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事(伊 北)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心事,运气,外卖
  • 发布时间:2025-05-24 13:44

  不知咋的,买彩票的人没过去多了,一年前我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我盘下这个彩票站之前,这地方热闹得很,人挤人,眼珠子都盯着屏幕,还有人恨不得就住在这儿,把这儿当家了,不为别的,就为等一场暴风雨般的好运气。然而,等我接手这里,情势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概是因为那场大流行病,人们不愿意再聚在一块了,彩票站不再是做梦人的家,骤然就没人了。

  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的时候,我忍不住多想,我这五十多年过得那叫一个失败呀!家里拆迁,房子全让给弟弟们了;夫家拆迁,我也没占到便宜。没办法,没那运气。夫家拆迁的时候,我已经跟孩子他爸离啦!没我啥事啦!唯一的小产权房,还是我用儿子的抚养权换的。儿子跟了他爸就很少给我打电话,过节也不来看我。我五十五岁生日那天,他倒是来了个电话,不是为了祝我生日快乐,而是让我准备当奶奶,帮忙伺候他那外地的老婆和亲孙子。我才不愿受那个罪呢,儿子都指不上,还孙子?于是我借口腿脚不好,婉言拒绝,接着就承包下这个彩票站,算有个自己的事儿做。

  上一任站长也是个中年女人,年龄跟我差不多,她说要回老家,不想再在大城市发展了。接手后,我准备做窝打铺,在这儿养老了。虽然照目前看,这玩意不怎么挣钱,但终究是个活,一点小收入加上村里给的一点退休金也够生活。虽不及城镇户口的人有社保,但对我这独身女人来说也能凑合。什么?再婚?我可没那打算,也不想自找麻烦。我这年纪再找,是往下找个年轻的呢?还是往上找个老的呢?找年轻的,没人搭理我;找老的,我犯得着去当老头子的保姆吗?我就把这彩票站当成自个儿的家,偶尔关门晚了,就在店里的小床上将就一宿。我准备了个电磁炉,想做饭时就做,懒得动弹时就点外卖,或者走几步去隔壁那家串串香店点个盖浇饭。

  开店这一年,我跟左邻右舍基本混熟了。整条小街南北走向,我的店门朝东。北边原本是家生鲜水果超市,后来黄了,现在改做旋转小火锅。南边是个推拿按摩店,老板是个沉默寡言、黑不溜秋的中年人,大家都管他叫小傅。可以确定,小傅是“70后”,具体哪年的还说不准,有人说他属龙,串串香的孙大姐则坚持说他属蛇(小龙)。

  我每天早上九点开门,小傅比我晚一个钟头,但他关门也晚,冬天十一点才关门,夏天客户多,能干到半夜。因为墙壁薄,我知道小傅一般八点多就醒了,好几次我一到店,就能听到他在隔壁刷短视频的声音。小傅就住在店里,一楼开店,二层小阁楼自住,省了不少房租。挨着小傅那边是寿衣店,再旁边是卖古玩和蛐蛐儿的,再往下的路头就是那个女的,总坐在屋里头,那活儿咱就不细描述啦!

  我跟小傅挨得近,他那又是个团购提货点,我在网上买东西,时不时就要麻烦人家,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偶尔店里有个重活,搬这弄那的,我还得麻烦小傅,小傅每回都不计较,肯下力气。饮水机没水了,我也去他那儿蹭,他也大大方方。他管我叫马姐,我管他叫小傅。我老觉得他这个人吧,好是好,但防备心比较重,总跟人保持距离。串串香老板娘孙大姐开玩笑:“马姐,小傅不会对你有意思吧?”她属月老的,最喜欢撮合人。我让她别胡说八道,人家可能有老婆。孙大姐笑道:“这个你放心,他没老婆,还是个光棍儿呢!你们要真有点小火花,也不犯法!”我皱着眉头:“光棍儿?是离了还是一直单着?”孙大姐道:“没结过婚,还是个小伙子呢。”这消息真让人意外,小傅怎么着也四十开外了。

  我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小傅的信息在脑子里拼凑起来:四十多岁,山东农村的,至今孑然一身,一直在休闲娱乐场所干,几年前出来自立门户,没社保。老实说,这年头这样的情况想找个伴儿,不容易。这一年来,小傅没回过老家。我想着今年过年他怎么着也该回去了。今年过年早,二月就过年了,雪来得也早,刚进十一月就来了场大雪,空气更冷了,可暖气却通得晚,雪后才通上,通了之后温度总上不去。我这屋就是这样,光听到管子咕噜噜响,跟老烟枪似的,就是做不到春暖花开,我的小发财树都被冻死了。

  这天,我不得不去隔壁问问情况,推门一看,却见小傅店里站着个女人,一身带大毛领子的豆沙色羽绒服,头发油黑,皮肤白净,眼睛小,颧骨高,一米六几的个头,骨架大。她的双眼皮贴很不自然,陷进眼皮里,眼神迷蒙得很,跟没睡醒似的。看见我来,她微微一笑,没说话。小傅从店里头走出来,看到我,似乎有点尴尬,叫了声马姐。我直接问:“暖气热吗?”小傅伸手摸管子:“不太热。”说着无奈地笑笑,又说:“年年都这样。”那女的突然插嘴:“打市长热线!”五十年的阅历告诉我,她绝对不是北方人,不知道是不是口音的缘故,她说话像是含着水,但她不怯生,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她说温度达不到标准就该找市政负责,每年都交了暖气费的,还说这就是欺负穷人。小傅听不下去,终于打断她:“不是供暖不行,是管子不行,老化了,堵。”女人较真:“管子不行,那不也是供暖的事吗?”小傅不抬杠,转头往屋里去。直到我走出店门,他也没介绍这女的是谁,但都能理解,人在江湖,不问出处。

