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与资源环境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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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8 08:52
工业科技真的是环境资源危机的主要原因么?当然不是。它们只不过是人类手中的工具而已,就像厨房的菜刀,是拿它切菜还是切手,自利还是自残,归根结底取决于使用菜刀的人类。
一
一直有种观点,认为工业和科技要为资源环境危机负责。这种说法有些道理,但不尽然。
在科技和工业不发达的前现代,环境资源问题没这么突出,那时水中的鱼、山上的树、天上的鸟、地里的庄稼,人类就是想把它们捕光采净也办不到。金矿银矿虽然也开,但既无雷管炸药又无风钻掘进机,就靠几把镐头能怎么样呢?那个时代当然不像今天好些人讴歌的什么“天人合一”、“环境友好”,照样“伐木叮叮”,照样“蜀山兀阿房出”,但总的说来对资源环境没有伤筋动骨,春风一吹,春雨一淋,大自然的伤口也就愈合了。到了工业时代,情况发生了剧变。由于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人类移山填海、改天换地的本领今非昔比,蔚为大观。过去大旱之年人类朝天磕头,如今朝天开炮,居然就把五谷杂粮渴望的甘霖轰下来了。与此同时,科技、工业对环境资源造成的巨大破坏也是惊心惨目:千山万水不是秃了就是臭了,要没西北风时不时吹吹,多少城市都快变希特勒毒气室了。
不过,我们扪心自问,工业科技真的是环境资源危机的主要原因么?当然不是,顶多是辅助原因。它们只不过是人类手中的工具而已,就像厨房的菜刀,是拿它切菜还是切手,自利还是自残,归根结底取决于使用菜刀的人类。只有正确认识菜刀的作用,才能正确处理菜刀问题。
二
环境资源问题的主因或根子还是在人类自己,在人类最基本的社会关系、社会结构和内心制度。这就说到竞争和不平等了。先说说主流思想对这两样东西是如何认识的。迄今有关竞争和不平等的主流思想大致分两脉,互有短长。一脉是以哈耶克、波普尔(当然还可以一直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什么的)为代表的维持现状派,认为你争我抢是人类本相,高高低低是“自然秩序”。这种观点用满世界不平等的现实解释不平等,固然有根有据,但也有致命的缺陷,即它只看到了现实的一半,却没看到或者说没看懂现实的另一半。它不理解为什么古往今来人类除了没完没了地搞不平等,还没完没了地闹平等。它理解不了这二者之间内在、辩证的关系,而只会把所谓的“仇富”、“红眼病”看成心理或人格疾患,把追求平等的努力理解为吃饱了撑的乌托邦。这种偏听偏视的右翼社会思想,面对深重的社会矛盾包括迫在眉睫的环境资源危机,只能采取视若无睹的态度,把社会往死胡同里带。
另一脉是以马克思等为代表的改造世界派。它虽然极具历史洞察力和未来想象力,但漏洞也不小。它把不平等看作一种“异化”:人类本不这样,只是有了私有制才变成这样,而私有制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等到生产力继续发展到下一阶段,私有制连同私欲便不复存在,亦心亦物的大同世界便到来了。
这种观点在理论上的缺陷等会儿再说,先说说实践。20世纪甚至更早世界上有不少国家、地区和社区(包括以色列的基布兹、欧美的一些宗教组织),都进行了取消私有制的尝试,总规模不算小了。但结果,社会不平等的局面并没有根本改观。所有制的改变并不能根本动摇右翼社会思想所津津乐道的不平等的“自然秩序”,并不能根本改变多拿多占的“人性”。
三
人类最古老的社会关系是竞争,最基本的社会结构是不平等(广义的等级制)。
说到竞争,需要区分动物的竞争和人类的竞争。动物的竞争主要是解决生理欲求。人类也是动物,也要通过竞争来解决生理欲求,人类越早期越是为肚子奔忙和拼搏。人类不仅是动物,还是特级动物。其“特”点之一,就是他们还发展出了一种越是低等动物越没有的欲求(至于为什么会发展,我有些推测,在此不详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网上搜一搜拙作《高高低低话平等》),人类的竞争也就因此升级换代而不同于一般动物的竞争。这种欲求属于“社会欲求”,但“社会欲求”(动物也有社会欲求)的说法太过宽泛,还要说得更精确一些。
