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许不会再相逢，但五月还在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爱情
- 发布时间:2012-02-01 10:59
一阵清风吹来
衣裳便激动不安
上大学后，我们宿舍的女孩子纷纷谈恋爱了，只有我没有。不过，也不觉得寂寞，因为我有小桥。
小桥是隔壁宿舍的女孩，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其实更相似的是我们的灵魂。我们在一起好像认识了几辈子了，我说上半句，她能跳过下半句，直接回答我的提问。小桥是我长这么大所遇到的最好的朋友，我觉得我们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了不同的物体，就好像用同一种面粉，她做成了清淡踏实的馒头，而我则做成了有馅的包子。
我有时觉得，人们并不如他们自己以为的那么需要爱情。人们只不过是出于寂寞，软弱，无力甚至迷惘，因此需要另一个异性，填补那种不好开口的空洞。这种需要，以爱情为名义说出来，陡然显得高大。当然，不是每一份爱情都如此，但我确实感到我并没有那么需要。
小桥却有男朋友，建筑系的唐，比我们高一个年级。他们从中学时就认识，与我所想象的撕心裂肺的爱情不同，他们的相恋云淡风轻，并不太过黏糊，也许因为建筑系的功课太忙了。不过，这对我是好事，这样小桥才有更多的时间，与我待在一起胡说八道，东晃西荡。
甚至，偶尔的时候，小桥和唐出去玩，都会喊上我，我呢，也很乐意去当电灯泡，因为唐的性格也是那么亲切可爱。
比如说我们一起经常这样说，这个事情，小桥，你是不对的。于是我和唐结成联盟批评小桥。或者说，这个事情，东亚，你是不对的，那么我和小桥结成联盟批评东亚。
但如果他们说：这个事情，连连，你是不对的。我马上跳起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对狗男女联合起来欺负我！
是啊，无赖就是我的招牌。
我们最喜欢去植物园。三个人，骑着单车。唐搭着小桥，我自己骑。路上我们聊得那么快乐，以至于一个小时的路程也不觉得远。是秋天，植物园有一些叶子黄了，却不枯索，看起来有一种糖果似的金黄，照在蓝得纯粹的天空里。风吹过时，好像把那片蓝天变成一口深井。
小桥说，我们来念一些跟秋天有关的诗吧。
对了，我大概忘了交代，我和小桥是中文系的，就是传说中最酸的那个系，而我和小桥，显然又是其中最资深的那种文学青年。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会拿着一本诗集，你念一首，我念一首，用这种奇怪的娱乐方式，度过一个下午或者晚上。
那次小桥读的是：
怎么使我相信/这不是秋天/瞧那越飞越高的鸟儿/瞧那越走越远的流水/瞧那远方的果园/成串的苹果，金色的光芒/照亮我内心沉藏的忧郁/一阵清风吹来/衣裳便激动不安/一阵细雨过后/心中便长满湿漉漉的草茸/一支平凡的曲子/此时为什么如此深入人心
那是一本大学生的诗集中的一首，我很喜欢这首诗，听着它们一句句被念出，眼前的一切，就好像在照片上PS出了强烈的对比度，一切顿然明亮了几个色阶。
我念的是顾城的诗：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经澄清/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轮到唐了，他是学建筑的，自然无法加入我们的朗诵。于是他在我们的奚落声中落荒而逃。
怎么使我相信这不是秋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到唐对我的感情在加深，而我，也是。
这是不是一个有点俗气的故事呢？我爱上好朋友的男朋友。然而生活就这样，总会有些俗气的事情发生。要命的时候，当它发生的时候，我们觉得它是多么自然而然，不可逆转。
唐和小桥都很美好，他们的相处太顺利，反而是我，问题多多，好像到处都是抓手，可以让唐参与修复。
尽管事态发生了悄悄的变化，但一切都是内心的风暴。事实上，我和唐，从来没有单独待在一起哪怕几分钟。只是在三个人一起外出的时候，有时候，在某句话中，某个眼神的躲闪中，我意识到那么一些不妥。
有一天，唐来找小桥时，顺便借了本书给我，那是梁思成的建筑笔记《大拙至美》。我跟唐说过，我对梁思成感兴趣，小桥则看都不看一眼：“亏你能看得下，那么多术语！”
我和小桥的口味几乎从来没有不同过，这一次是例外，而这个例外，
是不是也是一个命运的安排？刚好是我而不是小桥，喜欢唐的专业。有一天中午，我和小桥正吃饱了饭，排队打开水。校园里的广播，播出一首《遇见》。广播里那个甜美的播音员说，这首歌是建筑系的大拙同学，送给他的一位好朋友，中文系的至美同学。