  这次过后,这女人出现得勤了,每次都在小傅这待上好几个小时,有时还让小傅给她揉揉肩、捏捏腿,或者来个全套服务——按摩带足疗。她总抱怨这疼那难受,看她那劲儿,也是个身子骨不怎么样的。我偶尔也能在店里撞见她,她跟我话不多,我拿快递的时候,她就抬一下眼笑笑,顶多扔句“又买东西啦”,然后继续刷她的短视频。也有人给她打视频电话,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哪怕小傅手上有客人,她也毫不在意,自顾自说着。但她跟小傅似乎没啥可聊的,她问什么,小傅就答什么,要么是手机坏啦,要么是不会用支付宝啦,要么是不懂得怎么签到啦,要么想让小傅帮她垫付啦……小傅虽然耐心,但我总觉得这所谓的“亲戚”,不亲。有一回我跟串串香孙大姐聊起这女的,孙大姐说:“白姐啊?那可是个人物。”我一听有料,赶忙询问。孙大姐说:“就是一个特厉害的姐姐。”我问:“小傅跟她啥关系?”孙大姐说:“姐弟。”

  “口音不像。”我戳破了。

  “表姐吧,反正挺近的。”

  孙大姐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再追问,而且这事跟我也没关系。

  年前市场监督管理局来查了一趟,说以后不准在店里住宿,规定了整改时间,年后必须到位。这让我有些为难,我这小阁楼上明明白白摆的住家模样,这么一查,我也没法住了。开春,我打算去找小傅请教如何应对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检查,他是常年住店的。上午十一点,我推门进去,屋里暖烘烘的,我喊了声“小傅”,没人答应。听到楼上有动静,我往前走了几步,到楼梯口站住。“小傅?在吗?”我小声喊着,还是没人回应。楼上传来淡淡的艾草香。我调转身子,准备退出去,可好奇心又驱使我往前走了两步——阁楼入口处的一双粉色皮鞋赫然挡住去路。我觉得情况不对,赶紧撤退,刚到门口,小傅回来了。我强作镇定,问他怎么应付检查的。小傅说:“把床收了就行,你就说你没住,中午休息用的。咬死了就行。”我问:“那你这儿呢?你上面可是全套。”小傅笑着说:“那是理疗床,客人做艾灸用的。”这理由听着挺硬气。不过,我可是一辈子遵纪守法的老实人,也懒得撒谎扯皮,反正我有家,就是远点,阁楼上我就搞个折叠床,随用随收,干脆利落。

  那天我正站在门口抽烟,那人高马大的女人又来了。她看我店门口挂着喜报,笑道:“哎哟姐,您这可是福地,中这么大一注。”“五万块的刮刮乐,算不上啥大奖。”我回了个笑脸,随手递过去一支烟。女人接了:“我不抽,我帮小傅收了。”又说:“马姐,瞧您这拿烟的架势,老江湖!”我心头舒坦,嘴上依旧谦虚:“啥老江湖,老废物罢了。”后来聊得多了,我知道了这女的姓白,南方人,一会儿说是贵州的,一会儿又说老家湖南的,反正跟小傅家隔着大半个中国,但她强调自己确实是小傅的表姐,铁铁地沾着亲。我比她大,她叫我马姐,我就叫她白姐了。出门在外,大差不差,反正都是个“姐”。她还说去年在超市上过班,太累就辞职了,她住在小王庄,时不时来看看弟弟。她跟我一样离过婚,也有个儿子。这天聊着聊着,白姐忽然叹气:“我这弟弟,就是太老实!但凡心要狠一点,早发财了!以前多少老板要投他,跟他合伙干,他就是犹豫!仗着自己有点手艺,不贪大,但这年头,就得大刀阔斧,不能这么小打小闹!靠自己一个人按,啥时候是个头?”白姐一激动,眉毛都竖起来了。她忽然问:“马姐,没见您老伴来过?”这问得有点不礼貌了。可我虽然尴尬但也敞亮,哈哈一笑,直接说没老伴。白姐皱皱眉头咧咧嘴:“跟我一样?”

  “对,咱俩一样!”说出来就不尴尬了。白姐又唠唠叨叨分析,说这年纪再找人,就是自找没趣,去伺候老头子,当免费保姆,哪有那闲心。我觉得她说得在理。因为相似的处境和命运,我跟白姐相见恨晚,偶尔,她也会从按摩店踱步到我的彩票店来闲聊,不过她从没买过彩票,她不感兴趣。

