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上的逃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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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9-27 14:07
一、舅舅要修家谱
我舅舅春虎决定修家谱的那一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穷人。承认自己是个穷人,是需要勇气的,在此之前,遭再大的难,受再大的罪,春虎总觉得挺一下,前面还是有好日子的。
这一次春虎是彻心彻肺地承认。他说自己老了,该去了。“我能活到八十多岁,我想都没敢想过,呵呵。”春虎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堆,黑黝黝,闪闪发亮。
本来舅舅修家谱,我们不赞成。这个“我们”里,还包括我妈春莲。穷人修什么家谱,只有你这个书呆子舅舅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我妈春莲说,穷人就像那地上的灰尘、早上的露水,一阵风来,痕迹全无。我舅舅春虎粗通文墨,对万事不上紧,是家里人眼里的书呆子。在我们杨树村,书呆子就是没用的意思,不是一个好称呼。
我跟我妈观点一样,虽然现在时兴修家谱,但那是大户人家,我家篦一遍祖宗八代也篦不出芝麻大个光鲜人,没人要留在家谱上炫耀的,也没什么可以炫耀,费那笔墨,没意义。搁了电话,就把这事忘记了。
但是,舅舅春虎不断打电话,不断要人带信,说,不是自己现在半瘫了,早上门请你了。这话说得我无地自容。
舅舅的家,路窄,我只能远远地把我的二手汽车停在村外,走着去。这条路快十多年不走了,已经从烂泥地变成了水泥路,白白的,像根肠子。在这条路上,我丢失了很多光阴,它们与路边一岁一枯荣的小草一样不见了。
高高河堤的凹处就是春虎家的灰色瓦房,像只滚落的灰色围棋子,相对周边的楼房,匍匐着身子鞠躬似的。在路上,我碰到了多年不见的红眼,这是一个脸窄得快绷不住眼睛的人,像只猴子,一双红红的眼睛总有眼翳流窜。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舅舅等着呢,他都等急了。他的鼻梁上怪怪地架上了一副眼镜。
舅舅春虎确实老了,变成了一只恹恹的病猫。先是眼睛花了,三姑娘四姑娘回来,他会喊大姑娘的名字,大姑娘早死了;后来耳朵聋,与人说话歪着头支着个耳朵,脸上是满皱纹的笑;现在几乎半瘫,走路时拖着个破鞋移。春虎生了四个姑娘,没个儿子,二姑娘招婿在家,生了儿子,算有了孙子,可孙子患了自闭症。
寒是风,穷是债。我记忆里,舅舅家年年欠债,先欠集体的,缺粮户;然后借亲戚的,借得所有亲戚看到他就躲着走。
到舅舅家一跃而出的是他家的狗,它熟人似的在我面前转圈子。我摸摸它的脑袋。
舅舅春虎拖着鞋,鞋后帮早给他踩成平底,上香,动作迟缓。
檀香弥漫,紫环气曲着身子上升。嘴里念念有词。春虎祷告完说:“我们的家谱绕不开一次逃亡,更绕不开一只猫。最好从这只猫写起,这只猫让我家变了模样。”
但是我知道,舅舅家从来不养猫,只养狗。
“现在,我更是成了个瘫子,走不动了。你开车带我走一些地方,我要看看,告诉你一些事,写进家谱。”春虎说得狠,脸上肌肉生硬,心中一万个不甘。
我的汽车终于成了舅舅春虎的脚,迈开大步在一些地名间寻觅。
二、祸从猫起
一只猫趴在家谱上,逃亡的起端就是这只猫。“这次逃亡,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甚至差点,你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春虎说,“你外公大耕虽落在土地上,但是,不事稼穑。他擅长的是捕鱼,驾舟如马。”杨树村傍着长江,是长江故意留的个兜子,可怜那些鱼虾游了几天发现不过是在兜子里浪费时间。可是所有的水面都被公社渔业站收去,一条鱼秧子也不能捕,即便在荒年。那年,大饥荒,我们杨树村饿得快没气了。杨树村天生的杨树一排排,但是你说,这一排排,都剥光了皮是什么景象?一排排穿着白布的吊死鬼!皮哪儿去了?都剥回家磨成面了。
春虎说,“昨天你死了二十年的外公又到我床边啦,喊饿呀,他就是个饿死鬼变的。”我看不远处,春虎家杨树村的老房子。现在这里已经还原成了田野,种着水稻,绿油油的,蚱蜢在上面跳动,它们永远调皮,没有长大的时候。依着尚有的河堤轮廓,我看出那是门,那是东墙,那是西墙;大耕的床、灶台、春虎的房间。我看到了停着大耕灵柩的地方。当时的情景在脑子烙上了,因为当时我透过泪眼发现,戴着高高白帽子的春虎在偷笑,他麻利的动作里透着这种笑。我突然明白,大耕走了,以后这个家就是春虎当了。
老房子旁有两个大草垛,像停在春虎家茅草房旁的两只巨大草鞋。草鞋是温暖的,躺在草垛上晒太阳或者像老鼠一样把这只鞋咬坏——打出一个洞来。可以当孙行者从左边跳到右边。一次跌落,手足落地,啃了一口泥,一口坟上的泥——一座小小的坟墓就藏在这巨大的鞋里,像鞋子上的一只纽扣。坟,这里埋葬着死人。我疯狂逃窜。记得当年,舅舅春虎拍拍我的脑袋:“怕什么,这是你外婆的坟。”
我记忆里没有外婆的影子。
只有外公大耕。
大耕弟兄五个,他是老大,老大最先成家,成了家跟这个家就没了关系,像烈日里烤晒的黄豆荚,咯蹦一下,黄豆就从荚子里跳出来,再找不见了,过段时间再看,已经长成了一棵豆芽。
那年,大耕热衷于参加各类社员大会,因为这些会上总有一些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大耕把水牛、木船等所有值钱的家当都交给了集体,村长歪瓜还要求把锅犁等一切能敲出脆声的东西都缴去大炼钢铁。大耕虽然有点想不通,但这种想法不能示人。只有小女儿春莲紧抓住歪瓜的衣服要夺下一口锅,大耕断喝一声,春莲无奈放了手,目光向父亲求援,大耕只是抽他的旱烟。春莲用哭声表达不满。
歪瓜说:“你家还有一样东西没交呢!”
