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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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09-11-18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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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九省通衢的大武汉,同学会就像一个非法定的节日,方兴未艾,相当流行。冯素苓的高中同学也投入了这个节日。刚开始,聚会比较单纯,找家上档次的餐馆,大家边吃边叙旧,毫无功利色彩。后来发展下来,聚会就开始翻花样,互通有无啊,提供商业信息啊,甚至还打出一个旗号:友情扶贫。即让在社会上有头有脸有地位的同学,给下岗的同学开辟再就业渠道,给想跳槽的同学牵线搭桥。冯素苓对友情扶贫望而却步,觉得自己属于社会弱势群体,不像多数同学,要么上过大学,要么事业有成。冯素苓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而当了工人,工厂倒闭后就下岗,下岗后到处打工。同学们绘声绘色谈自己的业绩时,她觉得自己没谈资,也插不上嘴。所以高中同学再聚会时,她借故说有事,没去。

  林薇就打电话来问,怎么没参加聚会呀。林薇跟冯素苓从小学一路同学到高中,同学的含金量自然要高出一般人。尽管两人后来的生活道路不同,林薇读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冯素苓没读大学当了工人,但这么多年来,两人一直往来不断。所以冯素苓向林薇敞开心扉:“我惨淡经营,一张白纸,老公没发财,儿子也没培养成才。”林薇不同意:“没读大学也不是你的错,再说你兢兢业业工作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敢抹杀你,谁敢说你没业绩?!”

  其实不光林薇,当年的高中同学都了解冯素苓,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养活姐弟三人力不从心,就求冯素苓放弃考大学,尽快挣钱养家糊口。冯素苓跪着求母亲,说自己非上大学不可。母亲不答应,冯素苓赌气从家里跑出来,跑到林薇家住了几日。林薇把这个情况告诉班主任华老师,华老师几次找到冯素苓家里,试图说服母亲,不要只图眼前而耽误孩子的大好前程。冯素苓和林薇一样,学习成绩一直优秀,考所普通大学应该没问题。问题是她是家中长女,在母亲看来,没有父亲的家庭,迫在眉睫的是糊口,不是读大学。冯素苓最终依了母亲,放弃考大学当了工人,挣钱帮母亲养家糊口。

  所以林薇劝冯素苓别想法太多。冯素苓笑道:“你也别劝我,我早把自己劝通了,不然我活不到今天。”林薇也就不再说了,话锋一转,说有个事想请冯素苓帮忙。

  林薇供职的723所,有个姓方的首席研究员,妻子死了好几年,一直想找个伴,年龄在四十五至五十五岁之间,条件要三好:人品好,模样好,身体好。因为这个首席研究员个人条件非常好,有钱有车有房,两个子女都在国外,妈妈去世后,加拿大的女儿和美国的儿子要接父亲过去养老。方研究员说养老养老,跑到国外养什么老,要养就在国内养老,找个伴,重新成个家。林薇说:“素苓你是知道我的,哪里做过红娘啊,也不怎么认识人,所以才想到你。”冯素苓笑起来:“没做过红娘,你揭什么榜?”林薇说:“不是我主动揭榜,是方老师女儿拜托我的,加上方老师又是我的导师,你想想,我不管没道理吧?”冯素苓答应林薇,打听打听再说。

  其实不用打听,冯素苓脑中就有现成的人选。表妹谢丽君离婚几年一直没再嫁。姑妈曾再三嘱咐冯素苓,有合适的人选尽快给谢丽君找一个。冯素苓对比林薇说的三好:人品好,模样好,身体好,觉得表妹基本符合,只是年龄悬殊太大,谢丽君才三十八岁,而林薇的导师据说已六十四岁。冯素苓犹豫不决时,端午节到了,冯素苓买了粽子咸鸭蛋和芝麻绿豆糕,去给姑妈送节礼。

  姑妈冯庆红早先是国棉九厂工会主席,冯素苓父亲患癌症去世后,家中一应俱全的大事小事,包括冯素苓日后进工厂当工人,恋爱结婚,都是姑妈一手操办的。就是现在姑妈退休了,手里没权了,但在冯素苓的意识里,姑妈仍是家族至尊,生活权威,逢年过节,是少不了要来看望的。

  冯庆红见侄女送来节礼,指挥老伴切西瓜。姑爹谢守则原是中华汽车制造厂自学成才的工人技师,在单位里呼风唤雨,在家里却没什么地位。因为姑妈太强悍了,把单位里的领导作风带回家里,不仅把姑爹指挥得团团转,把三个子女也降服得服服帖帖。谢守则把西瓜切成一小瓣一小瓣,摆在一只漂亮的盘子里端过来。冯素苓边吃西瓜边和姑妈唠家常。冯庆红先问冯素苓的老公吴乾坤,是不是在开出租车。

  吴乾坤原来是冯庆红手下的工会干事,冯庆红把自己的下属介绍给侄女,还打了包票,出身好,人品好,模样好。二十多年前,男人只要具备这三好,走遍天下无敌手。但现在吴乾坤不再是如鱼得水的三好男人,阴差阳错地成了出租车司机。吴乾坤当出租车司机之前,尝试做这做那,拼命折腾了几年,差点把家也折腾败了。但冯素苓从来没对姑妈抱怨过,见姑妈主动问老公,点头说:“是开出租车,从去年开始的,这之前,有些事我一直没对姑妈说……”冯庆红打断侄女:“他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也别后悔,这世上没后悔药,真要有,首先我买……”冯素苓觉得姑妈今天情绪悲观,闪烁其词,不知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就解释说:“也不是后悔,只是下岗的成千上万,别人下岗后都很快站稳了,他始终没站稳,这次要不是丽君帮忙找路子,他可能还要折腾。”

  冯庆红说:“提起丽君来也让我操心,还记不记得我托你办的事?”冯素苓点头说:“真还有一个,但年龄太大,六十四岁。姑妈今年才六十二岁,所以觉得不合适。”冯庆红皱眉头:“年龄是大了点,人品怎么样?这才是关键。”冯素苓就像背书,把那个尚未见过面的方研究员的情况背诵完,没想到姑妈说:“男同志大个十几二十岁的,也不是没有,毛主席就比江青大,但只要人好,各方面条件好,也可以考虑。”冯素苓见姑妈这么说,答应试试。她让姑妈先听听表妹的意思,如果表妹答应见面,她再联系对方。

  过了几天,冯庆红打电话来,说谢丽君答应见面。冯素苓不放心,又跟谢丽君通了电话。谢丽君说:“既然老妈下了最后通牒,就约老头子见个面吧。”冯素苓马上联系林薇,把表妹的情况大致作了介绍。林薇说:“年龄差距太大了,既然你表妹这么年轻漂亮,不一定非找老头子呀!”冯素苓又犹豫了,没想到谢丽君打电话来催问,什么时候跟老头子见面啊。冯素苓见表妹这么主动,就站在女人的立场,设身处地把表妹分析了一遍:谢丽君离婚后没回娘家,而是租了一个公寓单住着,可再怎么高档的公寓,一个人住难免单调,生活是配对的,就像人们常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谢丽君一定是耐不住寂寞了,所以才急于嫁人。

  冯素苓自以为读懂了表妹,读懂了女人,却没读懂自己,她哪里知道,自己的生活里其实一直暗藏着一个阴谋。

  2

  见面安排在723所对面的一家茶廊进行,名叫“怡馨”的茶廊,如同一块硕大的固体茶砖,夹在一排不高的建筑里,茶色的门面,茶色的玻璃,包括屋檐楼宇,也是茶色。冯素苓领着谢丽君走进怡馨茶廊,上楼,走进二楼一间包房,林薇跟导师早已坐在里面恭候。冯素苓的视线很自然地跳到方研究员身上,她很惊叹,因为方研究员穿着条纹T恤,白色休闲裤,气色红润,根本不像六十四岁的老头,倒像五十出头的中年人。方研究员微笑起身,用眼睛迎接两姐妹,目光炯炯,就像摄像机镜头,分别在姐妹俩身上停留了片刻。

