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慰父亲：你植入的坚强让儿“站起来”

　　儿子瘫痪之日，也是他站起之时，而这一切，是父亲一生的蓄谋！

　　马会朝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小学校长，却写出了一部野心勃勃的小说《黄河滩上的父亲》，这是他写给父亲的书。

　　父亲马文仲的故事曾被导演谢晋拍成了电视剧《牵手人生》，在海外38个国家展播，感动了亿万观众。而在7年前，父亲也写过一本叫作《站起来》的书送给他。这是一本预言书——指示了儿子后来的路。

　　这是怎样的一对父子？他们之间为何要以书传话？

　　父亲的信

　　2008年4月5号，河南长垣县苗占乡马野庄小学失去了它的第一任校长马文仲。

　　马文仲享年42岁，曾是全国闻名的“跪着给学生上课的老师”。六年前，导演谢晋曾率剧组在此蹲守三个月，以校长马文仲为原型，拍摄了电视剧《牵手人生》。《牵手人生》在海外38个国家展播，获奖无数。马文仲还是一位优秀作家，他的自传体小说《站起来》曾轰动一时，鼓励了许多身残志坚的人们。

　　三天后，母亲谷庆玉把马会朝和妹妹马会敏叫到一起，谷庆玉含着泪说：“你们的爹有信给你们，信是他几年前就写好的，写好后便让我保管着，每年，他都会对信的内容进行修改。他说没有什么财产能留给你们，就这两封信……”

　　马会朝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给我亲爱的大儿子。想到父亲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手中的信却仿佛还有他的温热，马会朝的眼泪喷涌而出。展开，是父亲反复涂改的字句：

　　宝贝，自从你七岁以后，我就没有这么叫过你了，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怨恨我，我不怪你，我心里的苦衷有一天你会懂的。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妈带着你出去看牙吗？那只是我们对你撒的一个谎，当医生告诉你母亲，你得了和我一样的病，我的痛苦和不幸将一一在你身上重演时，我知道我得为你做点什么，不然我死不瞑目。

　　儿子，我很想在你心里埋下一个太阳，让你不论遇到什么，心里都是明亮的，或者把人生所有的大道理都说给你听，或是把自己总结的人生经验传授给你，但我知道那样收获很小，我只能用一种残忍的方式对你，让你摸爬滚打，让你流血流泪，让你自己长出翅膀，长出脊梁。所以我让你替我写了那本书，让你真正地进入父亲的苦难史、奋斗史、一个男人的成长史。《站起来》是我专门为你写的，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不止身体还有内心。

　　儿子，你是老大，爸要是走了，你得担负起这个家庭的重任，爸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好好活着！

　　读罢父亲的信，马会朝在父亲的灵前长跪不起，往事一幕幕如昨日重现……

　　父与子

　　马会朝的父亲腿脚不便，是个残疾人。不懂事的马会朝有时候也会和小伙伴一起嘲笑父亲，直到1996年春，他7岁时，奶奶心酸地给他讲起父亲的故事：马文仲17岁那年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可因为母亲的遗传，17岁的他患上了发病率仅二十万分之一的进行性肌肉营养不良症。这种病遗传性极强，它不像癌症那样短时间内致人死亡，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让病人的身体慢慢扭曲变形，发病的过程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所以被称为“不死癌症”，马文仲在21岁那年就再也没能站起来了……

　　在残疾已成事实后，马文仲没有悲伤消沉。他看见村里很多孩子因为贫困上不起学，便想办一个免费村小，用自己的知识去帮助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爷爷把家里最好的一间房子腾出来，给儿子当教室。第一年，马文仲只收到了8个孩子。

　　马文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教育这8名学生。几年后，8名学生中有6名考上了初中，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把孩子送到马文仲这里上学。

　　通过一则征友启事，马文仲认识了湖南张家界桑植县马河口村的姑娘谷庆玉。20岁的谷庆玉背着父母来到了马野庄，当她看到跪着给学生上课的马文仲时，她被打动了。1988年，马文仲和谷庆玉结婚了，夫妻俩共同打理着马野庄小学。第二年，儿子马会朝出生。下一年，又有了女儿马会敏。

