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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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4-11 11:27
半年时间里,几乎监狱附近的老鼠都滚进了这只桶里。后来在库恰城乡老鼠成灾的地方,到处需要放置这种“饿急眼”。上级只好把制作“饿急眼”的任务下达到了“八十墙”监狱。
“八十墙”监狱从制作洋铁盆的家庭作坊里,收集了大量制作铁桶的铁皮。洋铁盆生意不好,纷纷改行,据说很多人已经开始学做捕鼠桶,大多数打铁铺都关门了。
在监狱里制作这么多的大铁桶,又没有铁匠帮忙,斯莱曼和苏里坦只有自己动手,像缝衣服一样,把一张又一张洋铁皮的边缘打上眼,用细铁丝缝合起来,制成一张巨大的洋铁皮,洋铁皮铺满了整个监狱的院子。苏里坦和斯莱曼把洋铁皮卷成圆筒状,再做好底座和盖子,在盖子上剪出几十个老鼠大小的圆孔,每一个空口安置了一小粒诱饵。足有一间间屋子那么大的捕鼠桶一个个被运走,监狱长说他们按上级要求,安放在库恰老街最繁华的街口上时,引来了好多人参观。半个月后,揭开桶盖子取出老鼠的时候,城里举行了一个庆祝仪式,灭老鼠的数目是五千六百二十只,这真的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
“八十墙”监狱长灭鼠有功的消息,上了报纸和广播,照片上,矮胖的监狱长站在巨型灭鼠桶前,拎着两只比猫还大的老鼠,给参观的人展示“饿急眼”捕鼠器的威力:
“这些老鼠会越变越大,在它们长到像狗那样大之前,我们必须做好一切应对的准备,以后对付那么大的老鼠,光有捕鼠桶还不够,还需要做更多的铁笼子,我们有大量用不出去的废铁,可以利用起来。有了最结实的铁笼子,我们可以把牛羊像犯人一样锁在铁笼子里,铁笼子是很必要的,但它没法代替捕鼠桶,铁笼子只起到保护和防范作用,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消灭老鼠。只要这个城里有老鼠,‘饿急眼’就会一直瞪着眼睛盯着!绝不麻痹!”
没等到制作好大铁笼子,苏里坦就出狱了,把制作铁笼子的任务留给了斯莱曼。
第五节 重获自由
苏里坦的案子被定为“冤假错案”。他出狱后,第一想找到儿子阿扎提,于是他去找领走阿扎提的自己的亲生父亲。老房子还在,里面住着来村里乞讨的人。村里的亲戚告诉他,他父亲一个月前去世了,死前家里剩下一头毛驴。
苏里坦打听自己的儿子,村里的邻居说,他父亲把孩子领回来不久,父亲就生病,家里生活困难,孩子也很受苦。阿米娜知道情况后,带着一对年轻男女来,他们一起把孩子领走了。
苏里坦猜到那个年轻女人是妻子尼莎罕,那个年轻男人是谁呢?但孩子有了下落,他松了一口气。
苏里坦住在父亲的老房子里,每天靠父亲的毛驴帮别人运麦草,养活饥肠辘辘的自己。累了,他就坐在曾经埋过先王的坟地里,吃几粒上坟的人给鸽子和鸟洒下的玉米粒果腹,喝干涸的渠沟里的剩水解渴。很少有人记得他曾经是库恰王了,有人以为他是住在墓地里的流浪汉,偶尔会在他面前扔几分零钱,或者一小块包谷面馕。
苏里坦能吃到包谷面馕,就该感谢真主了。到处是饥饿的人,坐在坟地里,一天等不到几口吃的。白面馕的味道,他早就忘了。有天苏里坦蹲在街角,看到有人把白面馕塞在腋下,见了路过的人,看看四周,悄悄掀起衣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许做买卖,如果抓到有人兜售白面馕,是要坐牢的。苏里坦跑上去,拿出身上运稻草得来的钱,塞到那个人的袖筒里,那个人有点吃惊地看看穿着破烂衣服蓬头垢面的苏里坦,似乎有点不相信这样一个人居然有钱买白面馕。那只馕递过来的同时,苏里坦匆忙拂掉馕上面爬着的小虫子,把带着体味和体温的馕往嘴里塞。白面馕的味道让苏里坦的热泪夺眶而出,眼泪混合着嘴角的口水往下淌,他伸出舌头把咸涩的泪水舔干净,跟馕一起咽了进去。眼泪的味道跟馕一样,都是咸的。他为自己能活着尝到麦面做的馕的味道而感恩真主。
天寒地冻,苏里坦想卖掉父亲的驴,好去买一身衣服,买点粮食,换掉身上破旧的囚服和鞋帮子跟鞋底快要分家的鞋子。库恰这个地方,家家都有几头驴,大巴扎里,驴跟人一样多。苏里坦牵着驴,拴在大巴扎几天也卖不出去。驴饿了,对着苏里坦吼叫,苏里坦悲痛难抑,抱着驴大哭。
第七章 恢复称号
第一节 时来运转
苏里坦一直思念母后阿米娜、妻子尼莎罕和儿子阿扎提。他不知道后来尼莎罕嫁给了谁,儿子是不是还会认他这个父亲。他想念尼莎罕,那是跟他相濡以沫过三年的女人。
但他知道以他今天这样一个做苦力的身份,根本没脸去见他们。
他牵着驴,四处帮人打零工干活,一边干活,一边寻找阿米娜和尼莎罕。他想好了,如果库恰实在找不到,他再去阿米娜母后的故乡沙城找。
大雪天,为了换一口饭吃,苏里坦牵着驴,驴背上搭着五十多公斤的麦子,他跟着驴步行六七个小时往乡下运送东西。有天,鞋子实在破得穿不住了,他坐在库恰城的路边一个补鞋店门口,脱下鞋底和鞋帮子快要分家的鞋,让补鞋匠缝补。他看到有个女人老远朝着他招手,喊他的名字:“苏里坦,苏里坦——”
那个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苏里坦,我的孩子,我没看错,是你吧?老远我就认出是你。”
“母后?!”苏里坦光着一只脚站起来,他没想到在补鞋店门前遇见阿米娜。
