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陈大戈传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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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8-25 13:44
云儿奉母命,带着甲鱼前往住在和平里的父亲的家,看到苍老瘦弱的父亲,拄着拐杖慢慢走动的身影,心中十分伤感。想当年,父亲是那么高大健壮。岁月的变迁真是难以想象。父亲说他的身体,已比刚出狱时好些了。见了张牙舞爪鲜活的甲鱼,老人开心地笑了。在那禁闭审查的漫长日子里,耗尽了他体内积蓄的全部能量。儿子送来他最爱吃的甲鱼!这餐饭他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父亲轻声问云儿:“这是你妈让你带给我的吧?她知道我爱吃此物”。云儿也轻声回答:“是呀!这一次是妈和我一起来京的,住在一氓伯伯家里”。老人很是激动:“快、快带我去看她”!“不行!李伯伯说过,你的身体太差、不能太激动。再说让林妈妈知道后,她又该大闹了!何苦呢?还是与妈妈通个电话吧”!
当天下午,趁林外出,徐平羽拨通了李一氓家的电话,对方传来大戈的声音。她仔细问候了徐的身体状况?劝慰他要耐心调养。老先生手拿话筒,嘴角不住地抽搐着,嗯嗯……地回应着对方的问候。脸上的肌肉在不住地抖动。过了半晌,他突然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道!“青如呀!你还记得白马湖吗?白马湖、白马湖——”刹时间,两行老泪涌出他的眼眶……
一旁的云儿赶紧挂上话筒,安抚老父的情绪。这一幕景象,让云儿终生难忘。他看到了父亲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的流露。看到了父亲眼中那深深的内疚和悔恨。时至今日,父亲还在向往着那片母亲当年口中所描绘的世外桃源。
从解放后,直到文革前的这段日子,徐平羽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随着时间的推移,林充分暴露出泼辣的本性,她十分看重并竭力维护她部长夫人的地位。从事文化工作的徐平羽事务繁忙,经常要与众多从事文化艺术工作的女性接触,徐平羽在艺术家中间享有比较高的威望,他们之间相处十分融洽,这时常会引起林的胡乱猜疑,时而发生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徐的脸上经常会有抓伤的痕迹。这个部长夫人更不愿意忍受在丈夫的心中一直思念着的、分开了儿十年,一直独居在外地的大戈。
徐、林二人貌合神离,距离越来越远。林经常会一言不合,带着小女儿离家出走,去住单位的宿舍。徐平羽有苦难言,经常会写信向大戈诉说内心的无奈。深知平羽秉性的大戈,总是耐心劝慰、开导,要他息事宁人。提醒他珍惜自己的声誉,不能让林成为大戈的第二。而林也常会写信向大戈“告状”!说徐沾花惹草的恶习难改,风流韵事不断,令她非常生气。还埋怨说:尽管她和徐平羽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儿女已生了五个,但始终同床异梦,无法取代大戈在平羽心中的位置,这使她痛苦不已。
大戈深知,林对于身居要职的丈夫,怀有十分强烈的占有欲。对自己始终存有戒备之心。所以常在信上劝她不必自寻烦恼、胡乱猜想。表明态度“我早已经居身事外,决不会影响到你和平羽的关系,你要多体谅对方、多找找自身的原因”。
其实争吵的表象,掩盖着徐与林之间,情感基础的实质。双方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在思想上、政治上、文化素养乃至生活习惯的方方面面,差异越来越大,这才是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
一个是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另一个是夺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居然双双都来向她诉苦。虽然大戈努力规劝协调,却并没有起到好的作用。反而更增加了徐平羽对她的眷念。也更加深了林在内心中对她的嫉恨。
但是为了维系家庭的现状,为了努力保持部长夫人的地位,林却不便发作。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文化大革命后期。
徐平羽经历了七年的磨难。经过七年的反思,在落实政策以后,他的思想变得愈加深沉,内心也更加珍惜被他一手抛弃的大戈母子。他很想作些补偿,以减轻发自内心自我反省的痛苦。
徐平羽出狱回家后,补发了多年没有领取的工资,又在木樨地部长大楼分到一套大住房,他的身体一度也有所好转。
中央曾考虑重新安排他的工作。据说邓小平亲自找他谈过话。让他对二项工作作出选择:一是留在北京出任国务委员,二是重下江南,出任江苏省省长。徐平羽经过考虑,打算选择后者,因为江苏是他的出生地,有着他对青少年时代深深的回忆。
正当踌躇满志的他,准备复出之前,林某陪着徐平羽兴冲冲地来到了久别的上海,希望将他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以便于出任新职。安排他在华东医院作身体检查。
缺乏头脑的林某,轻率地替他作出:“切除前列腺”的决定。徐平羽患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先前曾有过几度小中风,在手术过程中诱发了严重的脑中风。
这一轻率的“抉择”,让徐平羽兴冲冲而来,半瘫后坐着轮椅而回。重新复出的希望,煞时成为泡影。他从此瘫痪在床……长病不起。
渴望生存、对人生充满着抱负、意志力顽强的徐平羽,无奈地拖着重病的身体带着精神的孤寂,开始了持续整整十年之与病痛抗争的岁月。
陪伴左右的只有一名护工。起初,他还能在床上起身,穿上外衣,坐着轮椅到阳台上去晒晒太阳,后来逐渐连起床也很困难,只能整天躺在病床上,双目朝天,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大房间。
落实政策后,住房换大了。林有了自己单独的起居室。行事已不再需要看徐平羽的脸色,她再也无所顾忌。