　　痛苦？疾病？幼小的马会朝对这些词没有什么概念，但他也隐隐感觉到了父亲的疼，他不再嘲笑父亲了。他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的命运跟父亲的重叠了。

　　夏天，一向能走会跑的马会朝突然变得爱摔跤，身上常是青一块紫一块，手脚也没以前那么利索。马会朝自己没觉得什么，可父亲眼里却有了深深的痛苦和恐惧。马会朝的症状正是进行性肌肉营养不良症的早期症状，这意味着马会朝也遗传了这种怪病。

　　马会朝不知道那时候的父亲经历了怎样漫长的叹息，他只知道，父亲对他越来越严厉了。学习上，要求他每天背会许多古书，背不会就要罚站；还要求他学会做所有的家务，包括喂猪、割草。马会朝讨厌父亲的严苛。

　　10岁，父亲要求他用轮椅推着自己去学校。

　　然而进行性肌肉营养不良症的阴影迅速地笼罩了马会朝，推着二十斤重的轮椅，他站立不稳，身体老磕在轮椅上，鼻子嘴巴常磕出血。即便如此，马文仲似乎对儿子一点都不心疼。

　　儿子将他推到教室后，他还要求儿子用幼小的身躯将他从轮椅上扶到凳子上。然后，在特制的讲台上，马文仲变形的双腿会跪在地上，一只手支撑着全身的力量，一只手给学生写字，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匍在地上的乞讨者。

　　一天，马会朝和往常一样把父亲从轮椅上挪下来，马文仲一个重心不稳，一下子压在了儿子身上，父子俩从讲台上滚了下来，两人挣扎了半天也没起来。底下一个同学哈哈大笑。马会朝一把推开父亲，想冲上去给对方几拳，然而他腿脚不稳，一个趔趄，自己又栽倒了。教室里更是发出一阵哄笑。12岁的马会朝第一次体会到了强烈的耻辱感，他顾不得摔倒在地的父亲，哭着从教室里一扭一摆地逃了出去。

　　当晚，父亲回到家，来到马会朝的房间里，对儿子说：“明天去给那个学生道歉！”马会朝倔强地说：“我不去，你天天趴在地上给他们上课，他们却笑话你，还在背后骂你瘸子、叫花子，我才不跟你一样傻！”马文仲看着儿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是瘸子，但不是叫花子，我坚持给他们上课，也是为了你，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

　　“为了我？”幼小的马会朝不明白，父亲这样拼尽残躯为学生操劳，对自己的儿子却像独裁者，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子？

　　《站起来》

　　在马文仲的辛苦努力下，马野庄小学成了远近闻名的优秀村小，升学率名列前茅。而此时，马文仲却因为常年劳累病情急剧恶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仅剩下右手的中指。

　　恰在此时，发病6年后，13岁的马会朝也四肢无力，不得不依靠拐杖出行。虽然聪明伶俐，却没有一个中学愿意接收马会朝。马文仲只好买来大量中学教材，自己在家教儿子。

　　不再授课的马文仲依然坚持备课，备课的方式是，他口述，儿子帮他记录。这让马会朝烦不胜烦。好不容易一学期的课备完了，父亲又想出了新名堂：他打算写一部自传，依然要儿子给他当助手。

　　2003年，谢晋导演送了一台电脑给马文仲。马文仲让儿子两星期内学会了打字，此后，每晚逼着马会朝给自己记录一千个字。马会朝为了表达抗议，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父亲也不理他，照样不停地讲。

　　父亲给自己的自传取名叫《站起来》，写了两三个月后，马会朝也渐渐进入了父亲的故事，他能沉下心来记录了。看着他自己敲出来的那些关于过去年月里父亲身体的苦难，马会朝有时也会陷入沉思。整整两年的夜晚，父子俩在电脑前，一个絮絮叨叨，一个敲敲打打。

　　到2005年年底，父亲的小说已经写了十多万字。故事情节开始进入马会朝出生的那一段：“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当父亲的责任，我心里每时每刻都祈祷着，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我身上。可我也明白，命运从不像人想的那样美好，这个襁褓中的孩子，他会健康成长吗？如果不会，他会恨我吗？我不自知。”写到这里，父子俩眼眶都湿润了。

