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四章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雪,冬天,标配
  • 发布时间:2025-05-24 13:37

  肖复兴

  一

  那一年冬天, 我在农场场部中学当老师。星期天一早, 天上飘起鹅毛大雪。这不稀奇。大雪是北大荒冬天的标配。

  我准备回二队。我是从二队抽调到场部中学教书的。还没出屋, 老宋推门而入,对我说:“ 别走了, 雪下得太大。这雪中午前就停了,再走不迟。” 老宋也是从二队调到场部,在兽医站工作,他是当地老农, 大半辈子在北大荒, 自然对这里的天气最熟不过, 人称“ 活天气预报”。

  我谢了他的好意, 执意走出门。暴风雪, 北大荒人称之为“大烟泡”,扑面而来,汹涌的浪头一样, 立刻吞没了我。

  从场部到二队, 十六里地, 好天气快走要一个多小时。这样铺天盖地的大雪,一脚一个深深的雪窝子, 不知要走多长时间。我没有犹豫, 还是走在通往二队的土路上。眼前, 白雪茫茫, 一直连接到天边的地平线。风卷着雪, 雪裹着风, 世界仿佛被它们主宰。人和风雪对比,显得那样渺小。

  那时候年轻, 心里泛滥着虚妄的热情,总会涌出“我有辞乡剑,玉锋堪裁云”“想君白马悬雕弓, 世间何处无春风” 之类纸上的诗情兼豪情。一路上, 我唱歌壮胆,有时候唱老歌, 有时候唱样板戏,有时候唱自己编的歌。那时候, 独自走在荒原上,我常哼唱自己即兴编的歌,不知编了多少首。我也写诗,也不知写了多少首。眼前漫天飞舞的雪花, 似乎都是从我编唱的曲子里飞出的一个个音符;身后踩出的雪窝子,

  似乎都是我心里迸发出的一行行诗句。漫天的风雪立刻吞没了我的歌声, 身后的雪窝子很快就被雪填平, 霸道的风雪不允许任何人的一点声音存在, 任何人的一个脚印出现。

  尽管如此, 心里还是泛滥着单薄脆弱的歌与诗, 和肆虐的暴风雪做着力不胜任却自以为是的抗争。

  老宋预测得很准, 没到中午, 雪就停了。荒原一片白雪皑皑, 像平铺着一层厚厚的绒毯。蓝天和太阳露了出来, 雪雀在眼前翻飞, 翅膀上抖落的细碎雪花, 在阳光中闪着迷眼的光亮。

  二队就在眼前了。

  那里,女朋友正在等我。

  二

  那时, 我刚到北大荒。国庆节前一天的清早, 二队就飘起了雪花。我们在场院上干活, 将大豆入囤。雪花摇晃着脑袋瓜, 从天边的地平线上, 远远地, 成群结队而来。由于雪花不大, 落在地面上并不显眼, 也看不出是白色, 开始以为是下雨。等雪花落在我的脸上, 绒乎乎的, 清冽、有点儿针扎的感觉, 才发现, 哦, 原来是下雪了。

  想起以前读过郭风在《松坊溪的冬天》里写过的雪:“像柳絮一般的雪, 像芦花一般的雪。像蒲公英的带绒毛的种子在风中飞……” 眼前细碎的小雪花,正是这样的雪,比北京的雪更白,带有绒毛。

  雪花飘飘飞飞,渐渐地,拉着洁白的轻纱一样, 罩满了天空和田野, 也罩满了场院。通往囤顶的三阶跳板上,铺上了一层雪花。那雪花非常好看, 细碎, 晶莹, 一粒一粒叠加, 层次那么清楚,那么有序, 那么严丝合缝。它们知道自己细小, 于是像叠罗汉一样, 一层层往上,密密麻麻地耐心地码着, 这样就能和我们一样够到囤顶。装满大豆的麻袋, 足足一百八十斤, 上肩, 入囤,人必须踩到跳板上。被踩的雪花很不高兴, 故意弄得跳板湿滑, 很容易让人一脚踩空,连麻袋带人一起掉下去。

  场院班长老苏, 冲扛着麻袋刚上跳板的人连声喊道:“ 快下来, 快下来! 今天不入囤了!” 有知青吃凉不管酸地回道:“没事!雪不大!”老苏不容分说地呵斥道:“雪不大,也等雪停了再干!”北大荒的雪, 哪怕是细小的雪花, 也是有脾气的。那时,我们不懂,老农懂。

  三

  师部在七星河北岸, 二队在南岸。我在师部宣传队的时候,回二队,过七星河,一般会斜插穿过一片叫底窑的老林子, 这样可以节省一半的路。这个冬日回二队,还没走进老林子, 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因为下着雪, 又是天近黄昏, 怕身后有悄悄搭人肩膀、被当地人叫作“张三” 的狼, 怕前面突然窜出一条红尾狐狸。十分后悔,应该等上个伴儿, 一起回队上才好呀。

