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猪

  • 来源:当代作家
  • 关键字:红楼梦,怡红院,母猪
  • 发布时间:2014-07-31 08:48

  一

  这里是“怡红院”。

  “怡红院”,一听名字就暧昧,就有嚼头,就让男人想入非非,就逗起女人的欲望。王老四肚里那点墨水,呛死也想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儿,他在学舌。这名字是王老四邻居一个学生崽取的,那小子看《红楼梦》看出了灵感,卖弄学问,一挥手,就移到这儿。既然是“怡红院”,它就是“怡红院”的公子爷们儿,就有一群娘们儿前护后拥,围着它转。是的,是它,不是他。因为它是猪,一只公猪。围着它转的娘们儿,当然也是一群母猪。

  这些母猪,一只只从远处赶来,气喘吁吁,芳心忒忒,看见它,一个个骚情起来,狂浪起来,用性感的身子挨擦着它的身子,用火辣辣的媚眼挑逗着它的欲望。

  它蹲在那儿,对这些还没破瓜的美女,或者丰满的少妇,或者半老的徐娘,望也不望一眼。

  这要是个男人,一定会让人妒忌死,会用唾沫星子淹死狗日的,用白亮亮的眼光捅死狗日的。

  可是,它不是人,是猪,不理解人的感受。

  它蹲在那儿,不是骄傲,不是仗着自己帅气,对异性不屑一顾。它现在的感觉,用吃饭来打比喻吧,就是吃得太饱了,简直有些反胃。不,不是反胃,是已经消化不了,往回漾。尽管,王老四站在旁边,脸红脖子粗,扯着公鸭嗓子喊:“上啊,阉货,上啊。”

  王老四原来是劁猪的,后来金盆洗手,改行喂起种猪,可是口头语不变,骂谁都阉货,包括自己女人,自己儿子,概不例外。

  他说:“阉货,美的你,上。”

  它蹲在那儿,摆摆耳朵,无动于衷。

  它已经上了八个了,油尽灯枯了。它知道,再上,自己小命就得玩完,就得“牡丹花下死”。它不想,也不敢,更没那个能力了。

  八个,已是它今天的生理极限。

  有人在旁边见了,嘎嘎笑道:“王老四,不行的话,你上。”

  王老四吐口浓痰,一脚抹了,说要是你老婆,老子就上。然后,举起棍子,“咵咵”地敲着它干瘪的臀部,擂鼓一样吼道:“不上,老子劁了你。”

  它懒懒地动了下身子。

  它知道,不动是不行了。

  它慢慢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又扎住桩子,醉汉一般走过去。那头丢着媚眼的小母猪,激动得浑身乱颤,早已乱红扑面花枝乱颤做好了准备。可是,这位爷们儿却一个踉跄,又瘫了下去。王老四眼珠子都红了,睁得牛卵子大,棍子又雨点一样淋下来,骂道:“养你狗日的白吃啊,劁了你。上!”

  它摆摆耳朵,心想,劁吧,劁了老子还是一种幸福,一种享受。

  它说不出来,只是瘫在地上,一团棉花一样,没有半两力气。

  赶猪的人不耐烦了,朝王老四伸出手:“拿来。”

  王老四忙缩回手,笑着说:“这家伙,给点食就来劲,猛着哩。”

  那人说算了吧,半条命了,走路都风摆柳一样,勉强上也是白搭,刮风不下雨湿不了地。说着,一把扯了钞票,死拉活扯地扯走了那只小母猪。那只可怜的小母猪晃着性感的臀部,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含情脉脉地瞥了它一眼,一副依依不舍肝肠寸断的样子。

  王老四鼓着腮帮子,患了蛤蟆气一样,呼哧呼哧的,又狠狠敲了它几下:“阉货,四十块钱哎,能好好搓一把的,愣没了。”正骂着,他老婆晃着一身肥肉,拿盆猪食走来,喏喏喏叫着准备倒进槽里。王老四眼一瞪,让拿回去。

  老婆轻声说:“没吃哩。”

