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的文学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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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文学,观念,见解
  • 发布时间:2024-10-05 10:26

  王金华

  灯下读《蔡锷集》,每每夜不能寐。立德、立功、立言,三有其一亦不易,而在蔡锷则当之无愧。蔡锷并非以文学立身,一生大部分时间戎马倥偬、政务繁剧,然横槊赋诗、下马论文,多有精彩篇章、独到见解,丝毫不让专业人士。

  1900年秋,经历了自立军起义失败的蔡锷,带着理想破灭、师友离丧的伤痛,再次流亡日本东京。在谋求进入军事学校就读的同时,蔡锷担任《清议报》栏目主笔,参与创办开智会、湖南编译社等团体,抓紧研究西方政治和哲学。在那一年多,蔡锷的阅读大增、视野拓宽、著述渐丰,先后编译了《国际公法志》《支那现势论》;撰写发表了《小说之势力》《新闻力之强弱与国家文野之关系》《军国民篇》等文章,其中多篇论及文学。1901年元旦,蔡锷在《清议报》发表《小说之势力》,文章不足五百字,却颇为引人注目,开篇就指出小说的重大影响:“已故前英国内阁皮根之《燕代鸣翁》(小说名)一集,其原稿之值,获一万磅(镑)。法国《朝露楼》报,发行之数殆及百万册,然其发行之留滞,则恒视其所刊登之小说如何,此亦足以验泰西诵读小说之风盛于时矣。”“夫以《封神》《西游》之离奇逼人,《三国传》之荒谬无据,尚足使百世之下,作历史观之,推崇其人,脍炙其人。且不独孚信于人民,即朝廷亦著为典则,以崇祀之。不独国内如之,即旅居异域者亦如之。吁!亦奇矣。小说家势力之牢固雄大,盖无足以拟之者已。”

  严复、夏曾佑于1897年10月在《国闻报》发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梁启超于1898年12月在《清议报》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都看到了小说尤其是西方政治小说的重要作用。不过,两文当时影响有限,响应者寥寥。蔡锷的《小说之势力》可能受到过两文的启发,但确实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呼应,而且结合了在外国所见所闻,更加具有说服力。刚刚年满十八岁的蔡锷,自然还没有大量阅读外国小说,对于中国小说的感受也基本来自宝庆民间的祁剧、花鼓戏、渔鼓、说书等,但是敏锐地看到了中、西小说在立意、作者身份、社会效果等方面的差异:

  欧美之小说,多系公卿硕儒,察天下之大势,洞人类之赜理,潜推往古,〔预〕豫揣将来,然后抒一己之见,著而为书,用以醒齐民之耳目,励众庶之心志,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然其立意,则莫不在益国利民,使勃勃欲腾之生气,常涵养于人间世而已。

  至吾邦之小说,则大反是,其立意在消闲,故含政治之思想者,稀如麟角,甚至遍卷淫词罗列,视之刺目者。盖著者多系市井无赖辈,固无足怪焉耳。小说界之腐坏,至今日而极矣。夫小说为振民智之一巨端,立意既歧,则为害深,是不可不知也。

  蔡锷认为,小说在中国是消闲读物,多是失意文人所为,至今败坏至极、危害深重;而在欧美,小说是公卿硕儒察天下大势、鉴古知今、醒齐民、励众庶之作,莫不益国利民。言下之意,我们应该向外国学习以改革中国小说。在其他文章,蔡锷还有进一步的论述。

  1902年,梁启超在《新小说》创刊号发表《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全面阐述了小说在社会教育方面的作用,明确提出了“小说界革命”的口号。梁启超一定阅读过《小说之势力》,两人交换意见、相互影响也是完全可能的。受到阅读量和人生经历的局限,蔡锷的小说观念有所偏颇,思想批评压倒了审美批评,对欧美小说评价过高,对中国小说评价偏低,但总体上抓住了中、西小说的主要特征,具有明显的革命性,是“小说界革命”的重要声音,只是还没有受到文学评论界的充分重视。

  1902年初,蔡锷在《新民丛报》发表《军国民篇》指出:如今汉民族堕落败坏不堪之极,其原因在教育、学派、文学、风俗、体魄、武器、郑声、国势等方面。其实,大多都涉及广义的文学,包括戏剧、诗词、小说、歌曲等。其中一系列鲜明的中外对比,读来发人深省。美国小学生歌唱激烈雄大的军歌;德国《祖国歌》音节高古,听之促人有立马千仞之概;日本以樱花、旭日比喻大和魂,音乐皆有爱国尚武精神。中国惟有喇叭金鼓,以为号令之具,而无所谓军乐;兵卒之所歌唱,不过俚曲淫词,而无所谓军歌;靡靡之音,哀怨之气,弥漫全国,让青年衰弱如八十老翁,形同槁木。蔡锷认为:读《出师表》,则忠义之心油然以生;读《哀江南》,则起亡国之悲痛;披岳武穆、文文山等传,则慷慨激昂。就是要提倡这种激发忠义气节、爱国救亡之情的文学,要追求类如“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之诗词,要改造“非佳人则才子,非狐则妖,非鬼则神,或离奇怪诞,或淫亵鄙俚”的旧小说,从而达到改造国民精神之目的。

