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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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21 10:15
(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玉珍把父母对“孝顺媳妇”“贤惠妻子”的教导标准,当成圣旨带到婆家,一点一滴地体现在行动中。
玉珍嫁给了去关外当矿工的蒋盛民,他爹早年去世,就母子二人。结婚过门三天,只有二十岁的玉珍,像个成熟女人,挑起了侍奉他们母子的重担。每天早晨,婆婆和丈夫都还躺在被窝里说着梦话,她就早早起来给婆婆烧洗脸水。婆婆习惯用热水,连三伏天都不用凉水。玉珍从门缝看婆婆已经起床穿衣,端着热水盆进去,把盆放在四条腿凳子上,对婆婆说:娘洗脸吧!转身把婆婆夜里用的便盆端在手中,朝房后厕所走去。丈夫因工龄短,没资格享受楼房待遇,三口人住的房是自己用土坯垒砌的,只有厨房和两间卧室,房后的厕所是在地上挖了一个长方坑,上面铺了个用四块板皮钉的井字形方框,方便脚踏上大小便,四周钉的板皮当墙,留了一个进出口。玉珍把屎尿倒进坑里,又用清水把盆冲洗干净,放在便坑一侧不挡害的地方。她看婆婆洗完了脸,又把用过的水端到院子里泼在地上。晚上,玉珍照样给婆婆烧了洗脚水,端到婆婆跟前,用她那双葱白似的嫩手,给婆婆脱下鞋袜,把双脚按在水里,两手像摸泥鳅一样,揉搓着婆婆那双封建社会缠裹的像粽子似的小脚,肉皮、趾缝都揉搓得干干净净。热水烫舒服了婆婆的皮肤,嫩手暖热了婆婆的一颗心,感动得一张嘴直夸媳妇孝顺,常把赞美的语言带到东邻西舍家,喇叭似的给人家吹个没完,把媳妇的“孝顺”吹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论中心。
玉珍结婚正赶上我国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口粮定量,副食凭票,油水极缺,造成口粮月月得差六七天接不上。玉珍想,婆婆岁数大,不能叫老人紧裤腰带;丈夫是井下掘进工,活重,出力大,不能叫丈夫的肚子吃亏。所以得自己吃糠咽菜把粮食节省下来。每顿饭做三样,一样是细粮做的馍给婆婆吃;一样是粗粮做的馍给丈夫吃;一样是掺点面的糠菜蛋子,留给自己吃。她怕婆婆和丈夫知道了心里不舒服,背开他们,藏在自己房间里偷吃。这事瞒过了婆婆,却遮不住丈夫蒋盛民的眼睛。丈夫知道了心疼,把班中餐的大面包领了往怀里一揣,饿着肚子带回家给妻子玉珍补身子。玉珍怕伤了丈夫的心,不敢说不吃,她说:我现在肚子吃得挺饱,一会儿饿了吃。她知道面包比细粮做的馍还好吃,在丈夫离开卧室的时候,偷偷给了婆婆,叫婆婆夜里单独补身子。婆婆知道这是儿子的心,媳妇又把这颗心转给了自己,感动得说媳妇比儿子还“孝顺”,眼睛立刻湿润了。丈夫问起面包的事,她像一个母亲糊弄孩子,笑着说你不在时我吃肚子里了。丈夫被骗得美滋滋地说:你这样做就对了,以后别老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担水劈柴是家务重活。玉珍知道丈夫班上活累,在井下一口气干八个多小时,连上下班走路的时间加在一起,一天得劳累十多个小时,回到家里得让他休息好,说啥也不能把家务事留给他。玉珍揣了一肚子糠菜,身体缺营养,劈一次柴累得发晕,得休息两三次。担水更加繁重,因为屯子里二百多户人家都吃一个露天井的水,挑一担水光排号就得二十多分钟,她家离井又远,往返一次得二三里路。更困难的是,那井有一丈七八深,安装了一个木质辘轳,上面缠了十多米的绳子,用辘轳绞动绳子把水从井里提上来。辘轳空心直径有二十多公分,圆筒本身很粗笨,摇起来挺费劲,绳上再吊着二三十斤重的一桶水,没把力气的人挑一担水是不容易的。所以家里有男劳力的都不让妇女小孩去挑水,怕跑了辘轳打伤自己。玉珍一米六九的高个,要说挑担水身子骨没问题,可当时营养不足,挑水有些费劲。她因为心疼丈夫,在丈夫上班的时间里,咬牙去挑水,把盛四担水的大缸一口气挑得满满的。丈夫下班回来看到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对妻子又心疼又感谢,说家里的重活都叫你一个人干了,心里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玉珍笑笑说:不知道说啥好就不说,你洗手、洗脚、擦身、吃喝用水尽管用,不用顾及我,我年轻力壮,这点家务难不住。
一天,玉珍去挑水,遇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摇水,累得喘着粗气,憋得脸像鸡冠子,每摇一下都要被装满水的桶把绞绳往回坠一点,一旦没撑住失手,水桶就会坠得绞绳拉着辘轳反转把孩子打伤。玉珍看见吓得心里直扑腾,赶紧放下挑水担子,走到井台上,帮孩子把水从井里往上摇,摇完了心疼地说:以后叫大人来摇水,你太小,摇水忒危险。孩子说:爸爸在井下干活叫石头砸死了,妈妈有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玉珍听了,叫女孩等着她,又把自己的水摇上来,说你领路,咱俩一人挑一担水,够你家吃两三天的;我后天这个时候还来挑水,你还这个时候来,我再帮你挑水;以后咱俩约定好,每隔一天我帮你挑一次。
女孩被感动得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姐姐说:这太麻烦您了,我不知道怎样感谢。