“社会欲求”中有一种跟不平等密切相关,我给起了个名字叫“比较欲求”或比较意识。比较欲求的意思就是,人希望比左邻右舍、比亲戚朋友、比同事同胞混得更好,重点或目标是“更”,至于哪方面“更”,是钱更多官更大还是裤子更潮,则往往只是途径或手段。心理上的比较欲求外化为行动,便是我所谓的“比较性竞争”。与一般动物简单的生理欲求及竞争不大一样,比较欲求、比较性竞争的特点在于:1)强调相对,即人与人的比较,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所谓别人死老婆相当于自己娶媳妇;2)它是累积的、无穷的,张三开上了捷达李四就非得买辆本田,李四开上了本田张三醒着梦着都是宝马,张三开上了宝马李四直奔悍马,要不是中途被中纪委双双带走,这场攀比游戏会从陆地发展到水上和天上——中国的富人已经开始用游艇、飞机斗富了。
作为比较意识、比较性竞争核心的“更”,便是不平等。人类不平等的源头一半在这里——另一半在竞争。迄今为止,对不平等的追求为人类文明的发展提供了最恒久、最强劲的动力,并形成最重要的人生意义,包括庞大的不平等美学。
四
读到这里,有读者或许会说,你这套东西简直就是主张不平等的右翼社会思想嘛。没错,就承认不平等的根深蒂固、源远流长而言,我的观点确实很右翼,甚至极右翼。但我只在讲事实,还没讲价值。价值等会儿再讲,先把事实讲完。我前面说右翼社会思想只看到了事情的一半,我现在来讲另一半。
比较欲求、比较性竞争强调相对而言,强调对立统一。处在同一比较性竞争关系中的张三和李四,李四要比张三混得更好的另一面,是张三不愿比李四混得更差。这点至关重要,它的含义是:不平等与平等形影不离,密不可分,当社会中一部分人追求不平等的同时,另一部分人便要追求平等了。历史循环的钟摆在对立而统一的平等与不平等之间荡去荡来,渺渺也不知其始,茫茫也不见其终。既然不平等是“人性”,那么平等也是人性;既然剥削压迫是“自然秩序”,那么革命造反也是自然秩序;既然不平等存在一天,平等运动也就存在一天;不平等永远存在,平等运动便奉陪到底。
至于平等与不平等两者的平衡点,即通常所谓的“公平”、“正义”,也会因文化而变化,随时代而转移。
五
有些读者会问,都已经是“人类本性”、“自然秩序”了,还闲着没事说它干吗?比较意识、比较性竞争以及不平等体制,改起来难度极大,副作用也极大,那么不妨楼里楼外的人拱拱手,坐下来一道出主意想办法,以现有和可预见的科技、文化和制度条件,改善的办法应该还是有的。解决现代化中愈演愈烈的资源环境问题,办法其实很简单:适度发展。
适度发展就是在承认现代化、承认发展的必然性与正当性的前提下,让发展放慢速度,量入为出,有限的资源省着用,留一口给下一顿和下一代,一句话就是“悠着点”。按说悠着点还不容易么?还真不太容易。别看满世界净是磨洋工的、不作为的。为什么不容易呢?原因就在于,古老的比较性竞争和工业资本主义把全世界放在了一条跑道上,跑道的词典里没有“适度”这个词。健儿们一个个跟飞镖似的,哪儿会有不疾不徐、不慌不忙这回事呢?跑道的逻辑是,谁先适度谁先出局。而资源环境的现状却是,再不适度全都出局。这种情况很像海上偷渡的小船人满为患、货满成灾、岌岌可危,可一船人都搂着各自的金银细软不撒手,都等着卸别人的货,结果一个浪头过来,所有人都人财两空。
所有人人财两空的危险确实摆在人类面前。但人类毕竟是人类,人类社会是一个不平等的阶级结构,其实不太像船倒是更像梯子。梯子的特点是,天上掉馅饼下来,骑在上面的首当其冲;洪水漫上来,呆在下面的责无旁贷。所以,梯子上面的富人、富国由于距馅饼近、离洪水远,不用急着适度,这才是解决现代化问题中最火烧眉毛的资源环境问题时真正棘手的地方。
一方面,一部分人非要多吃多占、非要跟后面下面的拉开距离、非要不平等不可;另一方面,另一部分人非要不少吃少占、非要跟前面上面的缩短距离、非要闹平等不可。结果就成了电视剧《水浒》中《好汉歌》唱的:“你有,我有,全都(得)有哇!”多少产品从上层阶级奢侈品流行为下层大众必需品的经济过程,何尝不是不平等运动转化为平等运动的社会过程?
