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明月照我心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当妹妹脱口吟出这句古诗时，我被吓了一跳，急忙拿手掩住她的嘴，斥责她说：“不许出声！你难道不怕别人听到吗？|”这个时候我和妹妹正漂浮在水面上，不过不是大海的水面，而是村南的鱼塘的水面上。

　　二十年前的那个中秋节，因为家里极贫，所以那个中秋节过的平平淡淡，无肉且无鱼。偏偏妹妹被隔墙飘过来的煎鱼味道馋得直流口水，站在院子就着那股香味吃了两个地瓜煎饼。第二天，我问小妹：“想不想吃鱼？”小妹说：“当然想了。”我说：“想吃鱼就给我搭个下手。只要照我的话做，我保证隔天让你吃上一顿鲜美的煎鱼。”小妹那时才十二岁，由于营养缺乏，身子骨瘦的就像田野里的一颗秫秸，随时都有被风吹折的危险。听说有鱼吃，立时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父亲那时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家里攒下了两条旧胎。我把它们找出来打满气，用绳子绑在一起，再在上面连上了一块木板。小妹一边帮我缠绳，一边问我：“哥，这是干什么？”我说：“咱村南不是有一座鱼塘吗，鱼塘里不是有鱼吗。到晚上咱两个就坐这个‘橡皮筏’到鱼塘里捕鱼。”小妹叫了起来：“什么捕鱼，那是去偷鱼！那个鱼塘是王强家承包的，而且他爹还在塘边上盖了小屋，在里面住着看鱼，如果被他发现了怎么办？”我忙制止她说：“王强他爹这两天正忙着收花生，哪里有功夫来看鱼塘？”小妹经不住我再三劝说，再加上煎鱼的诱惑，就答应上我的“贼船”，晚上和我一起去鱼塘里偷鱼。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夜，明月照耀苍穹，明晃晃的，就像一个巨大的圆盘挂在天上。当我看到劳累了一天的父母亲早早睡下了以后，就叫起小妹悄悄出了门。我们像小偷一样摸到了村南的鱼塘边上，先是趴在一棵树后观察了一会鱼塘周围，确信鱼塘东边的看鱼小屋没有动静后，我就先下了水。

　　我把橡皮筏子放到水面上，让小妹坐到前面那个轮胎上，又把两片木板交到她手里。小妹问我：“拿木板干什么？”我说：“划水啊。你在前面拿木板划水，咱这贼船才会动。我就在后面这个轮胎上负责撒网。”小妹坐在前面轮胎上，抬头看着空中一轮明月照耀，忽然诗兴大发，脱口就说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句古诗来。被我斥责了以后，她就开始默默划水。

　　可是她毕竟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力气，使这条贼船前进。划了一阵，贼船只掉了个方向，变成我在前她再后了。我就小声骂她：“连划水都不会，还想吃鱼，去你吃你的地瓜煎饼吧。”小妹不服气，说：“你力气大，你来划水。我撒网。”我说：“撒网是个技术活，你能行？”小妹妹说：“我怎么就不行？咱爹每次到河汊子捕鱼，我可是跟着看的呢。”我不想耽误时间，就和她换了工种，我一边划水拨动“贼船”往深水里移动，一边小声教她如何下网。贼船划到鱼塘一半时，小妹轻声说：“好了。”好了？我这才想起父亲渔网只是一条十几米长的小挂网，拦在河汊子里可以，但要想从鱼塘的北岸下到南岸，那是网短莫及。一半就一半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这十几米的挂网也能挂上几条肥鱼。