此时,一息尚存的徐平羽,只是她能持续享受部长夫人,待遇的一件活的“摆设”。每天她只在早晚进房来看他一眼,问问护工有什么需要?随即便转身离去。对话早已成了多余,她与他已经没有了可以交谈的话题。
在文化大革命中,大一点的孩子们下乡插队去了。林为了寻找被关押后不知下落的徐平羽,曾写过无数的上访信。
她带着小女儿度过了艰难的七年。原以为徐平羽一旦复出职务升迁。她又可以重温官场旧梦。想不到徐竟会一病不起,所有希望彻底破灭。失落之余,她便经常去和一班官太太们聚会,消磨时间或外出旅游。独自享受挂名夫人的离休生活。
六
1976年的陈大戈庆祝粉碎四人帮
陈大戈在京拜会老同志和老战友的第二年,是极不平常的一年。开创新中国的第一代伟大领导人朱德、周恩来、毛泽东等相继去世不久,十年动乱中不可一世的“四人帮”及其所代表的“极左思潮”,终因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被冲刷出中国的政治舞台标志着一个历史时代的终结。预示着新时期的到来。
被糟蹋得千创百孔的中国大地,承受了沉重苦难与创伤的人民,以自身顽强的毅力开始自我疗伤。从政治上、经济上、心理上调整步伐。几经反复,邓小平再次复出,终于迎来了拨乱反正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
这一时期的陈大戈,经历了十分沉重而痛苦的反思。她在毛泽东逝世后的一个月中,有整整一周时间,昏昏沉沉卧床不起。
当她清醒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发动同仁集资,她把自己的全部积蓄和补发的工资都捐给了校办工厂,集体购置了一
台机床。以她最微薄的力量,表示出对恢复生产、恢复经济的迫切心情。
那年,她只身重返苏南茅山地区,在当地走访曾经用生命掩护过她的乡亲们。那些尚在人世的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搂住大戈的肩膀,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庞:陈区长回来了的声音传遍了四邻八乡。
乡亲们并没有忘记当年这个挎着双枪,英姿勃勃的女区长和她的战友,曾领导根据地军民们与鬼子、汉奸、进行过殊死的浴战斗。当年武工队炸碉堡、杀汉奸、打鬼子的故事,仍在人们的口中流传……
老区长虽然还像从前那样地平和、亲切,但面对这些依然如此贫困,嘘寒问暖的乡亲们,在大戈的心头升起……说不出的阵阵愧疚,这等苦涩、无地自容的心情在她胸中久久难以平息。
她以缅怀的溵情,来到当年和战友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去凭吊那些牺牲了的先烈们……
在句容樊古徨村的后山之巅,望着那间小茅庐她沉痛追思,因狗汉奸告密而遭日寇逮捕、壮烈牺牲的好战友任迈与林一平!在斑斑剝剝的泥墙上,还有被敌人的机抡扫射过留下的弹痕,很显然这里曾发生过的战斗,是何等地激烈!
她亲密战友丁文烈士的牺牲地、在滔滔的漂水江心、她静静的地坐在江畔,追忆英烈生前的音容笑貌、骄健的英姿、和以袖掩面沉江牺牲的情景,让她久久难以平息……她刚毅的脸庞上两行热泪潸然直泻。即兴吟诗二首凭吊先烈,抄录如下:
一
痛悼战友林一萍、任迈
你俩当年遭逮捕。当在山巅茅庐中,
酷刑一日万千遍,仰首高呼杀倭奴!
相继推入硝镪池,山河失色骨肉无。
一萍帼国真英雄!壮哉!任迈伟丈夫。
二
忆丁文
丁文双枪不虚名,弹无虚发泣鬼神!
拉锯战场逞英豪,杀敌除奸作己任
佇立茅山抒正气,跃马苏南六七城
清清溧水埋忠骨,我忆故友泪涕淋
注:任迈同志,是苏南特委委员、民运部部长、丹南县委书记兼组织部长。江苏丹阳人,1913年生,1921年入青昧私塾读书,少年时追求进步,九.一八事变后,18岁的任迈北上北平,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八.一三以后,他动员有志青年33人,组成“丹阳青年流亡服务团”。上海沦陷后西进南昌。1938年1月在南昌加入中国共产党,任江西青年服务团第三队党支部组织委员、九江任临时工委组织委员、江西省青年服务团,战地工作队第八队(都昌队)党支部组织委员。同年12月26日,他到皖南丁家山,东南局机关受命,1939年1月调来茅山地区。1941年2月,丹南中心县委会在句容樊古隍村召开扩大会议,由于汉奸告密,任迈、林一萍等同志不幸被捕,他俩惨遭酷刑、坚贞不屈!在宝堰镇被敌人推入硝镪池中,骨肉全无。
丁文同志,生前是茅山地区武装工作队长,1943年春,为营救区长陈戈在激烈的战斗里,中弹掩面牺牲在滔滔的溧水中,这三位烈士牺牲时,均还不足三十岁。
她怀着无奈的心情,依依离别了那片熟悉的热土地。在此后,只要尚有体力每到清明时节,她都会前往故地,去追思往日的岁月、去纪念那些亲密的战友们……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空前的劫难,但也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的那样:“任何事物都一分二。有正面的,也会有负面的。坏事也可能会引出好的结果”。对大戈而言,也正由于文化大革命,全国上下动员“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怀疑一切”,彻底清查历史档案的过程中。原先难以搞清楚的某些历史问题,居然会戏剧性地找到了答案。大戈的历史悬案,也意外地有了得以澄清的转机。
到了文革后期,为了安定团结。党中央要求对无数被审查的人员,尽快做出结论,落实政策。全国各地开始拨乱反正,许多地区悬而未决的重大专案,层层集中上报到中组部,其中也包括了浙江省的陈大戈悬案。在大量调查材料的汇总中,梳理出了新的头绪。
远在西北某地,有二个被审查的对象,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情节:“1942年秋,在苏南某县他们同几个人一起,曾营救过新四军在茅山地区的一名重要干部,是该地区赫赫有名叫陈大戈的女区长。据说这位女区长能文能武,手使双枪百发百中。被捕后受尽了种种酷刑。他们虽身在敌营但良心未泯。十分敬重这位女区长抗日救国的坚强意志。决定冒着生命危险把她营救出狱。
组织营救的领头人姓楼,是留学日本的翻译官。抗战胜利后去了马来西亚”。
大戈的被捕与楼翻译等人冒死营救的事实得到了确认。有关部门还找到了茅山地区当年的基本群众,旁证了陈大戈的被捕、营救与疗伤过程。种种不实之词得以澄清。三十年的不白之冤,终于一朝昭雪!