“孩子,我听人说你出狱了,在巴扎用毛驴帮人家驮运东西。一直盼着遇到你。”阿米娜头巾下露出雪白的鬓发。
“等你的鞋子回到你的脚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阿米娜拉住他的手臂摇晃着,仿佛要把苏里坦从梦里摇醒。
在一间背街的房子里,苏里坦见到了尼莎罕和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十岁了,长得瘦瘦高高,很像他小时候的样子。
见到苏里坦,尼莎罕的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显得湿漉漉的。她让儿子叫他“爸爸”,儿子怯怯地叫他“苏里坦爸爸”。
“我从来没有向儿子隐瞒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知道你在监狱里受苦,一直在等着你早一点出狱,好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尼莎罕憔悴的面孔,让苏里坦看着一阵阵心酸。
阿米娜在一边用头巾的一角拭泪,一边向苏里坦哭诉:“为了养这个孩子,尼莎罕嫁给了你的一个亲戚,他这段时间带着两个儿子,去乡下看父母了。你在监狱的日子,我们都自身难保,心里祈祷着你能早点出狱……你出了监狱也不来看看我们,你不知道,尼莎罕带着孩子,这几年吃了多少苦。”
看着两个女人忙乎着做饭,他向儿子招手示意他走过来。儿子也不认生,低着头顺从地靠过来。
“阿扎提,让爸爸抱一下。”苏里坦摸摸他的头,把他搂在怀里。
苏里坦从离开尼莎罕以后,就没有过这种与家人团聚的感觉了,他跟阿米娜、尼莎罕和儿子围坐在一个达斯特尔汗周围,心里幻想,如果一家人能够就这样生活,再也不用分开就好了。而现实是尼莎罕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还有了两个别人的孩子。
一家人难舍难分,但这里终究是别人的家。苏里坦不能久留,他想在附近找点零工,可以经常看到他们。
阿米娜对苏里坦说:“看你脸晒得这么黑,人这么瘦,除了做拉运东西的零工,你还会做什么?”
苏里坦说起自己在监狱里跟斯莱曼学的那些手艺。
阿米娜说:“吃了饭,我就带你见一个姓董的书记,过去麦王救过他,他一定愿意介绍个工作给你。”
“我进过监狱,很多人听了都忌讳。”
“他跟我们是世交,交情不一样。”
一家人满怀希望地吃过饭后,阿米娜带着苏里坦来到董书记的办公室。阿米娜向董书记介绍苏里坦:“这就是麦王的继承人,曾经的库恰王,在迪化念过书,一肚子学问,现在拉着驴到处运货呢。”
“麦王是我的大恩人,他的救命之恩我一直无法报答,能遇到恩人的后代,也是上一世有缘,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很小,麦王让你去端鸽子血,为我身上的溃烂的伤口上药,喂我喝鸽子血,帮我解毒。”董书记拍着苏里坦的肩膀说。
“我记得王宫的鸽子都被宰了,那次麦王救了很多汉族人,那时候我太小了。”想到小时候,苏里坦紧张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他努力回忆说。
董书记听苏里坦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握住他的手说:“那次是炸药库爆炸,死了很多人,我父母都服毒死了,我的命是被王宫的鸽子血救活的。过去的事情,忘不了……我们有个农具加工厂,需要搞技术的和搞管理的,你如果愿意,就来跟我们一起干吧。”
“我坐完监狱出来以后,根本没人敢跟我说话。你帮助我不怕犯错误吗?”苏里坦怕连累这位热心的人。
他反问苏里坦:“那你和麦王过去救我的时候,怕过吗?”
苏里坦被安排到农具加工厂当了厂长兼技术员。上任后,董书记吩咐他:“库恰县的法院很漂亮,我们希望把办公楼照着那个样子修起来。”
苏里坦拿到了楼房图纸,几乎集中了全城的泥工、木匠和铁匠,开始造楼。楼房的图纸比他在监狱地上,跟着斯莱曼画的那些平房的图纸要难懂得多,白天他带着人干活儿,晚上再钻研图纸。
这是苏里坦出狱后,经历千辛万苦得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这份工作让他重新恢复了做人的尊严,这份尊严感,让他下功夫坚持到底。
两年后,楼房盖起来了,库恰的建筑评比大会上,在场的三十多个领导都向苏里坦竖起大拇指。苏里坦留在了公社里,转为国家干部,担任公社里的翻译。
苏里坦有了一份正式工作,还是干部身份,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托阿米娜请求尼莎罕把儿子还给他抚养。
“你已经结了婚,又有了自己的家,还有另外两个儿子,我只有孤身一人,现在我的条件好一些了,希望阿扎提能在身边陪伴我,我会培养他好好读书,长大了让他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苏里坦恳求尼莎罕。
“我知道你会做一个好父亲,不会让他再跟着你受苦。”尼莎罕抹着眼泪,把哭哭啼啼的儿子推到了他身边。
第二节 父子相依
苏里坦带回了儿子,白天苏里坦干活,阿扎提去上学,晚上回到家里两个大男人围着冷锅冷灶转。他觉得自己没能照顾好儿子,他跟儿子商量:“阿扎提,家里得有一个女人才行,我能不能给你找个后妈?”