  白姐有时会给我带吃的,她自己做的,但我谨慎,怕吃坏肚子,婉拒了她的好意。白姐还想跟我学普通话,我倒乐意教,可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不久就放弃了。有一天,白姐忽然向我推荐减肥产品,我浑身一紧,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就容易被拉下水。“妹妹,”这会儿我叫她妹妹了,“不是姐不支持你,是算命的说了,我这一身肉是命里带的,不能减,减了运气就不好。”白姐信这套,也就不再强求。但没几天,她又来推销鼻炎药。鼻炎一直是我的烦恼,去医院治了多少回还是反反复复。医生建议我做手术,我死活不肯。这会儿白姐这么力荐,我可没办法不给面子了,于是要了几百块钱的。结果柳絮飘的时候,我那喷嚏照样跟打雷似的。白姐进进出出听到了,只是笑,并不觉得尴尬。我腰疼病犯了,找小傅帮忙调理的时候,白姐私自做了小傅的主,坚决不让我给钱。那我可不干,两个人在店里差点没掐起来。我说:“不是,白姐,你听我的,开门做生意就得收钱,你要真不收,财神爷都得绕道走。”白姐道:“哎呀,这都邻居,又是朋友,不算外人,举手之劳。小傅在这支个门脸,还得靠大家照顾。”我忙说:“照顾啥呀,我自身都难保。”白姐认认真真地说:“再怎么着,马姐,您是这儿的老人了,您一个指甲盖也够我们挣一辈子。”我不承认这种说法。白姐又说:“好歹您有房子,有自己的窝,这就比我们强多了。”的确,我也就这点优势了。

  连着按了两天,效果显著。第三天一早,我又去小傅那里。白姐没来,店里已经有客人。一个长头发、描着粗眼线的中年女人站在理疗床边,一半大孩子趴在床上,小傅正耐心地给他捏脊。“忙吗?”我招呼一声。小傅抬头看到我,说还有二十分钟。我赶忙说不着急,过会儿再来。二十分钟后,我再推开门,那中午女人正在帮孩子穿鞋。老实讲,这也是我佩服小傅的一点,他对时间的把握极其精准,无论是按全身还是做局部,只要制订了方案,他就一定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我微笑着向女客人打招呼,边说话边坐到另一张理疗床上,小傅已经换好了蓝色的一次性床单。我俯身将头放进床板的洞中,小傅搓了搓手,开始为我治疗。

  说实话,我体验过不同手法的推拿,小傅的手法堪称精湛,关键他肯下苦功,从不偷懒,全程手指发力,不借助手掌或者胳膊肘省事儿。从第一秒到最后一秒,他都保持一定的节奏,完全的老黄牛精神。每次推拿都能让人好好睡一觉。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意识飘忽,跟坐在船上遇到大雾似的,恍惚间,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我醒了,重回人间。“转过来。”小傅下令,我赶紧翻过身,跟电饼铛上的厚肉饼似的。小傅开始揉我的胳膊,我们面对面了。

  其实这也挺尴尬。趴着,头朝下,不用眼对眼,不必刻意找话题,但躺着或者坐着时,似乎要求我们得聊点什么。这次的话题是我发起的。

  “那女人来了几次了吧?”

  “办了卡。”

  “给孩子推的?”

  “对,小孩脾胃不好,老吐。推推好些。”

  “那大姐年纪看着不小了,孩子才这点大。”

  我这么一说,小傅笑了笑,没吭声。我不明白这笑的意思,追问他怎么了,小傅这才说:“人家是奶奶,不是妈妈。”天,原来如此!当妈妈确实老了点,当奶奶又过分年轻!我不由得感叹,虽然我也是当奶奶的人了,可是我这奶奶看着都名不副实。我感叹了两句。小傅的感叹比我还大:“人家那么年轻,孙子都抱上了,我这儿子都还没影呢!”

  这话头引出来,那就是我的主场了。“想找个啥样的?”我开始媒婆附体。

  “不想这事儿。”小傅憨憨一笑。

  我替他着急:“别啊!你别不想,你得想,还得大大方方地想。你心都不想,事咋能成呢?”小傅可能被我这一通话吓得不敢说话了。我换了个方向劝:“弟弟,你放心,姐帮你留意。”我这纯属大话了,我能认识几个人?周围那些个全是不靠谱的。小傅拖着调子说了声谢谢。我刨根问底:“弟,这大事你咋不早点上心呢?还等到现在!”小傅难为情,手上节奏都乱了:“过去忙,没顾上,等顾上的时候,晚了。”我给他鼓劲儿:“说晚也不晚,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时候!”店里又开始上人了,这会儿来了个小老太太,听口音是本地人。她给小傅带了点江米条、大麻花,直夸小傅手艺好,揉好了她的腰腿疼。我也给小傅捧场,晚上我叫了一盘烤串给他端过去。小傅手上有活儿,一个少说有两百斤的大哥趴那儿,肉山似的,纹丝不动,还打着呼噜,小傅干得吃力,每下一指都跟愚公移山似的。过了半小时,客人做完走了。小傅又把一盘烤串给我端过来了。我赶忙从柜台后边绕过来:“哎呀小傅,你吃呀,微波炉热热,还是说你要炭火的?我帮你过过火。”小傅忙说不用,但我送佛送到西,还是给端去串串香店过了火。回来的时候,小傅已经摆了几片瓜、一盘炸麻叶、两听啤酒,他还给我递了根烟。

  小傅来咱这十多年了,刚开始在市里的大会所干,那时候生意好,大家都愿意消费,小傅年轻力壮,能熬,跟了两个师傅,加上长期实践,水平蹭蹭涨。小傅放言,到他手底下做推拿的,就没几个不满意的。“像那大哥,那一身膘,一般人根本摁不动他,但到我这他就办卡。”小傅头一回这么眉飞色舞,“像他这样的,按得多啦,什么场子没见过?你只要一上手,他就知道行不行。”我赞叹道:“手艺人,还得靠手艺,像我们这种没手艺的,就差点意思了。”小傅大声道:“哎呀,马姐,这么说吧,命好,比什么都重要。”小傅还说他的客户遍布世界各地,我起初不信,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不得不信。比如,他曾经去过格鲁吉亚,给一个导演推拿——那导演在中国享受过服务,后来出路费请他去的。再比如,大流行病开始之前的每年夏天,他都要服务一个俄罗斯来的私人旅行团,但这几年生意差,没人来了。