  “饿不死。”王老四吼道,声音张牙舞爪的,伴着唾沫星子喷溅。

  二

  镇子里的夜悄悄漫上来。

  月亮不急不缓地升起来,亮堂堂一地水,和儿时老家的一样洁白。那时,它,妹妹月牙儿,还有其它兄妹,都吃饱肚子,哼哼叽叽,很满足地卧在母亲身边。

  月光水一样流淌着,照得圈里一片儿亮,也照在它们身上一片儿亮。

  它的老家不在镇上,在一个山村里,那地方叫塔元村。至于为什么叫塔元村,它不知道,那是人给取的,人爱取些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的名字,显示他们的能耐。塔元村里有一棵古树,大了去了,能遮住几亩地。那儿还有房屋,有石磨,有野狗成双成对地骚情着,人一打,就互相连扯着嗷儿嗷儿叫。

  也就是在野狗们发情的春天,它出生了。

  和它一块儿排着队滚出来的,一共有十四个,拔萝卜一样。十四个中,它是三兄弟中的老三。其余十一个,或者姐姐或者妹妹,哦儿哦儿叫着,挤挤挨挨一群。还没学会睁开眼看风景,就学会了吃,学会了淘气,眯着眼睛,齐匝匝拱着小脑袋唧唧溜溜哼着,吸着饱满的乳头。奶水很足,唰唰地射着,有时呛着了,它们中有的会打个嗝,还有的胀饱了,会放个响屁。

  在母亲充足的奶水下,它们见风长,吹气球一样,一天天胖起来壮起来,无忧无虑的。有时吃饱了,它们会撒着欢儿,沿着圈旁桃树边的空隙钻出去,互相追逐着,嬉戏着。有一次,老十四月牙儿吃得太饱,在它前面出去,被空隙夹住,挤得臭屁“噗嗤噗嗤”响,进不得出不得哇哇大叫。它急中生智,退后几步,冲上前去,顶着月牙儿的臭屁,一头撞在它的屁股上,月牙儿皮球一样弹了出去。

  当然,母亲是出不去的,它是个大胖子,对着缝隙哼唧几声,退回来,在圈里转着圈子,担心它们,怕它们遇着危险,遇着狼。

  它们不怕,慢慢地敢于跑远了,甚至敢于跨过那条院子外小小的沟,拉着长长的队伍,雄赳赳地跑到草坪上去,看小孩打架,鸡在草地上啄着小虫子吃。

  玩累了,它们中的一个突然翘着尾巴向家里跑去,救火一般。其余的呆了呆,猛地感到肚子饿了,才想到这家伙一定是回去吃独食的,都哇哇叫着,赛跑一样撒丫子就追。

  看到狼,是在一个晚上。

  那晚的月亮也亮汪汪的,像今晚的一样。它们玩累了,兄妹十四个卧在母亲身边,如一排胖胖的萝卜,唧唧溜溜睡着了,发出细细的鼾声。

  这时,母亲耳朵一摆身子一弹,猛地站起来。它们一惊,也站起来,呆头呆脑的不知怎么啦。

  月光的影子里,它们看见母亲扑上去,和一个黑影翻滚着缠打着,连声吼叫。显然,母亲不是对手,闷哼一声,一个踉跄,一点腥热飞溅到它的嘴上。它一惊,摆摆脑袋,那气味分明是血,是母亲身上的血。

  月牙儿更是吓坏了,浑身颤抖,尿都夹不住了,唰唰直流。它走过去,用头轻轻挨挨月牙儿的身子,碰碰它的鼻子,安慰着妹妹。它是哥哥,它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听到响声和叫声,主人周老实穿着裤头拿着杠子跑出来,高声喊叫着:“打狼啊,快来打狼啊。”声音比狼吼还难听。他老婆拿着个烂盆敲得咵咵响。狼一听,泄了气,拖着扫帚一样的尾巴跑了。