大耕愣了半天,然后坚决摇了摇头说:“没有。”
歪瓜派人在大耕家的屋前屋后挖了半天,一无所获。
好日子过得像毛驴下坡一样顺溜,不愁吃穿,让大耕抖擞着肚皮长了膘,但随即而来的饥色又让他感到好日子像抽穗的谷子,时不时地冒出几棵秕子。
那年初冬,出奇冷,外面的风裹着雪亮的刀刃刮过世界,不断有残枝败叶被这刀削落在地,地是硬邦邦的,碰一下硌得脚生疼。大耕正在点旱烟。他早就没钱买旱烟叶,这些烟叶是秋天的葵花叶和枯藤碾碎后装在烟袋里的,点了几锅没点着,终于气得大耕把烟杆摔在了一边。大耕不知吃了什么草,浑身浮肿,暂时不能下地干活,但大耕不愿让时间从他的手心顺顺地流走,他搓草绳,他搓的草绳又光溜又均匀,村里人是有好评的。这时他看到了春贵和春莲,他们目光迷茫。天色已近中午,春贵和春莲趴在各自的小凳上昏昏欲睡,他们的姐姐春粉终于从大队的食堂拎回了粥桶,这两个家伙的感觉是张在空中的网,立即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其实那粥里的米粒也只有几颗,基本上是麦麸,清汤照得他们嘴脸毕现。当每人一碗稀粥喝完,春贵和春莲又为谁先刮桶底而争论不休,没办法,谁叫春贵更小还是男孩呢!紫环叫春贵先刮,春贵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遍又一遍地刮着,然后又贪婪地吸吮着手指。春莲一个劲催他“快点——快点——”春莲刮时桶边已经没有了滑腻的感觉,春莲伸出舌头一点儿一点儿地吸吮。
好一会儿,春莲说:“能吃上一碗大米饭就好了。”
春贵舔着手指说:“我想吃一大碗胡萝卜。”
大耕肚子里充塞的是野草和麦麸子,甚至还有观音土,大耕实在是害怕拉屎,因为屎堵在肛门,就是不能顺溜地出来,经常拉出一摊血来,那屎也是一点点儿,像石头一样硬。“你的手指多像一根胡萝卜。”蒙蒙眬眬大耕听到春贵对春莲说。
突然,春莲放声痛哭,春贵把春莲的中指当胡萝卜,咀嚼了几口。大耕站起来,狠狠地揍了几下春贵,但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春贵放声大哭,春莲有点惊骇,止住哭,伸出刚被咬红的手抚摸春贵,被春贵赌气甩开。
从门前蜿蜒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春贵先看见的。此时,他脸上泪迹未干。他看了父亲一眼,喉咙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春莲也看到了那个人,戴着一顶帽子。春莲有股怒气,她知道这个阔嘴的人上门,准没什么好事,她两脚横跨在门槛上,两手撑着门框,不让村长歪瓜进门。“死丫头怎么作兴叉在门槛上,快让开!叔台呀,你怎么能在家吃闲饭?呀——”歪瓜边舞着手边训斥春莲。
大耕抬起饱胀的眼睛,没有说话,又低头闭着眼睛抽旱烟。
歪瓜踢了一下碍脚的凳子,不满地对大耕说:“村里通讯员红眼说,你已经三天没有上工,啧啧——看看报纸人家的卫星已经放到亩产上万斤了,我们还只千斤,你怎么好意思,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歪瓜有点气愤,伸出手指点了几下大耕的鼻子,然后,一屁股坐在缺腿的木凳上,拿出准备长谈的架势。
“亩产都上万斤了,还要种田干吗?”大耕有点生气地对歪瓜说。
歪瓜怔了一下,被这句话噎鹅般噎住,光伸嗓子没声音,后来呼哧呼哧地出粗气,终于跳将起来,说:“你必须到田里积肥罱泥,我们不养闲人。你再偷懒,食堂就不给你家分饭!”一个村里的人家像张开的竹林,根其实都是连着的。歪瓜是大耕家远房亲戚。大耕在这个张着嘴就能把白天说成黑夜、黑夜变成白天的远房侄子面前感到脑子是空的,失去思考的空儿。
“明天到北河罱泥。”歪瓜的话掷在地上,摔成八瓣,走了。
木凳歪倒在一边,大耕看着歪瓜的背影,抓起木凳狠狠地摔在墙上,这木凳彻底坏了。
已经是深夜了,彻心彻肺的饿和浑身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睡,大耕爬起来,坐在门口的黑暗里想心事。大耕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那只猫的。
这只猫在门口的芦苇丛里已经呆了好一会儿了,起初大耕没注意,只是听到一些咝咝啦啦的声音。这只猫在拼命撕咬芦苇,大耕以为是风的声音,注意了一下,门口的树枝并没有动静。风早已停了,于是发现了那只猫,这时候的鸡狗猪羊,家里只要能发出叫声的物什都被人们变成了屎,村子连麻雀也见不到。这只猫从哪里来的?大耕第一个念头就是抓住这只猫,虽然有点力不从心。这只猫正在啃芦苇,两只眼睛像鬼火。大耕与这只猫对视,背脊后面一阵阵发麻,这猫似乎有吞噬他的欲望。
起初,大耕以为他一动,这只野猫就会迅速消失,这顿到嘴边的美食就失去了,但试了几次,猫非但没有跑,甚至试探着向他靠近,他们就这样对峙一下再慢慢地缩短一下距离,一寸一寸地,彼此盯视着。开始,猫眼里的恐惧成分多一点儿,大耕吞噬的愿望强烈一点儿,随着这种对视的加剧,猫的恐惧在一点儿一点儿减少,而大耕恰恰相反,当人眼和猫眼所含成分相差不多的时候,彼此不动了,大耕想笑一下,企图分散一下猫的注意力,他知道猫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但猫对他的龇牙咧嘴,根本不予理睬。
这只吃过尸体的猫分明是一只老虎。大耕想,拳头就捏得更紧了,这时的猫发出呜呜的声音,爪子在地上紧促地抓挠着,刺啦——刺啦——像一根爆竹捻子正在火爆地燃烧。大耕终于发出了一声狂喝,猫一阵惊慌,大耕就在这一瞬间抓住了猫的后背,虽然手已经给猫爪深深地抓了一下,甚至有热乎乎的东西弥漫手际,大耕连续狠狠地把猫往地上掼,猫发出的声音凄厉地刺破夜空,大耕的全家都从屋子里探出头来。这只猫成了这个深夜大耕家的额外一顿美食。因为没有铁锅,大耕感到比较遗憾,好不容易找来一只缸,这只破缸曾经是家里最不起眼的东西,甚至装过猪食,但在这个夜里显然成了家里最有价值的东西,当这些美味的猫肉被风卷残云般刮进了家里人的肚子,春贵抹了抹嘴说:“猫肉酸,不如猪肉好吃。”这句话大耕听了非常生气,甚至有掴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大耕把四只猫爪好好地审视了一番,并在皮肤上挠了几下,出现了几道带血的印子,大耕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把它们狠狠地摔到河里。
第二天,歪瓜斜斜地披着衣服满村咪咪唤猫,大耕的心被钝器撞了一下。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认为那只猫是只野猫呢?大耕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嘴。歪瓜背着手,帽子歪戴在一边,往那儿一站,大耕就感到了压力。这是男人间的压力,如两只老虎,一只壮硕,一只嶙峋,嶙峋的那只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壮硕那一只的口中食,让壮硕的骨头再长厚一层,或者干脆变成屎。“你看到我家猫了吗?”