  小傅老家也没啥人了,上头有个姐姐,还有个老母亲跟着姐姐过。我问他八月十五回不回家,小傅说不回了,来回折腾,钱都砸在路上了。虽然我不认为回趟老家的路费是笔大开销,但小傅节省是真的。他从不点外卖,去串串香吃饭都少,就在电磁炉坏了那会儿,去吃过几顿盖浇饭。平常他就在通往阁楼的拐弯处自己做饭。一两平方米不到的地方,简直是个多功能室——既是厨房又是洗手池,还挤了个洗衣机,洗衣机上搁着台电脑。对了,小傅爱炒股,他和我讨论过几次。一谈起股票,他就神采飞扬,俨然大学教授,什么市场走势、个股分析、新闻热点、投资策略,一套一套的。但当他发现我连K线图都看不懂的时候,就不再啰嗦了。

  立冬过后,专家就开始预测,说这会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那么暖气就特别重要了。不知是群众投诉还是政策变动,市政早早开始检查管道,我们这排的老管子全部免费更换。老管子拆了,新的还没装,我跟小傅共用的墙壁上多了些透光的孔,调皮的孩子还从那洞孔里眨眼睛呢。

  这天晚上将近十一点,我还没关门。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听口音,应该是白姐。偶尔小傅也回应几句。刚开始白姐声音不大,我听得不真,后来她几乎嚷起来:“你只要投,就稳赚不赔!都是有保障的,我多少姐们都在里头,月月有利息,美得不要不要的!”小傅轻咳了一声。白姐又讲:“还是说,十万你都拿不出来?”小傅讲话了:“拿肯定是拿得出来,但现在这玩意儿不稳定,万一……”白姐斩钉截铁:“没有万一!就不可能有这个万一!”我大概听出点门道,瞬间对白姐好感尽失,你骗谁也不能骗小傅呀,小傅赚钱多不易!都是血汗钱!

  第二天快到中午,我在小傅这还有十分钟下治疗,白姐又来了。一到就问小傅中午想吃啥,她给做。明显糖衣炮弹。小傅说随便,她提议炒个肉丝。说着就从冰箱里拿出肉,放进微波炉里化冻。微波炉转动时,她探头问:“上午几个人呀?”小傅说就马姐一个。白姐立即说道:“看看,晚上没人,下午没人,上午没人,这样下去怎么弄?小傅,真不是你不努力,更不是你手艺不好,是环境走到这一步了。”小傅沉默不语。白姐加重语气:“小傅,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傅还是沉默。实际上,小傅听力不太好,跟他说话,第一声容易听不见,得说第二遍,他才能接收信息。但有好几回,我跟小傅站在门口抽烟的时候,我说第一声他就听到了。所以不好说,小傅有时候是真没听到,有时候也是演戏。比如现在,白姐说话他就基本听不到,那就是演戏。白姐收拾着洗衣机旁边的佐料,发现缺醋,便跑出去买了。我坐在理疗床上,忍不住提醒小傅别买乱七八糟的金融产品,容易掉坑里,血本无归。小傅大声说肯定不会上当。

  我见缝插针问:“小傅,别怪马姐多嘴,你这姐姐到底啥来路?”小傅一愣,道:“过去在超市上班,也干过美容……”我打断他:“不是……她真是你姐姐吗?”

  “是。”小傅迅速回答。看来有故事。

  “那就行了,”我斜眼观察小傅的反应,“不过也难说,现在亲戚坑人的也不是没有。”

  小傅说:“那玩意儿我肯定不能买。”

  我又问他,白姐现在干啥,小傅说她目前休息,正在找工作。太累的干不了,赚得少的又不想干。

  我看她也是懒,到哪儿都一躺,跟没骨头似的。真要这样,干吗不跟路头上那位学呢,躺着赚。

  这一年的暖气到来之前,我们这排的门面租约都到期了。房东果然涨了房租,我勉强接受了。小傅旁边的寿衣店也继续开,但隔壁的古玩店关门大吉了。我旁边的水果店也收摊子走人。店主小刘是个快五十的男人,还算有点人情味,我平常没少顺他家的水果,他要走,我自然要请一顿。单请有点沉闷,我拉上小傅,我们仨到串串香撮一顿。小刘举着铁钎子,灯光照射下,他脸皱得跟老橘子皮似的。小刘抱怨:“这生意没法干,全给房东累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接话:“大家都是硬撑着,糊口而已。”小刘对小傅说:“小傅那应该还行,我看一直上人。”小傅摇头:“也不行,我可能也要走了。”我惊了一跳,他冷不防这么一说,我还有点舍不得。我追问情况,小傅说房东不让步,房租要涨,还要求半年一签,这种签法明显是想频繁涨价。我抱不平道:“凭啥呀!你这是长久生意,起码一年一签!没听说过干生意还半年一签的!太不稳定了。你就咬死,别让步!”我这间门面跟小傅那间是两个房东,但我大概知道小傅那主儿是个十分矫情的中年离婚男,难缠得很。“你要谈不下来,我帮你去谈!我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就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小傅听我这么说,千恩万谢,敬了我好几杯。还别说,我马姐一出马,这张老脸还真管点用——房东过去在我们村待过,能叙上老根,我再说点奉承话,他就软化了,同意一年一签。小傅想两年一签,我两边劝着,各退一步,最后定下一年半,租子不许涨。这事就这么成了。