阿扎提很懂事地说:“爸爸,您一个人辛辛苦苦挣钱养家,回到家里也没个人帮您洗衣服做饭,有个后妈生活会好一些。”
家里的财产,除了父亲留下的房子,就只有一头毛驴。苏里坦让阿米娜给自己介绍一个女人。阿米娜变卖了自己藏了很久的首饰,很热心地张罗着给苏里坦找媳妇。
“库恰城里有个补鞋匠死了老婆,跟独生女儿一起住,这个女儿很泼辣,离了婚,没有孩子。知道吗?就是我跟你路上遇到的那天,给你缝鞋帮子的那个补鞋匠,他的女儿。”
“补鞋匠的女儿?我不能随便在街上捡一个女人结婚。”苏里坦有点惊异阿米娜会选这样身份的女人给自己做妻子。
“世道变了,以前我们是名门贵族,你想娶谁都可以。但现在正好反过来了,这成了你娶妻的障碍。趁你现在是农具厂的厂长,有人愿意跟着你,就抓住机会吧。你难道嫌弃她父亲是鞋匠?”阿米娜叹气说。
“我不是嫌弃她父亲。这样的家里长大的孩子,我怕小家子气,不懂礼节。”
“今非昔比,她不嫌弃你穷,你也将就将就吧,穷人家长大的丫头会过日子。”
苏里坦娶了补鞋匠的女儿,日子虽然依旧很苦,阿扎提至少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安生日子过了几年后,董书记调离了库恰。他走后,农具厂有了一些变化。苏里坦不再当厂长,由于他懂得一些建筑工匠方面的知识,他被调去做了基建队的大队长,负责拓土坯,出去施工有时候一去就是半个月、一个月不能回家。
带着一支施工队,苏里坦总想自己带头做得好一些。白天,他端着十几公斤泥的双土块模子,每天弓腰直起上上下下几千次,没完没了地拓土坯。由于他小时候肾脏生过病,弯的次数超出了极限,就直不起来,直起来后,过好久都无法再弓下去。
这时候儿子阿扎提已经长成了少年,他看到父亲实在坚持不了了,他白天干完了自己的活,晚上就去找父亲,代替父亲泡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和泥巴拓土块,帮父亲干活儿。从初春开始,苏里坦父子俩日夜在泥水里弓着背,把一大坑、一大坑的土和上麦草,变成泥,再把泥巴变成土块。到了深秋,挖土和泥的涝坝边,挖泥土用来拓土块的大坑,快有涝坝那么大了,里面半池子的碱水。
有天早晨,苏里坦不小心掉进了碱水涝坝,一个人爬不上来,就等着晚上阿扎提来救他。苏里坦在碱水里泡了整整一天,全身水肿,像一个摔破的桃子从碱水里浮起来,浑身开裂溃烂。
泡在碱水涝坝里,苏里坦沉沉浮浮,喝下的盐碱水让他的五脏六腑有种要炸开的鼓胀感。他肚子喝得像一面鼓,却丝毫没有尿意。起初他怀疑伤口的疼痛让他失去了知觉。后来,苏里坦被儿子捞上岸后,他呻吟着滚来滚去,吐了尿,尿了吐,尿液和呕吐物混合而成的泥巴,裹在他的身体上。等他在岸上清醒以后,才发觉自己完全没有尿的意识,会在不知不觉中自动遗尿,小便完全失禁了。
劳累了一天的阿扎提晚上的时候,才在涝坝里找到父亲,发现父亲泡在涝坝冰冷的水中几近昏迷,他伸手去拉涝坝里的父亲,结果不小心自己也掉了进去。苏里坦在儿子的帮助下,挣扎着爬了上来,深秋的夜晚四周没人,冬天快到了,夜里水要结冰。他自己的力量拉不动儿子,儿子遇冷,越来越虚弱。苏里坦不禁号啕大哭,直到太阳升起时,他才把儿子从结了冰碴的涝坝里捞出来。
苏里坦扶着儿子回了家,儿子躺到炕上后昏迷不醒。他在家里四处翻找,找不到一口吃的。妻子回娘家了,屋子一角,放着妻子从父亲家里要来的一袋受潮的玉米,苏里坦想去院子里晒晒,又担心地上老鼠来吃,那可是一家三口好几个月的口粮。全身水肿的他饿得头昏眼花,拉着一袋玉米,从吱吱嘎嘎的木梯子爬上房顶,想把玉米晒到房顶上。爬到梯子最顶上,麻袋被木梯子卡住,苏里坦用力拉了拉,想把麻袋拉上屋顶,一使劲,梯子倒了,人和麻袋一起飞下屋顶,苏里坦的腰骨跟木梯子一起咔嚓嚓地折了,他跟梯子一样躺在地上,顿时变成了一截没有了知觉的木头。
苏里坦仿佛又回到了他在迪化读书时,发着高烧昏迷在姑姑家的车架子上的那个正午。他嘴里满是羊的脾脏拌着纯菜籽油的味道。妈妈跪在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孩子,你饿了,吃了黑羊的脾脏拌着纯菜籽油,你会好起来的……”
他梦到了克孜利亚尔,他的出生地,梦到母亲生他时的血,那么红,像红色的崖。“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进发的时候,我的母亲,你的血一样的红色,就是我的军旗。”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车架子上做的那个梦里,梦里大声吟诵着。