“没有……我怎么能看到你家猫呢?看到了怎么能不向你报告……报告!猫一直在你家,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我家,我怎么能看到你家的猫呢?哎——”
“你知道这只猫和我一样是一只光荣的猫,为村里的仓库吃掉多少老鼠!守护了全村人的口粮呢,怎能说没就没了呢——”歪瓜皱着眉头,眼睛放出了光,“有人看见你家有猫皮!”“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可以向菩萨起誓,起誓,谁干这事,天打五雷轰……”一股不安的浓云在心头浓得化不开,后悔咋就没把猫皮给烧了。
“少啰嗦,到你家去看一看,走——”
“我家里除了几张嘴,没有一个活物,我要弄点东西,给他们饱肚子——”
“走吧,到你家去看看。莫非你心中有鬼?”歪瓜突然盯着大耕的手,愤怒地说,“那你告诉我,你这手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你说是怎么回事?”
那血痕在阳光下胀大刺目,大耕心惊肉跳。
水面上的阳光刺得大耕的眼睛没地方看,就像此时领着歪瓜往家走,大耕感到自己像走在瓢泼大雨中,无法躲藏。
三、举家逃亡
大耕被歪瓜抓在村部的仓库里,两天没有见到阳光。最后,歪瓜把大耕悬在屋梁上。歪瓜点着大耕的脑袋告诉他:“告诉你也不要紧,明天就开你的现场批判会,批判你这个损公肥私的大蛀虫。”大耕更严重的罪行是偷捕鱼,因为歪瓜在大耕家发现了鱼鳞。那只猫是闻到了鱼的腥味,才在大耕家埋伏,其实这条鱼早被大耕一家化作排泄物,一点都回味不起来了。大耕努力睁着眼,垂视着歪瓜唾沫不断地喷出,溅得满屋子腥臭味。后来大耕眼睛再睁不动,闭着眼想,他家的日子就像破船搁了岸,只能等待腐烂。
大耕不知道的是家里再不能从集体食堂打出一粒米来,这个困顿的家庭在加速死亡。深夜,老鼠也饿昏了,它们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大耕想,我不是被吊着,一定把你们抓住吃掉,你们以为我只会捕鱼,我捕鼠的本领更大。朦胧中看到了一个身影一晃,大耕也没太在意,然后就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低沉而短促,这是春虎的声音,从屋顶的天窗上传来。春虎说:“上来,上来。”大耕试了几次都不能蹿到二梁,春虎很着急地说:“快找几块土坯垫垫。”大耕狠狠地说。你不知道我被吊着呀,哪里还有第三只手?”春虎在慌乱之中竟忘了自己带着草绳,很快明白过来后自责了一番,大耕也是一阵责骂。春虎从窗口系下草绳,这是大耕打的草绳,已经被春虎几股拧成了一股。春虎沿着绳子系下来,把大耕从二梁上放下来,然后自己攀着绳子爬上屋顶。再来帮大耕,大耕浑身无力,攀着绳子像一只麻袋,在这个屋子里飘来飘去。当大耕终于飘到屋顶,看到月朗星稀,天空宁静得像个傻子似的。整个村子黑灯瞎火,偶尔一点灯光,得了红眼病,很快闭上。大耕害怕歪瓜会冷不丁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紧着催春虎。一声狗吠也听得他心惊肉跳。春虎喘匀气,拽住大耕,低头逃,刚才上房时慌乱中硌了脚,现在走路瘸得厉害。他们逃出村部那密密的竹林,大耕茫然地回头问春虎:“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春虎不理他,一侧身扭着腰走到前头,他的手指似乎无意地狠狠打了一下大耕嶙峋的臂。大耕跳起来,低沉地说:“你小子浑身长牙齿了!”
禁闭已经使大耕如惊弓之鸟,而逃逸成了唯一的使命。按本能大耕应该立即回家,但是狡猾的大耕黄鼠狼一样敏感地意识到那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他们走到了河边芦苇丛中,春虎摸索了半天,终于从芦苇中拖肠子一样抽出一根竹篙,大耕看到入社已经交了公的木船,突然眼睛一热,曾经的好日子一下子就堆到了眼前。
坐在船舱里,听着细细流动的水声,大耕恢复了精神,甚至笑了一下,对春虎说:“哼哼,这个歪瓜,我看他到哪里找我!到了水上,就是老子的天下。”
篙子上的冰碴儿在春虎的手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春虎看了一眼躲在船舱里独自得意的大耕说:“你就只顾你自己,你可管过全家人的死活?我们这一走,不知妈妈要遭什么罪呢。”大耕愣了一下,低着头,沉默一会儿拍拍船舱板说:“没事,他们知道我们去哪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哪知道那只死猫是歪瓜家的,哼哼——即便知道了,我还是一样要吃掉它。”春虎很生气,一把扔下篙子,甩了大耕一脸的冰碴儿,说:“你来撑船,我喘不上气了!”歪瓜从睡梦中醒来,点上一支香烟,正思量如何批斗大耕的时候,村部烧水倒茶的红眼来汇报:任大耕逃跑了。
这句话震得歪瓜的香烟落在被单上,手忙脚乱地抢救还是烧出了一个洞——这明显是对歪瓜权威的挑战。上面昨天才命令,不许农民四散流窜,农民流散,要追究村长责任。歪瓜对着红眼没有好声色,挥着大手说:“你就是个饭桶,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他长翅膀了,长翅膀了?”