  母亲站在那儿,身子晃晃,一头倒在血泊中。

  母亲脖子被咬个大洞,睡在那儿一动不动。它们兄妹十四个挤在旁边哼叫着,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月牙儿饿坏了,四处乱跑乱拱,最后把头拱进母亲的肚皮,叼着奶头吸起来,吸了一会儿,吸不出奶水,又哇哇叫着。

  两天后,母亲勉强能吃食了。又过了几天,竟奇迹般颤巍巍站了起来。它们兄妹高兴得摇头摆尾的,一个个撒起欢儿来。

  它知道,母亲怕它们小,不放心它们,才坚持了下来。这,大概真的像那个学生崽说的那样吧,是母爱的力量。

  慢慢的,在母爱中,它们长壮长大了,老十四月牙儿出落得格外漂亮,已成了个美丽的大姑娘。它额头那块月牙形白毛,显得更白更净了,如王冠一样。

  月牙儿,是它们家的公主。

  三

  它不知王老四为什么选中它,是它太壮实了,还是太活跃了?

  王老四一对浑浊的眼睛左望右望,一眼就看中了它,胖胖的手指一指:“就是它。”然后跳下圈,一把抓住它的后退,倒扯萝卜一样提起来。

  这是它第一次被人这么倒提着。

  它吓坏了,哇哇叫着,其他三只腿乱弹,极力挣扎,想挣出那只粗壮的手,回到母亲身边。可是,那只手铁圈一样箍着,另一只手伸出来,在它的裆部摸揣几下,然后,王老四龇着一嘴黑板牙,很色情地笑了:“阉货,小铁棍一样,是头好种猪。”

  这一刻,它忘记了羞耻,忘记了王老四下流的动作,大声叫唤着,声音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其它兄妹炸了窝,吱吱呀呀叫着乱钻乱撞。月牙儿唧唧溜溜的,又一次唰唰地流出尿来。兄妹中,它最胆小。

  母亲急了,吼吼叫着,红着小眼睛向王老四冲去,一副豁出命的样子。王老四吓一跳,提着它一个箭步上了圈外道:“这阉货,护犊子呢。”

  然后,王老四拎着它,拎着一路的叫声,走了。

  开始,它在它未来的“怡红院”里跳着跑着,小混混一样叫着,耍着小脾气,不吃不喝,用绝食来反抗。王老四这家伙是玩猪的,什么阵势没见过,哼道:“阉货,不吃是没饿着。”

  老婆怯怯道:“不会饿死吧?”

  王老四眼一斜:“你饿几顿,看死不,阉货。”

  老婆不敢说话了,拿着猪食走了。

  在它绝食的第三天,王老四来了,拿了一盆食物,竟然是豆浆。后来,它想起这件事,就感觉到狗日的王老四太狡猾了,他知道它们猪们爱吃什么,知道什么东西的诱惑是它所抵挡不了。

  这就是豆浆。

  一盆豆浆拿来,它彻底放弃了绝食。

  它跑过去,一头钻进食盆,“咚咚咚”地狂轰乱炸起来,直到盆子见底,还意犹未尽,把盆底舔得“吧唧吧唧”响。王老四看着走来的老婆,得意地道:“阉货,咋样,饿死了嘛?”一副暴发户的臭嘴脸。

  它恨得牙痒痒,可又无可奈何。

  它第一次懂得一个道理,猪和人斗,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输,而且输得惨不忍睹。

  在所有动物中,人他妈的最狡猾,也最不择手段。

  它屈服了,不屈服不行。

  它不是没想到过偷跑。它知道,翻过那道栅栏,海阔天空,自己想怎么就可以怎么的。于是,它就开始积极越狱,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栅栏太高,每次翻过去,都卡在那儿,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十分狼狈。它无奈,只有哇呀哇呀叫着,王老四赶来,提着它的腿,一下子扔进去,骂道:“卡死你个阉货。”

  它无奈,垂头丧气地甩着尾巴,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以后的日子,它不再越狱,卧在草堆里,默默的,靠着回忆打发寡淡无味的日子。在回忆中,它想老家,想老家夜晚的月亮,想母亲小小眼睛里灌满的慈祥,想顽皮的月牙儿,想其它兄妹。这时,它的泪水就会流下来,会很伤心,一颗心也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就在这时,它迎来了那头小白猪。