醒来,他发现自己吐血了,身体压在木梯子上,腰部以下没有了知觉,胳膊腿都不能动了,咫尺间的玉米袋子,想够都没法够到。他饥渴难当,大口大口地咽下自己吐出来的血。
到了半下午,一起劳动的人来找他,看到他躺在院子里,阿扎提躺在屋里昏迷不醒。他们把苏里坦抬到炕上,然后去通知他的妻子。
妻子赶来了,见阿扎提神志不清躺在炕上,苏里坦摔得全身是血,成了一个废人,哭哭啼啼收拾包袱要回娘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你没吃没穿,还要我娘家出一家三口的口粮,现在你和儿子都躺倒在炕上,要一个女人来养你们父子俩,我父亲生病没法动弹,我养你们,还不如去养我自己的快要病死的爹。”妻子抛下他,提着包袱扭头走了。
“爸爸,我渴。”阿扎提迷迷糊糊地喊。
“女人觉得我不中用了,扔下我们跑了。我摔断了胳膊腿和腰骨,真的不中用了,儿子,你一定要好起来。”苏里坦看着跟自己并排躺在炕上的儿子,欲哭无泪。
“爸爸,我让邻居叫阿米娜来送您去医院。不要担心,我会来养这个家。”阿扎提爬起来,一边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往外走,一边安慰爸爸。
苏里坦被阿米娜送到了乌鲁木齐治疗了一个月,总算能拄着拐杖下地了。等他出院再回到山上的时候,还吊着胳臂,拄着拐杖。
苏里坦是干部身份,他想好好表现,做劳动人民的榜样。尽管人们都劝他多休养一段时间,也照顾一下仍在生病的阿扎提,但他仍然坚持去干活。
苏里坦吊着一条胳膊,没法拓土块,就主动干起了拾粪的活。他每天的任务是捡一麻袋粪。山上人口少,牛马驴本来就不多,每天要捡够一麻袋,等于要集中这里所有牛马驴的粪便。他瘸着腿每天跟着牛马驴一起跑,牲口跑到哪里,他就跟着屁股跑到哪里,牛马驴都有四条腿,他只有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是好的,马牛驴累了也会歇息歇息,牛马驴停了他也不敢停下,跟着牛马驴屁股等着粪便。他这一捡,就捡了四年马粪牛粪驴粪,以至于后来只要见到牛马驴,就条件反射,盯着牲口的屁股,生怕粪便掉到地上就不属于他了。
捡牲口粪便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可让苏里坦痛苦的是儿子阿扎提的病,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在他身上扎下了根,扩散到了全身的骨头里。
疼痛从阿扎提的指关节开始,向着腕关节、肘关节一直蔓延到膝关节,三年时间内,可怕的疼痛占领了他全身的骨头。慢慢地颈椎开始弯曲,脖子扭曲,到后来,头都没法完全抬起来。
阿扎提全身的关节都开始肿大,肘关节无法弯曲,手没法拿东西,腿部肌肉慢慢萎缩,到后来只能在轮椅上维持生命。他怕风怕冷,几乎一年四季都得穿着一身特制的皮衣、皮裤、皮袜子。在轮椅上他也没法坐端正,保持着一副弓背弯腰,随时准备拓土块的姿势,他的整个手臂都是僵直的,双手没法合在一起,连一个感恩真主的杜瓦尔(祈祷)都没法完成。
苏里坦觉得都是自作孽,他从尼莎罕那里要回了儿子,不但自己这一生没有过好,还害了儿子,给他带来一生的灾难。
苏里坦五十二岁的时候,终于看到报纸上一切冤假错案都要平反的消息。他用轮椅推着儿子,来到了库恰县政府,费尽周折拿到“摘帽”的文件,他满脸泪水地对儿子说:“爸爸终于熬出头了,儿子,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罪,都是爸爸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爸爸很心痛。”
“爸爸,我是您的儿子,没有您,就没有我,您受苦的时候我得陪着您。”说这话的时候,阿扎提被疼痛折磨的脸,只剩下了一种隐忍的表情。
“儿子,自从跟了爸爸,你就饥一顿、饱一顿,没过一天好日子,为了救我你泡在碱水涝坝里,差点送了命……有我这样一个无能的父亲,你会怪我生了你吧,你一定恨我。”
阿扎提帮父亲拓土块的日子,两条腿从早到晚浸泡在冰水里,腿关节从肿胀、疼痛到麻木,最后失去感觉。不管怎样,他不能让上了年纪的父亲站在冰水里,他满身得皮肤瘙痒溃烂化脓,遇见水就会发炎恶化。他把自己年轻的腿借给了他的父亲,他用他的腿救了父亲的腿。没想到这两条腿,从此再也无法真正回到他的身上。即使他发烧,它们仍然是冰冷的。它们冰凉得像涝坝的水,连骨头里都灌满了寒气,他把腿放在炉子边上烤,腿毛都烤焦了,皮肤都起泡了,两腿也没法热过来。父亲带他去埋沙子,七十摄氏度的高温,滚烫的沙子像在皮肤上盖了一层火星子,骨头里的寒气还是没法拔出来。似乎那个时候的苦难,都驻留在阿扎提的身体上,他成了父亲曾经经受的那些磨难的标记物。父亲领受着迟来的荣耀时,他却是独自坐在轮椅上在承受着疼痛。