  简单寒暄完毕,四人分别坐定。林薇和冯素苓就像出席一个洽谈会,相互介绍了各自成员。可冯素苓发现,介绍完情况后,局面并没打开,她发现谢丽君坐在那里,伸出好看的手,打量刚涂抹的蔻丹,似乎在炫耀她好看的小手。谢丽君原本漂亮,加上会打扮,更是锦上添花,蓬松的长发染成棕色,还画龙点睛,在前额挑了一缕染成亚麻色.所以看上去既时尚,又带有几分炫耀和张扬。冯素苓提醒过表妹,对方是知识分子,不吃花枝招展这一套,打扮别太过分。没想到跟表妹在约好的时间地点碰上头,谢丽君的打扮果然过分了。

  再看方研究员,正襟危坐在那里,脸上虽带着微笑,却笑得言不由衷。尽管谢丽君拍艺术照似的搔首弄姿,想吸引方研究员的视线,可方研究员还是没被吸引,倒是朝自己看了好几眼,林薇也察觉到冷场,偷偷朝她使眼色。冯素苓见茶几上有瓜子花生和几样精致的点心,就抓了几粒瓜子塞给谢丽君。谢丽君说:“你吃,我不吃。”冯素苓又对方研究员说:“方老师您也别干坐着,随便用一点吧。”方研究员笑着点头,抓了几粒瓜子给林薇,他也没吃。

  冯素苓碰了两个软钉子,就朝林薇使眼色,起身走出包房。林薇很快跟出来了。冯素苓压低声音说:“什么意思啊?一句话也不说?这种场合,男方应该主动。”林薇说:“我也不知道,方老师平时谈笑风生,话挺多的,是不是觉得你表妹太年轻太漂亮了?”冯素苓说:“什么话,年轻漂亮应该高兴才对,我看这样,反正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就别当电灯泡了,干脆撤退,剩下的由他们去收场。”林薇和冯素苓转回包房,见方研究员已经跟表妹开始说话,两人的表情也缓和多了。谢丽君见两个介绍人进来,就说:“两位姐姐忙去吧,我跟方先生单独坐会儿。”冯素苓暗自一喜,就朝方先生一笑,拉着林薇退出来了。

  两个人在一楼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方先生就下来了,他让林薇去服务台结账。林薇去结账时,方先生对冯素苓说:“我跟小谢说了,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辛苦你了。”冯素苓见方研究员表情不卑不亢,笑着说:“不谢,不辛苦。”

  说完她马上转身上楼,走到包房门口,听见谢丽君正在打电话:“我可能把老家伙吓跑了。”见表姐进来,她马上关了手机。冯素苓有点吃惊,问:“吓跑了,你为什么把他吓跑了?你究竟说了些什么?”谢丽君掩饰道:“既然被推上舞台,就随便说了几句台词,横竖我也没指望被一个老头子看中,我也不可能看中一个老头子。”

  冯素苓见表妹这个态度,知道受骗上当,一气之下转身出门,跑到楼下,看见林薇和方研究员已经出门,走远了,她懊悔不已,又赶紧跑上楼,站在包房门口骂谢丽君:“混账女人,要玩你玩别人去,你不顾颜面,我还要脸哩。”冯素苓骂完气鼓鼓下楼,出门,赶公交车回家。

  吴乾坤正在家里喝酒,他知道老婆今天当红娘,见老婆做了头发,化了淡妆,郑重其事还穿了一套绛红色套裙,就问:“怎么,人家没请红娘吃饭啊?”冯素苓瞪他一眼说:“少红娘绿娘的,喝你的酒!”

  吴乾坤当过几年兵,在部队时,天天拿着照相机下连队拍照,转业到国棉九厂工会后,天天拿着照相机下车间拍照,挑选一些好的照片往报社投,没想到竟然被报社采用了几幅。因为有这点技术,国棉九厂倒闭跟所有职工进行工龄买断,吴乾坤拿着结算的一万八千多元,在公园门口开了个照相摊子。吴乾坤在工会工作多年,琴棋书画打球跳舞样样都来,可没一样精通的,一旦决定用一种手艺谋生,他就露怯,支在公园门口的照相摊子摆设似的无人问津,不到两年,连本带利全赔进去了。吴乾坤不死心,又开了一家花店,卖花鸟虫鱼,也没挣到钱。吴乾坤后来又玩三峡石,跟一批同僚大老远跑三峡运石头,吭哧吭哧运回来后,那些三峡石就跟设在公园门口的照相摊子一样,也成为摆设。吴乾坤后来还开过钟表维修店和电器修理店,都以失败而告终。

  吴乾坤就像在国棉九厂工会组织群众文艺活动,热情高,点子多,就是干一行亏一行,不仅没赚到钱,甚至在凑集资金时,偷偷把冯素苓的一枚金戒指和一串金项链也拿去卖了。冯素苓那一阵天天冲着他吵,对吴乾坤的夫妻情分,也像家里的积蓄一样,渐渐用光了。吴乾坤知道自己在老婆心里一落千丈,所以夹着尾巴做人,见老婆脸色严峻坐在那里,也不敢劝。

  这时林薇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然后才说:“你表妹也真是的,第一次见面就问方老师有几套房子,有多少存款?”冯素苓一听,似乎挨了林薇一耳光,脸腮滚烫:“真丢人,气死我了。”林薇说:“这事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方老师说了,你们姐妹俩反差太大,看样子他对你印象还不错。”冯素苓说:“对不起林薇,这事没办好,害你在老师面前丢了脸。”林薇说:“谁想得到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

  冯素苓慢慢放下电话,自言自语狠狠道:“胆大妄为的小女人,喉咙里伸出爪子来,就算要房子想钱,也别那么性急呀?这种傻事,打死我也不做了。”

  3

  没想到过了几天,林薇又打电话通知冯素苓,说当年高中班主任华老师,今年满六十岁,同学们相约要给华老师祝寿,决定凑份子,在餐厅包几桌。

  祝寿那天,冯素苓按时来到一家叫南湖春的酒店,走进二楼大包房,见里面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只要在本地的同学,基本上都到了。既然同学们都到了,节目也就开始了。第一个节目,让华老师猜谜,叫出今天到场所有同学的名字。毕竟过去快三十年了,当初的勃发少年如今生了白发,当初的花季少女如今脸上都写着沧桑。华老师戴着老花镜一个一个打量面前的学生,有的一眼叫上名来,有的却卡壳了,就跟念作文遇到生僻的字眼,模棱两可地要琢磨一会,然后有的同学告诉她,这是谁谁谁。华老师哦的一声,指着这个同学说:“哎呀,还是那个样子嘛,变化不大嘛。”明明没认出来,却说还是那个样子,这就违心了。但大伙知道华老师绝无恶意,所以大家笑呵呵看着华老师表演。轮到冯素苓时,华老师眼睛一亮,说:“冯素苓!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嘛,哎呀,看见你我就替你可惜,怎么样,你妈妈身体还好吧?家里都还好吧?”当初华老师为了冯素苓考大学的事,亲自登门想说服母亲,虽没成功,但冯素苓一辈子都记得华老师的关爱。她说:“谢谢华老师还记得我。”华老师说:“怎么不记得呢,当年到你家里说服你妈妈的情景,记忆犹新,哎呀冯素苓你真的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嘛,家宽出少嫩,心宽出少年,想必你先生一定事业有成,所以你才养尊处优,显得这么年轻。”说得冯素苓一阵脸红,暗自难为情。