　　小说一写就是三年，马会朝从13岁写到了16岁。2006年3月的一个夜晚，马会朝实在困了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等他醒来一看，父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家人赶紧将他送到医院抢救，马文仲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他看到大儿子时的第一句话是：“会朝，《站起来》还没写完，我不放心，我不走……”

　　马会朝当时并不明白父亲的“不放心”是什么意思。马文仲出院后，加大了创作的力度，终于在2006年年中，22万字的自传体小说《站起来》全部完成，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心灵朝圣史。该书最后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马文仲拿到了20万元稿费，他拿这笔钱建起了马野庄村幼儿园。他对儿子说，他要将一生的心血都献给教育，哪怕是在穷乡僻野里。

　　此时，马会朝17岁，只有小学学历，在他依然懵懂的心里，隐隐地觉出了一种和使命感有关的东西。

　　告慰！《黄河滩上的父亲》

　　2008年，马文仲42岁，疾病让他进入风烛残年。一家人的身影常常一同出现在校园里，父亲坐在轮椅上，由妻子推着，儿子拄着双拐，由妹妹搀扶着。

　　19岁的马会朝此时已成年，在他心里，父亲虽身体孱弱，但一直是一个强者，扛着家里的一切。然而，直到那年4月5日，父亲真的走了，马会朝才渐渐意识到，原来的天空是父亲撑起来的，现在全部坍塌了……

　　无奈，马会朝开始接手马野庄小学的管理工作。进入9月，新的学期开始了，马会朝发现前来报名的学生从上学期的几百名一下子锐减到一百多名。原来家长们不相信年轻稚嫩的马会朝。

　　这样下去，马野庄小学将面临倒闭！炎热的天气里，马会朝焦虑烦躁，他想起父亲的自传里记载，当年无人信任民办私小，是父亲背着水和干粮，用棉布绑着膝盖，跪着爬着去劝说村民把孩子送来，粗硬的沙粒将他的膝盖磨得血肉模糊……

　　就像父亲那样干！马会朝依靠着拐杖出行，半个月的时间里，早出晚归，走访了90多户人家，最终将60名学生劝了回来。

　　只有小学学历的马会朝既当校长又当老师。过去年月里，父亲让他抄写的那些备课笔记，让他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很快，前来听课的家长也对马会朝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马文仲的儿子！马野庄小学失去了灵魂校长，却迎来了更年轻更有活力的校长马会朝。此后三年，马会朝连续获得县里表彰。

　　就在马会朝卯足了劲头往前奔的时候，2010年底，病魔彻底来袭，它首先占据的是马会朝的双手，让他夹菜都困难，接着霸占了他的双腿，每迈一步都要费上好大的力气。母亲每日以泪洗面，马会朝却早已做好了迎接的心理准备。

　　大年初一，马会朝让母亲将自己推到父亲的坟前，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他7岁发病，按正常进度四五年内就会瘫痪，然而父亲让他从小做家务、推轮椅，锻炼了肌肉和体魄，才让病程变缓，他比其他的病患多站了10年；父亲让他抄写备课笔记，正是想让他接替自己的事业，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而和父亲共同创作的那部小说，却直接给了他灵魂和知识的滋养，父亲是想把自己的坚韧和不屈写到儿子的身体里去，写到儿子的意志里去！

　　其实，他瘫痪之日，也是他站起之时，而这一切，是父亲一生的蓄谋！

　　2011年下学期，马野庄小学的学生人数又上升至五六百人。他决定像父亲那样写一部小说，以自己的视角来讲述父子之间的故事，不为什么，就为了感激父亲早早就教会了他坚强，给了他应对一切变故的能量，小说取名为《黄河滩上的父亲》。

　　2012年1月，马会朝开始创作。2013年初，18万字的《黄河滩上的父亲》终于完稿，多家出版社已联系上马会朝，希望能拿到小说的出版权。马野庄小学和马野庄幼儿园也在发展壮大，马会朝自己也早已在自修本科学业。也许几年后、十几年后，自己的身体关节也会扭曲变形，也会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可有了自己和父亲留下的这些财富，他的一辈子仍然是有所得的，是值得安慰的。

　　（未经作者同意，本文禁止转载、网摘。）

　　文/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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