  不用走了,小傅高兴坏了,于是打算重打锣鼓另开张,把那小阁楼也好好整整。二楼原本只能摆张床,重新吊了板子后,彻底成复式结构了。楼上跟楼下面积相等,各摆两张床。楼下还加了把足浴椅,楼上添了个小柜子。他还在店里修了个厕所,就在楼梯旁边,没窗户,但安装了换气扇。厕所装修得挺讲究,贴了暗绿印花墙布。至于空调、电饭锅、电磁炉、洗衣机、水池,还有炒股用的电脑,所有生活所需品都整齐地放在楼梯口。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又入冬了,小傅这来了个“师弟”小吴,半盲人,三十出头,在小傅这接生意。他早上来,晚上走,没有单的时候,就坐在店里最里头的床边,或者在厕所旁边的布帘后头守着。据小傅说,师弟在这儿,是按比例分成,多做多拿。但小吴初来乍到,没什么客源,人多的时候,小傅会帮他推业务,可客人们见到有健全的推拿师傅,自然不大愿意选择有视力障碍的。小吴给我按过一次,老实讲,那功力跟小傅比还是有一段距离。没活儿的时候,小吴就坐在那看短视频,脸上的表情总是紧绷绷的。特别是白姐在的时候,他那紧张感立马增加一倍,鼻子都有点抽抽儿,嘴角也朝一边歪。白姐几乎不跟他说话,当他不存在。她来了就跟回自己家似的毫不客气,喝水,吃东西,看短视频, 哈哈大笑。有一回小吴实在受不了白姐的聒噪,忍不住提了一句:“姐,能小点声吗?”白姐哦了一声,声音小了,但很快又恢复原样。

  白姐来我店里的时候表达过对小吴的不满,她认为小吴对噪声的敏感,主要是视力不好造成的。白姐说:“他看不见,只能靠听,过分敏感,一点儿声他都受不了。”但打心眼里,我跟小吴一样,并不认同白姐的做法,开门做生意,环境很重要,你这样喧哗,客人啥感受?这次忍了你,下次还来不来?这影响的是小傅的生意。

  一天,我到小傅那接水,小吴坐在里头,布帘子挡着,我没注意到他,等我接完水喝了一口,他才跟我打招呼。我吓了一跳,问小吴好,说你怎么不出声。小吴说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我随口问:“生意怎么样?让傅老师多给你引荐点客源,慢慢也就做起来了。”这纯属没有依据的鼓励。小吴礼貌道谢。我又问:“小傅呢?”“出去了。”他最近总出去。“忙啥去了,不做生意了?”我接着问。小吴冷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又说:“我在这儿估计也待不长了。”我连忙劝小吴别想不开。话虽如此,又觉得实在多余,去留都有定数,我又何必非劝人家留下来呢。不过我还是本能地劝和不劝分,继续说漂亮话,两头夸。小吴倒实诚:“不是我不想干,是实在没办法待!”停了一下,又说:“那女人就是个祸害!”我没接茬。一时间房内静得出奇。他显然是在说白姐。用“祸害”这个词,可见他跟她矛盾已深。我又喝了两口水,试图缓解尴尬氛围:“小吴,你听我的,别硬碰硬,老话讲,疏不间亲,人家毕竟是亲戚,你这再好也是外人。”小吴冷笑:“什么亲戚?你真信?有这样的亲戚吗?我眼睛是不好,但我不聋不瞎!但凡我真聋真瞎,可能也就继续待下去了。”这话里内容可丰富了,我着急一探究竟,推拉门被拽开,小傅回来了,我也就不好再问。

  小吴挂在墙上的白大褂终究留了下来,吃猪脚饭滴上去两块圆形的褐色汤汁跟一对眼睛似的,呆呆地注视着店内的一切。我还常去小傅的店,腰疼好多了,但我爱借用他的厕所——年纪大了,夹不住尿,天冷更是懒得跑公共厕所。作为回报,我在网上买东西时总会给小傅带点儿。

  冬至这一天,我儿子生日,我这当妈的送了他一叠刮刮乐。这层关系我得维护,毕竟是亲儿子,我不考虑现在,也得想想未来呀,人都会老,总有动不了的那天。我现在对儿子好,将来他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完全丢下我不管。当然,我的想法还是乐观了,别说我这种没怎么带过儿子、没怎么培养感情的,就是天天在跟前,那不孝顺的孩子也多了。我跟小傅讨论过这事,说这话的时候,小傅正做艾灸,艾烟缭绕,弄得屋里跟仙境儿似的,小傅赶紧开换气扇。他听完我的抱怨,说:“亲生的还是不一样,就算将来住养老院,外头有个儿子,里头工作人员也得有个忌惮。”小傅走到门口把推拉门开到最大,然后转身收拾东西。最近我看他说话的时候头总是微微摇晃。我知道老年人容易得这个病,没想到小傅也这样了。推拿这活儿,耗精气神。但我没点破,别人的难事,装作看不见为妙,毕竟我也操不上心。我故意问小傅:“白姐最近怎么没来?”

  “也来,你可能没注意,她忙。”

  “忙啥呢?”

