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天黑了,谁能拉着太阳不让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头了也得亮。”
姥姥走的那年春节我还跟她说:“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劲,怎么着咱们也得混个百岁老人。”
姥姥说:“有些事能使使劲,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劲了。天黑了,谁也挡不住喽!”
“姥姥,你怕死吗?”
“是个人就没有不怕死的。”
“那你这一辈子说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够本儿了。”
“孩子你记住,人说话,一半儿是用嘴说,一半儿是用心说。用嘴说的话你倒着听就行了,用心说的话才是真的。”
“哈哈,老太太,那你这一辈子说了半辈子假话呀?”
“也不能这么说。你想啊,说话是不是给别人听的?哪有自己对自己说的?给别人听的话就得先替别人想,人家愿不愿意听,听了难不难受、高不高兴。这一来二去,你的话就变了一半儿了。你看见人家脸上有个黑点,你不用直说。人家自己的脸,不比你更清楚吗?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说,你就先说自己脸上也有个黑点,人家听了心里就好受些了。”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办?每年清明还得给你上坟吧?”
“不用,活着那些人就够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没有了,别弄这些个没有用的摆设了,那都是弄给别人看的。我认识你这个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坟。”
“姥姥,如果还有来世,你还会生那么多孩子吗?”
姥姥反问:“你说呢?”
“那你的意思,来世你还会选择当一个这么多孩子的母亲,当一个这么多孙子、外甥(山东等地称外孙、外孙女为外甥)的奶奶、姥姥?”
“你和我不一样,你生下来是为老些人活着的,有杆大秤称着你。俺这路人都是小秤盘里的人,少一个多俩的都一样。”
“姥姥,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后走时还不是孤身一人?谁能携家带口地走啊?”
姥姥笑了:“分批分个儿地走啊,就像分批分个儿地来一样,早早晚晚地又走到一块儿了。”
姥姥说:“这几天天天梦见你小舅(小舅四十多年前因公牺牲),你小舅拖我走啊。”
姥姥这句话启发了我:“姥姥,我认识东北的一个神人,这个大姐前些年出了一次车祸,起死回生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医。我打电话问问她你还能活多久。”
姥姥几天不睁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嘴上却说:“哪有神哪,神就是人,人就是神。”
我相信姥姥这回死不了,头脑还这么清醒。于是我赶紧当着姥姥的面儿,给这位“神人”拨通了电话。“神人”是我表妹,就在隔壁屋等我的“长途”。“什么?你说得准吗?五年?还能活五年?算今年吗?属狗子的。早上还是晚上生的,你问她自己吧。”我把电话递给了姥姥。“神人”在电话里问了姥姥的出生时辰和方位。
姥姥的耳朵有些聋,根本听不出是变了音儿的孙女扮演的神人——哈,演出成功。
放下电话,姥姥说了句:“熬碗小米儿喝吧。”
……
姥姥总夸今天的好生活:“这样的日子活着还有个够啊?”
一生不爱财、不贪心的姥姥只贪命。命也慷慨地回报了她,九十九啊。
(李春娟摘自中华书局《姥姥语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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