拨乱反正后,胡耀邦同志负责中组部工作。当年在延安时就认识陈大戈。从陈志方口中听说过“大戈的历史悬案”。获得这份材料后,他十分重视。因事关大革命后期一名老同志的政治生命。他立即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志方。陈随即写信给在上海工作的云儿。
在四十年代初,陈大戈在党内外的职务还在徐平羽之上。组织上曾四处寻找过大戈,但因徐平羽故意隐瞒事实真相,军部党委一直没有找到陈大戈的下落,从而错失了查证事实经过的最佳时机。
在全国解放之后,从肃反、整风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为了澄清事实,组织上曾派出了大量的外调人员,去当地进行调查核实。由于年深月久,中间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大动荡的历史时期,有了十余年的时间跨度,当初的茅山地区已人事全非,哪里去找寻当年营救她出狱”直接的”见证人?
徐平羽为了当初的一己之私,阻断了大戈与军部的联系,解放后,他只能将错就错。仍旧不敢出面说明事实真相。为此,大戈这位1930年投身于革命的老党员,出生入死二十余年,为了党的事业经历过残酷的地下斗争、经历过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三次入狱受尽酷刑。却在中国共产党成为了执政党的时候,由于难以查清的“历史问题”,而不能参加党的组织生活。在随后的三十多年里,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反而被当成审查的对象。审查她的材料同她所写的情况汇报,堆起来就像一座小山!人们戏称这位老共产党人为“老运动员”。每当政治运动来临,她就要再一次接受审查和冲击。她的工作环境越换越差、职务越降越低、工资降了又降。从刚解放时担任土改工作队队长,后来当教导主任、接下来当教员、退休前成了县中的一名图书管理员。
多年来她孓然一身、无怨无悔、坦然自若、问心无愧。坚信“是非曲直”终会有清楚的一天。严酷的现实,并不能改变她对党和对伟大祖国的无限忠诚、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在伴随着她。在任何工作岗位上,她都兢兢业业。度过了一次、又一次习以为常的政治磨难。
1983年底无独有偶,浙江省委组织部,在杭州市郊县肖山,召开组织部门工作研讨会。全省的组织干部在一次集中交流经验的工作中。当时肖山县委的组织处长和富阳县委的组织处长,正巧被安排在一间标准房内住宿。二人在闲谈中,说起各自手中的悬案,探讨解决办法。肖山的同志说:他们县有一个人一直自称:是新四军军部的联络员,在1943年受新四军城工部的派遣,秘密到绍兴联系在东湖乡养伤的一位女共产党员。为浙东四明山游击区购买药品筹集资金。此人曾多次向组织提出要求:希望能按照对解放前参加革命有关的标准,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可是在绍兴东湖乡,他们根本就找不到此人所说的“联系人”,无法证实他所说的事实。所以此案一直悬而未决。
对于这个“故事”富阳的组织处长十分耳熟,早就听陈大戈说起过。居然会在邻县肖山,也出现了相同的说法。于是立即抓住话题追问:此人叫何姓名?答道:胡怀德,当年化名叫张涛。又问:到绍兴联系何人?答道:到东湖乡德星小学,找一个叫陈大戈的女地下党员。但解放后,那所小学早已物是人非当地人不知道陈大戈是何人?