苏里坦的命运虽然好转了,儿子却要一辈子承受苦难。他真不愿意看到儿子的惨状,每次看见他心都承受着锥心的疼痛,他宁可坐在轮椅上的是他自己。
阿扎提看到年过半百的父亲,已经开始衰老,苦难一直伴随着他。从阿扎提记事起,这种苦难就已盘亘了他的人生。他默默地为父亲祈祷着:“假如我的一生对于父亲预示着苦难,我希望我的生命早点了结,那些苦难也早一天随我一起葬掉。”
为了减少愧疚,补偿儿子,苏里坦想给阿扎提娶了一个医生做妻子,照顾他的生活。他知道,儿子的痛深入到了骨子里,不是医生能够医治的。他发誓,下一世一定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第三节 红土崖上的佛
苏里坦落实政策后,成为文物管理所的一名干部,在千佛洞管理文物,整理文物史料。他骑着毛驴来到千佛洞门口,老远看见“八十墙”监狱的狱友斯莱曼站在一个土坡上迎接他。
“阿萨拉姆来伊空姆,没想到咱们‘八十墙’一别,又在‘一千座房子’碰在了一起。”苏里坦行完礼,拉过斯莱曼回礼的右手紧紧握住,这只曾经教过他各种生存技艺的手,还是那么有力量。
斯莱曼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人似乎比在监狱的时候缩了一圈,皮肤被戈壁的风沙和沙漠的太阳打磨得黑里透红。斯莱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左手搭起凉棚,遮住强烈的阳光,眯起眼睛打量着一身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的苏里坦。
“我的案子平反以后,由于我是学建筑的,就主动来守护这‘一千座房子’。这‘一千座房子’比我一辈子盖的那些房子金贵多了。”斯莱曼说。
“佛的房子跟人的房子是不能比。”苏里坦沉吟了一下,看看周围,从地面到黄土崖上,全都布满的格子状的佛窟。
“看你这身打扮,已经是当了国家干部的人了,再也不用跟我编筐、做老鼠夹子了吧。”斯莱曼看着苏里坦,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斯莱曼大哥,我靠着您教我的那些手艺,才混饭混到现在,要不是会那些手艺,我早就饿死了。”
“嗯,看你现在的样子不错,有王者的气派。”
“可惜我早就不是王了。”
“有句老话,一日为王,终身为王。”
“您的气色比起那时候好多了,脸像烤熟了的油馕一样,幸好眉毛比头发还多,遮着眼睛,不然你这双绿葡萄眼要晒成葡萄干了。”苏里坦端详着斯莱曼的脸,跟他开玩笑。
“看到你高兴得忘了,让你站在大太阳底下晒油。这儿的太阳烈得很,我们到榆树底下坐着说话。”
苏里坦把驴拴在一棵木桩子上,跟着斯莱曼来到佛的房子前一棵矮矮的榆树下。
斯莱曼在每天做礼拜的位置种了这棵榆树,他用小净的水浇榆树。干旱多年的地方闻到了水汽,陡然生出了无数的毛毛虫,榆树被啃食得一片叶子都不剩。斯莱曼抱来了两只鸡,专门吃虫子。两只鸡吃虫子吃到胖得浑身的肉往下坠,移动身体都困难,虫子还在不断地生出来。
“我整天对着树诵《古兰经》,想让这些虫子从树上下来,回到土里去。无论我怎么诵经,虫子还是守在那棵榆树上,不回到土里去。不过,有几次,钻进我耳朵里的蚊虫,听到诵经声乖乖爬出来了。”斯莱曼说完拍拍自己的耳朵,好像那里正有蚊虫爬出来。
“佛的地方生的虫子,也许听不懂《古兰经》。”苏里坦揶揄地对着斯莱曼笑笑。
“我不忍心动手掐死虫子,也不敢打农药,就不断地从河里挑水,给榆树多浇点水,盼着它快点长高,树高了,下半截的叶子留给虫子吃,上半截叶子留着人可以乘凉。虫子爬不到那么高。”斯莱曼比了比树的高度,那棵树只有他的肩膀高,人只有跪坐在树下,才能有一点阴凉打在头顶上。
“三年了,才长这么高,我担了那么多水浇它,水浇下去,一转眼你闻不见一丝水汽。天气太干燥了,夏天我一挑水就中暑犯晕,好几天爬不起来,有几次险些昏倒在河滩。”斯莱曼说着,把一桶水浇在树根部的沙土上,树下面立刻聚满了喝水乘凉的蜥蜴。
苏里坦和斯莱曼坐在看守佛窟的小棚子下。斯莱曼看看苏里坦拴在一边的驴,甩着尾巴,踏着蹄子,正瞪着眼睛跟一群乘凉的蜥蜴智斗。
“这驴有把年纪了。”斯莱曼瘸着一条腿走过去,掰开驴的嘴,看了看驴的牙口说。
