省督军吴大舌头当场被炸死,张大帅被炸成重伤,现在生死不明……唉,时局混乱啊,我们做生意的哪能不揪心哩!小芝麻听了转身就走,嘴上说着,那就算了,杨少爷您歇着吧。
小芝麻出门的一瞬,不经意地朝那姐妹俩抛了个眼色。红桃、小桃姐妹情知小芝麻那里有事,二人相视了一下,小桃仍温存在杨福春身边。红桃便扯了个由头溜出小宅院儿,径直奔前边的花戏楼来。小芝麻早已等在门后,一见红桃过来了便将她拉进旁边的阁子,心急火燎地说,你们找那留长指甲的人,我已给踅摸到了。红桃两眼一亮,忙问,在哪儿?小芝麻说,那小子在藏春阁里吃花酒呢。红桃想了想说,你看清他的指甲了?小芝麻说,当然看清楚了,他那一副指甲少说也有六七寸长呢。红桃将信将疑地说,照说留长指甲的是不少,可蓄了这么长的并不多见啊!小芝麻一乐说,这才叫河里有没有鱼市上看呢。我花戏楼是个何等地方,南来北往满市街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要说三条腿儿的妖精没处找,两条腿的人尽可样儿地挑嘛。
七、交钱取货
两个人一边说着,小芝麻便带着红桃来到藏春阁的门外。隔着帘子,只见里面果然坐着个锦衣华服的白面男子。这名男子看上去约摸四十岁左右,四方脸庞,却是一双小眼睛,小鼻梁骨,从穿着打扮、举止做派来看,倒真像是有些来路的。此时他正搂着一个姐儿,一边喝着酒在听曲儿。红桃一眼就盯在那人两只手上,那两只手的十根指尖都戴着银指套,从长度看,少说也有六七寸的样子。红桃回头看看小芝麻,略微点了一下头。小芝麻冲她得意地一笑,低声说,那小子原本只打了个茶围,正想离开,被我花说柳说地硬给留住了。这会儿找了个最有功夫的姐儿正黏着他,看样子也该有三分醉意了。红桃想了想,伏在小芝麻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便又匆匆回后面的小宅院儿来。
此时小桃与杨福春已闹得有些累了,正并着头歪在床里说话儿。杨福春一见红桃进来,便又涎着脸伸手过来拉她。红桃拨开杨福春的手在床沿坐下,然后正颜正色地对他说,杨少爷,我想跟您说个事儿。杨福春问,什么事儿,看着像跟我做生意似的。红桃说,自然谈不上做生意,这事要论起来,我姐妹不过是给您帮个忙。帮得成帮不成倒在其次,只是弄到最后别让我姐妹俩替您杨少爷坐蜡就行。杨福春听了就笑着说,这话我倒不懂了,你是从哪儿说起呢?红桃说,我现在想着问你一句话,料你杨少爷也该是不会怪我的。杨福春见她问得如此认真,不禁又笑了,说有什么话就只管问。现在我先把话说下,你姐妹二人给我帮忙,我不会让你们白忙活的,事成之后肯定一并重谢就是了。红桃这才问,你说要花十万大洋买这副指甲?杨福春忙点头道,对,对,十万现大洋一文不多,一文不少。红桃问,可是现金?杨福春说,银票也是一样嘛。不过先说下,指甲定是半尺以上,短了便不能入药的。红桃问,你可是带足了钱来的?杨福春说,大小姐的意思我这才明白,你若不信,先给你们那一万定金总该是真的嘛。尽可拿去钱庄验一下,即刻就能明白。至于剩下的九万,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
杨福春说着左手搂过红桃,右手在她身上游动着说,生意上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哩。你姐妹二人虽说是给我帮忙,也不能例外。红桃这才放出笑脸来,遂挣开杨福春的手,又拉起小桃说,你也不要这样黏糊了,既然答应了人家杨少爷的,受人之托就该忠人之事。小桃立刻冲她嚷道,难道你是说我只赖在这里享受,让你一个人出去瞎跑不成?