  冯素苓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漂亮谈不上,不像有个叫徐爱仙的女生,狐狸精似的一张瓜子脸,加上丹凤眼,削肩蜂腰,所以走进很多男生的梦里。但华老师没认出徐爱仙,因为徐爱仙花朵般的容颜凋谢了,脸像风干的桃,眼角四周爬满鱼尾。华老师嗟叹时光无情,就像总结一篇课文,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都要老的,同学们看我,不也老得一塌糊涂吗。”大家一起说:“华老师不老,华老师永远年轻。”说说笑笑间,大家开始入席就坐。

  发起聚会的男生是当年华老师最头疼最调皮的丁红军。丁红军现在手里有一个装饰公司和一个巴士公司。丁红军也没考取大学,但他找了个好老婆,他老婆的父亲原是一家国企的老总,把国企盘垮了,却把自己的私营企业盘活了。丁红军长得人高马大,他老婆不认豪门,只认猛男。所以丁红军继承了岳父的半壁江山,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他出手也大方,每次高中同学聚会,十有八九都是他买单,还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漂亮话。所以现在华老师把当年舍不得用在丁红军身上的褒义词,加码地用在他身上,似乎在为自己的失误而检讨。华老师是感动了,在退休多年逐渐被社会淡忘时,她的学生们没忘记她,给她搞了这么隆重的生日聚会。华老师接受学生们敬酒时,眼里闪烁着泪花。冯素苓也很感慨,见华老师流泪,她也忍不住想流泪。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起身走出包房,在外面走廊接电话。

  南湖春的格局是,进门是中央大厅,中央大厅设有演艺舞台,舞台两侧的楼梯直接通二楼,二楼主要是包房,走廊曲里拐弯,打两个折扣,各朝东西延伸。所以站在走廊上,如同站在观景台上,不仅可以搜索大厅里的情况,还可以看到从正门不断涌进门的客人。冯素苓在走廊接电话时,视线正对着大门。她发现鱼贯而入的人群里,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俏丽女人,尽管她戴着墨镜,冯素苓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是表妹谢丽君。问题不是谢丽君,而是谢丽君身后的吴乾坤。冯素苓瞠目结舌愣在那里时,弟弟冯小宝在电话里说:“大姐你怎么不说话?你至少要表个态呀。”冯素苓却关了手机。

  这时林薇走出来,把冯素苓拉着一块去卫生间,边走边告诉冯素苓这次同学会另一个议题:华老师丧偶多年,丁红军跟林薇商量给华老师做寿时,让她负责牵头,把所有女同学都发动起来,尽快给华老师找个老伴。

  冯素苓听得心不在焉,她思绪跟着谢丽君跑了,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林薇见她站在洗手面盆前竟没开水龙头,就替她开了水龙头。冯素苓捧起哗哗的水,想往脸上浇,终于冷静下来,对林薇说:“刚才我弟弟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我得马上赶回去。华老师那里,你替我解释一下。”冯素苓说完转身,从西边楼梯下来,很快离开南湖春。

  半小时后,冯素苓回了娘家。娘家位于闹市中心的新华里,这条有将近百年历史的老巷子,早说要拆,一直没拆。而新华里周边的几条老巷子早拆了,现在轮到拆新华里了,据说一个海外开发商瞄准了这块黄金地段,准备开发建商品楼。按照最新出台的拆迁标准,给居民们一次性折算。冯素苓娘家的房子不过三十四平米,是每月交房租的公房,只有居住证,没有产权证,弟妹们早打听好了,说是可以算到二十一万。父亲已作古,没有发言权了,母亲有发言权却没有主意。弟妹们觊觎母亲即将到手的二十一万,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弟弟冯小宝结婚时没房子,一直住在老婆家,当了多年倒插门女婿一直没抬起头来。他想抬头,见机会来了,哪里肯放过,自拟了一个财产继承法,说法律规定,家中男丁才有权继承财产。妹妹冯婉苓是懂法的,见弟弟如此说,就要弟弟拿法律文本来。冯婉苓的意思很清楚,老房拆迁的二十一万,要么不分,要分她也要一份。冯小宝所以才急着打电话给大姐,要大姐表态。冯素苓见弟弟妹妹寸土不让,就说:“要我表态啊?那好,二十一万块钱一分不动,我们兵分三路,打听二手房,等安顿好老妈,别的以后再说。”冯小宝见大姐没站在他这边,兔子似的急红了双眼,仰天喊道:“老子去投江,找老头子说理去。”说着冲出门。冯婉苓看着他的背影冷笑道:“像不像个男人哪,要死趁早,反正长江也没捂盖子。”冯素苓说:“你是巴不得他死对不对?他死了,就少一个人跟你争家产了?怎么我的弟弟妹妹都这种水准啊?”冯婉苓说:“我是没水准,可什么叫水准?请你给我一个正确的解释。”冯素苓说:“要解释还不容易,手摸良心,多摸几遍,就能摸到你要的解释。”冯婉苓咬着嘴皮不出声,站了一会,气呼呼走了。

  母亲见闹到这个地步,心急如焚,朝冯素苓哭道:“还是我死了好,免得看你们姐弟争得头破血流的,我还怎么有脸去见你们的老子啊?素苓你帮妈拿个主意。”冯素苓说:“就知道逼我,好事没想起我,坏事就想起我了。您也别哭,谁要钱,谁负责给您养老。他们不干我干,就这么办!”母亲这才不哭了。

  冯素苓回到家里,吴乾坤又在喝酒。冯素苓站在他对面,像打量陌生人,盯着他看。想当初,冯素苓被姑妈领着跟吴乾坤见面时,一眼就看中了他。吴乾坤虽是郊县农家子弟,可站在一群男人里面,英俊挺拔,显得鹤立鸡群。现在虽过中年,一张方形脸仍旧线条分明,身体也没发福。见老婆一直盯着他看,就说:“别这么盯着看好不好,看得人心里发毛。”

  冯素苓说:“发毛啊?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吴乾坤一怔,很快镇定下来,放下酒杯说:“你审问我呀?”冯素苓一笑:“不是审问,是调查核实,今天我看见你了,至于在哪里看见你,你自己交代,实在不想交代,就算了。”吴乾坤想了想,先把杯里的酒倒进嘴里,抹抹嘴说:“今天中午谢丽君在南湖春请我吃饭,商量事,莫非你也去了南湖春?”冯素苓说:“谢丽君请你吃饭?还商量事?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吴乾坤说:“她想开个婚纱影楼,请我出山。我说我谈开店色变,开店开怕了。”冯素苓冷笑:“算你识相。请你开店,还是开你的出租车吧,除了开出租车,其他的你都是弱智、残疾、瘫痪!”