“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你帮我估算一下,这毛驴值多少价。”
“这驴太老了,我顶多用这棵树换这头驴。”
“我想用它给儿子换娶个媳妇。”
“你这头驴嘛,顶多能换半个媳妇。我有三个儿子,都参军了,以后只有拿我种的西瓜给他们换媳妇了。”斯莱曼狡黠地朝苏里坦挑挑小兔子尾巴一样灰白浓密的眉毛。
“这头毛驴子在困难时期养活过我,我还真舍不得它。”苏里坦走过去,摸了摸驴湿漉漉的唇。
斯莱曼看了看天边,说:“春天风沙大,远处好像有黄风要刮过来了,我种的那些瓜快要结瓜了,别把西瓜秧给我刮到天上去。”斯莱曼从包袱里拿出礼拜毯,拍打了几下,铺在榆树下的沙地上,准备做晌礼,几只肥胖的蜥蜴爬到他的礼拜毯上借着他跪坐的影子乘凉,他连着咳嗽了几声,蜥蜴机警地看看他,趴在礼拜毯上不走,他伸手去驱赶趴在礼拜毯上的蜥蜴,蜥蜴被阳光烫了似的四散开去。斯莱曼朝西跪下来做乃玛孜。
有几只蜥蜴飞快地窜进了佛窟,躲在佛背后乘凉。它们蹲在佛的手臂、肩头一动不动,窥视着这边,用惊奇的眼睛打量斯莱曼做乃玛孜。
苏里坦挥了挥手,想用手挥动的影子吓走佛身上的蜥蜴,有几只爬过佛身,钻进了佛身后的洞里,有几只蜥蜴大概以为是日影在移动,并不在意,身子躲在佛后面,探出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苏里坦挥动的手。
“我在千佛洞前做乃玛孜,那些蜥蜴也见惯了,这些四个脚趴在地上的小畜生,也不会少见多怪的。”斯莱曼下了晌礼,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站起来,瘸着另一条腿,拿起礼拜毯抖了抖上面的沙子说。
这个千佛栖身之地,东南北三面土崖上是佛窟,朝西正对着库恰城的那一面没有土崖没有佛,好像特意给空开了。
“这佛窟里就是土上加土,全都是用土做的泥人,你这个活人,整天守着这些土做的房子、泥做的佛过活儿。”苏里坦说。
“人都是靠着土过活儿,所有的粮食都从土而生,你吃的牛羊也是靠吃土里生长的草喂养。好看的花,好吃的果,它们的根都在土里。你也是土做的,最终也会还原为土。”斯莱曼说。
“风把这里的土都快吹光了,这山头跟你的头顶一样光秃秃的,连根草也不长,我的驴呆了半天都要饿死了。你也不搬下山去,娶老婆过日子,你又不是和尚,不能总守在这里不走。”
“当初别人逼我来,现在习惯了看着这些佛窟,这里多清静。我念了晌礼,沙尘暴都让我给念回去了。夏天你来可以少吃点土,多吃几个我在土里种的西瓜。你看山下面,西瓜长得多好。瓜地边那些防风的白杨树列着队,弯下腰在给我们说萨拉姆。”
“亏你还念经,佛窟边的树,只会说阿弥陀佛。佛见了你这不长毛的头,会以为你是从壁画上下来的印度和尚。”苏里坦看着山下防风林边绿油油的瓜地,开心地调侃斯莱曼不长头发的脑袋。
“什么眼神,你只看见我的秃头吗,看看我的大胡子,我头上戴着维吾尔族的朵帕(花帽)?我可是虔诚的穆斯林大毛拉。”
“真想把你晒在大太阳底下,我舀上一桶河水,坐在沙漠里喝着,晒上你三小时,你就变成这里第一千零一个雕像了。”
“我怕您渴,我得给您生火,把水烧滚了,您坐着喝着水慢慢晒我,我等您把我晒成雕像。”斯莱曼拿起一把熏黑的茶壶,放在架好的两块土块上,准备舀水,找来找去,找不到水瓢。
“我在这里,可不是想靠晒你修行,我可是想割了你这没用的秃脑瓜子,当瓢舀水喝。”苏里坦把一小堆柴禾折碎,塞进两块立着的土块之间,用火柴点起了火,火苗蹿起来,一缕青烟升起在荒无人烟的佛窟边。这人间的烟火,在佛土净地闻起来,香甜得如同一种假象。
“我带你看看跟我作伴的这些佛。”就着斯莱曼烧的茶,吃了几块干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馕,斯莱曼要带苏里坦去看佛窟。
“那就先跟这些佛见个面吧,以后我也得天天面对了。”苏里坦随着斯莱曼走上很陡的土台阶,进了一座佛窟。
苏里坦看到这些佛的居所建在山崖上,木骨泥胎的佛像在这三面土崖上,已经住了一千多年了,洞窟内所有雕像都已毁坏。佛教之后兴起的伊斯兰教不拜偶像,砸掉了雕塑。佛被人砍掉了头,打断了手臂,掏掉了眼珠。现在这里存留的主要是壁画,画中人物眼睛大部分都被抠掉。佛像断头少臂依然挺立。没有眼珠的佛,在墙壁上,竖着硕大的耳朵,似乎在听戈壁上沙子随着旋风四处游走的声音。
经历了千年时光,佛窟神迹能保存到今天这副模样已是万幸,满窟的壁画,这些人们按神的旨意为神而造的艺术,比佛像更为长久地留在石窟穹顶和墙壁。