富阳县委组织处长很清楚,他们要找的“陈大戈”正是他的当事人”陈大戈之名是他的当事人在参加左联、投身革命后党内的曾用名。当地无人知道。进入到绍兴稽山中学时,当事人已更名叫陈天霓。
无巧不成书!二个不同地区,二个当事人的经历印证了同一件历史事实。这个悬了三十多年的疑案,居然破解在二位组织处长,偶然间的一次谈话之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年的联络员“张涛”能证实:陈大戈的确是新四军城工部,安排在绍兴养伤的地下党员。他还证实:当年身为城工部长的徐平羽,曾明确地声称!陈大戈是党内的老同志。养伤期间组织安排她在绍兴社会上层,开展党的统一战线工作,并配合浙东四明山游击区筹集经费。
事实证明:陈大戈历年所写的“接受新四军城工部安排,留在绍兴当地养伤”的情节属实。
证实了正是这位曾作为地、省级党、政负责干部的陈大戈,自觉服从组织安排,转换成在地方养伤的一名普通党员。体现了其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政治品质。
此时已落实了政策后的徐平羽,瘫痪在床。在四室二厅宽大的住宅里,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面对着天花板,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的白天和黑夜。
每天,林很少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他万分孤寂,无助而又无奈,内心无比痛苦。只有小女儿逢到休息的日子,会来到病床前陪父亲说会话。
病榻上的十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徐平羽那充满活力的思维,并没有因为瘫痪而停息……
在充满抱负、战马偬倥、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他无暇顾及的问题太多、太多。他茫然无助地躺在病榻上,对自己的这一生,进行了充分地梳理和自我总结。通过深刻的反思、经历了对自己心路历程的剖析,他的本性得以回归。
他曾有过踌躇满志,事业成功的喜悦!也有过身居高位的心理满足。但内心深处:却更多的是难以言表的悔恨和内疚,在长时期深深地折磨着他……
想当年,他曾率领中国艺术家代表团出访过西欧,也曾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团团长率团出访阿尔巴尼亚。
他那时年富力强,政治地位在蒸蒸日上,正在准备宏图大展。可是不久却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在政治上他遭受了,莫名其妙沉重的打击!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熬过了七年牢狱之灾。恶梦刚刚结束,满心期待职务的升迁,重新再去施展他的政治抱负,可好似命中早有注定,命运又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像是一现的昙花过早地剥落。他所有的希望与梦想,如数破灭。紧随其后的是绵绵无期、黙黙无望、孤独的病榻生活……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中国艺术家代表团团长徐平羽(中)曾率团出访西欧洲四国时摄,
他逐渐把这一切视为宿命的安排、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在行将就木之前,他深感这辈子对不起陈大戈,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终于说出了压抑在内心的深深忏悔,他想还以历史的真实。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他能得以赎清罪孽。
1983年秋,重病中的徐平羽自知来日无多。抑制不住对大戈母子的思念,不顾林的坚决反对,通过文化部断然召唤长子云儿进京。文化部刻意安排了这次见面。
云儿当时刚刚落实政策,还没有安排对口的专业工作。闻父召唤!立即携妻及幼子从上海来到北京。
此前在文革中父子之间,曾有过一段被人为扩大的隔阖。经其姑妈王静、姑夫陈志方和李一氓出面澄清,冰释了误会。父子相见十分激动,以下是父子当年一亱对话。云儿用文字记实的内容:
“那天晚上,父亲让我一直陪伴在他的病床前,老人家十分瘦弱,因心情激动,在灯光下他的脸上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光泽。他的声音像还往常一样,低沉而沙亚。语句有点断断续续,但他思绪正常,表达清晰。一点也不像“脑组织开始软化”的病人。他微张着双眼,慢慢地对我交代了三件大事!嘱咐我必须尽力办到。
开始,他十分简短地为自己作了一生的总结。他说道:“我这一生,除了为党尽力工作、做好份内事外。只有二件是我最值得欣慰的。一件是国事,一件是家事。
国事:是在1961年,我考察敦煌莫高窟,发现那里风化十分严重,若不尽快抢修,有彻底倒塌、毁坏的可能。为此我向周总理打了专题的请示报告:请求整修敦煌莫高窟。报告得到总理的支持,他直接上报给了毛主席。主席很快批复。并从国库毅然拨出专款,这项工程指派我由全面负责。这是在三年自然灾害;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抢修工程二年内顺利竣工,抢救了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我徐平羽为子孙后代总算做了一件似可告慰祖先的好事。
第二件事是家事:也是需要你接着去做的事情。这一生中。我化了许多精力以《玉莲斋》名义收藏了一批古字画和一些古文物。因来之不易,我非常珍惜。保存好这批东西,在战争年代要冒多大的风险?收藏的这些东西,虽不能与国家的库藏及其他的收藏大家去类比,但这些字画与文物的价值,却也不可低估。
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我意识到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便把这批东西送交故宫保管。文革结束落实了政策后,这批字画已大部分返还家中。但是因为我身体的原因,一直没有机会清点整理。
据说字画已经散失了好几幅,我很生气!为了把你妹妹与妹夫从广西调回北京,(林)用字画送人情去疏通关节。根本不与我商量,如今丢了些什么?还剩些什么?我很不放心!都很想知道。可是我躺在床上,已力不从心,没有能力去做整理工作。文革之前我曾对一部分藏品作过考证。还有大量工作要交给你去完成。
我对你母亲说过:培养你学习绘画,就是为了想后继有人。本想让你专攻中国画,因为你的任性偏要去学油画。后来听说你尚能能学兼中西,还首创了中西结合的木笔绘画。连陈老总也夸奖过你!我当然很高兴。现在家中懂得字画、能知我心事的人唯有你一人!让你来整理这批字画是最合适的。虽然这是一件家事,但也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大事!这决心我早就应该下了,是我的病给耽误了!现在做我想还来得及。这些字画大都是明清时期一流名家之佳作。
你一定要记住:这批字画中有王家的传家之物;也有你外祖父给的名画;还有你昌华舅舅出钱买的扬州八怪好几本册页;其他是解放前后近代、现代书画大家的佳作。我化了毕生的心血,寻觅、收集、积累,装裱的这些字画藏品,文物价值都很高。你有责任不使散失、努力保全。如今我要看着你替我整理!你要好好的传承下去”!
父亲还特意嘱咐:要理解并尊重在富阳和在北京的二位长辈。你母亲一生吃的苦、受的罪实在太多。我为此负疚了大半生,而无以为报。对于你,我算是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所以你要代父受过!替我好好地侍奉好她。你林妈妈是个情绪化的女人,脾气时好时坏,而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这些年来,她能够接受你,已算是很不错了!对她不要苛求?有不妥之处?或者言辞上的冲突,作为小辈你不必过于计较,你要懂得容忍克制!