  吴乾坤满脸愧疚,讪讪地自嘲道:“在你眼里我一无是处,可在别人眼里,我未必也一无是处。”冯素苓冷笑:“是吗?还有这种奇迹呀?那好,你就跟她开店吧,别说开婚纱影楼,就是跟她拍结婚照我也没意见,烧高香,敲锣打鼓欢送。”吴乾坤恨恨地乜斜老婆,憋了半天,硬是把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4

  过了一个星期,林薇又打电话给冯素苓,说丁红军催命似的每天一个电话,问给华老师物色的老伴,找到合适的人选没有。林薇说:“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上哪找合适的人选?”冯素苓说:“你那里不正好有一位吗?”林薇说:“你说方老师呀?我也考虑过,可方老师说的条件,华老师一样也不具备。”冯素苓说:“我看华老师除了年龄没达标,其他的都达标,甚至超标。”

  冯素苓在电话里分析了半天,劝了半天,林薇才答应试试,她要冯素苓和上次一样,作为女方代表陪华老师来跟方老师见面。冯素苓说:“我们班那么多女同学,凭什么要我当女方代表?”林薇说:“因为你热情举荐呀!再说华老师当初为了说服你老妈同意你考大学,没少跑你们家,所以你责无旁贷要回报。”

  冯素苓只好答应了,很快联系上华老师,先把华老师领到自己打工的蓝领丽人服装城,挑了一套藕色缀银丝的套裙。买好衣服,又把华老师带到美发店,请发型师把华老师花白的头发染黑,为华老师设计了合适的发型。华老师不算漂亮,脸稍显宽,颧骨微微突出,经过化妆调整,华老师走进怡馨茶廊时,林薇的眼睛一亮,在心底佩服冯素苓会办事,把华老师打扮得很像那么回事了。

  双方介绍完分别坐下后,冯素苓有了上次的经验,开始渲染气氛,倒茶,把精致的小点心拿给华老师吃。华老师当然没吃,她矜持地坐在那里,暗中打量方先生。华老师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丈夫去世后,曾有好心人替她介绍过老伴,还见过几个老头子,但她都不满意,虽然回绝了,却没死心。这次之所以来,一来是学生们好心相劝,二来她听说这个方研究员条件不错,儿女都在国外,既没经济负担,也没人事负担。华老师见方研究员气质儒雅,外表不俗,印象分就打出来了。可她观察了一会,见方研究员表情就像古典诗歌里的虚实关系,意在言外,说是来相亲的,可神在别处。华老师知道一个想找老伴的人,他的心情,他的表情,可这两样东西方研究员都没有流露给她。所以华老师不喝茶不嗑瓜子,端着架子等方研究员开口。

  林薇见介绍完情况后突然哑场了,朝冯素苓使眼色。冯素苓端起茶壶给几个人斟茶水,灵机一动,想起一句样板戏里的台词,说:“方老师,茶喝到这会,该喝出点滋味来了吧?”意思是:你是男同志,你应该主动些。方研究员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问华老师:“听说孩子们都大了,都成家了,这就好,这就好。”

  华老师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和方先生一样,既没经济负担,也没人事负担。见方研究员终于开口了,且有直奔主题的意思,就抿嘴一笑说:“和方先生一样,孩子们都大了,都成家立业了。”林薇对导师说:“华老师当我们班主任时,我们班有四十五个同学,考取大学的有一多半,对不对华老师?”华老师一笑,说:“那还不是同学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所谓师傅领进门,成材靠个人,外因再好,最终还得靠内因才起作用。”

  冯素苓见林薇要么不开腔,一开腔就谈什么高考,高考可是她一辈子的心病,脸上就挂不住了,起身说去卫生间。林薇马上跟出来。两人从卫生间出来,没直接回包房,而是站在窗口,看茶廊后面的风景。茶廊后面有一块水塘,水塘上有亭台楼榭,衔接楼榭的走廊迂回弯曲,一直通到西边的竹林。此时正是初夏季节,竹林显得浓密茂盛,郁郁葱葱的,使人赏心悦目。林薇见冯素苓不说话,问:“想什么呀?”冯素苓说:“没想什么,看风景。”林薇说:“对不起,我说错了话,我的本意是想为华老师铺垫,哪知话一出口就走题。但你的情况我早给方老师介绍了,因为要养家糊口,最终放弃了考大学。”冯素苓说:“跟他讲这些干什么?”林薇说:“是方老师特意问的。”

  冯素苓这才勉强笑着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除了读书好,其他的都是弱智。哎,看样子,老头子对华老师印象还不错,怎么样,华老师今天打扮很漂亮吧?”林薇点头微笑,推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说:“所以我才请你出山嘛,走,去看看。”

  两人同到包房,发现华老师正端起茶壶给方先生斟茶,冯素苓和林薇相视一笑,于是见好就收,第一次见面就到此结束了。

  冯素苓把华老师亲自送到家,在华老师家坐了一会,华老师搬出一摞影集给冯素苓看。冯素苓看见华老师丈夫年轻时的模样,虽不是很英俊,却也很端正,华老师丈夫生前也是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他死于肺癌,据说抽烟很凶,一天两包。所以华老师对方研究员一辈子不嗜烟酒的习惯表示满意。冯素苓听出华老师对方研究员印象比较好,就问两人是不是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华老师顿了顿说:“方先生没说,我也不好说,我想这种事,男方应该主动。当然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谢谢你和林薇,谢谢丁红军。”

  冯素苓明白了,回家后马上跟林薇通电话,把华老师的意思说了,还问林薇,方研究员的意思怎么样。林薇顿了顿说:“怎么说呢,跟上次一样,还是那句话:我看这事还是先搁搁吧。搁搁就是表示否定。”冯素苓大失所望,说:“还说不挑剔,他是找老伴啊还是选妃子?”林薇说:“素苓你也别着急,要说急,我比你还急,现在风云突变,变得有些复杂,电话里也说不清,干脆我明天到你那里一趟。”

  5

  第二天,林薇专程从武昌赶过来,她把冯素苓约到一家咖啡屋。两人坐定后,侍者上了咖啡,林薇用小匙搅动着咖啡,眼睛却一直盯着冯素苓看。冯素苓说:“我脸上在播电视剧啊?有那么好看吗?”林薇点头说:“不光我觉得好看,还有人觉得你好看。”冯素苓说:“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快说正事,等会儿我还要上班。”林薇只好说:“还记得上次你领表妹来见面吗?你们一进门我就发觉不对劲,那天我不告诉过你吗?方老师说:姐妹俩反差这么大啊?”冯素苓仔细回忆,林薇好像说过这话,于是问:“你不是想告诉我,老头子没看中表妹,却看中了表姐吧?”林薇点头一笑:“为了证实这一点,这次我才有意让你陪华老师来跟方老师见面,我注意观察了一会,方老师的确对你有好感,明知道不可能,却有好感,于是我相信电视剧里的情节,误会巧合之类的东西,不是人为的,而是确有其事。我问过方老师,他也承认了,说看到你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已故世的夫人。他把他夫人年轻时的照片拿给我看,说真的,你们还真像……”

  冯素苓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眼泪也笑出来了。林薇说:“我也觉得啼笑皆非,但仔细一想,方老师一辈子在实验室里,生活圈子里根本没什么女人,所以臆想的人选,是参照去世的夫人,他夫人虽不是美女,但很有气质,方老师跟夫人感情很好,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方老师与其是找老伴,不如说是想延续他跟夫人的感情……”冯素苓打断林薇:“你别对牛弹琴,跟我扯这些艰深的爱情学问,老头子既然这么高尚,就别找老伴啊,守着回忆过日子,岂不更感人。”

  这天冯素苓是中班,和林薇分手后,她回到蓝领丽人服装城,在试衣镜前换工装时,打量镜中的女人,身材适中,气质娴雅,脸蛋白里透红,眼睛不大不小,头发没烫,随意地两手往后一捋,在脑后拧一个发髻,再用一只蝴蝶花型发卡别住。冯素苓打量自己,想给自己戴顶高帽子,觉得漂亮可爱、美丽动人都不合适,就给自己戴了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勉强对得起别人。

  冯素苓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好心情带回家,从衣柜里翻出那天穿的绛红羊毛套裙,穿在身上找感觉。其实感觉早有了,像是被一朵祥云托着,离开尘世的喧嚣和劳累,飘飘欲飞。吴乾坤回家,见老婆站在衣镜前发呆,就说:“打扮得这么漂亮,准备给谁看?”冯素苓白了他一眼说:“反正不是给你看。”她脱了套裙去厨房弄吃的,脚步轻盈,情不自禁还哼着一支小曲。吴乾坤追着她说:“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啊……”冯素苓说:“不是我不对劲,是有人不对劲。”吴乾坤愈发奇怪了,走到她身边大着胆问:“这个不对劲的人,是男人吧?”冯素苓说:“是又怎么样?”吴乾坤说:“是就提前告诉我,我好让贤。”