苏家姐妹又嬉笑了一阵儿,便告辞从小宅院儿出来。
苏家姐妹二人回家歇息了一下,就见小芝麻已派人送过口信来,说是事情已经定好,傍黑儿在临江楼与那留长指甲的客人见个面。姐妹二人看看天色已不早了,遂一同从桃花巷里出来,叫了辆三轮车就直奔江边的临江楼来。
红桃、小桃走进临江楼饭庄,径直上了二楼,就被伙计引进了一个单间。小芝麻和那位客人早到了。小芝麻一见她姐妹二人,忙给两边做了介绍,然后便识趣地起身告辞。苏家姐妹也并未挽留,送了一下就转身回来。
这位留着长指甲的客人姓霍,看着风流倜傥,锦衣纨绔,一副旗人做派。他一边喝着茶,一边问苏家姐妹,请我来这里究竟有何要事。这时红桃已安排了酒菜上来,遂微微笑着让道,霍爷请席上坐,大家边吃边说,更随便些。这位霍爷也不推辞,径自过来坐了。
红桃开门见山,就向姓霍的说了欲买他这副指甲的事儿。不料这位霍爷一听仰头大笑,说如今这年月买什么东西的都有,却还唯独没听说过要买人指甲的。一边说着,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随口说了句打扰了,便让等在外边的下人叫车,准备回去。红桃却脸上不动颜色地说,霍爷也不必忙着走,凡事都可以商量的。霍爷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们要这样一副指甲有何用处,难道二位小姐无聊取笑不成?红桃仍正色道,我们可是要买霍爷这副指甲的。
红桃故意将买这个字说得很重。接着又说,至于买了做甚用途,霍爷自不必细问了。小桃也说,霍爷这副指甲,如今想也没大用了吧。霍爷这才叹息道,实不相瞒,眼下的年月已不比从前。但话又说回来,父精母血天生地就,横不能仨瓜俩枣儿就将它们卖了。红桃说,那霍爷就开个价吧。霍爷微微一笑说,我这副指甲已留了整整二十年,你们说,该是个什么价钱。红桃说,一年算两千大洋,二十年总共四万块,该不枉您这副指甲了吧。霍爷看着红桃,笑而不答。红桃又说,两千五,总共五万,这总算差不多了吧。
霍爷仍笑而不答。红桃又咬了咬牙说,再加上一万,总共六万,如何?这时小桃在一旁爽性说,霍爷也不用争了,要我看啊,咱就来个痛快的,干干脆脆一口价,这副指甲总共七万大洋,您看如何?要再多我姐妹也就只好另寻他处了。霍爷说,这十根银护指,我要留下。红桃应允,说要这银护指也是无用,就让霍爷留下。霍爷这才点下头来。双方当下说定,两天以后交钱取货。
八、消失的长指甲
苏家姐妹心里欢喜,回到桃花巷之后细一商议,却又犯起难来。小桃主张,眼下既然已找到了这副指甲,就该当即去向杨少爷要钱,取了余下的九万银票过来,与那霍爷一手交钱一手交指甲,买卖即算做成,大家各得其所。红桃却不以为然地说,那杨少爷既已付过咱一万定钱,事先又说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话来,就绝无再去向他先要钱的道理。即使去了,也肯定得碰个软钉子回来。况且九万大洋那样大的数目,人家生意人怎肯往干沟里放船呢?小桃听了说,如此说来,那霍爷要的这七万大洋,除去杨少爷先给的一万定钱,余下还差六万,就只能先由你我姐妹二人自己去拆兑了?红桃说,除此……别无他法。
六万大洋不是笔小数目,拆兑二字说说尚可,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有心就此罢手,只当白为那位杨少爷忙活了,可想想三万大洋已到眼前,不去伸手拿了又实在于心不甘。红桃、小桃姐妹直商议到半夜,最后就只有一个办法,暂且将桃花巷的房契典当出去,待从杨少爷处拿了银票,转身再去赎回来。这姐妹二人主意已定,天一亮便拿了房契出去。待典当了六万大洋回来,两天之后便又如约来到临江楼饭庄,与那霍爷做成了交易。