  那是一只多么温情的猪啊,它温柔多情火爆热烈,丰满性感浪漫开放。是的,所有美好的词语放在那只小白猪的身上,它认为都不过分。

  那只小白猪,除出姐妹之外,是它出生以来接触的第一个异性。

  那时,它已长成一只血气方刚的猪,一只对爱情充满渴望和朦胧幻想的猪,虽然,它较为内向羞涩,但内心仍时时渴望着爱情的到来。

  小白猪走过来,靠近它,主动亲吻它的嘴,挨着它的脸颊,甚至用热乎乎的身子贴着它的身子。它开始忍着,但渐渐感到体内血流奔走,呼呼啸叫,再也忍不住了,跳跃着,吼叫着,扑在小白猪身上。

  它没想到,爱,竟然这样美好,美好得让它的灵魂都陶醉其中。

  它更没想到,失恋是如此痛苦,痛苦得沁心蚀骨。

  就在它们刚刚温存结束,王老四突然扔下烟头,对一个满脸褶子的人说:“好了,把你那只骚母猪拉走。”

  满脸褶子的说:“再来一次吧,这样保险点。”

  王老四伸出胖胖的手:“钱。”

  那人不想给钱,拉上小白猪就走。它舍不得,去赶小白猪,想留下对方,或者和对方一起私奔。可是,王老四的棍子“呼”一声敲下来,毫不留情地打在它的嘴上:“吃力扒外的阉货,叫你赶。”这一棍打得很重,它把嘴擦在地上叫着,鲜血直流。

  但是,血流得更多的是它的心,痛得更厉害的,也是它的心。

  从此,它知道它没有恋爱的权利,它只是王老四的挣钱工具,一个活工具。

  四

  如果说,和小白猪温存是爱,是生命的和谐之歌。那么,和其它匆匆而来的猪的温存,就是痛苦,是无休止的惩罚。

  其中,最不堪回首的,是一个黑沉沉的夜晚。

  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如一把刀,至今仍在一下下削刮着它的灵魂,它的神经。

  那夜,和以往一样,它很累,如一只扎空的袋子,一头扎在草堆里,一动不动。这时,豆浆的香味传来,引诱着它已经迟钝麻木的嗅觉,拉扯着它慢慢爬起来,沿着豆浆香味走了出去。

  一盆豆浆出现在眼前,流着哈喇子,它缓缓走过去,埋着头吃起来。一天劳累后,它吃得格外香甜,格外津津有味。

  这次拿猪食的,不是王老四老婆,是王老四。王老四旁边还戳着个黑影,轻声问道:“行吗?”

  王老四得意地说:“放心,今晚一晚上,你担心什么?”

  它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也不想弄明白。它埋着头“嗵嗵嗵”地吃着,一会儿功夫,一盆食吃光了,它伸出舌头,还恋恋不舍地舔了盆的四周:味道怪怪的,但是很香。

  那人试探着说:“吃完了,怎么样了?”

  王老四说,再过一会儿。

  它摆了下耳朵,感到肚子差不多了,准备去睡。可就在转身的当儿,感到自己小腹里有一股火焰聚拢来,在慢慢升腾。它瘪瘪的身体,此刻如吹了气的球一样慢慢变大,快要爆炸了。它哼哼着,烦躁地转着身子,四处乱拱,力气大得惊人。它隐隐感觉到,今晚,自己如果不想法把身体的那股力量释放了,自己的身体将会爆炸,炸成一片血雨,飞得满世界都是。

  王老四见了,扔掉烟头说:“差不多了。”

  然后,暗夜里,一个黑影一闪到了它跟前,也哼哼叽叽叫着。凭直觉,它感到这个黑影是它所需要的,是只母猪,而且是只刚走向成熟的性感的小母猪。

  它顾不得矜持,顾不得尊严,疯了一般扑过去,露出一种不知羞耻的流氓样儿。

  那只发情的小母猪扭捏了几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它爬上去,冲撞着,喘息着。

  王老四嘻笑道:“咋样,这发情药厉害不?”