弟弟妹妹你要善待。父母都是要走的!孩子们若都能够自立,当然是我的心愿。我一直以来忙于工作,对他们的关怀很少!文革中你们都受到冲击也吃了不少苦。如今我想作些补偿,已力不从心!你是老大比较懂事,有可能的话,要帮助关照弟妹们。长兄不好当啊!这一晚,爸爸很昂奋,还陆续交代了一些家庭琐事及另外二件让我替他代办的事情。
这一晚因为回忆起陈年旧事、徐平羽情绪有些激动。凌晨,交代完藏在心中的话,他安然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安详。他眼角流向耳边,已经半干了的泪痕,在灯光下晶莹闪亮,云儿的内心一阵酸楚。
第二天上午,林对云儿说:昨晚你爸爸和你的谈话,我在门外都听见了。他一个晚上,对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比对我一年中所说的话还要多!他说想要跟你去上海?去呀!你怎么不答应啊?你若想带他走我不会反对!
徐平羽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洗漱后用过点心,他让保姆把林和云儿叫到床前,指着床边堆放着一长摞、高高的字画箱说:趁云儿在京,你去把画箱钥匙取来交给云儿,让他替我把所有的字画,都重新登记造册。好好的整理整理,看看少了哪些东西?
林一听让她交出钥匙,马上变了脸色!很不高兴地对父亲说:何必急于一时呢!东西那么多、箱子又很重,他一个人怎么行?你有那么多子女,为什么非得让云儿一个人整理?说完,她屁股一扭返身离开了房间。不再理会躺在病床上、这个威严尽失可怜的老人。
家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徐平羽原先享有绝对的权威,在家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的意志是无人敢于违抗的!他还从没领教过林敢于对抗!当面反驳、一屑一顾、扭身一走的阵势。一时间气得瞠目结舌!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她骤然碰门离去的背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儿在旁非常尴尬,一想到爸爸病势沉重,自己远在上海鞭长莫及,又不可能长期留在北京照看他。心想?千万不能为了此事与林闹僵!只好解围地说:“爸爸不着急!慢慢商量吧!你放心,整理字画什么时候都行,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
徐平羽回过头去,不再言语。他紧紧闭上双眼,眼角渗出晶莹的泪花。当晚病势转重被急救车送往友谊医院。第二天云儿打发妻儿先期返回上海,自己
留在北京,徐平羽的病情时好时坏,云儿每天往返医院,足足一个多月陪伴在其父病床边,照料重病的父亲。心中感慨万分!一向自信、威严、一言九鼎、意志顽强的父亲,竟会变得如此无奈。在病理和心理双重的折磨下,晚景如此凄凉!而自己虽为人子对此却束手无策!看着病危的父亲云儿的心为此紧缩。
强抑住辛酸,不断鼓励父亲要勇敢地挺过去!身体要快快的好起来!
在友谊医院的病房里,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上的徐平羽,微闭着双眼神情安详。云儿情不自禁地拿起画笔,悉心为病中的父亲画下了一幅肖像。
当年文采飞扬、英俊潇洒、驰骋疆场的“徐平羽”,最后剩下的竟是这般地苍老瘦弱、无力、如此地悲怆……一付令人叹息的模样!
这幅肖像,后来发表在云儿木笔绘画的专著之中,成为对其父亲永久的纪念”。当晚云儿还赋诗一首:
致病中的老父
童口误诵三月桃,龙华双十蹲大牢。
辞别延水南征时,而立之年腰悬刀。
寒风萧瑟满头白是非功过均可抛。
孟德暮吟龟虽寿,老骥伏枥心如潮……
注:老父九岁时祖父病重。嘱其吟诗于榻前,他随口误诵:“三月桃花落更开……”诵至“夜半杜鹃流啼血,不醒东风唤不回”,祖父惊闻此句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吾命不久矣”!当晚呕血不止,不久与世长辞。终年仅三十五周岁。文革十年后,老父遭劫沉疴不起,但其志弥坚。今日,突命我榻前即兴吟古诗一首,我不假思索高吟曹孟德名句《龟虽寿》再唱《短歌行》。只见父亲老泪纵横、神情激昂、容光焕发!吾感触良深,即刻腹中成此一诗再诵。老父合眼颌首似觉心慰,含笑而眠。写像一幅永誌纪念。1983年10月于北京友谊医院
徐平羽自知不起,一月之后病情略为稳定,当着林和长子云儿之面,交代了几件身后事,云儿这才沧然离京。”
1985年,云儿曾因工作之便,去京见了父亲最后的一面。此时的徐平羽躺在病床上已口不能言。
姑妈王静对云儿说:“关于你母亲的问题,早年你父亲一直未能为她出具证明,让她受了三十多年的苦。他在二年前对组织表示,愿意为大戈补写证明:“证实她当年并没有脱党”。
但组织上已经不需要他写了!因为党已经找到了更确凿、也更为可靠的证据。你母亲的政治名誉已经澄清,党藉与红军的伍龄都将恢复。
这是耀邦同志,对你姑夫陈志方亲口说的。中共中央组织部、浙江省委组织部已作出了迅速为陈大戈同志彻底平反的决定。1985年9月在中共富阳县委在(1985)59号的红头文件上,赫然写着:“恢复陈天霓(陈大戈)同志的政治名誉,党龄和红军伍龄,均从1931年10月起计算,享受红军与离休干部的待遇……”
陈大戈离休时已是两鬓斑白72岁的高龄了,看着这份迟来的的决定,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平静地笑了。尽管为此受尽了多年的折磨,几十年的政治包袱,终于一朝放下。她坚定不移的信仰得到了彰显。由衷地感谢在她有生之年,党恢复了她的政治生命。