这一天匆匆吃罢早点,红桃和小桃将那十根长指甲装在十个锦盒里,又用红绸布包了,便小必翼翼地捧来小宅院儿见杨福春。杨福春见了这苏家姐妹,正待要埋怨她俩怎么又多日不见,一听说她姐妹二人已将事情办妥,犹如天上掉下块狗头金来,喜得合不上嘴了。杨福春当即就命身边的人快快取过来,打开看一看。这时苏家姐妹才发现,在杨福春的跟前竟又多了个细皮嫩脸的小后生。杨福春解释说,这些日子父亲在奉天等得放心不下,才派人一路寻来。这是父亲身边的伙计,只因这一行做得久了,所以极懂得分辨药材的价值。
小后生遂将那十个锦盒抱过来,一一打开让杨福春过目。杨福春一边看着啧啧称奇,一边对苏家姐妹赞不绝口。当即让小后生去取了银票来,并说在九万大洋之外还要另加一些作为对她姐妹二人的酬谢。那小后生去取了银票来,双眼却始终盯着那些锦盒。
接着小后生就突然说,少爷先等一等,要我看啊,这些指甲怎么好像是假的!小桃听了就一激灵,险些一掌朝那小后生打过去,顿时横眉立目说,我姐妹二人亲眼见那姓霍的从指头上剪下来,又是我们亲手装进这锦盒里的,如何会有假?红桃也说,是啊,断不会是假的!杨福春立刻皱起眉头,瞪了那小后生一眼说,别胡说八道!快去前边叫小芝麻备些酒菜过来,今天我要与二位小姐好好庆贺一番。你还不快去?小后生却只黏在那里不动,磨蹭了一阵儿,最后才对杨福春嗫嚅道,少爷,其实这事儿也好办,只管取一碗热水来,将这指甲放进去一泡便知是真是假了。杨福春忍着气说,看在你是家父跟前伙计的份儿上,今天就费点事儿。
遂命小后生去取了一大碗开水来,拿起一根指甲泡进去。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根指甲竟真的在水里化得不见了踪影。苏家姐妹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杨福春脸上也变了颜色,忙叫小后生将所有的指甲都泡进热水里去。须臾,只见这一大碗清水已变成了藕粉样的糊儿——那些指甲竟都是胶制的假货!
红桃和小桃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们连忙一溜烟地跑到前面花戏楼来找小芝麻,见了上前一把就将她拉住问,那位姓霍的客人在没在这里,宿的是哪家客栈?小芝麻一见她姐妹这架势,便料定是出事了,只说天不知、地不知、全然不知,就将自己推了个干净。苏家姐妹哪里肯依,说那位姓霍的是从你这里给介绍过去的,如今出了事,你也脱不掉干系。小芝麻听了,连连叫苦不迭,只道:生意场上无良友,巧机关处祸根盘!倒是旁边坐着的一个姐儿,忽然起来,说头两天曾模模糊糊听这位姓霍的讲过,他住的并不很远,好像就在圈里西头的桃花坞客栈。苏家姐妹一听,敢情这姓霍的竟就住在自家门前,气不打一处来。遂一阵风地就跑到桃花坞客栈,要找那姓霍的算账。门口伙计见了,自然认出是对面小巷苏家小姐,当即就领了她俩直奔客房。推门一看,方知那姓霍的早已不辞而别。
苏家姐妹二人傻在那里相对着愣了半晌,回头看一看身后的桃花巷,方猛然想起房契还典当在人家手里。当即也顾不得哭了,二人一商量还是让杨少爷拿钱将房契赎回来,其他事容以后再做商议。于是姐妹二人又一起跑回小宅院儿来找杨福春。
不料姐妹俩匆匆来到小宅院儿,却见小芝麻正在给院门上锁。红桃急着上前问道,杨少爷呢?小芝麻拍着手说,不得了!不得了!东北军三十多万人马一枪未发就放羊一般跑到关里,整个东北都他娘的让给东洋鬼子啦!杨少爷偷偷溜回奉天城打理自家生意去了……
原来,这小芝麻毕竟是在街面上混事的人,一见那姓霍的出了事,便觉得这事儿蹊跷。她慌忙赶到后面小宅院儿来想跟杨福春清账,果然早已是人去房空……小桃此时方知被人当猴儿给耍了,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红桃刚想规劝她几句,就听得西北方向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接着就像过大年放爆竹一般劈里啪啦的枪声响个不停。红桃见小芝麻又躲到宅院儿里,将大门闩得严严实实的,忙拉起小桃向旁边一条小巷里跑去……
周独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