  那人担心地说:“只怕干打雷不下雨。”

  王老四说,放上一晚,明天拉走,保准怀上。

  那黑影不说话,扔了烟头,随着王老四走了。

  那一晚,那只小母猪没走,就住在“怡红院”陪它。整个晚上,它和那个小妖精翻云覆雨缠绵放纵毫无节制。它不知道自己突然怎么了,会如此强健有力,一波未了,一波又来,直到天亮。

  天亮时,它呆住了,滚烫的身体突然冷却。它的面前,那只扭捏作态的小母猪头上,一痕月牙儿。

  月牙儿!

  自己的妹妹。

  它的心刹那间四分五裂遍地鲜血。昨晚一晚和自己恩爱的,竟然是自己妹妹,一直让自己挂念的妹妹。

  它吼叫着,在圈里狂奔着,直到精疲力竭白沫拖地,才一头倒下去。

  它不想活了。

  它想死,只有死,才能洗刷这样的奇耻大辱。

  五

  事后想来,死对于它而言,竟然是个奢侈的愿望,遥不可及。

  王老四见它这样,很着急,顾不得打麻将,骑着摩托走了,下午,就带着范老来了。范老五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头上只有几根毛,迎着风轻舞飞扬,好像一面旗帜。

  王老四喊范老专家,说你是专家,看看吧。

  范老看了,用针扎了它的耳朵,说,没病啊。

  它睡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他们折腾着摆布着。可是听见范老的声音时,它仍然禁不住浑身一抖。它听出来了,范老,就是那晚拉着月牙儿来接种的人。它睁开眼睛,望望范老,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摆摆脑袋。

  范老摸摸它的耳朵,一挥干瘦的手说,不吃食,用竹筒灌。

  于是,一个削成斜面的竹筒,装上食物。几个人扑上来,抓住它的耳朵和腿,一竹筒一竹筒地往它嘴里灌着食物。

  范老说,慢点慢点,别呛死了。

  王老四说,呛不死,放心吧。

  范老站起来,嘘口气,拍拍王老四的肩说,这只猪很特殊,好好养着,别打,也不要接种了,听到没?王老四点着头,连声哎着,嘻嘻笑着说不能白养吧,范老。范老说,晓得你要啥,这个货,钻钱眼了。说完,掏出一叠钱塞到王老四手里,叮嘱,好好照看着,出了问题,我就找你。

  王老四蘸着唾沫数了下钱,说,好嘞,你放心,我当爹养着。

  范老摇着头笑骂道,别,它可不能老了老了还下地干活。

  王老四一点儿也没听出范老的讽刺,哈哈笑着,望着范老走了,回过头看了它一眼:“日怪,范老说的不是真的吧?”然后告诉老婆,范老给钱了,这段时间就不让接种了。

  它的心中,腾起一点儿暖意,像春天的阳光一样。

  卧在那儿,它静静地看着蓝天,看着白云一朵朵从天上滑过,又一次想起童年,想起山里,还有母亲,还有兄妹和月牙儿。想到月牙儿,它就痛苦,死的念头又一次漾荡在心里。

  它想,那晚,自己怎么会那样做啊?

  它想,母亲知道了,该如何地难受啊?

  它的泪水,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它不想留在镇上,想回家,回到山里去,依偎着母亲身边,让风轻悠悠地吹着,在亮汪汪的月下细细地打着鼾,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竟然春草一样,无边无岸地生长繁茂起来。

  几天后,它开始自动吃食了。

  它想逃跑,逃跑得有精力,得养得膘肥体壮。

  大概两个月后的一天吧,吃食时,王老四来到旁边,看看它,突然对老婆说:“哎,你说这家伙不会是妖精吧?”