  冯素苓终于忍不住扑哧大笑,就把今天林薇在咖啡屋里讲的话说了。吴乾坤先愣了一会,接着也爆发了大笑。冯素苓说:“你也觉得好笑啊?你应该吃醋,笑个什么?”吴乾坤说:“我吃醋干什么?我衷心祝贺你,被一个老头子看中了,而且还是个有钱的老头。我可以考虑让贤,真的,你不是一直说我无能吗?我真的让贤,你就跟那老头吃香的喝辣的,真的,我让贤!”冯素苓啪的一声摔了锅铲:“吴乾坤,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挺直腰杆,说点有骨气的话!”吴乾坤因为激动,眼里闪烁着泪花,他盯着老婆看了一会,悻悻地缄口,不说了。

  第二天,冯素苓上早班,下午三点下班后,走到热闹的街头,突然想起谢丽君。上次领谢丽君跟方研究员见面后,一直没有时间跟谢丽君好好谈谈。她决定今天谈,就先打电话联系谢丽君,没想到谢丽君手机关机。冯素苓也来不及细想,直奔谢丽君的公寓。

  谢丽君租的单身公寓,位于热闹的中山大道,王府井百货大楼后,擎天柱似的一栋楼。说是白领单身公寓,租金很贵,但生活设施很齐备,家电家具一应俱全,管理也是全智能化。冯素苓买了一些水果找到白领公寓,被门卫拦住。身穿制服的门卫,像是把守着一座行政机关,语言铿锵地盘问了半天。冯素苓不知道表妹租住的房号,知道房号可以直接按电子门铃,如果主人在家,通过对讲机证实并按开门键,哒的一声,门就弹开,来访者方可进门。

  冯素苓正沮丧时,突然发现从一个单元门洞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大摇大摆,在光天白日下走入冯素苓的视线。冯素苓简直惊呆了,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时,快步走来的吴乾坤也看见了她,眼神慌乱,脚步紊乱,脸上的表情也乱成一盘散沙。此时的冯素苓,脑中就像爆发了一个灵感,突如其来的这粒火星,呼哧一下点燃了她的记忆,她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开始了联想。上次南湖春酒店里的那一幕,其实是一个疑团,此刻这个疑团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那种无巧不成书的解释,就像狼来了的故事,用多了就假。冯素苓稳住神看着吴乾坤一步一步走拢来,她等着他的解释。

  吴乾坤走出戒备森严的铁栅门,看了老婆一眼说:“我送一个客户,他行动不方便,是个残疾人,方才我把他送上楼。”冯素苓说:“原来你学雷锋做好事啊,不是做丑事?那我也给你一个解释,我来找谢丽君,和你一样做好事,帮她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吴乾坤没理会揶揄,佯装无知地眨眼问:“谢丽君也住这里啊?她还真想得开,这里房租好贵,鸽子笼大的地方,月租二千元。走,我送你回家。”

  冯素苓上了老公的出租车。她很少坐老公的出租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从后视镜里观察吴乾坤,心里的疑团,似乎被揉碎了,散成一些可疑的光点。这么多年来,冯素苓虽然没有发现老公的破绽,却是有疑惑的,那些无关痛痒的小插曲,就像水管裂缝漏水,被她勉强补了,搪塞过去了。现在,冯素苓拾掇起这些可疑的碎片,送到心理透视镜前,看见了第一个可疑点:还是很早以前,冯素苓就看出谢丽君对吴乾坤有好感,因为谢丽君记得吴乾坤的生日,送生日礼物时出手很大方,高级羊毛衫啊,名牌旅游鞋啊,谢丽君竟然知道表姐夫的鞋码尺寸。第二个可疑点:谢丽君为什么跟老公离婚,一直没有明确的理由。第三个可疑点:谢丽君主动关心吴乾坤下岗再就业,不遗余力到处为吴乾坤谋职,不仅介绍了替人开出租车的工作,连吴乾坤考驾驶照也是她帮忙找的熟人,据吴乾坤介绍,考驾照要请师傅吃饭,给师傅送好烟好酒,吴乾坤伸手找她要钱。她手里没闲钱,每月到手的几个钱,她都用计算器计划着用,所以她没钱给,让吴乾坤自己想办法。据说吴乾坤后来找人借了钱,她问找谁借的,借了多少。吴乾坤说:“找谁借都比找你借好说话,你除了贬低我,说我不会赚钱,什么时候肯定过我?说过一句好话?”

  冯素苓的回忆被吴乾坤打断了。吴乾坤问:“你想什么呀?这么出神?”冯素苓不动声色一笑:“儿子今天回来过周末,你在菜场停车,我去买点菜。”

  吴乾坤把车停在家附近的一个菜市场前。冯素苓下车后,在菜市场买了生菜熟菜一大袋。拎回家里,直奔厨房,做好饭菜,她才走出厨房,来到小客厅里。

  冯素苓现在住的房子,是国棉九厂分新房时老职工退出的旧房。国棉九厂经济效益好时建了一批住房,但吴乾坤是半边户,没资格分新房,所以分了这套人家退出来的旧房。冯素苓把四十来平方的旧房改造成小两室一厅,房子的功能也变多了,客厅虽然小得仅摆一张饭桌和一套沙发,但无论如何是客厅了。重要的是,儿子也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暗无天日,仅能搁一张单人床,但无论如何也是自己单独的空间了。

  冯素苓穿过小客厅经过儿子的房间,听见一阵响动,就朝房内看了一眼,原来吴小天早回了,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冯素苓走进去拍儿子,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吴小天一骨碌爬起来,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他眉头紧锁,表情阴郁。冯素苓说:“一个多礼拜没见老妈,你就用这种表情迎接老妈呀?”

  吴小天说:“我一直低调做人,为自己的生活质量而抱歉,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冯素苓明白了,问:“和印娜闹矛盾了对不对?”吴小天按灭烟蒂,说:“不是我闹她,是她们一家三口集体闹我!”冯素苓一愣,眼睛停留在儿子的脸上。

  吴小天今年二十三岁,秉承了父母优秀的遗传,长得英俊帅气,加上口齿伶俐,所以很有女生缘,从初中起,就开始收到女生的小条子。冯素苓有一次洗儿子的衣服时翻出一张字条,字条上这么写着:“我愿意变做一只小鸟,飞翔在你的蓝天里,与你朝夕相处,永远歌唱……”冯素苓吓坏了,动手打了儿子,逼问他,是不是他先递的条子?吴小天摆头说:“我不会写条子,我只是收到过几张这种小条子。”

  从儿子读初中起,冯素苓就一直提心吊胆,每天守在儿子的学校门口,等着儿子放学,还经常检查儿子的口袋,看有没有女生递的小条子。她苦口婆心训导儿子,要好好读书,争取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才有好的工作等着他。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吴小天的学习非但没进步,就像山体滑坡,越滑越厉害,高考时,连三类线都没过。冯素苓失望至极,领着儿子在炎热的八月,跑遍武汉市几乎所有的高校,总算给儿子找了一个成人大学,吴小天才勉强拿了个大专文凭。冯素苓还通过一个熟人关系,把儿子弄进著名的HR公司。在高校毕业生供需见面会上,HR职公司只招“211”工程院校的毕业生,所谓“211”工程,就是国家高教部制定的,力争在21世纪创建一百所重点大学,甚至世界名校。所以吴小天能进HR公司,得天独厚,很不容易。冯素苓希望儿子好好工作,争取提升学历,考专升本。哪知吴小天进HR公司不到三个月,又开始新一轮的恋爱。