“听人说‘一千座房子’里的佛,一千年前就被当地人供奉。你看这佛长着跟咱们一样的身形和样貌,住着跟咱们一样的房子。”斯莱曼指着墙壁上画的一尊模样像印度人的佛像,那大胡子的佛,还真有几分像斯莱曼。
“这些佛窟被火烧过,你听听,这里似乎还能听到佛一千多年前的呛咳声。”苏里坦看看头顶上烟熏的黑迹。苏里坦想象着几百年前的佛嘴和鼻子里塞满烟尘草灰,自身不保的佛们满眼酸泪看着人间。
“太阳再烈,也不至于把房子里面的佛烤焦吧。”斯莱曼看着墙壁上一层黑漆一样的烟垢说。
“就像您弄不明白佛为什么要住房子一样,佛们恐怕也弄不明白,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什么要烧毁没有生命的佛像。
“你是说有人烧了佛的房子?”斯莱曼问。
“当年乱世,盗贼当道,佛和人一样受到威胁。一些外国人,来偷文物,偷盗佛像。乱世里库恰不仅失去了佛像,也没有了百姓的安宁。人们失去了对外界的安全感,认为佛像是扰乱宁静的祸根,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一旦佛像不存在了,外国人就无物可盗,他们的生活就能恢复宁静。”
“在这光秃秃的地方,从哪里运那么多柴禾,这些佛窟竟然能个个都被烤得像用了几十年的老馕坑一样。”
“佛窟附近的住民,用毛驴车拉来了成千上万车麦草,填满了佛窟后点燃,一遍又一遍地熏烤佛窟,把佛住了千年的房子烧成了馕坑。不食人间烟火的佛们,这一回饱尝了人间的烟火味。麦草的黑灰和烟尘塞满了佛的鼻孔,涂黑了他们的面目,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变成了烤馕饼上焦糊的花纹。佛窟的四墙和穹窿上,仿佛被刷了一层黏性的黑漆。受人虔诚供奉,传说能保佑天下苍生的佛,在火窟里受尽磨难。众多的佛像就这样被藏在厚厚的烟熏炭灰里。”
“原来是佛的房子太漂亮了,招致外国人起了恶念。佛洞嘛,就是佛住的房子,跟人住的房子一个样。我弄不明白,佛既然是神,为什么还要跟人一样,住在房子里。其实佛也需要房子,佛也需要人来保护它,它才能护佑人。”斯莱曼对着墙壁上的黑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些烧佛窟的人,想要消灭的是外国人的贪心,却让无辜的佛像成了替罪羊和牺牲品。我们现在要保护这些佛像,除掉烟熏火燎的黑迹,让这些佛像重新显现出来,让人们再看到佛窟里的壁画过去的样子。”苏里坦摸了摸墙壁上遮盖着壁画的厚厚一层黑迹。
“一千多年前,当地人狂热地信奉佛教,那些千佛洞、佛窟,就是那段历史遗留的证物。历史有时候就是让人那么不可思议。过去的凝固了,已经发生的成为永久的历史,不可更改。只有今天掌握在今人手中还有那些还没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是可以改变的。你试图抹掉的那些黑痕,也是一段历史。”斯莱曼说。
“我在想,某天这些蒙着炭黑的佛如果醒来,发现天地早已变迁,过去到处是四处佛窟的沙漠佛国,如今随处可见伊斯兰教的清真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惊叹在这块地方,信仰的变迁竟然这么彻底。”苏里坦说。
“一个地域的人的信仰,都会被完全扭转,还有什么是不可扭转的。那也是一种神力驱使,借助了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环境,在这块地域上当时兴盛的佛教,还是被人用武力强行改变。”斯莱曼说。
“想象一下,千年之前不大的一座库恰城,不惜重金开挖坚硬的山崖,为佛造像营窟。世俗的人,永远需要比自己神圣的能量指引和护佑,代价是人必须拿出灵魂和丰厚的物质供奉。一座十万人的城,供养着五千佛僧,佛教在唐朝时确实鼎盛辉煌,然而,众多的壮劳力出家,缺少服兵役者,地方税锐减,佛僧出世的生活方式,又使人口锐减。后来是用战争强行让当地人扔下了这些佛,改信了伊斯兰教。人们当时能接受注重入世生活的伊斯兰教,很难说不是一种进步。”苏里坦说。
苏里坦感觉佛依然呼出千年的烟尘。在他看来,人在自身不保时,迁怒于佛,佛并没有动怒。也许是超乎自然的神力,让事情来了一个颠倒,最精心的破坏,最绝妙的毁灭方式,反而出人意料形成了最经久的保护,没有人看得到这里精美的壁画了,烟尘炭黑遮盖了它们,仿佛给它们封塑了一般,隔绝了空气和水。没有人能破坏这些壁画,甚至几次大洪水淹了佛窟,也没有冲刷掉那些黑漆一样的烟熏痕迹。这难道不是无边的神力在起作用?
