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谎言

　　文/ 江鹏

　　那年冬天， 天气特别寒冷， 屋檐下方结满了冰帘。中午时分， 冰帘渐渐的开始融化，耀眼的冰柱就显得更加晶莹剔透了。母亲带着我， 用竹竿不时打落串串冰柱，使得地面上不停地溅起阵阵冰花。我们欢快的笑声像雪花般飘散， 瞬间引来了同院几个穿戴的鼓鼓囊囊的小伙伴。大家一起玩耍嬉闹， 把整个院落闹翻了天。童年是快乐的，也是难忘的，那一年我只有6 岁。

　　我们的院子里， 还住了另外四户人家：前院孙大姐家、对门吴嫂子家， 后院徐大叔家以及张大伯家。这四户人家里数张大伯最有名， 他就是素有“ 北侯南张” 之称的著名相声艺术表演大师张永熙。

　　所谓北侯南张， 北侯就是北方的相声大师侯宝林， 南张就是南方的相声艺术表演大师张永熙～ 张大伯了。

　　张大伯的夫人曾是国民党军官的遗孀，后来嫁给了张大伯。在那个特殊年代， 由于家庭成分的划分，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是叫她张姨。张姨长得很漂亮，常显得富有， 每次见到她， 我总是笑着打招呼。母亲却不让我接近她， 担心会有不好的牵连。她和张大伯有时会站在毛主席像前请罪，有时也会在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深刻检讨自己。年幼的我只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然而， 他们似乎特别喜欢我， 经常偷偷邀请我去他们家吃糖果，教我唱许多歌，每首歌里都提到“ 毛主席” 。每当母亲发现我不在家， 她就会派哥哥们去找我， 而张大伯总是说没看到， 张姨则会拿出几颗糖果给我， 带我从后门悄悄溜走。

　　有一天， 我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喊我：“ 小三子， 小三子你跑到哪儿去了？ ” 我没有回应。没过多久， 我的哥哥们就重重地敲响了张大伯家的门。

　　张大伯热情地招呼他们： “ 哟！ 是你们两个啊， 快进来玩， 吃点大白兔奶糖吧！ ”

　　“ 张姨不在， 快去后门找！ ” 哥哥们发现我不在， 又奔向张姨家后门。

　　他们在后门只看到张姨一个人， 没想到我从张大伯家前门逃出， 但还是被站在院子里的母亲抓住了。母亲二话不说， 把我拖回屋里， 哥哥们也帮忙拿来了鸡毛掸子。

　　母亲很生气， 用鸡毛掸指着我， 压低了嗓门： 你不知道啊？ 他们是什么成分啊？ 反动派， 是坏人， 下次再去就对你不客气了。说着鸡毛掸重重的打在了地板上，屋里除了响彻着鸡毛掸打在地板上那令人胆颤的声音，还飘落着几根被震落的鸡毛。

　　我望着母亲阴沉着脸， 心里有点害怕。但她那难以掩饰的慈祥的目光， 又让我有了说话的勇气。

　　“ 怎么是坏人啦” 我反驳。

　　“ 你明明在他们家玩， 他们却说你没去。每次都说谎， 说谎的人就不是好人。你要记住。” 母亲的表情严厉而坚定。

　　每月2 5 号是父母发工资的日子， 正巧这个月的2 4 号是我的6 岁生日。母亲早早告诉我， 别忘了过生日会有好吃的，甚至可能会有新衣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母亲终于回家， 但她看起来无精打采， 手里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新衣服， 我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和哥哥们一起玩耍。

　　晚饭时， 父母大声争吵， 甚至砸碎了碗和碟子。那破碎的声音像刀子一样， 在我心里划开了几道伤痕。我们弟兄三人低头吃饭， 不敢发出声音。父亲吃了几口便离家出门， 母亲则坐在床边， 眼神呆滞地看着我们。