  这个名叫印娜的姑娘,是吴小天HR公司里的一个同事,杭州人,和所有的江南姑娘一样,印娜也生得水灵漂亮。印娜的父母听说女儿在武汉谈了个对象,就让女儿把男朋友的详细情况,连同照片用电子邮件发给他们。父母看了吴小天的照片后,对吴小天的相貌没提意见,但对吴小天的学历和家庭情况提出了质疑。印娜是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法语专业的本科生,而吴小天只是一般成人大学的大专生;印娜杭州家里有三套住房,而且一套比一套大,而吴小天家里只有一处小两室一厅。吴小天把印娜带回家里吃过一次饭,印娜参观完吴小天家里房子后,如实把情况汇报给父母,就像编辑发稿,还加了编者按:“房子不是爱情的全部,爱情的全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爱这个高大英俊的武汉男孩,尽管他现在一无所有,但只要有爱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印娜的父母当然不会像女儿那样头脑发热,他们专程乘飞机来武汉,就像验收团检查工作,他们要对女儿的男朋友进行实地考察。吴小天陪印娜从机场把父母接到宾馆,陪同印娜的父母吃了一顿饭。吃饭时,印娜的母亲问:“你爱印娜,我们不反对,但你要明白,爱一个人,就要对这个人负责,你知道什么叫负责吗?”印娜的父亲也语重心长地说:“小吴啊,听说你才二十三岁,比印娜还小半岁,为什么不趁年轻时打好基础,多学点东西?知识才是男孩子要考虑的东西。你告诉我,你打算今后靠什么养家?”

  吴小天一向是爱情实践的专家,他没有理论,尽管口齿伶俐,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他受不了印娜父母盛气凌人的质问,起身说上卫生间,一去就没再转回来。第二天,他和印娜开始发生龃龉,并一连好几天不理印娜。

  说到这里,吴小天脸上愁云更密集,似乎有一场大雨就要哗哗落下来。冯素苓尽管心里不舒服,却没附和儿子,把儿子拉到小客厅吃饭。见儿子无精打采往嘴里数饭粒,冯素苓心里更难受,她说:“我早就警告过你,八字还没一撇就忙着恋爱,结果怎么样,跟你爸爸一样,没一样真本事,到处看人脸色,受人的窝囊气。”吴小天毕竟大了,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他的回答惊世骇俗:“老妈别借题发挥好不好,说我就说我,何必扯上老爸?你既然这么瞧不起老爸,当初何必跟他结婚?”冯素苓瞠目结舌,一下子哑场了。

  冯素苓心灵藏的东西,一直讳莫如深。她不是瞧不起吴乾坤,尤其是夫妻两人都下岗后,冯素苓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成天心烦意乱,动不动发火,还爱对比联想:看见别人住的大房子,就联想到自己住的小房子;看见别人颐指气使穿金戴银,就联想到自己那一枚分量很轻的金戒指,孤零零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最终这只孤零零的金戒和项链,还被吴乾坤偷偷拿去卖了。冯素苓也想高尚,她不是瞧不起吴乾坤没本事赚大钱,她只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住进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里,然后她在这美丽的像宫殿似的大房子,欢迎亲戚来访,欢迎同学来玩。冯素苓的脑子是对比过度才变的。吴乾坤知道老婆变了,所以尽量不惹她生气,也不揭穿她。但这一天,冯素苓被儿子揭穿了。

  吴小天勉强扒了几口饭,推了饭碗,说:“等会老爸回来,这事先别告诉他,印娜那边,我想好了,打算和她分道扬镳。”冯素苓冷笑道:“就算分道扬镳,话还是要说清楚,有钱就可以高高在上,有钱就可以教训人!”吴小天说:“算了老妈,谁也不怪,要怪就怪我当初没好好读书,HR公司论学历定岗定薪,博士硕士本科专科,泾渭分明,印娜比我拿得多,所以是我自不量力,自取其辱。”

  吴乾坤回来了,看见儿子很是惊喜,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香烟递给儿子。吴小天接过香烟看了一眼,还给爸爸说:“老爸自己留着抽,我打算戒烟。”吴乾坤朝老婆看了一眼,说:“冯素苓,你儿子开始懂事了。”冯素苓冷脸说:“他不懂事是有师傅领头,读高中起就开始抽烟,你发现了也不严加管教,还有偷偷恋爱,你还是得过且过,现在醒悟有什么用?晚了。”在一般人家里,都是慈母严父,但在吴乾坤家里,却乾坤颠倒,变成严母慈父。以前吴乾坤搞工会文体工作,领着儿子这里那里看球赛,看演出,甚至还把儿子领进舞厅,所以吴小天跟父亲感情笃深,而对母亲的严厉不以为然,年龄和抵触情绪同步增长。其实,冯素苓哪里不疼爱儿子,只是把严厉当做爱,所以她才一直坚持唱白脸,让吴乾坤唱红脸。现在儿子成了今天的样子,冯素苓只要跟吴乾坤吵架,总把教育儿子的失误强加给吴乾坤,子不教父之过。所以吴乾坤脸色尴尬无话可说。吴小天说:“老妈你干脆冲我来,失误是我,与老爸无关!”冯素苓说:“与他无关,就跟我有关了,我算什么?从早到晚,从里到外,忙得四脚朝天,最终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算了,不说了。”

  6

  星期一上午,冯素苓乘公交车先来到HR公司,在门口先打电话给印娜,然后站在HR公司豪华气派的门口来回徘徊,等印娜。

  吴小天能进声名遐迩的HR公司,与其说是机遇,不如说是人气。冯素苓从毛涤纶厂下岗后,先后做过家政,保洁工,钟点工,前年经熟人介绍到蓝领丽人服装城,每天穿着热卖的服装,笑容可掬接待顾客。有一天,有个姓孔的男客户,打算送病榻上的夫人一套服装,说夫人的身材跟冯素苓差不多,请冯素苓试穿。冯素苓为了稳妥起见,不仅试穿了那套服装,还亲自跑到医院看望那位夫人,把那位夫人感动了。正好这位夫人儿子的公司要给员工统一订做服装,干脆把这个业务交给冯素苓。冯素苓为蓝领丽人服装城拿到一笔将近二十万元的定单,老板自然高兴,给冯素苓加薪,又提升她为店长。

  冯素苓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当了店长后仍然去医院看望那位患病的夫人,知道这位夫人身患癌症,不久于世,她陪夫人聊天,给夫人读报,甚至还给夫人擦澡,剪指甲,被夫人的儿子看见了。小孔先生很感动,在母亲去世后,几次邀请冯素苓去他的公司任职,被冯素苓婉言拒绝。小孔先生很奇怪,问冯素苓是怎么想的。冯素苓说:“也没怎么细想,就是觉得既然答应别人做事,不管好歹一定要坚持到底。再说我都四十多岁了,又没专业,孔先生实在关心我,就关心关心我儿子。”就这样,吴小天才进了HR公司。

  冯素苓正想着这些往事时,从马路上开过来一辆漂亮的奥迪,奥迪朝HR公司大门开,冯素苓侧身让道,铁闸门徐徐打开,奥迪缓缓开进大门。印娜也出现了,冯素苓只注意阳光下移动的印娜,没注意奥迪车里钻出来的人。HR公司常务副总孔先生,他看见冯素苓,就让司机把车里两位重要的客人先送到会议室,他过来跟冯素苓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两位客人也跟着孔先生下车,孔先生朝门口走时,他们也朝门口走。冯素苓认出一前一后朝她走来的三个人,前面是孔先生,后面竟是方研究员和林薇。