玉珍说:你爸爸和我丈夫都是矿工,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爸爸走了,我理应帮你,用不着感谢。
玉珍家婆媳团结,夫妻恩爱,美满、幸福的生活被屯子里的人羡慕地吹上了天,成为传颂的佳话。玉珍对婆婆的孝顺,与丈夫的“恩爱”,像带翅膀的鸟飞遍屯子前街后街,屯子里的好多年轻媳妇都比着学她。
美好时光过了不到半年,婆婆的那双眼睛像一把刷子,给玉珍的心抹上一层阴云。四处飞扬的幸福生活,像折断翅膀的鸟一下子从天上摔到地下。
(二)
玉珍劈完了柴火,身上黏糊糊的,脸上沁出汗渍,从兜里掏出手绢,站在院子里上下地擦着。婆婆从屋内走出来,站在门槛上,一只手扶着门框,两眼视线从玉珍流汗的脸上滑向腹部,钉子一样钉在那里。几秒钟,那视线如同X光射线,穿透她的腹腔,查寻多次想要看到的东西。这是第三次了。头两次都是闪闪而过,没有引起玉珍的警觉。这一次婆婆盯得太狠,停留时间太长,看得玉珍心里发毛。玉珍以为劈柴火弄脏了衣服,或者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使自己出了怪相,招来婆婆的盯看。于是,她低下头,看自己胸下的衣服到底沾上了什么。玉珍的视线从胸部看到自己的两只脚面,什么也没有发现,心里产生了疑问,问婆婆说:我身上有什么难看的东西吗?婆婆摇了摇头说:没啥没啥,转身想回室内又停下。婆婆在上两次观看的基础上,通过这次的细微观察,心里有了结论,心想,儿媳妇那“东西”是有毛病不能使?还是不给丈夫使?不然,为什么五六个月了还不给信?她想问儿媳妇,可羞口难开,在想回屋的一瞬间,她又质问自己,不能因为难开口误了大事,得把这事弄个明白。于是,她把半转的身体又转回来,问媳妇说:你晚上和丈夫睡吗?婆婆的话太含蓄,玉珍听不懂,不知婆婆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觉得受了污辱,心里很生气,没好气地说婆婆:我夜夜和丈夫在一张床上,你说我和谁睡?问得毫无道理!婆婆挨了“火药枪”,知道媳妇误会了,叹息地说:你想错了。说完,婆婆再次转身回屋去了。吃过晚饭,婆婆把儿子叫到自己卧室里,很直接地问:你媳妇和你在一起半年多了,怎么老也怀不上?儿子被问得直发愣,不理解地说我怎么知道。婆婆更加露骨地问儿子:你媳妇那“东西”给不给你用?是不是有毛病?儿子听了很难为情,生气地说:娘,你这说的是啥话?她的身体好着哩,别瞎猜了。说完,儿子转身要走。婆婆说儿子,你别走,你媳妇外边没病,一定是肚子里有病,不然为啥不怀?哪天你请大夫给她治病。儿子一边答应一边气冲冲地朝外走。
晚上睡觉的时候,玉珍对丈夫说:你娘心术不正,时常用怪眼光看我,还怀疑我有外心。丈夫听了,知道妻子是听歪了,半玩笑半认真笑着说妻子:玉珍,娘是盼孙子,看你的肚子是不是大了,怀疑你不怀孕是身体有毛病。玉珍听了,才恍然大悟,知道是自己理解偏了,觉得很难为情。这时候,她想起和丈夫结婚半年来,做爱的情很浓,丈夫像头小公牛,自己那东西三天不叫他使,他就忍不住,他亲你啃你还用手摸你的奶子,把你浑身弄得酥软,想不给他用都控制不住。玉珍想,听有的姐妹说,人家有的只睡了一次,肚子就大了,我为啥和丈夫睡了半年多,自己的肚子还不给信,难道真像婆婆猜的我有病?不!我的身体很健壮,担水走道一阵风,劈柴像侠客舞剑,壮得像头小母牛,怎能说有病呢?没病怎么怀不上孩子?怀孩子和身体健康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她没怀过孩子,更不懂生理,想了半夜也想不明白,折腾得一夜只睡了一两个小时的觉。
丈夫领玉珍看大夫。那个时候,看不孕不育病还是很困难的,公家的医院里不给看,行医大夫医术差,还不容易找到。幸亏屯子里有个老中医,一说人家就给开了药方,抓了不少中药,玉珍自煎自吃。一天,蒋盛民端起妻子熬好的药尝了尝,苦的把喝到嘴里的药赶快吐在地上,摇着头说:玉珍,这药苦死人了,以后别吃了。
玉珍说:盛民,人家都说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我不能叫人家背后戳脊梁骨。娘想孙子都快想疯了,我不能叫老人失望。再说,为你生胖小子是我的愿望,你想要几个我给你生几个。这药再苦我也要吃下去,治好自己的病。玉珍连续吃了两个月的药,仍然怀不上孩子,她很犯愁,也很自卑,愁得她经常失眠,两只眼睛熬的红红的,眼角上一天二十四小时挂着淡黄色的“眼屎”,用手指抠都抠不掉。她愁得吃不进饭去,原来那张胖胖的方脸被饿得瘦成了上宽下窄瘦瘦的梯形,脸面上的颧骨都凸起来了。她自卑地不敢到姐妹们中间说话唠家常,特别见了抱孩子的姐妹,更是躲得远远的,好像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耗子”,吓得到处乱钻。
玉珍怀不上孩子,成了她婆婆的一块心病。婆婆知道,儿子蒋盛民上边四代都是单传,到儿子是五代了,要是媳妇怀不上孩子,四代单传的“香火”就要被这五代的儿子亲手扑灭了,从此,老蒋家就没有后人了,这不仅是儿子的不孝,也是我这做娘亲的没尽到责任,死后没脸去见蒋家祖宗,更对丈夫没法交代,说啥也得保住蒋家的“香火”。这些天以来,婆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用大“喇叭”广播儿媳妇“孝顺”的事情了,一张老脸成天阴沉沉的,拉得有二尺长,儿媳妇做什么事情她都看着不顺眼,拐弯抹角挑儿媳妇的刺,找儿媳妇的茬,没完没了地折磨她。儿媳妇用热水给她洗脚时,她竟然故意把脚盆踢翻,洗脚水泼儿媳一身一脸。洗脚水明明不热,她却颠倒是非掩盖自己的恶意说:你想烫死我呀!一次玉珍挑水被雪地滑倒,把水桶摔瘪了,婆婆看见后含沙射影地说:像只不揣蛋的鸡,占着窝不抱仔,还摔盆打罐的,要是不想过了明说,要是想离婚就提出来!