红眼边听边退,一脚绊在门槛上,跌得四爪朝天。
村民没有了力气,批斗大会也没有了吸引力,杨树村村民目光呆滞,眼前不断幻化着白花花的大米,唾沫咽干了,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但广播里的声音驱赶着他们向同一个地方会集,这些声音都举着鞭子呢。他们静穆地立着,与以前的会场相比这会儿太冷清。领头人几句口号没有了气势,一阵风来,很快吹散。
歪瓜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牙齿已经咯嘣了九回,任大耕不是跑了么,他还有老婆孩子跑不了。长着小脚身体走路已经打飘的紫环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土台子上。这个土台子是歪瓜发出权威声音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俯视杨树村的一切。紫环是家里一个忙碌的影子。这个影子贴着墙,悄无声息地移动,没人感知这个孤单身影的温度。在大耕和春虎之间,哪一方用力都可以把她挤成春粉齑,家里一张张嘴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只有忙碌,她说忙碌最让人心安,心事都是“闲”地里长的庄稼。
现在紫环站在土台的西南角,昂着头,看着几个孩子。春粉、春莲在人群里低着头,台上台下的口号把她们吓着了,只有春贵昂着头,不安分地转着脑袋,扒着人缝看紫环。“紫环是个坏分子!”“坏分子!”起初,春贵像他的大姐二姐一样很惶恐,看着看着,他突然也举起了小拳头,口里喊:“紫环是个坏分子!打倒坏分子!”童稚的声音压过那些言不由衷敷衍的声音。紫环从人缝里看到他高高举起的小小的拳头,突然笑了,笑弯了腰。会场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喊,转头来找这个童稚的声音,接着所有的人都笑了,哈哈大笑,批斗会上笑声此起彼伏,一团雾气。
歪瓜没想到这个薄薄的女人竟然如此倔强,春贵的稚嫩之音更使他愤怒,他不知从哪里升腾起来的仇恨,越积越厚,歪瓜终于跳起来,跳到这个小脚女人的面前,愤愤地推出了双掌。小脚女人如纸一样飞下土台,在空中飞翔的时候还在想: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去处,不能。紫环摔成了一张平铺的纸,只要有一阵风就会把她吹走。
会场死一般寂静。
半晌,紫环慢慢崛起了身。春粉跪在地上扶起紫环的头颅。紫环一把推开她,自己站了起来,用手撑着腹部,并且迈出了一步,步伐踉跄,但是,一阵风来,紫环还是倒下了。几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齐箭簇般射向土台上的歪瓜。
会场如退潮般,人们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四周扩散,最后只剩下歪瓜,如一根垂头丧气的树桩。
四、春贵饿死在路上
春虎对我说,歪瓜其实也是一只猫呢,他闻到我家宝贝的腥味,这件宝贝也害了全家。歪瓜掘地三尺,其实找的是这件宝贝。春虎摸了摸快掉光头发的脑袋,说:“我家有个穷根,我一定要把它挖掉。我要写上家谱。写上了,日子就过得有章法了。”
经过一段时间歇养,门前的杨树已经掉光了叶子,留下一副副骷髅似的尸骨。紫环决定和一家人去找大耕和春虎。这期间歪瓜分给大耕家只剩下了麸子汤,后来,干脆连麸子汤也打不出来了——食堂关了,所有的人都断了生路,各自逃命。幸亏春粉和春莲她们已经把门前芦苇的根刨出很多,这芦苇非常苍老,但是嚼上去还是有点甜丝丝的。他们像老鼠一样到处刨食。
紫环带着一家人出门向西走。大耕在东边,紫环心里是清楚的,往西走不过是想甩掉歪瓜那双会延长的眼睛。然后紫环向北,兜了个圈,终于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进发了。这耗掉了紫环一家十天的时间,也耗掉了春莲和春贵最初的热情。他们在死亡线上走钢丝,谁一头扎下去,就永远不会起来。春莲觉得现在生不如死,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饿,不知道走路,不知道口干舌燥,不知道害怕,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妈妈硬撑着他们的腰,他们只有走,把脚走掉,把腿走掉,把胃走掉,沿着那些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一步一步走,她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名字:稻乡——稻乡——行人也不断重复着稻乡——稻乡——他们脑子里充斥的也都是稻乡——稻乡——这地方是他们的希望,到了这地方他们就有了一切,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他们靠从墙角挖出的埋了十多年的两坛子老咸菜,用这些发黑发灰的碎末和田间的小溪滋润他们早已开裂的唇边。当然每吃一颗咸菜末,咸菜就会狠狠腌他们溃烂的嘴,这又有什么呢,来自胃的巨大吸引力足以抵挡一切,疼痛算什么!
离那个叫稻乡不太远的小路上,春贵终于倒下了,饥饿和突然而至的绞痛使他像一只已经精疲力竭的风筝一样被吹折在地。春贵倒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对紫环说:妈,饿死我了。然后春贵就永远闭上了他九岁半的眼睛。
紫环发疯似的把剩下不多的咸菜塞到春贵的嘴里。春贵厚厚的嘴唇再也不会翕动了。春粉把那些散落在尘土中的咸菜一点儿一点儿地捡起来。紫环哭着说:“我怎么向你爹交代呀。”这个下午是阴郁的,紫环把春贵送到河边一个荒冢成堆的地方,用树枝和手刨了一个坑,用河水把春贵已经雪白的小脸洗了一遍,轻轻地埋进坑。在埋土的一瞬间,紫环回头望了望她的孩子,急促地把春贵已经僵直的小指用砖头砸碎。这是我们杨树村的风俗,防止早夭的孩子死后成为讨债鬼,要用剪子剪掉一截小拇指,现在只能用砖。为了活着的孩子不被勾了魂去,她必须这样做。紫环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落得噼里啪啦。
紫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小小的土堆旁,脑子里满是春贵活泼的声影,她想抓住他,可是他在不断地跑,不断地跑,边跑边回头,举着粉嫩的小手,喊“妈妈——妈妈——”紫环感到心被凿了一个大洞,所有的力气都从这个洞里漏掉了,她努力想着这个埋着春贵的地方,记住这里的一草一木。这个地方叫个什么名字她不知道,但她想,等好日子来了她一定会找到这个地方。
五、家传的玉狗和麻脸的坤
稻乡在春虎的梦里。开上汽车,原来遥远的路,突然缩短了。到了稻乡,春虎抬起头,疑惑地问:“这就到了?”我点点头,到了。他不相信地摸摸自己光光的脑袋,独自笑:“真到了。”停了一下,春虎喉咙里呼呼响,春虎在哽咽。春虎说:“我家祖上都是在海边煮盐的,曾经富甲一方。”春虎又说:“我家不姓任,姓苟,大耕死时才告诉我。祖上守不住富贵,惹是生非,终于被仇人追杀,改姓任。”我突然想起外公大耕死时,牌位的后面还有个牌位,姓苟。“我家没有姓氏,多少代都顶着别人的姓活,我现在要改过来,家谱上一定要交代清楚。”我说:“你改了姓,不是违背了祖训?”“违就违了,我苟家隐姓埋名,世代逃亡,也还是个穷人,能怎的?”