那个被埋没在饭堂的嘈杂声中的播音声，又有几人注意到呢？当时，正在排队打开水的我，心中好像翻过了惊雷。大拙，至美，合在一起，正是唐借给我的那本书的书名。这首歌是不是他点的？是不是一个讳莫如深的暗号？那么，他又怎么能确保我听得到？又怎么能确保小桥不能破译而我则能？
我默默地忍着震动，完成了打水的一系列程序，连旁边的小桥都没有注意到，我紧张得差点被烫到了开水。
夜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中，突然悚然一惊，惊醒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种灾难，它是不是要同时毁掉小桥的友谊和爱情？甚至，是不是要毁掉我们三个人？
但五月还在
公路边的麦浪还在
那一年五月，我们去山西旅游。他们建筑系常有外出考察，这次小桥和我双双逃课跟了去。
火车在一个凌晨把我们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城市，它有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介休。睡眼惺忪地跟着他们从车站出来，我们在一个看起来好像临时搭着的棚下，吃了一碗面条。
后来，这一次旅游，不断地不断地被我回忆起来。
只要你是年轻过的人，你就不难想象，在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一场无忧无虑的旅游，会是多么难忘，仿佛是生命的礼赞。那时候，错误的情感不为人知，内心有秘密的甜蜜。所有的伤害还没有到来，所有的分别，遥远得像在下辈子。
记得我们在介休的早晨走了一条很长的路，那条路上全是煤渣，连我的手指甲缝里都是煤渣。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去看一个对我来说也是莫名其妙的房子。
之所以不记得那个房子叫什么名，是一个什么古建筑，因为回忆中，这次旅游好像一部影碟。所有的台词全被抹掉，细节也多处被置换成雪花，只有主题曲和片尾曲，不断地回旋着，不断地回旋着。任何时候，只要它一响起，我就能想到那个遥远的山西初夏。
夏天还没有到来，但似乎已经在这平原上准备好了不散的盛宴。随着我们推开那个祠堂的大门，那一声“吱呀”声，好像岁月被惊醒一样，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觉得唐最性感的时候，就在他埋头看各种木雕、斗栱、额匾的时候，严肃得好像忘了整个人间。
有时候，在他们对着一堆木头叽叽喳喳的时候，我伸着无知的脑袋，过去凑热闹：“那么，这是什么呢……”他便笑了，招手叫我：“你过来，我跟你讲。”
由于学问上的优势，唐显得不只像个兄长，甚至像个父辈。在古建筑那种带着灰尘的古旧氛围里，我甚至觉得他有一种类似爷爷的慈爱，有岁月悠长的温情。尤其是吹过来的风，把附近村子里初夏的草香全吹了过来。
在那个山西的五月，夜晚，小桥递给我一页纸，上面写着她在别处看到的诗，她说，这诗真美。星空下，我一个人将它读了又读。
这首诗的标题就叫《五月》：
我们也许不会再相逢/但五月还在/公路边的麦浪还在/你记得卡车经过时呛人的灰土吗/夕阳的余晖静静闪耀/就像你乌黑的发辫逗人惊喜/原野吹来晚风馥郁的香气/当年轻的心在爱恋中饱胀/大地变成了大片大片奇异的美景/……/你，有没有想到今后会分开，会再不见面？你记得卡车经过时呛人的灰土吗
夕阳的余晖静静闪耀
后来，我就尽量避开唐，或者说，唐尽量避开我。当然，我们也尽量做得自然些，不让小桥感到异样。
再后来，唐毕业了，去一个很远的城市。
毕业前，三个人总要一起吃吃饭的。干杯的时候说些什么呢？小桥说：“注意身体！”我说：“好好学习！”唐说：“有空写信！”我决心忘掉他，当然肯定不写信。他也没有给我写信。
我的生活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小桥仍对我那么好。
有多好呢？举个例来说吧。有一次我长了一颗顽固的痘痘，却懒得搽药，于是某天午睡，趁我睡着，小桥便偷偷跑过来帮我搽上。
我有时会偷偷想念唐。如果没有小桥多好啊，他恰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男生，坚毅宽厚。但如果没有小桥我又何以认识他？就算他和小桥已经分手，我和他之间也摆脱不了这个烙印。总之，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遗忘。
我很少主动向小桥问起唐。
偶尔小桥会主动说。说她和唐之间，好像亲情大于爱情，从来没有那种“非你不可”的热烈。说他们的关系保持这么多年，不知是否只是出于惯性？也许有一天就分手了。