玉珍清楚地知道,婆婆这样无端地折磨自己,无非是想让自己受不了主动提出离婚,给丈夫腾地方再娶个老婆,给蒋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样婆婆还可以不承担逼儿媳妇离婚的罪名,一切责任都推到媳妇身上。婆婆的算盘打得真美。丈夫对我那么好,感情那么深,怎能舍得抛弃这段感情?再说,为这事离婚等于被丈夫休了,是件很不体面的事。特别是因为不生育被丈夫抛弃,是件在社会上无法立足的事情,别说今后找男人结婚,恐怕别人说长道短的话也会像海水把自己淹死。所以,不能叫婆婆的美梦成真,要坚持抗争,不管受多少折磨,有多大冤屈,一定要忍耐到底!
玉珍的忍耐打碎了婆婆心中的“小算盘”,逼得她不得不赤膊上阵,采取新的措施。
(三)
玉珍的婆婆从老家把没结婚的叔伯家的外甥女搬来了。这门亲戚,过去八竿子够不着,如今却当至亲接来身边。她比玉珍小一岁,长相没有玉珍俊,个头比玉珍得矮十公分,身体也没玉珍强壮。儿子蒋盛民由于对玉珍感情很深,再加上看不上他表妹,对离婚一事坚决反对,对他娘说:你做的这件事太武断,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这事不能怪玉珍一个人。他娘说:我儿壮得像头公牛,难道还会有病吗?我不信!儿子蒋盛民说:玉珍,你说这事是不是咱俩都有责任?你得说话,不能吃哑巴亏!玉珍以为责任在自己,顶撞婆婆心虚,没有吭声。蒋盛民接着说:假定这事真怨玉珍,我也不嫌弃她,我决不和她离婚!他娘说:那生儿育女怎么办?传宗接代又怎么办?儿子蒋盛民说:我们领养一个儿子,跟我姓蒋,不就可以传宗接代了吗?他娘说: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传谁的宗,接谁的代!蒋盛民刚想张嘴反驳,他娘挥挥手说:你不要说了,这件事一切由我做主,你们明天就去民政部门办理离婚手续。
蒋盛民回到自己卧室,嘴撅得能挂个油瓶子,不高兴地埋怨玉珍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娘的面子,不把责任往我身上推,难道你想背着这种冤屈离开我吗?
玉珍说:娘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决定的事情谁敢反驳?我知道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毛病在我身上还是在你身上,我也说不清楚。娘一口咬定毛病出在我身上,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辩驳不过她,只有默认。我不忍心把不明不白的责任往你身上推,既然娘把你以后的老婆都给你搬来了,我就是赖着不走,以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还得被娘成天指桑骂槐地说我不下蛋不抱窝。与其活受罪,还不如背着冤屈早一天走了肃静。
蒋盛民是个“孝顺”的儿子,轻易不敢惹娘生气。他心里知道,再和娘抗争下去,不仅会气坏了娘,人家不知情的还会说我这儿子不“孝顺”。一肚子的火变成了无奈和无情,不由得两眼流泪,一下子把玉珍抱在怀里,边哭边说:玉珍你走了我会心疼死的,我不让你走!
玉珍看到丈夫哭得那么伤心,也把一肚子委屈翻腾出来了,拱得眼泪山洪一般,顺着面颊往下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搂着丈夫的脖子,泪水把丈夫肩上的衣服都弄湿了。她说,盛民,我和你一样,不愿意离开你,可是你娘连新媳妇都给你搬来了,我会立刻被扫地出门。盛民,这是你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就认命吧!别再说傻话了,听娘的安排,把你表妹娶到屋里,好好对待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不要因为喜欢我冷淡你表妹,这出戏是娘一手导演,你表妹和我们俩一样,都是受旧社会世袭观念的迫害。
这天夜里,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说,哭哭说说天就亮了。玉珍知道等到天明把手续一办,就再也没机会侍奉丈夫了,她提前给丈夫准备衣服鞋袜,告诉他棉衣在哪个柜里,单衣在哪个箱里,鞋袜又在哪个包里。她说:盛民,我给你备的东西,够你用一年的,到时候你自己找着用就行了。玉珍的话把丈夫的眼泪又牵出来了。
玉珍对丈夫说:盛民,事已至此,流多少泪也挽回不了了,你要往宽处想,别把身子哭坏了。
玉珍和丈夫办完了离婚手续,打算乘车回老家。走在道上,她左思右想,自己的父母是要脸面的人,如果回到二老身边,他们会觉得很没面子,亲戚朋友和邻居都会指着他们的脊梁骨说长道短,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不能回去,不能把灰抹在二老脸上。再说,一个离过婚又不生孩子的女人,是一个不完整的女人,像这样的女人,谁会要呢?没有,没有人要的。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些,玉珍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自言自语地说:地上有千条道万条路,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路;这路能托千千万万人,却不能容纳我的一双脚。我只有一死才能一了百了。说完,玉珍昂首挺胸,义无反顾地朝屯子里的井台走去。
(四)
“有人跳井了,有人跳井了……”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在井台周围来回打着转呼喊。老年人、妇女和小孩来了,上夜班还在睡觉的职工也被惊醒,井台被围得水泄不通。老人、妇女和孩子都不能下井捞人,只有身体强壮的男人才行。可现场的五六个男人,怕下到一丈七八深的水井里,会和投井人一块儿见阎王,互相对瞅,谁也不捞人。围观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的在井台上干耗着。井边一片寂静,喘息声在井周围回荡,像丧钟敲打着一颗颗跳动的心。玉珍的命被流失的时间蚕食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身背理研瓦斯检定器,脸上涂满煤尘的青年通风工人,下班在这里路过。他叫董浩。