  “忙着挣钱呢。”

  虽然钱难挣,但是过去总有农民工常来我的彩票店,今年明显少了许多。我打听到原来好多打工的都回老家去了。我延长了营业时间,勉强维持生计。这天,我没回村里,晚上十点多关了门,打算在店里凑合一宿。突然,有人敲卷帘门,我开门一看,是在网上认识的老朱,这泼皮咋找到这儿来了?我只好让他进来。这人一进门就不老实,嘴恨不得贴到我脸上。我不同意,在这儿搞不雅,太不美好了,我虽然老了,但对生活还是有要求的。真正美好的事,至少应该有一张正儿八经的床。老朱哄我说这次先将就,他伸手就来了。我一把推开他,毫不客气地说:“老实点!一分钱不花就想吃甜头,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老朱也恼了,指着我骂:“瞧瞧你那样,值那个价吗?”一来一回,声音越来越大,我跟老朱动了手,抄起板凳往他身上砸,老朱推开卷帘门往外逃,小傅正站在外头。

  “马姐,没事吧!”小傅朝我喊。我羞得没脸见人,躲在屋里,说没事。这把年纪了,还闹出桃色新闻,真是丢人。“他非说自己中了奖,在这儿闹呢。”我给老朱扣了个罪名。老朱也要脸,灰溜溜走了。白姐却从小傅店里出来,笑得跟朵石榴花似的。我走出店门:“呦,白姐,还没走呢?”白姐答得干脆:“电动车没电了,刚充好。走不走?捎你一段?”我恭敬不如从命,收拾好东西,坐上她电动车后座。耳边风声呼啸,白姐大声说:“哎呀,正常!人都有七情六欲!”好家伙,还真荤素不忌,跟我谈上这个了!也是,走江湖的人,哪在乎什么男盗女娼。

  不过,自从我这点“绯闻”爆出来后,白姐和小傅似乎把我列为了自己人。白姐来得更勤了,小傅店里呢,经常锁门,而且总爱从里面反锁。晚上自不必说,有时候中午也锁。那位两百斤的大哥敲了好几回,没人开,他便拨打门上的号码,手机铃声从二楼传出来,却始终无人应答。我知道小傅在里面,我能听到声儿,还能嗅到味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有时候是香水味儿,有时候是艾烟味儿。我跟串串香孙大姐隐晦地透露了我的观察,孙大姐说:“你管他呢,人家乐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犯法。”我心里几乎能确定,小傅和白姐不是亲戚,没有血缘关系。

  夏天湿热,再加上吹空调,我的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连带着肩周炎也犯了。眼周神经失调,我只好在右眼睑贴了一小块白纸压着。

  小傅说我受了凉,帮我做了隔姜灸。我静静躺着,闭着眼,不一会儿,门响了,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白姐。她手重脚沉,一见我这样就笑道:“哎哟,马姐,面瘫啦?”这俩字儿真刺耳。白姐不肯放过讽刺我的机会:“这麻烦,难治!还不能喝稀饭。”小傅纠正:“就是眼不能眨,嘴没歪。”要不是顾及场合,我真想骂人。

  其实,我早感觉到白姐对我态度的微妙转变,她总是半开玩笑地贬低我。刚开始我不理解,为啥突然这样?后来大概懂了,可能人家觉得我跟小傅有啥,所以吃醋了!

  火慢慢往下烧,我脸上铜钱大的地方越来越烫,我示意小傅,他连忙帮我调整位置。白姐推门出去接电话,门没关严,断断续续能听到说话内容,什么要去妇幼挂号啦,看看妇科。接完电话,她又进来问小傅移动支付怎么用?白姐表面“请教”,实际就是想让小傅花钱。我越来越觉得她跟路头那女人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人家是明目张胆,她在这儿装模作样罢了。她偶尔还发表一大套理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她的口头禅,但每次都没人搭理她。

  下第一场雪之前,小傅把寿衣店旁边卖古玩的小店面租下来,简单装修了一下。白姐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姐妹,都是半老徐娘,天南海北的口音,说不上来的那股劲儿,看着就不像干事儿的人。她们仨联合,连带小傅这股东,开了个养生美容馆。什么都做:艾灸、推拿、美容,应有尽有,但没一个真正懂行的。仨娘们都是懒人,要手艺没手艺,要态度没态度,刚开业还有点熟人捧场,半个月后,店门就门可罗雀了。

  白姐抱怨过几回,怪地点不好,说隔壁就是卖骨灰盒的,不吉利。另一边呢,是做无本买卖的,也是个没法正大光明做生意的。我几乎是被押送着享受过这仨人的服务,白姐的大姐——一个东北大妈,亲自上阵给我做足疗,那叫一个糟心!天冷,她偏不关门,小风飕飕,脚一泡,出汗了,更难受。我让关门,大妈说我体虚。

  水盆端上来,半热不热的,那大妈姗姗来迟,一双鸡爪子似的尖瘦手,根本比不了小傅的肉手。她一边做一边聊,还追问我过去那点儿破事:“怎么跟丈夫离的?跟儿子还走动吗?跟儿媳妇谈得来吗?孙子长得像谁呀?”我看在小傅、白姐的面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如坐针毡地熬了一个小时,总算到点了。这大妈还厚着脸皮问:“姐姐,妹妹这手艺还行吧?舒服吧!记得好评啊!”我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能发作,因为据说这大妈也是个苦命人。我就当做善事了。不到三个月,这店就关门了。经济不景气,盘不出去,小傅扛了房租。