  后悔来不及了, 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 我只有硬着头皮, 在雪窝子里一步步地走, 多走一步, 离队上就近一步,离危险就远一步。走进老林子的时候, 雪停了,美景出现了。一只野鸡,抖动着五彩洒金的尾巴, 从头顶飞过, 落到前面不远的雪窝子里, 头扎进里面, 只露出漂亮的尾巴, 雪地里盛开了一朵花, 鲜艳夺目, 如同神奇的童话。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它, 一个鱼跃扑了过去,心想只要抓住它的尾巴,它就跑不了了。谁想到, 它扑棱棱地从雪窝子里飞起来,抖落一身的雪花, 迷住了我的眼睛。然后,飞了没多远,又落在雪窝子里。等我走过去, 再次向它扑去, 它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成心逗我玩?我心想非要捉住它不可,这样, 回到二队, 就有了吹牛的资本。

  就在一次次向野鸡扑去的时候, 我不知道, 自己迷路了。等到野鸡振翅高飞,飞得没影儿了, 我已偏离那条林间小路很远, 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只是不住地在老林子里转圈。在北大荒, 这叫作“ 鬼打墙”。我真的慌了神, 天黑之前, 如果回不到那条小路上,寒冷的黑夜,会像一头巨兽吞噬一根小草一样, 将我吞进去, 连核儿都不会吐出来。黄昏时分,雪地上泛着光,很是刺眼。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样昏倒在林子的雪窝里。等我苏醒过来, 睁开眼睛, 看见一个人抱着一洗脸盆雪花,正用雪为我从头到脚地揉搓。我认识这个人, 是守林的老头儿。来北大荒的头两年,每年冬天从二队到七星河畔挖冻土方修路, 每天上工收工, 都要经过他守林的木刻楞小屋, 有时候会进屋烤烤火, 和老头儿逗逗闷子。如果不是老头儿发现了我, 最轻,我的脚也会被冻坏。

  老头儿那一双浑浊的眼睛, 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屋里,火炉中的松木柈子“噗噗”地响着,烧得正旺。

  四

  有一年春节前, 我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 同伴是个哈尔滨知青。顶着纷飞大雪,好不容易坐大巴颠簸到佳木斯, 却买不到火车票, 不由得焦急万分。

  同伴对我说:“ 别急,我有法子。” 他拉着我从售票处走出老远, 一直走到铁轨交叉纵横的地方, 这里货车、客车和破车杂陈, 像是停车场。见我有些疑惑,他说:“ 保你今天走成! 我前年在佳木斯干了整整一冬, 给咱们兵团运木头, 这地方我贼熟! 别说买不着火车票, 就是买得着我也不买。就从这里上车,乖乖地拉咱回家!”

  穿过那些杂七杂八的车厢,看准了车牌上写着“佳木斯—哈尔滨” 的一挂车, 他就拉着我上了这节车厢。

  车厢里没有暖气, 但比风雪中暖和许多。每天从佳木斯到哈尔滨只有一趟火车,晚上开。我们俩一个人占一排长椅子眯了一觉, 直到车厢轻轻一晃才醒。我睁眼一看, 见前面的座位上, 坐着一个女的, 脸朝着车窗, 望向窗外。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 车厢里很暗, 只有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洒进来。看她穿的棉衣, 就知道她也是知青,我们称之为“兵团屎绿”,好听点儿, 叫“ 国防加强特别绿”。

  列车缓缓开动, 要进站了。一个列车员打着手电走进了车厢, 像是进站前的例行检查。我们两人想赶紧钻进座位底下藏起来, 但已经被列车员发现, 被赶下车的危险来临了。

  列车员先走到那个姑娘面前, 停住了脚步。姑娘旁若无人, 还在望着窗外, 手电光朝她打了过去, 窗玻璃上映出姑娘的脸庞。我以为姑娘会被突然照过来的手电光惊着, 转过脸来, 然而并没有, 她很镇静, 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列车员停了一会儿, 什么话都没说,走到我们面前, 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了我们一眼,便走了。

  同伴跟我说:“ 谁家里没有插队的知青? 一看咱们这身打扮,还看不出是知青,还跟咱们较劲?”

  我觉得我们沾了那个姑娘的光。

  列车驶出佳木斯, 一路上,只要一抬头,总能看见她。很多时候, 她都望向窗外,偶尔对面的火车驶过, 灯光辉映, 扑满水蒸气的车窗上映出她的脸庞,朦胧而明亮。有时候, 列车员会走进车厢查票, 没有查姑娘, 也没有搭理我们俩。我看清了, 是个中年男人,不苟言笑。

  很多年以后, 读川端康成的《雪国》, 写的也是一个雪夜, 在列车车厢的窗玻璃上, 小说男主人公看到了一个姑娘的脸庞。作者写道:窗外的“ 景色在姑娘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 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他又写道:“ 雪夜的宁静渗入他的心底, 那是因为他被那个女子吸引住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那个姑娘, 也没有忘记那个列车员。从佳木斯驶向哈尔滨的那个雪夜, 是那么宁静。

  ( 丁丁摘自《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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