董浩走上井台,知道井下淹着人了,他从人缝里挤进去,毫不含糊,手疾眼快地把绳子从辘轳筒上拽下来,打了一个死扣绳套,曲背弯腰套在自己右腿上,然后又说道:来几个有劲的年轻人,把我送到井下去。
井下决心要自杀的玉珍,当跳进一米三深的水里,一瞬间,她想到自己才二十二岁,青春年华刚刚开始,这样死了不是太可惜了吗?父母抚养自己二十多年,还没有回报哩,不该这样坑二老。想到这些她后悔了,她不想死了。可是这一步已经迈出了,怎么挽回呢?她想,井水深度只到胸部,只要不蹲进水里就淹不死。只要有人来救,就有希望。她站在一米三左右深的水里,两脚踏底,两腿直立,等人来救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过了四十多分钟,她两腿打颤发软,眼冒金星,有点坚持不住了。她求生的欲望要崩溃了,胡思乱想地对自己说:难道上天只给我二十二年寿命?不!我不相信命运对我这么不公,我要抗争,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终于等来了救她的“活神仙”。
董浩下到井水里,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妇女,比自己年龄小,说道:妹子有啥难处过不去,非走这条路?我救你,你要跟我配合。说着,董浩抬腿把绳套脱下来拿在手中,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把绳套套在玉珍的一只大腿上,他怕玉珍不肯配合上井,又把自己的矿灯带从腰上拿下来,把绳子和玉珍的身子从一个肩上斜着绑在一起,然后说:妹子,你要听话,两手抓住绳子,我叫上边先把你摇上去,然后我再上去。
把玉珍救上来后,董浩说:妹子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
玉珍不愿意说伤心的事,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家。
董浩知道她不愿开口,就不问了,说道:这样吧,我把你领回宿舍,想办法把你安顿下。
董浩二十五岁,比玉珍大三岁,是个未婚青年。他和另一位老矿工合住一间宿舍,里面安了两张床,一人一张,中间有一米五宽的过道。老矿工五十多岁了,董浩称他大叔,他们两个的班正好错开,宿舍里空着。董浩领玉珍回到宿舍,把宿舍和老矿工的情况告诉了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玉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董浩又说:玉珍妹子,你先在凳子上坐一会儿,我给你弄套衣服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董浩出去不大一会儿,从卫生员那里借来一套衣服,对玉珍说:妹子,我现在出去,你把门关上,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过了不到半小时,董浩看宿舍门开了,他走进来一看,玉珍换的衣服挺合身,笑嘻嘻地说:妹子,你看我这当哥的合格吧,以后我就是你亲哥,你就是我亲妹子,你以后的衣食住行我都会关照,这宿舍以后就是你的家。接着,董浩指了指东面那张床说:这床是我的,以后给你住,把床前拉上趟铁线,上面挂一个床单当布墙,你自己住这面,我在大叔那面地上支几块板,当我的床。
董浩的话像催泪剂,把玉珍的眼泪给撵出来了。泪水像雨点,哗啦啦地掉在地上。董浩赶紧把毛巾递给玉珍,说道:哥哥照顾好妹妹,是理所应当,你要是再哭,我就刮你的鼻子。玉珍被董浩说笑了,笑得泪滴在脸上划水沟。董浩捧腹大笑说:泪水不能当搽粉用,越搽越难看,把毛巾给我,帮你擦净。董浩的行为让玉珍难堪,欲躲又止,只好仰面叫董浩擦。擦完董浩说:我去找根铁线,咱俩把床单吊起来。
布墙吊好了,玉珍躺床上试了试,觉着临时屋子很舒服,对董浩说:哥,你弄的房子真好。董浩说:好就长期在这里住,等你找了对象有了新房子,再搬出去。董浩的话把玉珍的脸说红了。她低下头瞥了董浩一眼,这才发现董浩面白透红,浓眉大眼,很是招人喜欢,偷偷把印象沉进自己脑海里。
董浩从食堂把饭打来了,有两个苞米面窝窝头和两个白面馒头。董浩叫玉珍吃馒头补补身子,玉珍说俺好长时间没吃窝窝头了,俺喜欢。董浩说:咱俩一样一个,谁也不能耍赖。玉珍仍然坚持不吃馒头。董浩说你要再耍赖,哥可真要刮你鼻子了。玉珍怕哥伤心,接受了。
董浩向大叔和邻居们说:玉珍是我亲妹子,你们都要替我关照着点。
董浩上班走了,玉珍把董浩和大叔的衣服、鞋袜,该洗的洗、该缝的缝、该补的补,还把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抽时间给两个人各织了一件毛衣和一双绒线袜。
大叔把玉珍成天挂在嘴上,说这孩子心眼好,非要认她当女儿。玉珍不愿意认亲,又不好推辞,征求董浩的意见。董浩说:大叔人好着哩!你认下没亏吃,认吧!从此,玉珍成了大叔的干女儿。
这一天,董浩和玉珍吃过晚饭,到独身宿舍前面的草地上散步。脚踏青草,面迎微风,芳香宜人,两人并肩幸福地漫步。玉珍和董浩一起生活已经五个月了,对董浩的一言一行都有一种亲切感,应该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了,便说道,董哥,你救了我的命,又安排我住下,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
董浩说:妹子,你既然把我当成亲哥,我这样做就是应该的,千万别说感谢的话。
董哥,我的身世不愿意告诉别人,可对你,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了。说着,她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说完了的时候,玉珍眼睛湿润了,低下头不敢叫董浩看见。
董浩说:妹子,你不要伤心,凭你的长相和勤奋善良,找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以后哥给你找个好人家,不知要比在蒋家幸福多少倍,叫他们后悔得睡不着觉!