  孔先生先打招呼:“您好冯师傅,来看小天的吧?”冯素苓笑着点头,眼光迅速跳到孔先生身后,说:“怎么这么巧啊?在这里碰到方老师。”孔先生一听方老师,马上转身,看见方研究员笑眯眯地点头,林薇走过来拉冯素苓,还简单向孔先生介绍了和冯素苓的同学关系。孔先生觉得太巧,还解释说,723所跟HR公司一直是合作单位,所以今天特地接方老师和林薇来HR公司谈开发新项目。冯素苓笑笑,朝远处的印娜看了一眼。

  印娜发现这边的情况,人就停在那里。冯素苓对孔先生说:“你们去忙吧,不耽误你们。”孔先生说:“既然来了,大家又都是熟人朋友,干脆等会一块吃个便饭吧,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请你吃个便饭。”冯素苓笑着说:“孔先生已经解决了吴小天的饭碗,真要请吃饭,也该是我请,怎么好意思让孔先生请?你们先忙吧。”孔先生只好领着方研究员和林薇走了。

  印娜这才走过来。冯素苓把印娜领到大门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印娜眼神躲闪,表情紧张,小声问:“阿姨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冯素苓说:“听说你爸爸妈妈来了,我想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个便饭。”印娜说:“谢谢阿姨的盛情,可他们走了,今天早上的飞机。”

  冯素苓微笑着说:“听说你爸爸妈妈这次专程来,是来考察小天的,结果大失所望,是不是这样?”印娜低着头,蚊子似的嗡嗡:“也不全是这样,只是……发表了一些意见……”冯素苓说:“对小天有意见当然可以提,但作为长辈,对晚辈提意见的方式方法,包括措辞语气,就像别人常说的,应该以鼓励为主,你觉得呢?”

  印娜渐渐抬头,眼里忽然涌出泪水,她声音哽咽:“阿姨,我真的很痛苦,小天整整三天不理我。其实不是我为难他,更不是我爸爸妈妈为难他,是生活在为难他。现在大家都在努力争取的东西,房子票子和车子,你能说是一种庸俗一种势利吗?其实我也想高尚,所以小天应该理解我,理解我的爸爸妈妈,给他们一点缓冲的时间,但他抽身就走了,把一大堆的烦恼留给我……”印娜呜咽起来。

  冯素苓心软了,不打算把准备好了的谈话内容再继续下去。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印娜,说:“别哭,把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怪阿姨多事,不冷静,但阿姨就小天这一个儿子,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喜怒哀乐,都牵动着我这个妈妈的心,所以我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而是了解情况。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不管你们以后能不能走到一起,我还是感谢你爱上了我的儿子……”

  冯素苓说到此,鼻子发酸,她抑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吴小天在电话里质问:“老妈你在干什么?刚才孔总打电话说你来了,你该不是来找印娜的吧?如果是,就别添乱,马上转身,向后走,或者我来送你乘车回家。”冯素苓说:“不耽误你工作了,我马上回家。”

  冯素苓离开HR公司,在公交车上接到林薇的电话:“我们都等你吃饭呢,怎么走了?孔先生还描述了你们认识的经过。你总说自己没业绩,却把一份平凡的工作做得那么人性化,我和方老师听了,都感动得不得了。”冯素苓说:“林薇你别夸我,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就算我人性化待人,别人未必也人性化待我。算了,我今天心情不好。”就挂了电话。

  下午二点,冯素苓坐在汉口中山大道一家咖啡屋等谢丽君。谢丽君姗姗来迟,将近晚到四十分。冯素苓耐着性子,看着表妹像T型台上的模特儿,迈着猫步扭到桌前。两姐妹意味深长相互打量。冯素苓发现谢丽君发型又改了,把上次染成棕色的头发又染成黑色,越发衬出脸的粉白和细腻。谢丽君不仅永远率领时装新潮,连季节也比别人抢先,她穿着吊带裙子,裸露的肩膀上披着一块薄如蝉翼的轻纱。谢丽君也在打量表姐,冯素苓还是穿那套绛红色的套裙,薄施淡妆,跟表妹是两种风格。谢丽君说:“表姐今天好漂亮啊!”冯素苓莞尔一笑:“漂亮这个词,还是表妹自己留着慢慢用。表姐老了,跟表妹一比,我不是丑小鸭了,是丑老鸭。”然后问谢丽君喝点什么。谢丽君要了橙汁,冯素苓也要了橙汁。两姐妹心照不宣喝橙汁,打哑谜似的琢磨着对方。

  冯素苓先说上次跟方研究员见面的事,没办好,主要是两人没缘分,又说姑妈,就像下指示,再三要她关心,所以才当了一回傻红娘。谢丽君说:“表姐这么正式找我,不会是为这事专门来作检讨吧?真要检讨,也该是我,不该跟老头子说那些没水平的话,把表姐的好心当驴肝肺,让表姐丢了面子。”冯素苓说:“说到面子,我也许早没面子了。至于为什么没面子,想必你心里最明白。所以为了不再丢面子,我们两姐妹最好开诚布公。”冯素苓紧盯表妹的表情。谢丽君刚开始还装模作样,说听不明白表姐说什么,又东扯西拉,说自己的婚姻是母亲强行包办的,她早有恋人,但母亲硬是活活拆散了她和初恋情人,逼她跟赵林结婚,婚后打打闹闹成为家常便饭。因为赵林仗着自己父亲是国棉九厂的党委书记,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天天聚众赌博,还乱搞女人,有好几回被她堵在床上了,她动手打贱女人时,赵林非但不帮她,反倒帮贱女人,所以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好分手。

  谢丽君跟赵林有一个女儿。离婚时,在女儿和财产的问题上,她选择了财产,把女儿交给赵书记两老抚养。谢丽君把房子卖了十二万,向赵书记索要了青春赔偿费五万,加上私下攒的私房钱五万,用二十二万开始炒股,没想到炒股时财运高照,一路牛市,狠狠赚了几笔,然后投资开美容院,做传销,又赚了几笔,所以现在囤里有粮,心里不慌。

  冯素苓见她得意忘形,离题万里,就岔断她说:“我没时间听你的致富经,接着谈刚才的正题,脸面的问题。”谢丽君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把头一扬说:“既然表姐这么直爽,我干脆坦白了。刚才我不是说了我的初恋吗,你猜他是谁?”冯素苓说:“让我猜谜啊?那我就猜了,不是有句俗话吗?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会是在偷吃窝边草吧?”谢丽君再怎么想佯装,也撑不住了,她脸色一点一点变白,白纸黑字,开始有了一些内容。冯素苓这才慢慢起身,学电视剧里的情节,端起一杯橙汁,一下子泼到谢丽君的脸上,接着伸出手掌,朝谢丽君脸上左右开弓一阵猛烈抽打。谢丽君也没还手,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嘴角已经开始渗血。冯素苓朝表妹吼道:“小婊子,小娼妇,为什么不还手?你还手啊!”冯素苓又端起谢丽君面前的橙汁,再次泼到表妹的脸上。谢丽君脸上的橙汁和泪水交织并流,还是不还手。

  咖啡屋老板闻讯赶过来,说:“对不起,请二位克制一下情绪,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

  谢丽君从皮包里抽出几百元钱丢在桌上,老板双手连连直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凡事可以说得清楚的,这里有外宾,请二位注意国际影响……”果然角落坐的几个外宾也被这里的场面吸引了,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冯素苓也就罢了,在一阵惊异的目光包围中,她踉踉跄跄走出咖啡屋,走到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一直坐到姑妈家。

  冯庆红正在打麻将,见侄女脸色煞白,幽灵似的走进来,站在自己的身边。她问:“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冯素苓不出声,动手拉姑妈,用了很大的力,把姑妈拉起身,一直拉进卧室里。冯庆红见一向有规矩懂礼貌的侄女表情怪异,预感有大事,就喊:“老谢,倒杯茶进来。”冯庆红话音刚落,冯素苓说:“真要倒,就别倒茶,给我一瓶敌敌畏。”

  冯庆红呆了,伸出一只胖手朝侄女额上贴,想试侄女的体温,被冯素苓用手狠狠挡了:“我没病,不用你假惺惺!你说!一五一十给我一个交代。”冯庆红慌乱起来,说:“这孩子,进门不问青红皂白,让我说什么呀?”冯素苓说:“还要我点穿吗?难道你就不能放下臭架子坦白从宽!冯庆红我告诉你,我喊你一声姑妈是看在我死去父亲的分儿上,是看在骨肉亲情的份儿上,可你是怎么做长辈的?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这么多年了,你们母女合伙欺负我,我恨自己有眼无珠,瞎了眼,看着你姑娘偷人,偷到我头上来了!今天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依。我会拿刀去杀那对狗男女!”