这样的时刻很快到来了。
在唐毕业后的三个月，仅仅三个月，小桥就和他分手了。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也没有问。我觉得小桥很平静。
套用我文章开头的句子，在我们的大学时代，宿舍里的女孩子纷纷有
了男朋友，小桥也有，但后来分手了，不过她不寂寞，因为她有我，连连。
我们过着和以前似乎并无不同的生活。比如说有时候下课前，小桥便给我递纸条，上面写着：
“本小姐今晚提供如下服务：三陪（陪散步，陪说话，陪看书），时间：7..00-10..00，宿舍等候。收费：8元/晚，可以清唱邓丽君歌曲三首代费。”
总之我们很快乐，就像我们的大学生活在唐出现之前的那样，就像我们原本应该有的那样。
以与众不同的善良和克制
保护了故事的优雅
一直到毕业后很多年，我与小桥，都是很好的朋友。虽然我们也分开在两个城市，各自成家，但我们仍在对方的生日那天记得对方，仍在每年的十一长假找机会与对方见面，仍在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间隔，给对方写信。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唐，好像大家都把他忘了。
去年，我意外地，与唐相逢。
那是一个类似于校友会之类的宴会，也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没想到，他也是。
喧哗中，有一个人走向我，他看起来与十年前不大一样，但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我发现一个人的衰老往往是从两腮开始的，他的两腮松弛了。他走向我的时候，我微微松口气，因为他没有带他的妻子，我猜想他也松了口气，因为我不但没有携夫将孺，而且我的旁边，也没有小桥。小桥那段时间正在国外度蜜月呢。
我们坐在一起，在略微尴尬后，很快打破了沉默。让我欣慰的是，我们没有像别人那样说着“在哪里高就？”“孩子几岁了？”这类可怕的客套，也没有“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之类矫情的问话，我们的闲扯很快找到舒服的状态，仿佛昨天才见过面。
在几句无关大雅的闲扯后，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有没有和小桥联系？”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当然经常和她联系。你呢？”
他摇摇头。我说：“不好意思和人家联系吧？当年，是你提出的分手，还是她？老实交代！”
他有点愕然地看着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茫然地摇着头。
人群喧嚣，但此时我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在岁月的作用下，他断断续续地让我得知了那一件过去了十年的往事。
是小桥跟他提出分手，说，她看得出他在勉强自己。
他有点自嘲地笑着，问我：“你知道小桥是怎么觉察的吗？”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这么红。接着，他说了下面这一段醉话：
“连连，我这辈子没有写过诗。在山西的时候，我想给你写一首，但死活写不出来。我就抄了一首……”
我茫然之余，更兼震惊：“是什么诗？”
他仿佛自言自语：“问题是，我给你抄诗的那张纸，被小桥看到了，不知为什么，她竟然看得出那首诗不是给她的。所以，我不得不说，你们与我，确实还是有区别的，她对文字怎么那么敏感呢？当然，这也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
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当时小桥拿着那首《五月》念给我听的时候，正是在唐的信笺上看到的……
风暴在心中呼啸而过。瞬间的震惊之后，弥漫在我内心的，却是一种至深的欣慰。这，原本会是一个多么乌龙的故事啊，多么俗套，甚至称得上龌龊：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爱上了我。但我庆幸，我遇到的是他们，她和他，以与众不同的善良和克制，保护了这个故事的优雅；他和她，以坚定的转身和告别，保护了三个人的回忆，成全了感情的纯度。
是的，“我们也许不会再相逢，但五月还在，”所有纯洁的记忆还在，丝毫无损，至美至纯。那是因为我遇到的是你，谢谢你，小桥；谢谢你，唐。