大戈恢复了政治名誉,不白之冤得以澄清。许多当时还在世的老战友、老领导,都由衷的感到宽慰。最令人感动的是胡耀帮同志,此时他身为总书记。第一时间向陈志方通报了陈大戈彻底平反的消息。陈志方同时将此事通报李一氓、张爱萍等老同志。也通报给了徐平羽。无奈他已口不能言,但神智非常清楚,即便如此他心中也难以平静。大戈平反,澄清了历史事实。老天却让他瘫痪在床,为此承受着身心的煎熬,令他千百遍、千万遍地回想……
想当年,那是充满着幻想、叱咤风云的年代。他和大戈有着说不完的话。他梦想再去重温那一段充满激情的生活。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向往与大戈一起去实现“白马湖”长相厮守的约定。他想努力摆脱发自内心无比的寒冷。在他离开人世前他多想去寻回,本该属于他那一份充满人性的温暖。他冀希着云儿能把自己带回到魂牵梦绕的上海,带他回到大戈的身边去……
可是在八十年代之初,他的这个愿望,不依靠组织是不可能实现的。徐平羽不知道他在上海的云儿,全家住在13平米的小房子里,怎能安置得下他的病榻?事实上即使组织上同意,他在京所享受的一切待遇,都将会随之一同带去上海。那位部长夫人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在漫长的十年里,林某靠着这个一息尚存老人,享受着国家副部级家属的待遇。更何况在徐平羽心里日夜所思念着的人?是她所无法取代的,是那位令她嫉恨了大半辈子的陈大戈。
徐平羽想去上海的愿望成为泡影。连整理字画的想法,也遭到林的断然拒绝!徐平羽最后的一丝生活乐趣,也被无情地剥夺。面对心地厚道的云儿,他连声叹息!他只能咽下最后的一口苦水,从此不再开口说话。在他不幸的后十年中,脑海里日夜反思,翻腾着令他内疚、悔悟、怀恋逝去了的往事……
在痛苦的煎熬之中,他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刻。严重的脑组织软化,终于熬干了他的脑细胞。临终前脑电图显示:他的大脑只剩下了一小半、颅内大部分是空的。
1986年9月,时年76岁的徐平羽因心动脉血管瘤破裂!抢救无效喷血而亡!死状十分悲惨。
重病中的徐平羽关于身后事曾对林有过交代:
1,骨灰不进八宝山,直接送回江苏老家埋在他母亲身边。
2,墓碑上只刻“共产党员王为雄”七个字。
3,后事从简,不要举行追悼会,不必麻烦组织。
4,希望子女做清清白白的老百姓。
徐平羽走了!但林并没有执行他的遗愿。为了最后充分享受国家给予的(副部级)遗孀的待遇,她跑到文化部讲条件、提要求、无理取闹。不答应她的条件就不同意火化遗体。闹了将近一个月,文化部党组最后作出了重大让步,才举行了追悼大会。
徐平羽一走林便毫无顾忌。因云坚持要求,给他母亲及舅舅陈昌华发送讣告,林某一反常态突然反目。公然污蔑已恢复了政治声誉,有着五十六年党龄和红军伍龄的陈大戈是“自首变节的叛徒”!居然还当面漫骂云是徐平羽和陈大戈“非法同居”所生的孩子!来京奔丧目的是为了捣乱追悼大会。让她下不了台!
在丧礼上,林某让她自己所生的大儿子,执长子之礼,把云一家排在亲友的最后面,在她的子女中间制造矛盾。
追悼会上,作为长子的云面对着父亲的亡灵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父亲从此离去……身为人子,他却没能为父亲完成最后的一丝心愿。他更无法想象,林竟然早已胸有成竹。她要把王为雄的长子立刻从这个家中驱赶出去!
过去兄弟姐妹间的感情一直还不错。想不到一夕之间,在失去父亲的同时,手足之间的血脉亲情,突然烟消云散?都已不再存在,如此冷漠令人心寒。
当晚林找云谈话,这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你父亲死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这个家当然是我说了算。从此我这个家与你再无关系。你考虑一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长期接受过传统道德教育的云儿百感交集,毕竟他是长子,心中还有父亲的嘱咐,他一时还来不及思考,如何面对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家?如何面对如此不可理喻的驱逐?他要顾及的事太多太多……
他的肩上还负有诗书传承的责任;父亲生前化了一辈子心血所收集的字画。还没有整理出来。他希望能够在父亲的身后加以整理。如有可能出版一本《徐平羽字画藏品集》也可以此告慰父亲的亡灵。他有责任,也有能力能做好这件事。他委婉地向异母表达了这个想法。
林某很清楚徐平羽的遗愿。早年徐平羽曾说起过字画的传承问题。她虽生有五个孩子,但是他们对字画文物都没有真的兴趣。包括林本身在内也没有文化艺术方面的素养。只有大戈的这个儿子,按照他父亲的要求,成了科班出身、从事高等艺术教育与学术研究的专业人才者。
正是因为如此,病中的徐平羽曾在1983年,让她交出字画箱的钥匙,被她一口所回绝。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计划独贪,装了近十大箱字画藏品的主意。她对子女说:“绝对不能让云儿染指,就让他连看一眼也决不允许”!
现在徐平羽死了!她这种想法再也无须遮遮掩掩。她早已考虑到云会提及这件事情,于是冠冕堂皇、直截了当的回答:“你父亲收藏的这批字画都是文物。文物都是国家的,为了不使国家的文物散失!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把这批文物,全部上交给国家。所以整理字画的事情,就不用你费心了”!