稻乡这地方离大耕生活的地方已经隔了几个县,远离长江,离淮河很近。这个地方是大耕的祖籍。在这个地方,大耕的祖先得了一个传家宝——一只玉狗。这只玉狗浑白温润,夜晚通体透明,两只眼睛血红,像两颗红红的枸杞,在夜晚熠熠闪光。传说祖先总是在梦里看见这只玉狗轻吠,甚至有时发出小孩一样的哭声——它在寻找主人。有天深夜,祖先突然看到门外白光一闪,祖先突然飞起来了,像鸟一样飞出门外,在夜色下是一条通体晶莹发光的狗在飞奔,祖先腾空伸手,玉狗一低头不见了。祖先看到玉狗消失处一个笆斗大的坑,祖先用手掘地三尺,终于挖出了这只玉狗。这只玉狗及它的传说,像大耕家一条暖暖的红线沿着家族的大树缓缓而下,但也成家族仇杀的导火索。不久祖先就因为这只玉狗毙了命。这只玉狗传到大耕手里的时候,其他几个兄弟的眼睛都睁成了一只只血洞,大耕终于明白他的祖先为何要背井离乡,他的家为何总在逃跑的路上。
稻乡虽是祖籍,他们的船靠岸,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们来,他们也不认识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村里的人并不欢迎这些远方来找食的人们,虽然眼下稻乡还有一点吃的,人们像蝗虫一样飞来,也会很快使他们陷入绝境。
大耕唯一能去的就是他的祖坟。他的祖坟早已经是衰草连天,祖先们的坟墓有的已经坍塌成了平地,大耕默默地烧了纸,无限伤心袭上心头。
这时,大耕就碰到了这个脸上长着麻子、脸色如灰的人,他与大耕同族,但住在一个叫鱼井的乡里。这个乡在北边一个叫未县的地方,离这里有二百多里路途。这个麻脸的人叫坤,显然与大耕一样也是寻宗问祖的,相同的遭遇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遥远的来自血缘的激情让他们碰撞出火花。
大耕几乎掏出口袋里所有的子儿,买了半斤大麦烧酒,请坤到船上喝。饭还没得吃,腿还是浮肿着的,酒是比命贵重的东西。潜伏在大耕身上的豪气让他罔顾明天。
船上没有油灯,有灯也没有用,无处弄火油。大耕和坤坐在黑魊魊的船头,边咂嘴边扯了各自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点一点地用舌尖润着大麦烧。天边的星星不时眨个眼,它们不食人间烟火,不用担心饿死,才有挤眉弄眼的兴致,大耕想。
春虎一回到船上,闻到满舱酒味,就想冲上去砸碎他们的酒碗。一路行船,偶尔偷捕到的小鱼小虾、残藕衰菱已经使春虎生了些力气。春虎的生气是用不声不响来表达的。春虎就坐在中舱里,静静地看着喝酒的两个人。
“这是你什么人?”
“我大小子。”
“他怎么不说话?来,喝口酒吧——”
“啊——别叫了,他是哑巴,来,我们喝——”
大耕歪头看了一眼春虎:“坐在那儿干吗,像只猫似的。”
春虎没吱声也没动。
大耕和坤不再理他,自顾说话:“唉,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哪儿出了毛病?”
“告诉你,我们那儿还有吃的,白花花的大米呢——。”
这句话,让大耕两眼放光。
“你可知道,我们的祖先得了一笔财?”坤突然话题一转说。
“哦,什么财?”
“一只玉狗。哎,不知道现在流落到哪个子孙的手上了。我们这些子孙没福,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大耕狗一样竖起了耳朵。
“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大耕说。
“那可是我任家的传家宝。据说,这只玉狗夜里还会发出盈盈的光,两只眼睛通红,我们喝酒,如果有这只宝物照着,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说这玩意奇不奇?”
“真的?”大耕虚虚地应着。
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耕几乎要说出玉狗的下落。
这时不声不响的春虎把他和坤有声有色地掀翻进河里。大耕扑腾了几下,从水里蹿起来揪住春虎要闷到水里同归于尽,但是被坤拦住了。坤大度地笑笑说:“向北去,到未县,那里有白花花的大米——”
大耕在抖,说不出一句话,脚边汪了一大摊水。半晌,大耕把水踢得啪啪响,春虎不睬他,自顾想心事。
在稻乡,大耕时时被自己的梦惊醒。他总是看到歪瓜那双手,它们在延长,越过大路,越过河流,越过树顶,通红通红,那是一双血手……醒来后,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这时只有外面河流的声音。他知道,歪瓜来抓他们,只有从水路上来,大耕时时防备着水上的任何异常。
春虎比他更小心水上的动静,哪怕水上一声不同寻常的吆喝,甚至,涨水声,因为涨水会让歪瓜的船加快行程。春虎曾经看到红眼熟悉的背影在河岸上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薄得像片树叶被风刮走。但是,春虎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红眼一定是歪瓜的帮手,歪瓜像一条猎狗,在追踪着他们的气息,随时把他们抓回去。现在红眼也许正走在给歪瓜报信的路上。
在杨树村,只有春虎对歪瓜表示出不屑,他能看透这张宽阔嘴里吐出的话里藏的“鬼”。
春虎在榆树下磨刀,闪光的白刃照得他猴脸毕现。大耕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那天黄昏,春虎的耳朵一直在嗡嗡响。红眼那个薄薄的影子一直在脑海里飘,他想,稻乡这个地方不能呆了,要么逃走,要么和歪瓜决一死战。春虎在那个黄昏终于截住喘着粗气的红眼,春虎很平静地对红眼说:“我们现在不能回去,回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歪瓜吊死,你放我们一条生路。”春虎亮出了闪闪发亮的镰刀:“不然,我们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红眼说:“你不回去,歪瓜的村长就要被免职了,上面已经下了命令,哪个村再跑一个人讨饭,村长就别当了,你们一家六口人全跑了,这歪瓜还当个屁村长!”红眼想挣扎,被春虎用绳子捆住:“对不起了,等饥荒过去,我到你家烧高香。”
红眼在垄沟里号啕大哭。
紫环一行人到达稻乡的时候,大耕和春虎正在吵架。听到这个消息,紫环几乎迈不动步了,她不愿看到争吵。春虎低着脑袋出现在紫环面前,紫环感到隔世的沧桑,春虎喊了一声“妈——”之后,嘴再也合不上了,是哭似笑,眼里的洪水奔泻而出。
紫环说:“嚎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说这话的时候,紫环的眼帘挂了一层浓浓的水雾,紫环看了一下太阳,五颜六色的太阳像一只熟透了的硕大苹果挂在半空。
在春虎的搀扶下,紫环见到了大耕。大耕剃着光头,正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紫环说:“我们的春贵没了。”
大耕愣了一下,举着烟杆抽紫环:“你怎么会这样无用,这么没用……你应该先死,你怎么不死……”
紫环捂着脑袋,任他打。大耕打着打着,自己号啕大哭。春虎发出一声怒吼,一脚把大耕踢出去,大耕在地上打了个滚,又拼命跑上来,和春虎扭打在一起,直到两个人都头破血流。春虎说:“从现在开始,你再动妈妈一根毫毛,我打死你!”
大耕脸上涕血横流:“你个小杂种,你生下来,我怎么没把你闷死在尿桶里,省得你忤逆子打老子,丢人现世!”