撰文 陌上秋
……
衣裳便激动不安
上大学后，我们宿舍的女孩子纷纷谈恋爱了，只有我没有。不过，也不觉得寂寞，因为我有小桥。
小桥是隔壁宿舍的女孩，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其实更相似的是我们的灵魂。我们在一起好像认识了几辈子了，我说上半句，她能跳过下半句，直接回答我的提问。小桥是我长这么大所遇到的最好的朋友，我觉得我们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了不同的物体，就好像用同一种面粉，她做成了清淡踏实的馒头，而我则做成了有馅的包子。
我有时觉得，人们并不如他们自己以为的那么需要爱情。人们只不过是出于寂寞，软弱，无力甚至迷惘，因此需要另一个异性，填补那种不好开口的空洞。这种需要，以爱情为名义说出来，陡然显得高大。当然，不是每一份爱情都如此，但我确实感到我并没有那么需要。
小桥却有男朋友，建筑系的唐，比我们高一个年级。他们从中学时就认识，与我所想象的撕心裂肺的爱情不同，他们的相恋云淡风轻，并不太过黏糊，也许因为建筑系的功课太忙了。不过，这对我是好事，这样小桥才有更多的时间，与我待在一起胡说八道，东晃西荡。
甚至，偶尔的时候，小桥和唐出去玩，都会喊上我，我呢，也很乐意去当电灯泡，因为唐的性格也是那么亲切可爱。
比如说我们一起经常这样说，这个事情，小桥，你是不对的。于是我和唐结成联盟批评小桥。或者说，这个事情，东亚，你是不对的，那么我和小桥结成联盟批评东亚。
但如果他们说：这个事情，连连，你是不对的。我马上跳起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对狗男女联合起来欺负我！
是啊，无赖就是我的招牌。
我们最喜欢去植物园。三个人，骑着单车。唐搭着小桥，我自己骑。路上我们聊得那么快乐，以至于一个小时的路程也不觉得远。是秋天，植物园有一些叶子黄了，却不枯索，看起来有一种糖果似的金黄，照在蓝得纯粹的天空里。风吹过时，好像把那片蓝天变成一口深井。
小桥说，我们来念一些跟秋天有关的诗吧。
对了，我大概忘了交代，我和小桥是中文系的，就是传说中最酸的那个系，而我和小桥，显然又是其中最资深的那种文学青年。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会拿着一本诗集，你念一首，我念一首，用这种奇怪的娱乐方式，度过一个下午或者晚上。
那次小桥读的是：
怎么使我相信/这不是秋天/瞧那越飞越高的鸟儿/瞧那越走越远的流水/瞧那远方的果园/成串的苹果，金色的光芒/照亮我内心沉藏的忧郁/一阵清风吹来/衣裳便激动不安/一阵细雨过后/心中便长满湿漉漉的草茸/一支平凡的曲子/此时为什么如此深入人心
那是一本大学生的诗集中的一首，我很喜欢这首诗，听着它们一句句被念出，眼前的一切，就好像在照片上PS出了强烈的对比度，一切顿然明亮了几个色阶。
我念的是顾城的诗：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夏日像一杯浓茶，此时已经澄清/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
轮到唐了，他是学建筑的，自然无法加入我们的朗诵。于是他在我们的奚落声中落荒而逃。
怎么使我相信这不是秋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到唐对我的感情在加深，而我，也是。
这是不是一个有点俗气的故事呢？我爱上好朋友的男朋友。然而生活就这样，总会有些俗气的事情发生。要命的时候，当它发生的时候，我们觉得它是多么自然而然，不可逆转。
唐和小桥都很美好，他们的相处太顺利，反而是我，问题多多，好像到处都是抓手，可以让唐参与修复。
尽管事态发生了悄悄的变化，但一切都是内心的风暴。事实上，我和唐，从来没有单独待在一起哪怕几分钟。只是在三个人一起外出的时候，有时候，在某句话中，某个眼神的躲闪中，我意识到那么一些不妥。
有一天，唐来找小桥时，顺便借了本书给我，那是梁思成的建筑笔记《大拙至美》。我跟唐说过，我对梁思成感兴趣，小桥则看都不看一眼：“亏你能看得下，那么多术语！”
我和小桥的口味几乎从来没有不同过，这一次是例外，而这个例外，
是不是也是一个命运的安排？刚好是我而不是小桥，喜欢唐的专业。有一天中午，我和小桥正吃饱了饭，排队打开水。校园里的广播，播出一首《遇见》。广播里那个甜美的播音员说，这首歌是建筑系的大拙同学，送给他的一位好朋友，中文系的至美同学。
那个被埋没在饭堂的嘈杂声中的播音声，又有几人注意到呢？当时，正在排队打开水的我，心中好像翻过了惊雷。大拙，至美，合在一起，正是唐借给我的那本书的书名。这首歌是不是他点的？是不是一个讳莫如深的暗号？那么，他又怎么能确保我听得到？又怎么能确保小桥不能破译而我则能？