玉珍听了,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说道:哥,你真会说话,听了心里特舒服。
董浩说:你开心,就会把伤心的事忘了。和我在一起生活,我要把你从伤心的阴影里拽出来,叫你天天高兴。
两个人在草地上边走边说,凉风阵阵吹来,天慢慢黑下来了。忽然,一只大耗子在他们面前飞快地爬过。草地上的耗子比家耗子大得多,在耗子爬过的一瞬间玉珍被吓坏了,一下子倒在了董浩的怀里,嘴里还怪声地叫着。董浩两手抱住玉珍,嘴里壮着胆地说不怕不怕,有哥保护你哩。两个人搂在一起有一两分钟,好像都触了电,脸都红了。当他们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行为越轨了,赶紧收敛自己。
这一天,他们散步很开心,从此都把对方装在心里。
董浩一次说话走了嘴,大叔才知道干女儿不是董浩的亲妹子,还知道了她的身世,想关心关心干女儿。玉珍的命运被大叔攥在手心里,不知给她如何安排。
(五)
一天,董浩上班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大叔和玉珍。大叔说:玉珍,你都二十二三了,不能总一个人这样生活下去,我想叫你再找个男人结婚。你要是没意见我想法给你物色一个。玉珍摇摇头,没说话。大叔又追问,你心里到底咋想的,跟干爹说说。玉珍低着头寻思了半天说:像我这样离过婚,又不能生孩子,等于是个“废人”,没人愿意娶的,所以,干爹不要为我费心了,我想陪您老生活一辈子。哪有老人叫闺女陪一辈子的?大叔换了口气又说:玉珍,你站在自己立场上看问题,不一定和别人的看法一样。要是有人不把你这些问题当回事,愿意娶你,你怎么打算?玉珍被干爹说得脸有些红了,她把真心话藏肚子里,含含糊糊地说:我一个“废人”还敢有什么打算,听天由命,混一天算一天吧!大叔听了,觉得玉珍自闭的心裂缝了,便穷追不舍地说:干爹对你有信心,这事让干爹为你做主行吗?玉珍没摇头也没点头,坐在床边上沉默。大叔看着该收网了,大包大揽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听干爹的信儿吧。
大叔把玉珍介绍给董浩了。董浩对大叔说:从我在井下把玉珍救上来的那天起,我就看着玉珍人品好、长相好,心里就喜欢上了。可是,她是被我救的,要是向人家求婚,我怕玉珍认为我是乘人之危,怕别人说我救美的动机不纯,所以不敢向她表露爱情,只能告诉玉珍说做她的亲哥哥,留下照顾她,还答应将来帮她找个好男人嫁出去,这样,我就更不能提出喜欢她了。后来,她把身世告诉了我,我非常痛恨她那个老婆婆,也痛恨她丈夫软弱无能,保护不了妻子,不像个男人。玉珍讲完身世的时候难过得流泪了,当时我真想抱着她一块哭一场,共同排解她心中的冤屈。我还想对她说:离婚不在你,你的身体也不一定有毛病,他老蒋家嫌弃你,我不嫌弃,我要娶你。可是,玉珍这块病在心里,好坏看不清,更不知她对今后怎么想的,我怕自己的冲动再次给她带来伤害,就没敢表露真情。大叔,你现在把玉珍介绍给我,我一百个愿意。
大叔说:董浩,你既然不嫌弃玉珍,愿意娶她为妻,我就当这个媒人,给玉珍说说叫她嫁给你,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大叔把董浩愿意娶玉珍为妻的事说给了玉珍。玉珍说,让我好好想想吧。她想自己和董哥各方面差距太大,他救我一命,恩重如山,我一个“废人”怎能高攀嫁给他呢?假如真的嫁给他,不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不是对恩人的坑害吗?万万不能这样做!可是三个人住在一个宿舍里,对面吃饭唠家常,这事要是不答应,叫干爹多没面子!叫董哥多伤心!怎么办?得想办法离开!一年多建立的感情,难道一句离开的话就完了吗?不行,不能一躲了之!对,桌上有纸笔,给干爹董哥写几个字留下:董哥,你的条件优越,人品又好,我没资格高攀,我嫁给你等于坑你,我走了。我只念过五年书,写的字歪歪扭扭,还有错别字,琢磨着看吧!玉珍。
董浩下班回来看到被单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搭眼一看吓毛了,安全帽没摘,工作服没换,撒腿跑出宿舍去找玉珍。他先跑到汽车站,一问人家才想起来,这地方是新矿,交通不便,一三五七有车,二四六没车,今天是星期二不通车,玉珍没法坐车回关里老家。可是,她不回老家又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哎!想起来了,她有一个不经常来往的老乡,住在自建房的屯子里,想必她是到那里暂住一宿,明天乘车回老家。想到这里,董浩转身朝屯子跑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找了半个多小时,经过打听,找到了那个老乡家。他敲了敲门,没想到开门的正是玉珍。董浩一见玉珍喜出望外,兴奋得啥也不顾了,也不管当时处在什么场合,上去两手搂住了玉珍,埋怨她说:你可把我吓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在找你的道上我的腿直打颤。你这样做不是叫我一辈子不安心吗?说完,他的两只手越搂越紧,搂得玉珍气粗脸红。
玉珍心有感触地说:自己活到二十二岁,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放肆地在光天化日下这么用力地搂自己,浑身被搂得酥软,真想就这样永远地瘫软在董浩的怀里。可是,光天化日,人来人往,被人瞅见,多难为情。想到这里,玉珍想掰开董浩的两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是,玉珍费很大劲也没把董浩的手掰开,就哀求地说:哥,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愿意让你就这样搂抱一辈子,但在这个场合不合适!
董浩听了玉珍的话,暖流充满了全身,知道玉珍不会弃自己而去,慢慢地松开了手。
玉珍在和董浩回宿舍的道上答应了他的求婚。
董浩和玉珍在屯子里买下一个转勤走的房子,是个大三间,两头是两间卧室,中间是厨房,在自建房里是上等房。买过之后玉珍才知道,这房在后街,前夫家就在前街,距离不算太远,隔三差五难免碰在一起,会有些尴尬,不过房钱已经交了,只好就这样。
很快,玉珍和董浩结婚了。结婚那天,大叔和董浩的朋友都来了,凑了三桌。是在独身食堂办的,场面很红火。大叔在婚礼上说:今天是我干女儿出嫁的婚宴,大家在百忙中抽时间到来,我代表董浩和干女儿谢谢大家。说完,大叔两手抱拳,向客人表示真诚的敬意。
玉珍找到董浩这个品貌都比较出众的男人,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那段时间,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不久,又出现一件事情,更使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像河里流淌的清水,把她没法抬头做女人的自卑思想,洗刷得一干二净。事情确定后,她高兴得三天三夜没合眼。
(六)
玉珍和董浩住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处处感到温馨、幸福,高兴得天天晚上开夜战。董浩的身体像头公牛,玉珍自从和董浩生活在一起,吃得好,身体也比在前夫家强壮多了。董浩战斗起来从不说累,好像浑身的力气总也使不完;玉珍像是顺从陪战的搭档,对董浩的激烈苦战不遗余力,舍命相陪。两个人的激战很快出了“成果”,结婚第三个月玉珍的“带红”没来,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生过孩子的姐妹,人家说她可能“有了”。她笑笑说,你净瞎掰,我这辈子不会有这事了,要真是那事,除非太阳从西山上冒出来。这件事玉珍没再问别人,也没向丈夫说。两个人的夜战虽然没有过去那么激烈,可也没超过五天就得进行一场。又过了一个月,玉珍的“带红”还是没来,肚子却像开花的馒头,平平的肚面上开始鼓包了。这时候,玉珍真正感到奇怪了,晚上她把丈夫董浩的手拽过来,放到肚皮的鼓包上,叫他仔细地摸,摸完了问他:你摸到啥了?