  蔡锷还有游记《视察广西道路记》,共二十篇。全部从军事视角出发,意不在观赏风景、咏怀古迹,而在于观察山川关隘地理形势的战略地位、军事价值等。情感内敛,文字非常简短干净,无一多余字句,极力追求文学的经世致用。在曾国藩的日记里,有不少类似的微型游记,蔡锷显然受其启发和影响。

  总体来看,蔡锷上承文以载道的传统,着眼救亡图存的时代需要,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教育功能,审美上偏重于崇高壮美一派。在中西对照的背景下,他严厉批评旧文学的消闲、颓废和败坏人心,力倡积极向上、慷慨激昂的新文学。就这一点说,可算是十余年后新文学革命的先声。蔡锷的诗文也多是豪放崇高之作,慷慨激昂、促人奋进。例如《登岳麓山》:“苍苍云树直参天,万水千山拜眼前。环顾中原谁是主?从容骑马上峰巅。”时为1905年春,还不满二十三岁的蔡锷从日本留学归来,担任湖南教练处帮办兼湖南武备学堂及附属的兵目学堂教习,雄姿英发,深得青年学员爱戴,闲暇时登岳麓山并赋诗抒怀,满纸豪迈气息。又如《题古蔺山关联》:“是南来第一雄关,只有天在上头,许壮士生还,将军夜渡;作西蜀千年屏障,会当秋登绝顶,看滇池月小,黔岭云低。”此联作于四川讨袁途中,切合情境,豪情逼人,洵为名作。对于那些以身殉国、取义成仁的先烈先贤,蔡锷在诗文中饱含着敬意,如《招魂社大祭》:“浩气充横万古存,光芒凛凛照千门。当年战骨成灰烬,犹有英雄未死魂。”

  不过细读也可发现,蔡锷的文学观念并不简单僵化,而是丰富的、发展的。1908年末1909年初,蔡锷从广西致函曾广轼:“《玉溪生集》原非急物,既市贾居奇,索性不买为佳。”可见之前蔡锷喜爱阅读李商隐的诗,且计划购买以进一步研习。李商隐的诗立意高远、美丽而忧伤、悲凉沉郁,可见蔡锷还有偏于优美的审美取向。事实上,除了大多数慷慨激昂之作,蔡锷还有不少婉转凄清的诗歌:“故园今夕月明夜,庭院梅花寄远诗。”“高楼独坐写忧思,吹破江城笛一枝。竹外月明风露冷,纸窗灯火忆儿时。”另外,李商隐的咏史诗洞察兴亡、镕裁古今、哲理深刻,对蔡锷影响较大。《杂感(十首)》以朝鲜和越南亡国、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庚子之变等为题材,咏史鉴今,借古讽今,既沉痛深刻又锋芒毕露。如:“沙场已破敌人胆,远诏无端又构和。功败垂成千古憾,英雄血汗几销磨。”

  1914年10月22日,蔡锷和严复等在参政院提出《导扬中华民国立国精神议》,建议当局大力加强以忠孝节义为内容的国民精神教育,提出了六条措施,其中涉及文学的有四条:“标举群经圣哲垂训,采取史书传记所纪忠孝节义之事,择译外国名人言行,足以感发兴起合群爱国观念者,编入师范生及小学堂课本中,以为讲诵传习之具。”“历史忠孝节义事实,择其中正逼真者,制为通俗歌曲,或编成戏剧,制为图画,俾令人民演唱观览。”“各地之忠孝节义祠堂、坊表,一律修理整齐,以为公众游观之所,每年由地方公议定一二日,醵赀在祠举行祭典及开庙会。”“旧有传记说部,或今人新编西籍撰著,其有关于忠孝节义事实者,宜加编译刊布,以广流传。”

  此时,蔡锷修正了早年全面否定传统文学的观点,转而重视传统文学在社会建设、国民教育方面的积极作用。只要是有利于弘扬忠孝节义的文学资源,无论来自史书、旧有说部、传记还是外国人言行,都可以改编翻译出版,采用通俗歌曲、图画、戏剧、庙会、祭典等形式来宣传流布,深入学校和民众。这种转变依然重视文学的社会教育作用,与蔡锷早期文学观念一脉相承,同样是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辛亥首义成功,中华民国成立,革命者转身成为建设者,文学观念自然同步变迁。百废待兴,外患日烈,人民渴望安定,社会建设迫切,利用传统文学和外国文学两种资源,重建文化体系和国民精神,成为当务之急。虽然,袁世凯复辟帝制的丑恶嘴脸逐渐暴露,以尊孔读经等为铺垫,但蔡锷、严复等的议案立意迥异,自然不能以文化复辟、落后保守来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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