  又是新年了,这一年我依旧无处可去。娘家爸妈都去世了,亲戚也越来越少。现在人都现实,因为不肯出钱出力,我儿子也不待见我。这条线我暂时不想了,所以只能寄情于工作。年三十中午关门,下午回去睡一觉,晚上看春晚连带喝点小酒。年初一上午,我就又开门营业了。难得,小傅竟也没走。我一身大红衣服站在他门口,门一开就作揖拜年。小傅也跟我说:“新年好!”我问他怎么没回家,他说没抢到票,过完年再回也是一样。我思绪乱飞,道:“也是啊,农村孩子多,过年回去,那压岁钱都得不少。”小傅咧嘴笑,说没孩子是个亏本买卖。他给了我一大瓶老家寄来的麦芽糖和两沓煎饼。我拿人手短,就打算年初二中午请小傅下馆子吃顿好的。

  年初二一早,我店里上人了,小傅那还是没人。将近十一点,一个粉红色的身影进了他的店,接着隔壁就传来吵嚷声。“不是……小傅,你不能这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毛不拔?我这是为了谁呀,我这么大年纪了我容易吗?这钱你不出你都不是人!”有戏!我赶忙站起来,耳朵凑着墙上粘着透明胶的孔听。小傅嗫嚅:“我没说不出……这不没到时候吗……”女人怒道:“啥时候是到时候?你告诉我啥时候是到时候?只要结果,不问过程?没过程哪来的结果?你好意思吗?要真这样,我去告你强奸!”小傅急了:“我也没干什么……”女人接着骂:“还没干什么?还想干什么?大过年的,要这么闹心吗?你可别气我!现在我身上有两条命……”小傅说:“你先别急……”女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谁急啦!是你急吧!我急什么呀?我有儿子!到底是谁急!”当啷一声脆响,玻璃碎了,八成是火罐。这还动上手了,我可看不下去了,赶忙冲出去,一把拉开店门:“怎么回事呀!这么大动静!”女人猛回头,是白姐。她今儿抹得格外鲜亮,大概因为感冒,嗓音粗了。我哟了一声:“妹妹,新年好。”白姐的气并没有消,恶狠狠地对我说:“马姐,麻烦你出去行吗?这是我们家务事,你别管!”我被怼得很不舒服,侠义之心顿起。我单手叉腰,声大气粗:“谁的家务事也不能打人。”白姐来火了,她撸起袖子:“不是……跟你有关系吗?你算哪根葱啊!”眼看就要动手,小傅连忙拦在我俩中间,哀求:“马姐,没事儿,真没事儿。”这是要送客了。我实在没办法在这儿站着了,只好窝一肚子火,愤然离场。我一走,白姐又在店里充霸王了,那骂的真难听,我都觉得她不是个女的。关键是她骂,小傅也就听着,怎么就这么没气性啊!简直不像个男的。她足足骂了半个小时才消停下来,哐当摔门而去。

  晚上我请小傅去吃串串香,他先是不肯,我又盛情邀请,终于把他拽出店门。在饭馆坐下后,我递筷子,摆碟子,语重心长地说:“小傅,你脾气也太好了。”小傅干笑笑,露出烟草熏黑的牙,尴尬得很。“有事儿说事儿,她骂什么呀?”我抱不平。小傅道:“她就是脾气急。”嚯,还给那女的找借口呢。我追问:“到底啥事儿呀,这么吱哇乱叫的?”

  “借钱。”

  呵呵,果然。这种女人,还能有啥正经事。

  “给了吗?”

  “给了一点。”

  “一点是多少?”我不知趣地刨根问底。

  “没多少。”

  “借了干吗使呀?”

  “大外甥工作了,要买房子结婚,挺急的,大姐找我周转点儿。”

  我一听就来火:“不是……你自己还没房子呢,还给别人周转?大外甥跟你毛关系?儿子都指不上还外甥!”

  “就这一回,也没下次了。”

  还想有下次?秃子头上拔根毛,再来就光蛋了。于是我苦口婆心劝道:“小傅,别人不知道,马姐我这天天看着,你挣钱多不容易啊,真不能往无底洞里扔,还得留着养老呢。”这话题有点沉重了。我们都是身后没人、脚下没根的主儿。

  孰料还没出十五,白姐又来了。这回直接冲进我店里,红指甲盖敲敲玻璃柜面:“来几张。”她要刮刮乐。我没给她好脸:“哪个?五块十块二十块?”白姐嘴一撇,笑得跟喇叭花似的:“那必须二十的呀!来十张。”呦,有喜事,出了大血了。我调侃她:“怎么?捡着金子啦?”白姐道:“我倒想!刚从娘娘庙回来,懂行人说,我今年走偏财运。”这也信,天真。我踢把凳子到她屁股底下,把硬币丢给她,敦促她揭开谜底。白姐不含糊,趴桌板上低头猛刮,一会儿叫,一会儿笑。到倒数第二张时,她突然站起来,对着门外的光瞅半天,又喊我过去看。“马姐,你看看,这是中大奖了吗?”天呐!这女人竟中了五千!成本两百净挣四千八!白姐随即大笑,小傅也被引过来了。白姐手舞足蹈地嚷:“小傅,我中了五千!一个跟着一个来,好事它就得成个双!”