  “为啥?”老婆一惊。

  王老四说,范老是研究生物的,最近在这一带发现个奇怪现象,让这头狗东西接过种的母猪,有几只下的小猪,竟然有五只腿的,还有两个脑袋的,怪吓人的。女人听了,吓了一跳,一个葫芦瓢落在地上摔成几瓣,仔细打量着它,许久道:“真的?”

  “嘁,哄你干嘛!”王老四说。

  女人慌了,说不行了扔了。

  王老四说,范老给了订金,要做实验的。

  王老四还说,范老说,那天晚上,那只额头有月牙形白毛的猪来接种,回去后,一旦怀上,就取出胚胎化验,看是不是有什么毒素。

  “那……要杀那只月牙猪?”女人问,脸上有些不忍。

  “当然,如果是真的,那只活不了,这狗东西也活不了。”王老四说,仿佛自己也成了范老,背着手得意地道。

  女人叹息着说:“也是一条命……”

  “嘁,真是女人心。”王老四说。然后告诉女人,自己准备去塔元村周老实家一趟,听说那只母猪快下了,去定只种猪。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哼着歌走了。

  女人叹口气,抓把麸子添上,自言自语道:“也是条命啊!”

  它卧在那儿,喷了下鼻子,不吃了。它终于明白,范老保护它,不让它接种,怕它死了,不是关心它,是另有原因的。它浑身颤抖着,胆战心惊,它本来就不想活了,死了并没什么。可是它想到了月牙儿,月牙儿更危险,现在在范老的手里,随时都可能被杀。它想,自己得想办法赶快逃出去,找到月牙儿,让她快跑。

  它决定选个有月亮的夜晚逃跑,这样能认清道路。可是,它没想到,自己仍迟了一步。

  六

  范老是当天下午来的,头上几根毛仍招展着,仿佛学者的旗帜。王老四一见就问:“咋样?”范老叹口气,摇摇头:“不中。”王老四睁大眼睛轻声问:“你解……决啦?”

  范老白他一样:“那叫解剖,不叫解决。”

  “对对--解剖啦?”

  范老点点头,不说话,只是盯着它看,好像想看出什么问题似的。王老四跟在身边问道:“咋样?别卖关子啊?”范老说,果然有问题,取出的胎盘都是怪胎。

  它呆在那儿,泪水“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它明白,月牙儿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它的妹妹,它的那个受尽屈辱的妹妹啊,它的月牙儿一样的白毛,它那小小的可怜的样儿,又一次浮现在它的面前,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它不知道妹妹是怎么死的,死前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它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它要离开这儿,回到山里,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大概还不知道它最小的女儿已经死了。它要告诉母亲,要告诉所有的兄妹。

  王老四的话又飘入耳朵:“这个呢?”

  “弄死!”范老毫不犹豫。

  “钱呢?猪钱。”

  范老数出一叠票子,放在王老四手中。王老四笑了,蘸着口水数了一遍,装进兜中,用手捏捏道:“范老,打是不行的,它猛。”

  范老抬起头,望着范老死,征询他的意见。

  “用枪,我有猎枪。”王老四说。

  范老点点头,答应了。王老四喜滋滋地走了,回到屋里去拿猎枪去了。它知道,王老四那杆长家伙特别厉害,“嗵”的一声,就把一只奔跑的野狗放倒,当天就剥了皮,做成红烧狗肉下了酒。

  它不想死在这儿,它要回到山里。

  妹妹死了,它更想母亲了,想看母亲最后一眼。

  就在王老四拿了猎枪,刚刚走出来,它一声怒吼,聚集所有的力量,一个箭步从一处缺口跳了出去。范老吼叫着去拦,它一头将范老撞了个仰面朝天,箭一样向前跑去。范老仰面八叉,爬起来大喊:“跑了,快打。”