两个人面对面喘气,怒视。
紫环不愿意看他们,走进那肮脏不堪的船舱,大耕狗一样尾随而来,一把抓住紫环的左臂,急切地问:“那东西带来了没有?”紫环点了点头,大耕说:“你得给我,这是灾年我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不行,放在你身上我不放心。你放心,我卖儿卖女也不会卖了这东西。”紫环掖了掖腰。即使春贵在路上饿死,紫环也没有拿出那宝贝。“你那宝贝儿子正跟我闹气呢,他要走,他要离开稻乡。”大耕又说,并且狠狠地敲了敲烟袋杆,船帮上被敲出一个深深的凹坑。
大耕从地上站起来,一阵头晕,无数金蝴蝶在眼前飞,它们扑棱着翅膀,闪着金光,把屋子闪得旋转起来。
一家人在稻乡,各分南北,继续逃。
春虎以他的憨厚能干,终于找了一个活儿,给人家装釉泥到长江,几趟货装下来,身上有了劲。春虎必须走,他没有告诉大耕他把红眼捆绑扔在垄沟里,还不知死活,歪瓜知道了,一定会提着刀把他们抓回去。
大耕不愿意跟着春虎去江南,大耕愿意去未县鱼井,吃他麻脸兄弟白花花的大米。春虎不愿意跟大耕去什么未县。春虎希望紫环跟他走,但紫环说:我们怎能跟你走,丢下你爹呢?
春虎看一眼大耕,大耕充耳不闻他们的对话,自顾搓绳。他多么希望大耕能吐出点豪言壮语让妈妈跟着自己逃走,但是大耕显然不愿意,连个屁都没放。
春虎挂帆起航后,想,我现在真顾不上你们了,这一趟回来不知要到何时。
六、大耕想把春粉嫁给坤
“你知道,那玉狗是我家唯一的信物。信物丢了,家气就散了。你一定要写上家谱,白纸黑字,传下去,通过这些字来聚拢家气。”春虎说,“我要为这个家找回魂魄。”
未县鱼井这地方一片荒滩乱涂,荒草掩天,河汊遍布,长长的圩埂看不到边,这里似乎已经被外面遗忘了。这地方多是渔民,是漂泊之后的聚集,所以大耕一家到了这个地方没有太多陌生感,大耕找到坤时,这个麻脸的汉子很沉静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这里有白花花的大米么。”大耕也嘿嘿地笑着。
大耕的一家到这里并不能立即吃到大米。坤给了他家几斤大米,大耕家就合着麸子做成饼,这饼是山珍海味,一家人发出快乐的笑声。过了几天,坤带着大耕到大队的食堂报了名。大耕对坤充满了感激,大耕对家人说:“这是九世的大恩呢,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虽然一家人强烈反对,大耕还是把船当见面礼交给了村里,以表达一个外乡人强烈的入伙愿望。紫环说:“你不想回杨树村啦?”大耕看一眼紫环,笑笑说:“你想回去被饿死?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对着霸道的大耕,家里再没人敢说个不字。
大耕呼哧呼哧地开始造茅屋,一家人就想在鱼井落地生根。
他常对坤说:“本家兄弟,你给老哥找点活干,这样的日子哥过得不实在呢。”
坤笑笑,大耕从那密密麻麻的麻坑里能看出美感来。在大耕看来,人实在没有美丑之分,只要你钦佩他,丑人也能看出美来。当坤提出要娶春粉做老婆时,大耕几乎没想到他是一个麻脸,大耕首先感到一天到晚哥哥长哥哥短的坤要成为自己女婿,不习惯。大耕把坤要娶春粉做老婆的事告诉紫环时,紫环骂道:“任大耕,你是吃了屎吗,把闺女嫁给一个麻脸半老头?”
“年龄有什么关系呀,不是人家,我们全家的坟墓都长出青草了。闺女再漂亮也禁不住饿,漂亮有什么用!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流到哪里是哪里,女儿是蒲公英呢,一阵风来,吹到哪里是哪里。”
“你放屁!人家的恩情我们领,可领情总不至于把闺女往粪坑里推呀,来世我做牛做马也把人家这个情还掉。闺女这个亲,除非——除非我两只眼都瞎了,你别想得逞。”
春粉听了这个话眼泪就下来了,她憧憬的美好爱情绝不是这样的。即使在贫困之中,春粉心中有一只洁白的鸟在飞,在叫,这鸟怎么会变成一个麻脸的半老头呢?
“嫁闺女是我当老子的权力,我说嫁给谁就嫁给谁,女人嫁谁还不是一个嫁,嫁谁还不是为了混饱肚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里是嫁的人呢,嫁的是衣服呢,嫁的是粮食呢。”
“你放屁,坤的辈分跟你一般,坤是你的本家兄弟呢,侄女怎能嫁给叔呢?你不怕天打五雷轰,你不怕断子绝孙呢,你不怕祖宗从坟里拗起来摔你两个巴掌?天啊——”
“什么辈分呀,我们早不知哪辈通哪辈了,嘴上的兄弟罢了。”
但最后一句话还是击中了大耕,闺女嫁给叔,这不乱了吗?大耕无奈地摸摸自己的光头,蹲在地上。
坤来了。大耕不知道该怎么说。茅屋里的气氛是尴尬的。春粉在哭泣。坤干干地笑笑,别哭啦,叔给你介绍一个好人家,隔日我把人带上门。果然,坤没几日带来了一个小伙子。像根青竹戳在茅草屋里,茅草屋一下子亮起来。他不仅一表人才,还带来了一袋米和一匹布。大耕满意得很。坤说:“陪嫁的东西也不能少。”大耕想到了那只玉狗,很有底气地点点头:“那当然。”
春莲飞也似的去报告春粉:“姐姐,家里来人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还有米呢——”春粉羞涩地笑着:“死丫头,看把你高兴的。恨不得你姐早走,好给你省碗饭?我就不走!”
春莲亲切地偎上来:“好姐姐呀,我家有一袋子白花花的大米呢,我哪舍得你走呀,你走了,谁带我睡觉哎——”
“死丫头,学会骗人了,去,你给我看仔细了。”
在陪嫁的事上又发生了争吵。大耕要把玉狗陪嫁给春粉。
“灾年,谈什么婚礼!谈什么陪嫁!“紫环对大耕说,“玉狗陪给姑娘,就不是你任家的了,你怎么对得起你任家列祖列宗!”
大耕不说话,大耕看到临时搭的茅屋前芦花飞扬,如成群的白蝴蝶。
一个月后,吃了一顿白米饭,春粉就简简单单地去人家了。大耕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家里少了张嘴,也少了个劳力。也许,到了人家,终于能有条活路。老子哪里忍心姑娘就这么简单嫁了,荒年呀!