他说:摸着好像有个鼓包。
玉珍说:我问过姐妹,她们说我有了,可我不信。你说,这到底长的是啥东西?该不是长个瘤吧?我有点害怕!
董浩说:别胡思乱想,净吓唬自己。记得你给我讲身世时,我就觉得你婆婆的怀疑是错的,这次可能验证了我的分析。明天我领你到老中医那里去看看,就知道结果了。
老中医给玉珍把脉,把了半天没下结论。又说:把另一只手给我。又摸了几分钟,说道:董同志,恭喜你,你媳妇怀孕了。
玉珍惊愕地说:老先生,你把的脉准确吗?两年前你给我治不孕症,吃了你两个月的药,啥也不管,这次没吃药为啥就怀上了呢?两次都是你看的,到底哪次准?
老中医说:上次你前夫说你身体有病,叫我开药方给你治不孕的病,我没有检查你的身体,只是给你开了服药吃。你身体既然没病,当然吃我开的那药是不管事的。上一次,怨你前夫多嘴,我就没给你把脉看病。这一次是我亲手给你把的脉,绝对准确,要是以后错了,你夫妻俩带着锤子来砸我的行医牌子!
玉珍和董浩两个人相信了。回到家里,两个人搂在一起那个亲啊,董浩提前把门关上,非叫玉珍解开怀。玉珍以为天不黑董浩就要和她来“那事”,说你急什么,吃奶还得解怀哩,等吃完饭上炕咱来“那事”。董浩说你瞎猜,我叫你解怀你就赶快解!玉珍无奈地把怀解开了。他叫玉珍脸朝上躺下。玉珍听话躺下了。董浩把耳朵放在玉珍的肚皮上,先听了一阵也没听着,急得用嘴啃,似乎要把孩子从玉珍肚子里叼出来。玉珍的肚皮被董浩用嘴啃得痒痒得受不了,气得用手推他的头,说你小点劲,把孩子伤着。这时候董浩才知道自己的行为又冲动了,赶紧松开嘴,用手给玉珍揉肚皮,嘴里还说着:对不起儿子,爸爸不是有意啃你,是高兴得亲你。
玉珍怀孕后,董浩对她关怀备至,怕她干活伤着孩子,给她定了四个不准:一条是不准到粮店去排号买粮。那时候,家家吃粮紧张,不到月末就把定量吃光了,急着买下个月的粮。所以,每个月的月初七八天里,人们像去赶庙会一样,一窝蜂似的挤到粮店门口排号,常常挤得孩子哭、老太太犯晕、孕妇小产,有时,连粮店大门都给挤掉一扇。第二条是不准到井台上摇辘轳挑水,避免跌跤流产。第三条是不准劈“柈子”。一次,董浩发现玉珍不听话,正在偷劈“柈子”,气得他从玉珍手里夺下斧子,一使劲扔到三米高的房顶上去了,叫玉珍够不着。第四条是重东西大物件不准她搬挪。
四个不准感动得玉珍夜里偷哭了好几次,说自己何德何能,叫丈夫这样疼爱。她不敢违背丈夫给她定的约法三章,唯一的办法是叫丈夫多吃点细粮,补补身子。她时常先吃饭,把细粮留给丈夫吃。
玉珍的手段被董浩看穿了,他说:你天天给我吃细粮,你是不是顿顿饭嚼粗粮吃糠菜?玉珍说没有。
董浩说你骗人的手段不高明,每人每月定量才七斤白面或大米,咱俩一个月才十四斤,都不够我半个月吃,你从哪里弄来的细粮供我天天吃,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玉珍被问得哑口无言,低下头,流起眼泪。
董浩说:我问得不对吗?为啥流泪?
玉珍说:你上班流汗挣钱,下班家里的重活又包下,就是铁人也会累垮的。俺没别的能耐,想从牙缝里给你挤点细粮补身子,还挨你数落,俺心疼死了。
董浩说:你肚子里不是有孩子吗,要是我肚子里有孩子,我主动叫你像我现在这样做。
董浩一句话把玉珍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说:你那肚子要真鼓起来,可成天下奇闻了。
一晃,玉珍怀孕快九个月了,肚子鼓得吓人,人人见了都说,这孩子一定是大脑袋粗身子,不然,肚子为啥那么显?
春天连续几个月没落雨点,天旱得大地直冒烟。一个夜晚,电闪雷明,随后大雨哗哗下起来了,下得大地沟满壕平,旱情彻底解除。就在这天夜里,玉珍顺利产下了两个大胖小子,董浩根据电闪雷鸣的春雨给儿子起了名,大儿子叫董雷,二儿子叫董雨。
玉珍“坐月子”很幸福。董浩朋友多,给她送来很多鸡蛋。市面上鸡蛋紧张,商店凭票供应。可矿离农村近,只要有钱,鸡蛋还是能买到的。所以,隔三岔五就有朋友给她送鸡蛋。她家的小缸里存满了鸡蛋,天天吃也吃不了,喂养得俩孩子像小胖猪。
玉珍满月后的第一天,她的前夫也提着十斤鸡蛋来看她。这件事引起董浩的误会,刮起一场撼动夫妻感情的风波。
(七)
蒋盛民送鸡蛋那天,董浩不在家,家里只有玉珍和她不会说话的双胞胎小子。玉珍看到蒋盛民带着鸡蛋来看她,感到有些发蒙,心想,住到这里一年多了,在街上和蒋盛民碰面搭话的机会也有几次,可他看见自己,就像躲瘟神那样,老远就拐道岔开了,从来不和自己说话,如今亲自送鸡蛋上门,这是为啥?她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蒋盛民把鸡蛋筐往地上一放,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搁了,站在屋地上也不敢抬头看玉珍,像刚懂事的孩子见了生人,表现得十分尴尬,闷了半天说了一句话:娘叫我过来看看你和侄子。
玉珍听了,赶紧拿过凳子叫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说道:想看孩子就来看,还破费啥,娘岁数大了,你该留给她吃!
蒋盛民闷了半天说:这鸡蛋是我买给娘吃的,娘早就听说你要“坐月子”,她不舍得吃,一直攒着。听说你生了,三天两头催我带鸡蛋来看你,我说女人“月子”里男人不能随便去,娘明白这说道,就没有再逼我。这不,她一算你“满月”了,撵着我赶紧过来看看。
玉珍挺受感动,亲切地问盛民:娘身体好吧?