  “嗵”的一声,它感到腿一颤。

  它知道自己受伤了,但不敢停下,使劲跑着,风呼呼地浪花一样在耳边分开,两边树木一闪而过。它跑到到河边,“哗”一声跳下水去。随之第二枪又响了,可落了空。

  当王老四第三枪飞来时,它已过了河,站在河那边。河的这边有人挥着手,大声喊着,听不清喊些什么:水流哗哗地遮挡了一切。

  七

  白天,它躲在树林里不敢出来,它知道现在各处路上可能都已经埋下了阴谋,在等着它自投罗网。人在对待别的生命上,无所不用其极,范老尤为突出。

  它躲在树丛里大气都不敢出。

  月亮出来了,是一盘又大又白的月亮,山林村庄如一汪汪水,夜晚的潮气在月光下变幻成淡蓝色的雾,薄薄地升上来。春天的晚上,尤其有月亮时,该多美啊。小的时候,每次吃饱后,它们都睡在母亲肚皮旁,还打着嗝儿,听着虫子的鸣声如一颗颗露珠落在耳朵里。

  那时,风是轻的,夜是柔的,它们的心是毫无忧愁的。

  可是现在,月牙儿死了,其它兄妹呢,大概也早已不知去了哪儿了吧?即使见面,怕也不认识自己了,就如月牙儿自始至终不认识自己一样。

  在月光下,它悄悄上路了。

  记忆里,那条回家的路一直开满花儿,落满了鸟鸣。

  它有些担心地想,再见面时,母亲能认识自己吗?

  离开时,自己才刚满月,现在已是个帅气的大小伙子了。母亲呢,当年的母亲还是少妇,现在一定也老态龙钟了吧?

  它的心轻快如一片云,可又沉重如一块铅。

  猪的命运是悲惨的,一般只有一年的活头,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拖到案上,死死地摁住,众目睽睽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给一块块肢解了。它能生长两年,已经是幸运的了,因为它是公猪。母亲想来一定也还活着吧,因为,母猪一般寿命也稍长一些,人舍不得举起刀子,不是他们突然善良了,是它们能为他们挣钱。

  四周,虫声如雨。

  不知哪儿突然“咚”的一响,它吓了一跳,站住了,望了一会儿,是一只夜鼠跑过,迅速消失在月夜里。它按捺住“咚咚”跳的心,过了一道溪流,又上了一个坡。

  它很累,口沫流得老长。

  它很高兴,因为快到了。

  天边出现了鱼肚纹,是一种润润的白,山村树木和房子都慢慢凸显出自己的轮廓。那边山嘴的土地庙也能看见了,尽管黑,可仍一目了然。

  它加快了步子,肚皮随着步子跑动而轻快地晃动着。

  有村民起来了,传来咳嗽声,还有人说:“呵,谁的猪出圈了?”

  那边有人仔细辨认着说:“是镇上王老四的猪。”一听声音,是它原来的主人周老实。它感到格外亲切,有种想哭的感觉,脚步也更轻捷了,向圈边飞快地跑去。那儿,有它的童年,有它和兄妹间的欢乐往事,还有酽得化不开的母爱。

  娘,我回来了。它在心中喊。

  娘,你还记得你的儿吗?它在心中说。

  它的泪,又一次不争气地出来了。

  天太亮了,它来到熟悉的地方。仍是春天,桃花仍在开着,一片灿烂;可它的兄妹都不见了,圈里冷冷清清的,卧着一只老母猪,肚子鼓鼓的,看来要生了。

  它站在圈边,望着自己熟悉的一切,那圈,圈里的干草,圈旁的桃树,甚至还有那不大的空隙。它的耳边,甚至听到了兄妹们童年的叫声,还有月牙儿撒娇的哼唧声,以及母亲慈爱的呵斥声。

  周老实和那个邻居也走到圈旁,周老实呵呵笑着说:“这家伙,不会是来看它的崽吧?还没生哩。”

  邻居道:“王老四的种猪,不就是这头母猪生的吗?”

  周老实一笑:“猪嘛,不就是那样。”

  邻居点点头,说那倒是。

  这一刻,它站在那儿,浑身好像浸透了水,从心里到肉体,都感到拔凉拔凉的。

  它后悔自己不该来到这儿。

  它恨自己,为什么不让王老四一枪打死,狗日的,你为什么要跑啊?为什么要活着跑回来啊?