大耕感到对不起的是坤,对不起坤就使他在鱼井村里有一份内疚。有一天夜里,大耕横竖睡不着,对紫环说:“我得看一下宝贝,我几年没看它。”
玉狗被紫环缝在了内裤腰上。紫环寻摸半天,看看外面,再听听动静,拿出了那只玉狗。大耕握在手里,说:“人遭难,宝贝也在哭呢。玉狗,你本是个富贵身,怎沦落到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不肖子孙手上呢……”大耕说着眼泪落下来。
紫环看到那只玉狗眼睛更红,但身体显了混色,紫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大耕突然说:“坤又和我谈起这只宝贝了,送给他算了,他也是任家的后人呢。”
紫环忙碌的手停在空中。
大耕又说:“只要给了坤这只玉狗,我家就能在鱼井落根,再没人欺负我们,坤说啦。”
紫环没理他。
睡过一觉,大耕后悔得肠子青,不知道怎么再去和坤说后悔的话。
渔业队的粮仓越来越空,村里人也已渐渐用胡萝卜充饥了。眼下什么都不长,只有那怪模怪样的胡萝卜奇迹般到处长,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
大耕觉得冬天的太阳是虚弱的,即使看它红彤彤地从僵硬的树梢跃上来,随着就没了气,倒是那硬邦邦的空气一点和缓的迹象都没有。大耕一家住的是用芦苇搭就的房子,在寒风里,大耕的草棚冷得索索抖。大耕一直披衣坐在被窝里,坤进了屋,直跺脚,哈出的白气很快雾了眼。大耕赶忙从地铺空出一块,笑着请坤坐下。
坤说:“不好意思得很,大哥,村里现在在清理人员,原来不是本村的人家要走呢。”大耕的笑意就僵在脸上,把葵花烟叶抽得铿锵有力。
“这是赶大哥走呢。兄弟,大哥能往哪里去呢?大哥现在无路可走了啊。”大耕夹杂着悲伤说。
“你知道的,鱼井村的食堂也关了,粮仓里耗子比粮食还多,现在满村人在抓耗子吃呢,眼看就要饿死人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耕忽然嗝了一下,嘴里充斥的都是胡萝卜缨子的酸味。
“你再跟村长说说,再宽限大哥一冬,等过了这个冬天,大哥说啥也不敢赖在鱼井,哥拜托你再去跟村长说说情呢。”
坤的麻坑动成了一片:“哥哎,兄弟跟村长说过了,村长说,有困难,鱼井村人不答应呢。”大耕盯着坤看了一会儿,坤有点难堪地说:“不信你去问村长——”
大耕叹口气,说:“兄弟,不怪你,要不是你,哥的坟都长青草了,你跟村长说再宽限几天,你说呢——”
坤一低头出了大耕的家门。
河道里的冰越结越厚,大耕家奄奄一息,这时候的鱼井已经没人来管他们。没人管,他家就有了苟延的空间。因为鱼井出去逃荒的人更多,这些习惯于漂泊的人像一条条船,不过在鱼井的码头上系了下缆绳,码头要毁灭了,他们斩断缆绳驾起自家的草棚舢板果断离开。大耕的细绳终于搓完了,他又气喘吁吁地忙活了两天,这个傍晚对大耕来说是幸福的,再不明白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一张绳子结的渔网。自从碗里再不见米粒,每天搓绳子的大耕突然有了主意,他要结一张网,靠它为家人输送大米和青菜。夜里,他手忙脚乱地下了网,早晨满怀希望地起了个大早,东边才透出一点白,长期没有关注的心脏这天早晨跳得蹦蹦有声,大耕抚一下心口:伙计,你瞧好吧,马上就有鱼蹦虾跳。大耕突然想到那只猫,它的眼睛在熹微的晨光里跳动,大耕感到寒气从腋间升腾,弥漫全身。终于打了一个激灵,浑身战栗,迈不开步子。河面上是冰,透着寒气,大耕一篙子戳下去,只是一声尖锐的刺痛声,传出很远,但是冰依然板着面孔,纹丝不动。
大耕对着一河的冰冻没有办法,就像他对着歪瓜的一张大嘴一样。大耕找来了石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敲着冰面,到中午的时候终于给他敲出了一条河道。全鱼井村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大耕和他们一样都有捕鱼的看家本领,和大耕说话的语气就柔和亲切了许多。果然绳网上挂着一条大鱼,白光一闪,大耕欣喜若狂,仿佛闻到了红烧鱼的喷香滋味。周围的人也发出一片羡慕的嘘声。大耕在这嘘声里精神抖擞,不时发出笑声,大耕相信,这网上绝对不止一条鱼。算起来,全家人已经记不清鱼的滋味了。
岸上,坤站着,还有鱼井的村长。“大耕,你怎么能捕我们的鱼,这鱼都是我们鱼井村养的呀,都是要上级同意捕捞的。你在杨树村就偷捕过鱼。”坤冷冷地笑,语气比河里的冰还冷,麻子冻成了紫色的小坑。村长指了指鱼和渔网说:“都没收了吧,还是要给外乡人一个面子,就不开批斗大会了。”
大耕站在冰面上,无助地看看鱼井村的人们,他们都突然哑巴了。
大耕任坤收走鱼和网,恨不得一头砸进冰窟窿。自己再不好意思挺着偷鱼贼的面孔在鱼井村苟活下去。
大耕想从这里逃离,永远不再来。
七、被大水冲走的棺材
我和春虎开着车,找了好几个地方。在一个河汊的旁边,春虎指着一块地说,应该就是这里,埋着你小舅的地方。当年的荒坟堆,已经是良田万顷,只有愉快飞行的鸟儿,在树枝与田野间穿行,它们哪里知道人间曾有的悲伤?春虎掏出只白白的塑料袋,装上泥土,兄弟呀,哥哥今天带你回家了。趴在泥土上老泪纵横。后来,这泥土撒在了大耕的坟头。
春虎从长江驾货船回来,是第二年开春。
春虎心里总是毛毛的,不踏实,最后终于决心回来带紫环走,他不能让妈妈在鱼井等死。大耕背着手在春虎的船上走了三趟。这条船除了后舱能放下一张床,其他地方都被货物占着,想伸个胳膊都难。大耕就有点不屑地问春虎:“你这巴掌大的地方容得了一家人?”春虎板着脸说:“谁说要带走一家人,妈妈跟我走。你还留在这儿,把谁饿死也饿不死你。”大耕不理他,自顾看着天说:“我有力气。”船要返航时,抢先爬上船的却是大耕。大耕对紫环说:“我先走,等到外面有活干再来接你。我能担货卖苦力,你能干啥?”
