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集(17)—王青石文章 王松奇书法

  • 来源:银行家
  • 关键字:自然,波特兰,长城
  • 发布时间:2013-06-27 15:41

  人与自然

  颇闲的周日下午,人们多是百无聊赖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肥皂剧,我却身披单衣蹲在市中心寒风凛冽的车站里,默默思考生命的真谛。一颗无痛呻吟的心,就在这般游走于市井之间,观芸芸众生奔波在星条旗大地之上时,不禁忆起SAT蓝皮OG里一篇颇有涵义的阅读短文:论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关系,此时,在这个繁忙的街口,显得格为深刻。

  社会上普遍流行的说法是人要善待自然,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人是超脱于自然的地球主宰。而我也一直默然接受着这个口口相传的事实,不曾质疑。直到从那篇纯粹用来练习阅读的小短文中读到一个让我耳目一新的观点:人属于自然,且永远不可能脱离自然,人类的社会秩序就像白蚁山的社会秩序一样,只是自然界成千上万的奇迹之一,那么美丽,却不属于我们自己。那万顷农田和高楼大厦,纵然宏伟,却如百鸟迁徙河狸造坝一般,不是我们独特的创造能力,而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

  于是,我仿佛如梦初醒,意识到这才是理性的事实。自以为高高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人类,无非也是自然世界的沧海一粟,而我们自认为是上帝的模子里刻印出来的生命意识,也仅仅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生物过程,犹如初冬一片片雪花飘落湖面,在水面上泛起肤浅的涟漪,仅一眼的时光,便不复存在,融入茫茫湖水,了无痕迹。

  仔细想想,生命是什么?生命不是灵光闪现的精神力,也不是能出入躯壳的灵魂,生命无非是常年处于活跃状态的几种化学元素,来自宇宙任意一个未知角落,在无尽黑夜里星球与星球之间反复碰撞之中偶然化为了一块泥灰,叫做地球;再经过数亿年的风沙,偶然演变为了逐渐活跃和复杂起来的所谓生命。说白了,我们尊崇至上的生命,起源于一颗破碎的石头;而你和我,都只是一把星尘,在深邃的苍穹里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那我们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我们的主观意识又从何而来?理性讲,其实我们并没有意识,我们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几亿个紧紧簇拥在一团的细胞,每个细胞有自主的功能和行为,而我们仅仅是它们的聚合体。可笑的是,我们却还以自我为主体,视细胞为生命的附属物,殊不知我们才是名符其实的行尸走肉。在宏观世界里,人与社会的关系何尝不也是如此?无非社会变成了人,而人变成了细胞。正如人的意识是通过一个个神经元的反应力来感知,社会也是通过一个个人类的思想相加在一起而存在。这样一来,说社会是有生命的,一点也不为过。严格来讲,如果细胞构成的人被定义为具有生命,那由人构成的社会也同理是一种生物。然而,生命的定义是人为创造的,如果以完全客观的态度来看世界万物的话,人与一块岩石,一滴雨水并无区别,只是存在形式不同。若说一物有灵,则万物皆有灵,因为本质上我们都生于自然,并在无尽的改变中与自然同在。

  顿觉,自然就是上帝,就是道,就是佛,就是所有正统宗教不变的中心思想和世界奥义。自然就是那个无生无死至高无上法力无边、人们存于其中而不知的唯一一个接近“神”的定义的科学概念。自然是伟大的,无论是无垠宇宙还是地球绿洲,都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现实,人类的力量仅仅是自然的一点星火,而自然永远高居人之上,掌控着完美的宇宙,这就是自然的力量。

  于是,在这个多云的春天里,我看到列车的大门徐徐向我敞开

  波特兰日本花园

  昨日应学校宗教课课外活动要求,驱车前往波特兰市中心以外、大河对岸深山老林里的日本花园。

  从网上的资料中初步了解到,这个日本花园不过是一处波特兰地区老年僧侣们修行的园林,除了假山和鸟叫以外大概什么都没有。这小小的花园,纵然自诩为精神疗养胜地,我却不大吃这一套,脑子里只是想着赶紧把这个课外活动完成了事,也好返校交差,别耽误了成绩。但我也并不是如一般的浮躁高中生一样,仅仅觉得这般宗教文化不如年轻人流行的烟酒摩托来得刺激,更大程度上是源自我对所谓“精神层面”这种理论的质疑,毕竟最近受唯物主义文学影响有些过深,只觉得修行静养这种生活方式实在是不靠谱,更不用说什么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的园林了。