蒋盛民感慨地说:娘听说离婚后你投井自杀,后悔得大病了一场,还说好好一个儿媳妇,被自己给糟蹋了,真是作孽!那场病以后,她说话少了,吃饭也不如从前了,身体一天天虚弱,我看她的阳气是恢复不了了。
玉珍听了,心里很难过,说道:盛民,投井自杀这事,责任不完全在娘。她盼孙子心切,逼咱俩离婚,情有可原。我走那一步,是被自己的自卑感逼的,认为不生孩子的女人是“废人”,活在世上没出路,只有一死了之。你回去告诉娘,不要背个自责的包袱,把身体压垮了。告诉她我不恨她。有时间我和董浩一块去看她老人家。
蒋盛民喝口茶水润嗓子,带着愧疚复杂的心理对玉珍说:玉珍,我早就想把我的情况告诉你,可我不敢接近你,怕你嫂子看见生气,怕妹夫知道起疑心,怕别人说闲话,给你脸上抹黑。娘叫我送鸡蛋看你,找到了跟你说说话的机会,我要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你。大夫说我身体有病,得到城市里的大医院去治,我怕治不好白花钱,没去治,所以和你嫂子结婚两年多了,没有孩子。当初娘偏心看人,把我身上的病栽到你身上,给你带来那么大的痛苦,我代娘向你道歉。说完,他弯腰给玉珍鞠躬。
蒋盛民一个冷不防的动作,弄得玉珍挺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地去扶他,脸上抹了一片红。
蒋盛民又接着说:现在娘也不提传宗接代了,我也不打算治病了,有机会找个合适的孩子领养就算了。什么有血缘没血缘的,只要咱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他能不对咱感恩?能不给咱养老?就这样凑合着过完后半生算了。
玉珍说:盛民,你这样想就对了,什么宗族,什么血缘,都是假的,只有爱心换孝心才是永远割不断的真情!不过,你不要自卑,今后的路还长,打起精神好好生活。
蒋盛民把杯里的水喝光了,玉珍又提着壶给他倒了一杯。蒋盛民端起杯一下子往肚里倒了半杯,润润嗓子又说:玉珍,我现在很想有个孩子,可是我做不到了,像你说的,是社会上的“废人”!我夜里一想到这些就想哭,好像末日到了。蒋盛民说着,两眼水汪汪的。
玉珍心疼地拿块毛巾递给蒋盛民,说道:盛民,别难过,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两条腿的人不缺,领养个孩子还不容易吗?以后我给你操心着!
蒋盛民把擦眼泪的毛巾往桌上一放,很含蓄地叮嘱玉珍说:找一个他的妈妈像你一样的孩子,我把后半辈子的精力都花在他身上,也就算把心里的愿望了却了!
玉珍听了蒋盛民的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知道了蒋盛民的心思。心想,和蒋盛民生活了两年多,他对我的感情似海深,总想叫我给他生个白胖的小子,可是,阴差阳错闹腾了一场,不光没生下孩子,还顺着他娘的心思,一脚把我踢出蒋家。愧疚像泰山压在他心上,恐怕到死都不会忘的。现在,他是想把愧疚的心变成爱心,给我抚养一个孩子,把他对我的感情都释放给孩子。这事太大太重,得让我好好想想,得和董浩商量商量。不然会出乱子。玉珍低着头想完了这些,抬起头来婉转地说:我给你操心着就是了,你回去听信儿吧!
玉珍送走蒋盛民,心想和蒋盛民做夫妻的两年里,他当时的要求也是我的心愿,可我们俩在一起,达不到他的要求也实现不了我的心愿。盛民现在和我离婚时一样,一身的自卑,还对我有满腹的愧疚!我现在的条件完全能满足他,只有我能帮他,也只有我才能给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玉珍想到这些,决心忍痛割爱!
董浩下班回来了,看到厨房里有一筐鸡蛋,就问:玉珍,这筐鸡蛋是哪来的?
玉珍说:是上午蒋盛民他娘叫他送来的,说是看看孩子和我。
董浩一听就来气,说他娘偏心把你没病说成有病,蒋盛民顺着他娘和你离婚,逼得你投井自杀,现在又拿鸡蛋来收买你,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玉珍把蒋盛民说的,他娘自责后悔大病一场,蒋盛民自卑伤心难过想领养个孩子的事,一五一十对董浩说了。
董浩很敏感,立刻意识到,说,就知道蒋盛民这小子来有目的,原来是打咱双胞胎的主意,是不是要领养咱的一个儿子?
玉珍说:人家没说,看他好像有那个意思,我想帮帮他。
董浩火冒三丈地说:你是想把儿子送到狼窝里去?你和蒋盛民是不是旧情复燃?我告诉你玉珍,儿子是你生的,可我是他爹,我坚决不答应!
玉珍笑笑说: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事情又没定,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玉珍转弯说:这事先搁下,现在吃饭,不是说今晚把干爹接家来吗?这件事是董浩和玉珍早商量定下的,认为大叔无儿无女,是个孤苦的老人,决定等他退休以后,把他接家来养老,安度晚年。吃过饭,玉珍说:咱俩赶快去吧,别叫干爹等得着急!
董浩说:家里还有孩子,再说你力气小,也帮不了多少忙,还是我自己去吧。
玉珍说:反正来回用不了多少时间,我把孩子哄睡了再去。干爹很孤苦,我人到了就是不能帮着拎东西,干爹见了也会高兴,也明白我们是真心接他老人家来养老,这样他来咱家心里就会踏实得多。
董浩听了觉得有道理,没再说啥。
(八)
董浩有一年没回宿舍了,屋里没有什么变化,大叔正撅着屁股弯腰低头收拾东西,凑过去喊了一声干爹,说我和玉珍来接您老人家来了。
大叔放下手中的东西,觉得和董浩多日没逗嘴了,嘴皮子有点痒痒,转身两眼注视着董浩说:你叫我什么?!
董浩说:我叫你干爹,有什么不对吗?
大叔说:我什么时候认你做干儿子了?事先也不问我就叫干爹,你知道我承认不承认你这个干儿子?