　　直到父亲回来， 母亲的眼神才有了一点生机。“ 跑了几家，都很客气，说没办法，确实没有。” 父亲垂着头低声的说。

　　“ 那怎么办？ 后天才能发工资； 后天要等到后天啊！ 算了， 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母亲大声的说， 同时闭上眼睛， 双手捂住脸， 拇指按压着太阳穴， 那本身就不是很整齐的头发变得凌乱起来。那神情疲不堪惫绝望至极。

　　片刻， 屋内一片寂静。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

　　第二天一早， 母亲叫我起床， 换上了她连夜缝制的衣服。我知道这不是新买的，但母亲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我才勉强穿上。我很生气， 原本说好要买新衣服的， 却用自己做的衣服来骗我。此时， 我突然想起母亲曾说的话：“ 说谎的人就不是好人。”这让我第一次怀疑母亲。

　　母亲提着菜篮， 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一起去菜场买好吃的。”虽然我不高兴，但还是跟着她走了。

　　在菜场门口， 我们遇到了买完菜刚准备回家的对门吴嫂子， 吴嫂子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 还用她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脸， 说： “ 这孩子像谁呀？ 真好看。”母亲回应到： “ 好看什么啊？ ！ 我看啊就是丑八怪一个。”

　　母亲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惊讶的摸了摸自己口袋：“ 不好了！ 吴嫂子啊，今天出门太急， 忘带钱包了。我回去拿，你帮我照看一下小三子。” 说完转身就要走，但没走几步，又僵硬的转过身来：“ 算了， 吴嫂子啊， 要不先借两元钱给我， 明天买菜的时候再带给你。” 说话的时候，母亲还带着勉强的微笑。

　　吴嫂子想了想， 没有说行， 也没有说不行。最后还是拿出一个包裹着东西的手绢， 从里面抽出两张一元的票子给母亲，“ 没关系， 先拿着用吧。”

　　母亲迅速的接过两元钱， 同时用高亢的声音和吴嫂子寒暄起来， 说吴嫂子的头发剪得特别漂亮。还说看起来比以前年轻多了， 以后就要这样。多好啊… 。然后，便拉着我头也不回的继续往菜场里走。走着走着迎面又遇到了热情好客的张姨。

　　我用对方听不到的声音。在喉咙里抢先喊了张姨， 母亲也接着招呼了她。张姨喜出望外， 眼睛笑眯眯的。

　　母亲把张姨拉到一边， 重复着刚才和吴嫂子说过的话， 没想到张姨居然也借了两元钱给母亲， 并安慰说： “ 没关系， 都是老邻居， 我也经常忘记带钱。”

　　母亲紧紧地攥着刚刚借来的肆元钱，眼眶里含着幸福而又痛苦的泪花。他不顾一切的买了很多我喜欢吃的菜。

　　虽然母亲没有忘记那天是我的生日，但在我心中却将她的行为视为欺骗。她在别人面前说了谎， 真的说了谎。

　　其实， 昨天晚上在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中， 我便知道家中已无分文， 但怎么可以骗吴嫂子和张姨说自己忘带钱包呢… ？

　　回到家中， 母亲拉着我的手低声说：“ 为了你今天的生日， 为了你们弟兄三人能吃上饭， 我才不得已说了谎。明天拿到工资就还给她们。这不是恶意的谎言， 你能原谅妈妈吗？ ”

　　我没有回应， 把头转了过去。

　　“ 说谎话是坏人” 我在心里不停的重复着母亲说过的这句话… …

　　母亲依然轻轻的拉着我， 久久不肯松手， 她的手一直在微微的颤抖， 这种震颤从我冰冷的手波及到我的全身， 直达心灵深处。

　　我趁她不注意努力地挣脱了， 然后一直背对着她… …

　　那一刻， 这幅画面就成为了我一生的烙印。直到长大后， 才真正理解了母亲当年的无奈与坚韧。她的谎言不是欺骗， 而是对生活的柔情与抗争。那谎言的背后，是母亲深沉的爱和不屈的意志， 是默默守护我童年的温馨与美好。刹那间， 我猛然醒悟， 母亲的谎言就是冬天里最温暖的阳光， 母亲的谎言， 才是全天下最伟大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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