  事实证明,我判断失误了。当身穿毫不搭调的花鞋蓝外套的我亲身走进这深山大花园遨游一番之后,才懂得自己先前的逻辑未免有些绝对,有些自负,有些自作聪明的肤浅。

  进入日本花园前,是一段隐于草木之中、需要徒步上山的石头小路,蜿蜒在大森林的脚下引领我的方向。这片森林给人一种近乎原始的感觉,巨树参天,树干挺拔傲然立于清冷潮湿的土地之上,目测有近十层楼高却岿然纹丝不动。举头而望,高高在上的是一层层粗壮而肥大的枝叶,遮天蔽日,随着曲折的小山路舒展、延伸,直到恍然看到了一座寺庙大院的正门,才豁然开朗,任早晨不温不暖的日光洒在青灰瓦片铺就的房屋顶上,两个光头蓄须的白人在售票亭的玻璃窗后向我微笑,我才想起来这里依然是波特兰。

  修剪得精致唯美的花草树木,深山古寺里芳草留香的宁静,远处林中隐约听得见的潺潺流水,这就是日本花园。门口处所谓的第一园,只是巴掌大的野果丛里的一片空地,仅仅包括一棵矮松,一片圆石地,一道流水从竹芯里缓缓引入到嵌在石头之中的瓷缸里。于此得知,一座日本花园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只需三个元素:水、石与木;其中石最为重要,因为日本的修行者们发现,我们的世界是建立在无尽的石头之上,没有石头,一切繁荣与瑰丽都无处立脚,这大大小小的石头,才是自然的本尊。流水与草木,则是生命与美的象征,不论是日本佛教还是神道教,都将它们视作无垠宇宙生命轮回的标志。而此处这三者的摆设,近乎是信手随意布置的,跟人一般大小的小松树立于石地一侧,水由另一侧灌入中心。它看似漫不经心,写意之余却营造出了一种莫可言说的和谐,将世界本真的动、静与永恒集结在最平衡的交点,仿佛于半空中画了一个完美的圆,无破绽之余,却又直指人心。恍然间,虎躯一震,才回过神来,依然只是一棵矮松,一片圆石地,一道流水沿着竹芯潺潺滚动,多余的清水从缸里慢慢溢出,渗进铺满石头的土地里。

  本以为只是自己一时走神,谁知接下来的园区让我领略了更深一层的韵味。那是形状各异的磐石,由小瀑布渐渐铺满的水池与枝叶延伸至水面上的树木。三个不变的元素重叠在一起,营造出的却是更引人出窍的情境。在荡漾着树林味道的水雾里,我竟然有点悠悠欲飘,飘飘若仙。抬头再仰望水池上的天,已然分不清谁是谁的倒影。彩云轻轻,化为了金黄色的锦鲤,从青天的涟漪里游了出来,慢慢摆动的尾巴掀起了迎面而来的清风。无法自拔的沉溺里,我突然领会到这日本花园是如此安静,又是如此不可攻破的和谐。那碎石之上枝繁叶茂的矮树,那将水流分为两路的磐石,和那叶片飘落后短短的清波,真的能融合为一,直到人,也在其中迷失。

  全身心沉浸在这人造的自然之美中,我也似乎终于探索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我是大都市里长大的孩子,与大自然的接触,最密切的记忆只是在澳大利亚的热带雨林里,但当时是随着旅行团一起走走看看,很兴奋,很新奇而已。

  我从未很认真地思考过,这苍山古林,这潺潺溪涧,这鸟语花香,岂不正是人类来自的地方?当千万年前,人类懂得了取火,懂得了建造,懂得了走出大森林时,我们是否就在那一刻偏离了道,偏离真正的存于乌有之中的精神世界?以往我一直质疑所谓“精神世界”究竟为何物,至今才发现,它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精神这种能量,也许确实只是人类脑细胞的衍生品,然而细胞的成分也有它们自己与生俱来的化学属性,这各异的化学属性,正是细胞的精神,也是生命背后的源动力,更是数亿细胞所组成的人类无法逃脱大自然的呼唤的理由。充满欲望的现代社会兴许有彩灯与美酒,但一个纸醉金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寻到生命真正的快乐,因为他已背弃了一木、一石、一水的和谐。正如落叶归根,人心总是要回到自然的。真正的成功不应是事业飞黄腾达,而是在经历了曲折或平凡的一生后,能够听到自然的召唤,能够无需思考,就能体会到那超脱肉体局限的宁静,这就是人类精神世界存在的意义。