六
要适度就需要动一动比较欲望、比较性竞争和不平等体制。但我在前面说了,这几样东西年深日久、根深蒂固,早已成为人类社会的DNA了,不是轻易动得了的。不过改变并非完全不可能。中、近期可以不谈改变的事,但适当节制、平衡和引导则既应该又可能。
一说抑制上层,估计很多人就想到“杀富济贫”那儿去了。的确,一味地抑制肯定不是最好的办法。对社会上层的炫富斗富除了抑制还应该引导——引导它换个方向或形式:比还是比,但别老比物质财富了,也比点别的吧。但有一点需要注意,比较意识并不是纯粹的能量,可以任人摆布,而是有趋向性的:什么紧俏它便瞄上什么。美国进口的蛇果,论味道哪里比得上国光苹果,就因为外来的和尚难得,上层阶级再贵也要买。今天回头看,中国的物欲横流,又何尝不是财富价值观或金钱文化大力促成的呢?因此,提倡一种非财富价值观的文化,将比较欲求、比较性竞争尽可能领到对资源环境无害或害不大的去处,不是没有可能的。二三十年前有一年华北大雨倾盆很多天,有关部门毅然决策把滔滔洪水引向尘土飞扬了多年的白洋淀。如今的白洋淀不又是碎金万点了么?
七
比还是比,只是不比财富比别的。这样的转换,财富阶级是最有条件不过了。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赢得了比赛,有了穷人想有却没有的财富。因为富过了,富人就可以放胆不富;因为没富过,穷人还真不敢不富。这是一种被社会关系、社会结构所牢牢规定了的社会心理。
因此,对于财富阶级调整价值观、将竞争从斗富转向其他人生意义,一方面要积极推动,另一方面也不能盲目乐观。例如对财富阶级这些年津津乐道的“绿色环保”,就要打个问号。这倒不是说他们也想给自己弄点“崇高”感有什么不对,而在于他们中有些人对“绿色”的理解简直就是把别处的参天古木连根挖起、栽到他家房前屋后。我多年前在某会上遇见某环保明星,讲她每年暑期带儿子周游列国,“近两年回中国看看,能飞的地方都飞了”,结果发现“那叫一个丑陋啊,哪儿还有青山绿水啊,哪儿还有小桥流水啊!”她就不想想,中国只要有五分之一的母子像她娘儿俩这么个飞法,中国要想再青山绿水非得等猴年马月了。
不过,按一般的财富积累规律,中国的暴富阶级恶补食色的阶段也不会持续太久,因为生理欲求下有地板上有天花板,无论是肉包子还是肉蒲团,太多了身体都吃不消。生也有涯,钱也没够,何不拿出一部分财富换些更有趣的人生滋味呢?那天电视里有个节目谈西部医保。那地方穷人得了大病只有倾家荡产,基本死路一条,当地政府也没那个财力解决。县里一位神色清朗的青年企业家拿出两千万设立大病救助基金,帮助解决这个问题。多好啊,病人有希望了,企业家高糖高脂高血压的风险也降低了,关键是那些受援者及其家庭乃至全社会感恩的泪光,不比珠光宝气赏心悦目一百倍么!
(原载《领导者》总第50期;原题《反思现代化:竞争与不平等》;本文为节选。)
黄纪苏(著名社会学家、剧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