  中午这顿白姐不请就不像话了。但她不想在串串香凑合,我知道她讨厌孙大姐,不愿意照顾她的生意。于是,我们去了附近最高档的餐厅,点了一桌子菜。我坐一边,小傅和白姐坐我对面,不经意看过去,这俩人还真像夫妻。我故意问白姐:“妹妹,还打算再找吗?”白姐愣了一下,说:“找啥?再过几年,我都能抱孙子了!干吗找那不痛快,我当初离婚的时候就立了誓,这辈子我白莲凤,就一张结婚证。”我又转向小傅:“小傅呢?”小傅嘿嘿干笑,给我夹了块干炸带鱼。白姐接过话茬儿:“小傅才多大,男人四十一枝花,他肯定要找呀。”又抛问题给我:“马姐,你是不是也有想法?上次那人,那叫一个猴急。”一句话把我整害羞了。还没等我辩解,白姐继续说:“还是说,马姐对小傅有什么意思?”小傅急得拍她胳膊。白姐嘴不收:“也没差几岁!”又对着小傅说:“跟马姐好,你只有赚没有亏,人家可是在这儿有老根儿的!真要成了,两家店并一家店,多美!”我脸皮逐渐厚起来,笑着回应:“小傅跟我不合适,我年纪大了,没办法传宗接代。”白姐一下激动了:“哎哟喂,看保养吧!我在南方的时候,我们那老板娘五十岁了还得了个老疙瘩呢。”我摸着脖子自嘲:“我也有个‘老疙瘩’——甲状腺结节。”“你在南方混过?”我顺势问她。白姐来劲儿了:“按那懂行的说,我这命,适合南方不适合北方,南方属火。想当年,一晚上开三五万的酒水也不是没有过……”我听了诧异:“酒水?什么买卖?”白姐窘在那儿,没正面回答,反倒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心情不错,来者不拒。小傅却说白姐不能喝酒,他陪。我和小傅三杯下肚,我俩没晕,白姐话匣子却打开了。她劝我要和小傅相互关照,还说她就这么一个弟弟,老实本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出来。饭后,她又非拉我们去小河边溜达。

  河面结冰了,一路往南延伸,宛如一条垂死的苍龙。几只怪鸟在冰面上蹦跶,见我们来了,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冷风呼啸,白姐偏不怕冷,头巾也解开了,站在河边双臂展开,跟泰坦尼克号里的女主人公似的。我捡块石头砸冰面,一咕咚下去,冰面纹丝不动,石块却滚出老远。

  闹腾完,我们仨回店里,白姐头疼,我腰疼,都指望小傅帮我们揉揉。白姐打先儿。她不愿意趴着,就侧躺着。小傅一按,她哼哼唧唧,说自己这头疼病多少年了也没治好。小傅不吭声,手下动作细密得很,力度轻,速度快,一寸一寸处理,像种庄稼一样。随着小傅的节奏,白姐闭眼打起轻鼾。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艾烟味儿。我靠在理疗床上,也闭眼沉入昏黑世界。

  梦里,我走到通天河边,怎么也过不去。一只老鼋游过来,说能驮我过去,我还诧异怎么这情形跟唐僧遇到的一模一样。正当我疑惑时,老鼋提要求了,让我嫁给它,生几个孩子……我吓得夺路而逃,一脚踩空掉进河里,全身湿透……我惊叫着醒来,只听到耳边传来白姐的埋怨:“干吗呢,发癔症啦!”我深吸一口气,起来跺跺脚。白姐已经做完,从理疗床上慢慢坐起,轮到我了。我走到跟前,白姐起身晃了一下,她给我腾地方,把屁股挪到旁边的床上。小傅去洗手了。我正准备爬上理疗床,一低头,却见床单上一片血红。我又是一声大叫。小傅赶忙凑过来,看看床单,又看看白姐。白姐脑门上铺了一层汗……

  小傅骑着电动车带白姐走了。这天,他回来得很晚。我也还没关门,但我什么都没问。但自那以后,白姐再也没来了。

  夏过了是秋,秋短,一晃神,我们又跌进冬了。这大半年,小傅心情不好,生意也懒得做。开门晚,关门早,有时白天还锁着门,人不知跑去哪儿了。进了冬,外面冷飕飕的,小傅猫在店里,营业时间变长了。这天,那年轻奶奶又带孙子来推拿。小孩长得快,一转眼就抽条了。我去小傅那接水,撞见他们祖孙俩。还是那套老对话:“您真有福气,这么年轻就有孙子了。”那奶奶笑得跟花似的:“二孙子都有了。”小傅面无表情,手还是匀速操作着,冷不防,我瞥见他右眼下眼睑猛地抖了几下。

  过年了,小傅回老家了,关了半个月的门,年三十走,十五才回来。房租估计要涨,我跟小傅打包票,说再去帮他砍砍价。小傅道:“谢谢马姐,不用,不差这点钱,也没处花。”我一时接不上话,只能微笑。这条街上的店陆续开张,可能因为年景不好,也可能人都还没回来,街面冷冷清清,只偶尔有公交车驶过制造点声响。我生意惨淡,小傅那也没个人影。我坚持晚上九点关门,准备回家,一拉卷帘门,转身便看见小傅坐在店里,他个头不高,靠在理疗床上脚就悬空了。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更显苦相,两道深深的竖纹夹在皱眉间,嘴角下垂。

  翻过年来,小傅更黑更瘦了。小傅对我说:“还得做下去。”

  第二天,小傅的门店营业了。

  责任编辑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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