  直至此时我才意识到,也许我一直否认的许多宗教,确实有它们存在的意义。许多习惯用逻辑思考的无神论者说,宗教信仰只不过是怕死小人的一块遮羞布,用来自欺欺人,试图告诉自己死亡不是终点。日本花园却让我觉得,与其大胆接受生命的终点,不如重新定义“生命”的概念。当人能全心全意地回归自然,回归道时,生命岂不就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而道是永生的,人若如鱼迷失在水里一般迷失于道中,那么死亡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程,我们每个人也就能得到真正的永生,在那杨柳叶的缝隙间随风而过,在那高大的群山之巅化为一朵彩云,在江河湖海的大浪里,回归本真,回归世间万物交织在一起时最美丽的精神世界。

  这小小的日本花园,兴许让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在这不作声息的草木里,我顿时有一种激动得涕泪横流的冲动。

  在这个春天,17岁的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寄托一生的信仰。

  再见,波特兰

  2013年的5月中旬,太阳已经开始歹毒起来,我乱如耗子窝的小房间犹如炼丹炉,蒸得我只穿内裤也有大粒汗珠下雨一般地滴落到地上,淋得开了线的灰色破地毯通体湿透。酷热难忍,心烦意乱;在摇晃的木椅上面瘫了许久后,我终于决定打开烧得滚烫的电脑,汗淋淋的手指点开新建word文档。

  空白的一页纸,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不知今天的我将记载下什么思绪。坐在这快要散架的古董桌子前,突然觉得我每周的写作就像不曾停泊的小舟一般,在充满征服与掠夺的大航海世界里安静地摸索着自己的航线,避狂风巨浪而行,却依然暗自承载着要有朝一日鲸吞四海的决心。所以,虽然只是慢慢前进,但却慢慢写满一页又一页平淡如水的生活,比以文人的头衔在公众视野里争锋斗角要安稳多了。散文创作,说白了最后还是为了自己。回归现实,我又回到了面前充满未知色彩的画布,又回到了需要放下学业,插上翅膀,敞开心扉的时刻。就像每个蹲在这小屋里的周末一样,我闭上双眼,任宣泄掌控我并不灵活的双手。

  不再一样的是,日历提醒我,仅剩下一个月,我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城市了。一个月,那么短暂的四个星期,那么甘于就在我眼前悄然流逝的三十天。此时此刻我才发觉,波特兰对我的意义不再仅仅是那行过百遍的喧嚣街口和城铁外蔓延的蒿草丛;真正重要的,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把他生命的一部分献给了这里,献给了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十四岁到十七岁,青春破土而出的三年,我不敢说自己尝到了甜头,但这些日子里我所学会的足以扶我步入正轨,步入社会,步入即将开始并延续一生的学术生涯。当几个好出风头的美国同学解开衣扣袒胸露乳站在大卡车车顶,迎着高中毕业时分的灿烂阳光高喊“青春万岁”时,我猜他们一定不懂我这种真正的、一生不会褪去的青春。我对俄勒冈难以言喻的感情就像一杯清酒,看似淡薄、内容不多,惟有切身品尝过后才能懂得它深藏的醇厚与浓情。在我的世界里,这是一座有生命的城市,写满了蜕变的我所留下的足迹。在这玫瑰盛开的花园里,我结出了自己最丰满的花苞。

  我今天与明天所看到的一切,很快就会成为遥远的回忆。曲终人散之际,竟然是要在这般热情的盛夏。为我高中留学生涯画上句号的背景,竟然是如此不搭调的天气与一滴一滴继续沿着背脊往下流的汗水,不过,却遏止不了回肠荡气的我写满心底的留念。

  我望向窗外,暑假随我一同登火山爬长城的吕布和他的表弟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扔橄榄球。我想,吕布的生命也许只会围绕这一个根茎牢牢扎在波特兰的家族愈发繁茂,而我须要不断地向着下一站和下下站行进,只待有一天会问心无愧地回到那个我记忆里已经不大清晰可见的家。其实这两种生活并无高下之分,都可以谱写意义非凡的一生,只是,我不得不选择后者。

  不知不觉日光转入夏初的黄昏时分,空气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这一段掩映在青翠的俄勒冈的生命路程即将终结,但也惟有如此,才能让我的下一程生命诞生于灰色的璀璨之中。

  波特兰,波特兰。很快就要告别了,心底泛起一种道远日暮的感觉。

  其实,还是很美丽……

  王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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