我默默地忍着震动，完成了打水的一系列程序，连旁边的小桥都没有注意到，我紧张得差点被烫到了开水。
夜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中，突然悚然一惊，惊醒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种灾难，它是不是要同时毁掉小桥的友谊和爱情？甚至，是不是要毁掉我们三个人？
但五月还在
公路边的麦浪还在
那一年五月，我们去山西旅游。他们建筑系常有外出考察，这次小桥和我双双逃课跟了去。
火车在一个凌晨把我们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城市，它有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介休。睡眼惺忪地跟着他们从车站出来，我们在一个看起来好像临时搭着的棚下，吃了一碗面条。
后来，这一次旅游，不断地不断地被我回忆起来。
只要你是年轻过的人，你就不难想象，在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一场无忧无虑的旅游，会是多么难忘，仿佛是生命的礼赞。那时候，错误的情感不为人知，内心有秘密的甜蜜。所有的伤害还没有到来，所有的分别，遥远得像在下辈子。
记得我们在介休的早晨走了一条很长的路，那条路上全是煤渣，连我的手指甲缝里都是煤渣。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去看一个对我来说也是莫名其妙的房子。
之所以不记得那个房子叫什么名，是一个什么古建筑，因为回忆中，这次旅游好像一部影碟。所有的台词全被抹掉，细节也多处被置换成雪花，只有主题曲和片尾曲，不断地回旋着，不断地回旋着。任何时候，只要它一响起，我就能想到那个遥远的山西初夏。
夏天还没有到来，但似乎已经在这平原上准备好了不散的盛宴。随着我们推开那个祠堂的大门，那一声“吱呀”声，好像岁月被惊醒一样，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觉得唐最性感的时候，就在他埋头看各种木雕、斗栱、额匾的时候，严肃得好像忘了整个人间。
有时候，在他们对着一堆木头叽叽喳喳的时候，我伸着无知的脑袋，过去凑热闹：“那么，这是什么呢……”他便笑了，招手叫我：“你过来，我跟你讲。”
由于学问上的优势，唐显得不只像个兄长，甚至像个父辈。在古建筑那种带着灰尘的古旧氛围里，我甚至觉得他有一种类似爷爷的慈爱，有岁月悠长的温情。尤其是吹过来的风，把附近村子里初夏的草香全吹了过来。
在那个山西的五月，夜晚，小桥递给我一页纸，上面写着她在别处看到的诗，她说，这诗真美。星空下，我一个人将它读了又读。
这首诗的标题就叫《五月》：
我们也许不会再相逢/但五月还在/公路边的麦浪还在/你记得卡车经过时呛人的灰土吗/夕阳的余晖静静闪耀/就像你乌黑的发辫逗人惊喜/原野吹来晚风馥郁的香气/当年轻的心在爱恋中饱胀/大地变成了大片大片奇异的美景/……/你，有没有想到今后会分开，会再不见面？你记得卡车经过时呛人的灰土吗
夕阳的余晖静静闪耀
后来，我就尽量避开唐，或者说，唐尽量避开我。当然，我们也尽量做得自然些，不让小桥感到异样。
再后来，唐毕业了，去一个很远的城市。
毕业前，三个人总要一起吃吃饭的。干杯的时候说些什么呢？小桥说：“注意身体！”我说：“好好学习！”唐说：“有空写信！”我决心忘掉他，当然肯定不写信。他也没有给我写信。
我的生活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小桥仍对我那么好。
有多好呢？举个例来说吧。有一次我长了一颗顽固的痘痘，却懒得搽药，于是某天午睡，趁我睡着，小桥便偷偷跑过来帮我搽上。
我有时会偷偷想念唐。如果没有小桥多好啊，他恰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男生，坚毅宽厚。但如果没有小桥我又何以认识他？就算他和小桥已经分手，我和他之间也摆脱不了这个烙印。总之，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遗忘。
我很少主动向小桥问起唐。
偶尔小桥会主动说。说她和唐之间，好像亲情大于爱情，从来没有那种“非你不可”的热烈。说他们的关系保持这么多年，不知是否只是出于惯性？也许有一天就分手了。
这样的时刻很快到来了。
在唐毕业后的三个月，仅仅三个月，小桥就和他分手了。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也没有问。我觉得小桥很平静。