紫环争不过大耕,争不过大耕的紫环抱怨船太小,容不下一家人。
春虎对紫环说:“我装完这趟,再回来。”大耕像只狗一样,早钻进船舱。紫环点点头,一直到船消失,才发现自己眼睛很酸,落了一脸泪。
这年春尽,紫环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那一摔,损伤了她的内脏,长期的饥饿,雪上加霜。春莲不得不到处挖草根,从草根里汲取活下去的力量。紫环实在是顶不住了,顶不住饥饿吞噬,她再也没有力量等到春虎回来带她返回家乡。她一再叮嘱春莲:记住你弟弟春贵埋葬的位置。
这年六月十七日早晨当春莲从睡梦中醒来,紫环已经四肢冰凉了。此时十二岁的春莲只有痛哭。
坤来了。春莲对这位消失半年的麻脸大叔的出现一点也不感奇怪,当然剩下的事情都是坤帮着打理,包括穿衣入殓。只是那棺材实在找不出木料,只好把门板卸下来,打了一只薄皮棺材,剩下的日子里春莲的家是没有门的,只用一条草帘子勉强遮光。她一夜一夜醒来,都发现一个黑影从家里逃脱,她除了捂上眼睛不看黑影之外再无办法。后来她用一只玻璃瓶,捉了许多萤火虫,伴着自己度过漫漫长夜。
这个黑影,春莲后来回忆说,怎么看,都是麻脸大叔。家里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了。
紫环的薄棺材放在一条大河边。春莲没有力气埋葬紫环。她守在河边,等着大耕、春虎来把妈妈运回杨树村,她相信他们一定是沿着河道来。
春莲每天坐在岸边,现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亲人,只有棺材里的母亲,与她安静相守。她看着棺材说话,她相信躺在棺材里的母亲一定在仔细听她说,只是她太饿了,没有力气回答她。想到饿,自己抓起泥土,慢慢嚼着,泥土是有点咸,她告诉妈妈,泥土太涩,我实在咽不下去了,她又问妈妈,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她想起妈妈曾经把泥土放在锅里炒,那是放了油滴的,可妈妈我现在到哪里去找油?春莲说着说着,自己睡着了,直到有鸟叫声把她唤醒。起来,去讨吃的,或者饿着肚子回来,喝捧河里的凉水。有天她看到一只老鼠快速地从棺材旁逃走了,她瞪大了眼睛,是不是母亲的灵魂也逃走了,再也不管她。她非常害怕,对着一河的流水放声痛哭。
那年初夏开始,老天就不断阴着脸下雨,到仲夏,天整个漏了,雨打在棺材上,腾起一层烟,雨下得人在河边根本待不住。春莲只好龟缩在茅屋里,看着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她朦胧中想,妈妈一定会变成神仙,和弟弟从天而降,送她好吃的,让她长上翅膀飞起来,她看到杨树村的老屋,炊烟长长的,像根带子,连接的是香喷喷的白米饭……
这天深夜,炸雷一个挨一个,闪电一环套着一环。春莲闭着眼睛,左手死死地抱着右手。春莲听到河边水流发出闷闷的声音,像一头老牛在不断地低头发怒——洪水来了。春莲坐起来,看着门外一道道闪电,吞噬一切的雨声,她突然不害怕了,大不了和妈妈躺在一起。天亮了,果然河水一下子涨破堤岸,安静的水突然发了疯,通身浑浊,吐着白色的泡沫,横夺一切,不断有木头和坏家具被洪水冲走。春莲一看呆了,母亲的棺材不知去向。她沿着河岸疯狂地奔跑,她想她一定能追上母亲的棺材,可是,瓢泼大雨里,她根本跑不动,一个踉跄,绊倒在一片芦苇里,浑浊的水立即淹没了她,口里、眼睛里、耳朵里都是咸涩的浊水。春莲眼睛一闭,想:妈妈,你带我走吧,带我走,我来了。喝了两口苦涩的浑水,春莲突然清醒了,我不能死,不能,我还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到哪里去了,我要告诉他们,让他们把妈妈找回来,妈妈不能被鱼吃了,不能被狗啃了——
春莲死死抓住一把芦苇,爬出了沼泽地。
——我后来对我妈春莲说,好在你一把抓住了芦苇,否则就不会有我,就不会有人给你写故事。我妈笑笑,我哪里想那么多,我不识字,想不到写字这些事,但是你舅舅春虎识字,当时我家就是他识字,他上过私塾。想起来,春虎舅舅读书是唱的,他是唱书,乐呵呵地唱,摇头晃脑,有满心满肺快乐似的,其实我知道他是到我家来借稻米的,只是还没好意思说。
大耕和春虎找紫环的棺材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紫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痕迹,原来墩棺材的地方长出一片盐巴草,这草贱,但长得快,落地生根,呼啦啦绿花花一地。春虎对大耕说:“你有罪!死的应该是你,你害死了妈!”
大耕摸摸光光的脑袋,看到盐巴草里几只蚂蚁在忙碌,他嚼过它们,滋味不错。也许它们也钻进过紫环的棺材,嚼噬过她的骨头,他不寒而栗,随即而来的悲怆让他抱头蹲下。大耕突然抬头问春莲:“你妈临死的时候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春莲茫然地摇摇头。
大耕去找坤,坤早已远走他乡。
大耕没再说话,大耕说再多的话也没用。
传家宝丢了,那只玉狗是随了紫环还是落入别人之手,只能是一团雾。
春虎说:“我家的魂从此丢了。”
春虎从那天起,几乎不再说话,对着一河水发呆,有时成天看不到人影,不知在哪里徘徊。他找到了一本卷边泛黄的书,哼哼哈哈地唱书,不思劳作。一天,大耕一声断喝:“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痴呆了吗?你就等死?”春虎的书被吓得掉在了地上。
春虎成了一个书呆子,对于困顿的生活无动于衷,每天对着书时哭时笑,或者揣本书不见踪影好几天。一天大耕看着他对着几本破书磕头,大耕眼中含泪地说:“儿子,你真痴呆了。”
春虎对大耕笑了一下。大耕看到一张会笑的猫脸,惊悚地叫起来:“春虎呀,你野猫附体了?”
春虎不理大耕的惊诈,春虎对春莲说:“脑子里想的书里都有,看上书,眼前的事情就不重要了,眼前的事不看,心里就愉快了,不信,我念给你听。”
春莲没有心情听,她宁愿到淤泥里采茨菰。
这时候,饥荒正悄悄地过去。
一天,大耕看了鱼井的几乎所有的沟沟渠渠,又站在高垛上向杨树村方向瞭望,深夜喊起全家人说:“我们的春粉不见了,我找了几天,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春虎春莲呆坐在黑暗里。春虎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春莲忍不住哭出了声。
大耕吸着旱烟,亮点鬼火一样在他脸上游走。
“我们还是要回杨树村去,那里是埋葬我们骨头的地方。现在,我们就上船,回家。”
大耕的提议得到了热烈回应,原来杨树村从来没有从他们心里消失,这口气留着,就是为回杨树村的。
舱外,很好的月亮。
船舱依然很小,趴在船板上,春虎听到水草轻轻擦过船底,甚至有小鱼伸出脑袋叨食。这些水来自杨树村,来自那条他天天看到的西大河。
他想到紫环,想到春贵,擂着船底,心里一声一声地叫唤:“妈妈——我们回家了,弟弟,跟着我回家吧——”
后来他控制不住,唤醒春莲,用河边的水草叶子、芦苇叶子,扎出一只只河灯,春莲在每只河灯里放上她玻璃瓶里的萤火虫,这些河灯一只只飘下去,在月光下联成一条闪光的带子,妈妈和弟弟的灵魂会踩着这些河灯回家。他们相信。大耕划船的速度很慢,他想让儿子帮点忙,但还是止住了,春虎的背影透着一股怒气,而且这个怒气是对着他的,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现在开始害怕这个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