  冯素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理智。姑爹已经把外面打牌的人支走了,关紧了大门,赶到卧室,端来一杯茶水,对冯素苓好言相劝。冯素苓一把将谢守则递来的茶水打翻了,“砰”的一声,茶杯粉身碎骨。谢守则愣在那里,手足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冯庆红毕竟当过大型企业工会主席,处理过无数的家庭纠纷,她知道隐瞒了二十多年的事终于穿帮了,所以她命令老伴:“老谢你出去,我来说。”冯庆红等老伴出门,带紧了房门,这才开始诉说。

  1984年春天,冯庆红发现女儿不对劲,成天昏睡,还在饭桌上出现了呕吐现象。冯庆红是纺织女工出身,对这种反应相当敏感,她强行把谢丽君弄到医院化验,化验的结果是谢丽君怀孕了。未婚先孕在纺织厂屡见不鲜,但谢丽君刚满十八岁,从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就突然怀孕了,冯庆红震惊之余自然要追问,男的是谁?没想到谢丽君说:“不管他是谁,反正我要跟他结婚!”冯庆红附和女儿说:“可以,只要说出这个人,如果条件可以,妈妈就同意你们结婚。”谢丽君转身回房,拿出一张男女合影的彩色照片。冯庆红一眼认出照片上相貌英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手下的宣传干事吴乾坤。

  吴乾坤手里有两台照相机,经常下车间拍摄一些劳动竞赛的场景,还跑到工会主席家里汇报工作。谢丽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冯庆红希望女儿继续考大学,所以谢丽君经常一个人在家里,打着复习功课的幌子,其实在构思爱情。她爱上了吴乾坤,她求吴乾坤给她拍风景照。吴乾坤利用星期天,偷偷领着谢丽君公园、长江边到处拍照,把照片洗印好后,趁冯庆红家里没人时他偷偷溜进她家,两个年轻人就有了爱情的空间。

  冯庆红知道女儿的男朋友是吴乾坤,震惊之余,感到骑虎难下。她先哄女儿堕胎,然后找吴乾坤谈话,明确表态说:这事不可能,一是年龄悬殊太大,吴乾坤已满二十八岁,谢丽君才十八岁;二是家庭经济状况不可能,吴乾坤虽然相貌英俊,可毕竟是从郊县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家中弟兄姐妹多,经济条件差。吴乾坤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做出这种损害领导颜面的丑事来,万一传出去,不仅对领导不利,对自己日后的发展也不利。所以相当害怕,头低到膝下,表示要痛改前非,跟谢丽君一刀两断。

  冯庆红也不想逼吴乾坤,嘱咐他不要声张,自己不仅不会处理他,还要给他另找一个女朋友。她想来想去,想到侄女已经二十四岁了,就把吴乾坤介绍给冯素苓……

  冯素苓听到此,脸上浮现出悲凉的微笑。她慢慢起身准备往外走。冯庆红见侄女神情恍惚,怕她出事,挽留侄女说:“是姑妈自私,害了你。为了不再害你,所以才要你加紧替丽君尽快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没想到她旧情不死,两个人最终还是勾搭上了。一发现这个情况,我警告过丽君,也警告过吴乾坤,素苓你就怨恨姑妈吧……”冯素苓看见姑妈罕见地涌出两滴眼泪,她毫不为之所动,一把推开姑妈,转身就要走。冯庆红死死拉住侄女,问:“你想怎么办?”冯素苓冷笑道:“我想怎么办?我想让历史颠倒重来,可能吗?我只好成全你姑娘,让他们狗男女破镜重圆!”

  冯素苓离开姑妈家,又招手拦出租车,一直坐到新华里母亲家。母亲见她脸色煞白问她是不是病了,冯素苓就像梦游,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用眼光丈量着母亲的房子,说:“我打算搬回来住几天。”母亲见女儿目光呆滞,神色反常,也不好仔细盘问,只点头。

  7

  冯素苓突然搬回娘家,引起弟妹的猜疑,因为要拆迁,新华里蠢蠢欲动,并陆续有人开始搬家了。姐姐在这非常时期突然回家住,除了觊觎房子,没有别的解释。弟妹们也不等闲了,要姐姐拿方案。冯素苓冷笑道:“拿方案对不对?也好,我放弃考大学,从十八岁开始挣钱养家,冯婉苓那时十四岁,读初中,冯小宝十一岁,读小学,所以你们先算笔账,每人吃了我多少,用了我多少,现在一分不少都退给我;还有,你们不是说这房子可以算到二十一万吗?你们要分我没意见,但我也要一份。”

  冯素苓说完,弟妹们面面相觑。冯婉苓想了想说:“大姐的确劳苦功高,可也不能居功自傲,想一个人独吞了家产吧?”冯素苓鄙夷地盯着妹妹:“冯婉苓你白读了那么多年书,没长知识,长了一肚子坏下水。你眼睛里除了认得钱,还认得什么?亏你敢想敢说,我想独吞这破房子?告诉你,这房子的户主以前是冯庆德,他走了,为什么没把房子一块带进坟墓里?你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懂,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对话?”弟妹们见一向宽厚待人的大姐挟枪带炮,字字句句都有浓厚的火药味,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他们只好走了。

  弟妹们前脚走,姑妈冯庆红后脚赶来了。她弯来绕去,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劝冯素苓回家。冯素苓说:“你以为我还会把你的话当圣旨对不对?你也太小看了我了!你真要有底气,就当着我妈的面,把你们母女做的龌龊事,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不敢讲对不对?那好,趁我还没撕破脸,你马上滚!”冯庆红站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还是灰溜溜走了。

  母亲等小姑子走后,轻言细语问大女儿,究竟为什么跟姑妈怄气。冯素苓说:“妈你记住,今后少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没有姑妈,我只有恨,只有一肚子怨气!”

  冯素苓究竟为什么从家里搬出来,母亲一直蒙在鼓里。这天,母亲趁女儿上班后,偷偷跑了一趟小姑子家。冯庆红见嫂子登门,知道纸包不住火,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母亲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开始流泪,她从没大声斥责过小姑子,对小姑子一向毕恭毕敬,但此刻,母亲用简朴的话语表达了她的谴责:“你是亲姑妈呀,天地良心,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缺德事?要是你哥哥活着,你敢做这种缺德事?”冯庆红哑口无言,没有反驳。她想息事宁人,想把这场火扑灭。但母亲已经不想再由小姑子摆布了,她离开小姑子家前,摔破了一只陶瓷茶杯,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片说:“要想我认你这个亲戚,你把它粘起来,你不是姑妈呀!是黄鼠狼,没安好心,你不得好死!”

  母亲回到家里仿佛大病了一场。冯素苓下班回来,见母亲歪倒在床头,脸色苍白。她以为是弟妹们又来过,母亲摆头,起身对女儿说:“这么多年来,是妈耽误了你,是妈对不住你。你还年轻,今后打算怎么过,妈支持你,再也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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