套用我文章开头的句子，在我们的大学时代，宿舍里的女孩子纷纷有
了男朋友，小桥也有，但后来分手了，不过她不寂寞，因为她有我，连连。
我们过着和以前似乎并无不同的生活。比如说有时候下课前，小桥便给我递纸条，上面写着：
“本小姐今晚提供如下服务：三陪（陪散步，陪说话，陪看书），时间：7..00-10..00，宿舍等候。收费：8元/晚，可以清唱邓丽君歌曲三首代费。”
总之我们很快乐，就像我们的大学生活在唐出现之前的那样，就像我们原本应该有的那样。
以与众不同的善良和克制
保护了故事的优雅
一直到毕业后很多年，我与小桥，都是很好的朋友。虽然我们也分开在两个城市，各自成家，但我们仍在对方的生日那天记得对方，仍在每年的十一长假找机会与对方见面，仍在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间隔，给对方写信。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唐，好像大家都把他忘了。
去年，我意外地，与唐相逢。
那是一个类似于校友会之类的宴会，也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没想到，他也是。
喧哗中，有一个人走向我，他看起来与十年前不大一样，但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我发现一个人的衰老往往是从两腮开始的，他的两腮松弛了。他走向我的时候，我微微松口气，因为他没有带他的妻子，我猜想他也松了口气，因为我不但没有携夫将孺，而且我的旁边，也没有小桥。小桥那段时间正在国外度蜜月呢。
我们坐在一起，在略微尴尬后，很快打破了沉默。让我欣慰的是，我们没有像别人那样说着“在哪里高就？”“孩子几岁了？”这类可怕的客套，也没有“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之类矫情的问话，我们的闲扯很快找到舒服的状态，仿佛昨天才见过面。
在几句无关大雅的闲扯后，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有没有和小桥联系？”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当然经常和她联系。你呢？”
他摇摇头。我说：“不好意思和人家联系吧？当年，是你提出的分手，还是她？老实交代！”
他有点愕然地看着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茫然地摇着头。
人群喧嚣，但此时我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在岁月的作用下，他断断续续地让我得知了那一件过去了十年的往事。
是小桥跟他提出分手，说，她看得出他在勉强自己。
他有点自嘲地笑着，问我：“你知道小桥是怎么觉察的吗？”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这么红。接着，他说了下面这一段醉话：
“连连，我这辈子没有写过诗。在山西的时候，我想给你写一首，但死活写不出来。我就抄了一首……”
我茫然之余，更兼震惊：“是什么诗？”
他仿佛自言自语：“问题是，我给你抄诗的那张纸，被小桥看到了，不知为什么，她竟然看得出那首诗不是给她的。所以，我不得不说，你们与我，确实还是有区别的，她对文字怎么那么敏感呢？当然，这也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
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当时小桥拿着那首《五月》念给我听的时候，正是在唐的信笺上看到的……
风暴在心中呼啸而过。瞬间的震惊之后，弥漫在我内心的，却是一种至深的欣慰。这，原本会是一个多么乌龙的故事啊，多么俗套，甚至称得上龌龊：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爱上了我。但我庆幸，我遇到的是他们，她和他，以与众不同的善良和克制，保护了这个故事的优雅；他和她，以坚定的转身和告别，保护了三个人的回忆，成全了感情的纯度。
是的，“我们也许不会再相逢，但五月还在，”所有纯洁的记忆还在，丝毫无损，至美至纯。那是因为我遇到的是你，谢谢你，小桥；谢谢你，唐。
撰文 陌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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