说完后取出一式二份事先准备好所谓的“遗产协议”。写明在徐平羽的遗物中,赠与云三幅现代画家的作品,另有500元人民币,作为奔丧补贴。必须放弃遗产的继承权。
失去了父亲痛定思痛!在老人尸骨未寒的时候,云儿顾忌着父亲身后的影响。,怎能与这位部长的遗孀去争短长?
他母亲大戈也反复地在电话中强调:父亲已然离去!一切往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何苦再背上不孝的罪名?她要儿子不许为了身外之物而发生争执。
远在四川,年过八旬的老舅父陈昌华老先生,在致电悼念故友的同时,嘱咐云儿,你自幼是在陈氏门中养育、训导成长的好孩子,你既是为雄长子,当立长兄之风范!要讲礼仪、行孝悌,身外之物乃系过眼云烟,不争也罢!丧事一了从速南返……富阳尚有须你慰抚的年迈老母她在盼你与妻儿从速还乡。
年愈八旬的陈昌华老先生云儿依母示、顺舅训,在离京之前,为了努力保全这批字画,寄托哀思写了一篇悼念父亲的文章,全文发表在在87年7月“人民政协报”副刊的头条。
回顾了父亲的生平事迹,在文章的结尾中提及“对于父亲平生收藏的文物字画,全家同意全部上交国家”!
对徐平羽的身后事,林不让儿过问。她要充分利用徐平羽身后的影响“封妻荫子”。她把徐平羽的骨灰一分为三,一部分送到八宝山烈士陵园,按照徐平羽生前的级别安置在高干厅,让他死后高干的影响继续。另一部分送回徐平羽江苏的老家,让家乡政府替徐建墓立碑。还要求在家乡建一所“徐平羽纪念馆”。而大部分骨灰在云强烈的要求下林总算大方地同意,让云替母亲取走。
怀着无比悲愤的心情,云儿抱着一包父亲的骨灰,携了妻儿黯然离京,回到了在富春江畔母亲的住所。把父亲的遗像和骨灰交给母亲。母子二人端详着照片上的故人默然无语。此刻在大戈的心中,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怨恨。只有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哀思……
几天后,在一个清冷的早上,富春江上弥漫着蒙蒙的晨雾,初升的太阳刚从江面冉冉上升,映照在水面闪出一片粼粼波光。大戈带着全家登上一叶小舟,云儿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行驶在清澈的富春江上……
船到江心,大戈把丈夫的骨灰一把又一把亲手撒入江中。望着白色的骨灰随着清澈的江水漂向远处……慢慢地沉入江底。
她长叹一声!“清水洗浊骨,为雄你安息去罢”!
徐平羽的遗像是在解放初期拍摄的标准像。英俊的四方脸踌躇满志,带着永远的微笑。
大戈把镜框中的照片挂在卧室的墙上,他们在互相注视着。此刻总算实现了他俩“重聚的愿望”。徐平羽摄于1950年标准像
前文中提及:徐平羽交代给云儿的另外二件事情。据了解:是让儿子替他向胡风和聂绀弩分别致歉的事。
向胡风道歉的原由是这样的:当年胡风被打成反革命集团的首要分子。被捕入狱。胡风获释后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他给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徐平羽写了一封信,大意是:由于自己的原因,使徐部长受到牵连、被审查,心中十分不安。获释后迫于生计?但毕竟只是一个文人,除了舞文弄墨,没有其他谋生的本领。请求徐部长念及同类,能够设法替他安排一个可以胜任,聊以糊口的工作。
在政治上徐平羽十分谨慎,觉得胡风的这封信言词委婉,但他心有余悸,十分烫手。其实这完全是多虑,即使不予理会也就罢了。偏偏担心信会连累自己,他把这封信主动交给了有关部门。
在那极左思潮猖獗的年代,这封信又成了胡风“企图卷土重来”的证据。不久胡风重又收容入狱。徐平羽得悉此讯追悔不逮,内心甚觉不安,但庆幸自己,总算这次没被卷入进去。
这些年中他躺在病床上,思前想后,自知此事做得不该。为此他嘱咐云儿替父受过。代他向胡风和他的家属郑重致歉。他去世时,胡风已先行而去。云儿回沪后遵父之嘱,给胡风先生的夫人梅志女士,写去一封代替父亲诚恳致歉的信。胡风平反后的家和徐平羽当时的家同住在一栋楼里,梅志夫人接到来信后,很是感动!亲自上门向林致意,之后二家常有往来。林却始终不知,这是云儿替父致歉从中疏通了二家的隔阂。
另一件,事关聂绀弩。聂早年加入共产党,是二三十年代著名的诗人,文壇大家。在延安和新四军时,曾是陈大戈和“徐平羽”相熟的战友。他的境遇和大戈极相似,都是当年受党的派遣,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工作者。
由于聂绀弩国内是很有影响的文人。情况又如同郭沫若,两人在国民党国防部二厅先后被委以少将之衔。全国解放后,聂绀弩理应归队、恢复党的组织关系。
曾经担任过新四军苏中军区城工部长的徐平羽,完全了解聂绀弩打入国民党内部前后的经过。理应对聂绀弩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
但居然以“聂在进入敌人内部后,具体的工诈情况,不完全清楚”为由,不肯出具明证。对此聂绀弩愤怒至极!痛骂徐平羽为混帐东西!