董浩说:你连干女儿都给我了,玉珍的爹妈兄妹,天经地义,也是我的爹妈兄妹,这还有什么非议吗?
大叔笑了笑,冷不防给了董浩一拳:算你小子会钻空子,我就认下你这个干儿子了。
玉珍清楚地记得,在宿舍居住时,经常看见他们俩说话逗趣,逗起来没完没了。那时宿舍就是家,人人一双筷子一个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和他们住的就隔一道布墙,他们在墙那面逗,自己在这面听,想想真是清静自由,心情舒畅;如今有家有孩子,两个儿子在家睡觉没人管,心里七上八下的,便心急地插嘴说:你俩赶快收拾东西吧,孩子在家睡醒哭哩!
玉珍的话提醒了两个大男人,董浩和干爹赶紧往车上搬东西,装完车,董浩拉着,干爹和玉珍推着,小车左拐右扭地朝家走去。
小车刚停到院子里,玉珍就听到屋里传出哭声,心疼得赶紧把屋门打开。两个孩子刚过满月,还不会翻身,不知为啥,小的董雨瞪着两只大眼睛看天棚,不哭;大的董雷哭得小嘴唇都紫了,鼻尖和前额上都沁出小汗珠。玉珍心疼地说:我的小宝贝,妈去接爷爷回来晚了,对不起你;你是大哥,该给弟弟做个好榜样哄着弟弟玩才对,怎么带头哭哩?你做大哥的不带好头,妈要打你屁股!说着,玉珍把董雷的小被打开,一看是拉屎了,金黄黄的抹了一屁股。玉珍体会到孩子皮肤上不舒服,知道他为啥会哭哩,对着董雷说:孩子,这事怨妈管你不及时,你没错,不打小屁股了。
大叔看着玉珍生的两个胖小子,高兴地脸上开了花,张着大嘴说,我的两个宝贝孙子真叫人稀罕,等长大会走了,我一手牵着一个去逛街看热闹!
董浩听了干爹的话,又想起玉珍想把孩子送人的事,含沙射影地说:干爹,你的美梦难成真,人家玉珍心里早有打算了!
干爹听了,觉得莫名其妙,便问董浩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董浩说:我没啥意思,你问问玉珍就明白了。
大叔从董浩的话里知道两个人有分歧,便问玉珍说: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珍觉得这事前因后果很曲折,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想来想去,还是从自己身上说。便说道:干爹,我嫁给前夫蒋盛民时,他一直盼望我给他生个胖小子,我说:盛民,你要几个,我都给你生,你就等着吧。那个时候,计划生育还没有形成国策,生孩子不受约束。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就不说了。接着,玉珍又把蒋盛民来送鸡蛋时说的话挑主要的说了一遍,最后强调说:他有病和妻子生不了孩子,很自卑,连病也不想治了,把下半辈子的希望寄托在领养孩子上,他没明说,有替咱抚养一个孩子的心思,用以后对孩子的情感来弥补对我的愧疚。他的自卑让我同情,左思右想觉得该帮他。这是我当时想的,没敢答应。董浩回来后和他商量,他想不通,刚才话里流露的就是这种思想。他认为有两点弄不清楚:一是认为我旧情复燃;二是不忍心把孩子送人。
大叔听了,觉得事情挺大,不知道该怎样解除他们俩的分歧。他坐在方凳上点了支烟吸着,浓烟朝棚顶滚滚而去,幸好大叔脑袋里几个回合拿出了对策,胸有成竹地说:就你们俩结婚前后的感情来说,不管玉珍对她前夫的感情曾经有多深,她也决不会背叛你董浩。这一点,我可以用人格担保。关于第二点,我想问问你俩,你们俩觉得忍痛割爱值不值得?
董浩说:蒋盛民他娘对偏心害玉珍反省忏悔了,蒋盛民顺着他娘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蠢事,也知道后悔了,以后咱对他们都原谅,从此不再记恨就足够了,为啥还要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送给他们?我看这是不值得的。
玉珍说:送儿子是实现我的承诺,这是我在还愿,蒋盛民正处在和我投井时心情一样的人生岔道上,需要亲人去帮他。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当初,要不是董哥舍命救我,给我安排食宿,我怎么会有今天?我怎么会和董哥结婚生子?原来董哥和我非亲非故,都能舍命相救,有这样的牺牲精神。难道为了挽救和我深有感情的前夫蒋盛民,给他一个儿子抚养还舍不得吗?董哥是用命救人,我是看着蒋盛民把后半生押在领养孩子上,用孩子去救他。和董哥相比,俺还差着远哩!再说,把孩子送给他,不是往火坑里扔,而是他要把孩子当成我,把自己后半辈子的感情都释放给孩子,这样,他肯定会把咱儿子当宝贝,我们还有啥不放心的?
干爹听了玉珍的一番话,认为玉珍在前夫蒋盛民人生绝望的时候忍痛割爱,把一个儿子给他抚养,是填补前夫感情的空虚,为他下半辈子继续生活送去希望,这是可贵的助人精神,是自我牺牲的高尚品格,不仅不该阻止,而且应该积极支持。就说,董浩,乍一听这事我也不理解。听了玉珍的想法,觉得比咱的觉悟高,我看咱们就依照她的意见去办吧!
董浩把玉珍的行为在心里给自己做了对比,觉得自己盲目地阻拦她不妥当,便说道:干爹,你既然表态了,我服从就是了。
过去“过继”都是把长子过给兄长或至亲,这是一种民俗习惯。董浩和玉珍商量,认为蒋盛民比董浩年龄大,理应把长子董雷“过继”给他。两个人做出决定的第二天,蒋盛民夫妇来抱孩子。蒋盛民很激动,一进董浩的家门,就感动得流泪了,他要跪下给董浩和玉珍磕头。董浩赶快上去把他拉住了,说道:盛民,你比我大,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你是大哥,我是弟弟,哪有大哥给弟弟下跪的?你替我抚养一个孩子,也是对我和玉珍的帮助,我们夫妇俩该感谢你才对!
蒋盛民夫妇抱着孩子笑着走了。玉珍对着蒋盛民夫妇远去的背影,看着看着,不知是几年前积存在肚子里的委屈被翻腾出来,还是把孩子给别人心疼了,两眼视线模糊了,眼泪控制不住了,转身跑回屋去,趴在炕上哭了。
责任编辑 孟璐 作者 暮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