  那头老母猪听到响动,抬起头,看见它,鼻子一嗅一嗅的,晃着大大的肚子跑过来。它定定地站在那儿,没有喜悦,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八

  它走了。

  它喝醉了一样,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儿。童年的一切美好,一切回忆,都已经没有了,毁灭了。现在,它甚至都不敢想,一想,都感到心里充满了疼痛。

  它觉得,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它觉得,它的存在,本来就是一场罪恶。

  在和月牙儿温存后,它觉得,自己已经万劫不复了。它从来没有想到,其实,在那次之前的一个下午,当一头老态龙钟的母猪,被王老四一个人扯着进入它的“怡红院”时,它就已经走上了伦理道德的绝境,走上了生命的不归路。

  它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竟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娘啊。那个该死的周老实,当时为什么要上街买东西,为什么要把母亲交给王老四。否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它想死!

  它想被千刀万剐毁尸灭迹。

  它疯了一般跑着,只有跑,只有累得头脑缺氧一片空白,才是最美的享受。它鼻孔里喷出两道粗重的气流,眼珠发红,一路跑出了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路,然后掉过头过了河,向镇上跑去。不就是死吗?不就是挨猎枪子弹吗?它不怕,让自己死吧,赶快死吧!死是多好的享受和解脱啊。死了,就什么罪恶也没有了。

  上午时,它就进了镇子,回到它的“怡红院”,站在那儿,迈着沉稳的步子。

  这一刻,它心里沉静,毫不慌张。

  王老四和范老还在争吵,双方的嗓子都已经哑了。

  范老说,答应给王老四的钱,现在还不能兑现。范老说时,几根头发仍然迎风飘舞,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王老四红着脖子,连珠炮一样大声问:“为什么?凭什么?怎么说话不算话?”

  范老说,它死了吗?

  王老四张张嘴,吐口唾沫,回了一下头,顿时张大了嘴,愣了一会儿,突然吼道:“那不是吗?那个狗东西回来了。”

  范老一惊,问谁,王老四说那猪啊。范老回过头,近视眼镜后眼光一闪,说:“快啊,狗日的王老四,拿猎枪啊。”

  王老四说钱,没钱不打了,依然养着。

  范老拿出一叠钱,重重塞进王老四手里。王老四慢条斯理,蘸着唾沫数完钱,嘱咐道:“你看着,别让跑了。”说完,撅着屁股跑回屋里,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杆猎枪。

  范老哄着它,在给它挠痒痒,它头一摆,范老一个趔趄。这时,王老四举起了枪,吼道:“范老,让开。”范老忙让开。它抬起头,摇着小尾巴,眯着小眼望着王老四,一动不动。

  王老四手颤抖了一下,“嗵”的一枪打偏了。范老吼道:“王老四,屁用。”王老四说,它望着我,它好像还是笑着望着我,我害怕。范老说,它还不哭着望着你呢?蛋用,滚!范老一生气,就忘记了自己是范老,粗话满嘴。

  他扯过王老四的猎枪,瞄准了它,停了一下道:“怪,我也觉得它在笑。”

  王老四说,不行的话,不打了。

  范老瞪了一眼,眯上一只眼,瞄准了一下,“嗵”的一声,枪响了。

  几只鸡在啄食,吓得一下子飞起来,嘎嘎叫着跑了。

  它低下头,望着自己胸口一个弹洞,血红红地流出来,那都是罪恶的血耻辱的血啊。它望着哗哗流动的血,感到快意感到轻松。它的眼前逐渐模糊起来,隐隐的,它看到老家,看到童年,看到白花花的月光,月光下有母亲,有兄妹。月牙儿在喊:“哥哥……哥哥……”

  它飞快地向那个地方跑去,不,不是跑,是飞。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隐隐约约的,它听到范老接到一个电话,吃惊地道:“啥?周老实家那只老母猪生了?只有一只,还是八只腿,那不是蜈蚣吗?”

  它笑了,停止了呼吸,只有它知道,那是它的二世投胎。

  余显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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