在肃反运动中,因为聂自己无法证明:受党派遣打入敌人堡垒内部后,工作具体的内容以及上下线的联系方式等等。而被有关部门以“国民党少将的身分”不分清红皂白被关进了秦城监狱。
直至国庆十周年大赦战犯时,才与其他的战犯一起被获释出狱。为此,聂绀弩对徐平羽恨之切骨。
聂老平反后,对大戈的遭遇,更是愤愤不平!他赞赏大戈以德报怨的宽广胸怀。因而他生前一直与大戈保持着通信往来。得知徐平羽希望儿子替父向自己请罪时,他制止了云儿。他对大戈说:老子缺德,哪有让儿子替父受过“赔罪”之理?
当得悉徐平羽长年病瘫在床,内心日日煎熬的惨状后,聂老他仰天长叹一声!道:人不律己,必遭天遣!我可以不予计较!但老天却不肯轻放过他!真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政治上的平反,给陈大戈的晚年生活,带来了新的动力。她要继续在余生中努力发挥一个共产党员的一分光和热。在教学战线上她辛勤耕耘,几十年默默无闻,把当好文学教师、为社会培养有用的人材视为自己最美好的事业。
她安贫乐道从不争个人待遇。对于名利得失从不放在心上。相反在国家困难时期她会主动提出降级、降薪。一直保持着年轻时在战争环境中,养成的军人作风
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上海工作,未能回到她的身边。在这几十年里她孓身一人,长期居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
她尽可能地从自己有限的工资中,节省出大部分钱去资助一批又一批,来自山区的那些苦孩子。
几十年来受助过的学生难以计数。后来这些学生分别成为,各条战线的杰出人才。即使在县、市一级的干部之中,就有接受过陈大戈每月提供生活费,读完高中和大学的贫困生。
政策落实了,收入增加了大戈享受离休老红军的待遇,但她并没有钱留给自己的儿孙。心中想的是国家还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自己还有更多的责任。要尽一份力去扶贫帮困。
她一如既往地节衣缩食省下每一分钱、用全部的积蓄带头出资建立了一个助学帮困基金会。用来继续资助那些家庭贫困,成绩优秀的孩子。
她告诉儿孙:“没有党就没有自己的一切。她要用自己的全部,回报给党和人民。贫苦的人民大众,是我们共产党的最大恩人。没有他们无私的牺牲精神,没有他们的支持和拥护,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要时刻提醒!要无时无刻的想到人民群众。假如有一天淡忘了……无视他们的疾苦!那么?党的性质也就会变质!我们人民的政权就会面临被篡夺或崩溃的危险。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就会不保!因此我们要警钟长鸣!政权建设一旦背离了根本,权力就会变成十分可怕的东西”!
长期乐观而有规律的生活,曾使她身体得以恢复。当年敌人留给她的刑伤,也已经基本治愈。她用超乎常人的毅力、科学的养生之道、战胜了身体的病痛。成为一个健康的老人。
每当有记者或者当年的学生前去拜访,这位奋斗了一生的老共产党员,她没有因为历史对的不公,而有丝毫的怨言。
她从不夸耀自己,也从不羡慕高官厚禄,始终平平淡淡独善其身。她最常说的话:“我仅仅是一个幸存者!虽然也经历了种种磨难,但与千千万万为了今天,献出了生命的先烈们相比,我的遭遇是不值得一提的。
能够亲眼看到革命的胜利,看着共和国的诞生,看着我们的国家日益强大。我已是太幸运了!祖国今天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我着喜悦感到无比的幸福”!
她热心公众事业、积极参加各项社会工作,担任市人民代表,被评为省、地、市,各级老干部先进个人,还荣获优秀共产党员的称号。
某些崇尚新潮的人,嘲笑她那“过了时的信仰”厌烦她的说教。称她是扭曲了心灵、沽名钓誉、为旧时代招魂的苦行婆。但凡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位老人的意识超前,她的思想并不因为上了年纪而闭塞。她关心国家大事,了解政府的各项方针政策。她还翻阅《资本论》对照马克思的学说,从理论上去分析,政策的依据。
她十分担忧政府官员中的腐败现象,和社会上越来越严重的贫富二极分化。她认为这是动摇社会根本的二大隐患。
她语重心长地对人们说:“当前的社会在一片光明的背后,还存在着某些不尽人意的地方“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的提法,是社会在经济建设,高速发展过程中的“权宜之计”!但我们共产党人要有十分清醒的头脑!我们为之奋斗的最终目标,是要让人民大众全都富裕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这才符合马克思主义。
2005年秋,党中央、中央军委、国务院颁发给陈大戈同志一枚“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金质纪念章。她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在庆幸国家有了新一代优秀领导人的同时,对于时局她有不吐不快“如梗骨在喉”的一些看法和想法!她思虑再三秉笔直书!给胡锦涛总书记写了一封直述己见的书信。这是一个老共产党员给党的总书记的一次思想交流。全文转抄如下:
秉笔直书!上达中央
尊敬的胡锦涛总书记、暨中共中央常委会诸位领导同志:
首先在此感谢党中央、中央军委、国务院颁发给我一枚金质的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章,不禁思绪万千。在此隆重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适逢我年届九十四岁的生辰。(1912年8月12日我出生在浙江绍兴)在大革命后期的1930年,我在上海大夏大学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自此,我把自己的命运与党的事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1931年我曾经是,中共中央军委上海直属机关的工作人员,同时兼任中共上海市沪西区委委员。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在帅孟奇等同志的领导下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在上海组织工人运动。在十余年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过程中:无论是在白色恐怖时期;在延安抗大学习;到江西从事党的地方建设;还主持过苏南茅山根据地的地区政府,组织地方武装、发动群众、在拉锯战场与日寇浴血奋战!在重大的各项斗争中,我始终站在战斗的第一线。在我的身边倒下过无数的战友,我也曾几度生死遍体鳞伤。能有今日我是一个幸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