　　我让贼船停在水中央，我和小妹置身于水面上，一时只感天空空明，水面空明，仿佛置身于空灵世界。小妹问我：“咱停在这里干什么？如果岸上来人，这么明的月光一眼就能看到咱们。”我说：“晚上水里的鱼不爱游动，且网刚下水，需要等一会儿。等网上挂满鱼我们就起网。”小妹看了一圈岸上，忽然心虚：“别等了，有几条就算几条吧。如果王强他爹现在过来，那我们就逃不掉了。”其实那时我的心跳比小妹跳的还要厉害，偷鱼就是做贼，做贼如果被人抓住，那自己和小妹的名声在村里可就臭了，因为村人最注重的就是做人的好名声。我牵着网纲试了试，感觉渔网微微颤动，就说：“好了，网上有鱼了。我们起网吧。”网起到一半，果真有一条大白鲢随网露出水面。大概它知道了自己的厄运，就拼命地挣扎，尾巴打在轮胎上噼啪作响。小妹就惊叫了起来。一时间，鱼尾巴的噼啪声，小妹的尖叫声响彻水面。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这还叫偷鱼吗？我心里说：“坏了，坏了。夜深人静，声音传得远。那王强和他爹在家肯定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还是快收拾工具，跑吧！”

　　急忙把贼船划到岸边，把水里的挂网也急急拖了出来。挂网上除了那条大白鲢鱼竟然还有几条黑乎乎的草鱼！我急忙把渔网装进一个编织袋里，扛起橡皮筏就回走。可是，只走了几步，我和小妹就走不了了——因为两个人忽然站在了我俩面前！明亮的月光下，他们赫然就是王强和他老爹！做贼被抓个现行！我和小妹一下傻了，手里的东西都落在了地上。

　　月光下，我和小妹不敢出声，编织袋里的几条鱼这时却挣扎起来，编织袋在月光下动了起来，我听见王强的拳头攥得咯嘣咯嘣地响。小妹忽然上前一步说：“我想吃鱼，是我要我哥来偷鱼的，要打就打我吧。”我急忙一拉她：“你胡说什么？”

　　我的爹娘睡醒一觉，在屋里不见我和小妹的踪影，想起白日里我俩鬼鬼祟祟的样子，一下就琢磨透了我俩的意图。这两个混账孩子！我爹骂了一声，就和我娘急慌慌地跑来，正好看见我和小妹被王强父子拦住现场。我爹二话不说，过来就对着我的脸甩了一巴掌，我爹那是握拖拉机方向盘的手，力气大的很，我一下就被打倒在地。我娘也普通一下给王强他爹跪下，说：“大兄弟，这两个孩子鬼迷心窍，今晚你就放了他们一回吧。”王强大声说：“说的容易，我家就指望这塘鱼卖了翻盖新房呢……”话没说完，就被他爹一把扯到身后，王强爹一把扶起我娘一把对我爹说：“你这是干吗？不就是几条鱼吗？至于对孩子下那么重的毒手吗？”我爹气呼呼地说：“我不打他，改日他还不知道又惹出祸事来！”出乎我意料的是，王强他爹说：“小孩子吗，嘴馋，这个可以理解。”不但没有责怪我和小妹的偷鱼举动，还把我和小妹的捕获的大白鲢送给我娘：“拿着，回去给孩子好好做做，半年不见点鱼腥，大人也受不了啊。”我看见，小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小妹后来对我说：“五爷（王强他爹）用他的宽宏大量原谅了当时不懂事的我们，让我们免除了在村里丢人现眼，让我们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份恩德，我们永远不能忘。”以后的二十年里，小妹就经常去看望五爷。村里人都说：“你怎么对五爷比对自己老爹还亲啊？”小妹就笑笑说：“因为五爷是个好人。”

　　心若善水，一切皆美。当年的五爷用他的善良保护成全了两个“误入歧途”孩子一生的名声。五爷的善良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心若善水。二十年过去了，又是一个花好明月夜，当空明月高照，我忽然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月夜。五爷虽然离世一年多了，可是，在我泪水盈眶的眼里，我分明看见五爷就在湛蓝的夜空里看着我，就像当年的那轮明月一直清晰地照在记忆深处的心灵中央。

　　文/张成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