苏里坦与几个考古学专家和学生,在“一千座房子”一侧的几间平房里安下身来,每天的工作就是除去壁画上那些烟熏火燎后的炭黑。这些懂考古的专业人员都认为,这种烟火熏烤后的炭黑是最难消除的痕迹。
苏里坦希望让人们看到部分佛窟的原貌,更多地将这壁画上由于烟熏火燎形成的炭黑保护层保留给子孙后代。那些“火烤千佛”的故事和精美的壁画一起,将被铭刻在佛的“一千座房子”里,像一帧历史的底片,等待时间将它感光。
苏里坦每天看着专家和学生一点一点地修复,壁画从烟熏火燎的黑迹中慢慢显露出来。得知这里的壁画被考古发掘的消息,不断地有人从千万里之外赶来,拜谒佛的房子。这里显露和尚未显露的壁画,以它的美惊动了世人。
苏里坦站在黄沙戈壁上,四野如昨,这块土地上,千年前的信仰如今已换了一种,而人们希冀神灵庇护的心愿并没有变,库恰城到处都是清真寺。从古到今,人们都需要信奉一些什么,现世才能活得安稳。
人为神造的一切,有一天会消失不见,或是换一种方式存在。也许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神迹,只要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神迹就不会消失。
夏天,斯莱曼种的西瓜快熟了,他在佛窟脚下的瓜田边搭了小棚子,白天看佛窟,晚上看瓜地。
斯莱曼和儿子送瓜给部队,他参了军的三个儿子穿着绿军装,戴着大红花,每人赶着一辆装满西瓜的毛驴车,紧随斯莱曼的毛驴车。文物所的员工们敲锣打鼓欢送装西瓜的毛驴车去军营,斯莱曼赶着毛驴车的气势简直就像一个王。
先是广播里,后来电视上,都在表扬斯莱曼,他的故事被这种权威的声音上下传扬。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知道了他。对斯莱曼铺天盖地的表扬里,苏里坦听到的似乎是对自己的批评。他见识了收音机的巨大威力,它比百万军队还要有威力。
对收音机,苏里坦从一开始的抵制,到后来的形影不离,最终收音机变成了他的第三只耳朵。
苏里坦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如斯莱曼的有价值,至少斯莱曼一辈子做了很多想做的事。对一种信仰,无论经历多少磨难,都应该始终如一,遭受了打击后的动摇让苏里坦觉得害怕。他在内心质问自己,他还是那个为了迎接解放军先遣部队开进库恰城,第一个把红旗插在最高的屋顶上的那个人吗?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买几百米红绸,让裁缝店做一百面红旗,让它飘扬在库恰每一座大楼上。想想自己就是把毛驴卖了,也买不到那么多红绸,最后他只能在千佛洞院子里升起了一面自制的国旗。
收音机里广播了苏里坦在千佛洞升国旗这条新闻,让苏里坦觉得在人前又一次恢复了应有的尊严。他觉得作为一个人,应该始终不改变自己的信仰,这样的人才是幸福的。
苏里坦喜欢上了收音机,那两个权威的男女声音很威严地念他的名字,麦王的名字就缀在苏里坦的名字后面。新时代让麦王的名字四处飘扬,这对于这个王的家族,又何尝不是一种荣耀?
斯莱曼不再看佛窟了,被调到文物所当保管员。从此他没法在佛窟边种瓜养树了,白天看守库恰王的拱北,晚上住在文物所的仓库里,看守那些文物。他把文物所的仓库当成西瓜地看着,觉得这些东西比西瓜好伺候,也不用浇水也不用除草灭虫。
苏里坦十分高兴由斯莱曼担任文物保管员,并看护世代库恰王的拱北(墓地)。
一天凌晨,斯莱曼来敲苏里坦的窗户,苏里坦起来开了门让他进屋,斯莱曼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每根胡子都惊慌地抖动着,“先王的墓地被毁了,青花拱北被人破坏了,他们在墓上撬开口子,以大水灌注墓地,来偷文物。”
当斯莱曼和苏里坦惶恐地穿过老城到达墓地时,情景让苏里坦胆战心寒,他有种自己也被冰冷的泥水覆盖的窒息感。
青花拱北里,葬着库恰世袭的先王。这里的拱北上贴的瓷砖,都是从京城运来的青花瓷,库恰人叫这里青花拱北。
斯莱曼自责,作为文物管理者,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祖先的墓地,这些珍贵的文物,在他的眼皮底下破坏殆尽。他咽下倒流的眼泪,他的心脏沉重得像浸泡在盐水里的石头,快要被苦涩淹没了。
苏里坦抚摸着破碎的青花瓷砖,看着一座被水冲毁的拱北,难过地说:“这是伊明王爷的拱北。你不知道那有多么排场。王爷殁在异地,当时正是七月暑热天气,埋体无法当日从异地运回库恰青花拱北安葬,根据先王口唤(人去世之前对生者的遗言,也代表去世之意),就地入土,三个月后迁葬祖陵。亲人们肯定想不到,他们辛辛苦苦将王爷的埋体从异地迁葬祖陵,现在会遭遇这样的下场。”
斯莱曼说:“我听父亲说过那个隆重的迁葬场面,王爷的埋体从乌城迁往青花拱北那日,乌城街道上的树木、房屋都以白纱覆盖,盛夏七月,乌城里,像是下了场大雪,白茫茫一片。运送埋体的车也漆成了白色,拉车的都是下了崽的母马、母牛、母骆驼,马驹、牛犊和幼驼被拴在车后面,牲畜们母子被隔在埋体两头,呼儿唤母,悲声四起,车头车尾,交织成一片。送埋体的车上洒下的金币、银币、铜钱,像雨一样落在街道上,路两边男女老少俯身捡拾钱币,躬身朝着埋体行礼。王爷的埋体被迁到库恰的拱北下葬,先王的拱北像一座绣了青花的白毡房。我每次看到都惊叹,那是多么精美的墓,谁想到现在成了一堆泥汤。”他的声音里交织着回忆的美好和现实的悲戚。
“每个继位者,都会为上一代王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这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家族的一个传统。麦王活着的时候,为伊明王爷举行了盛葬。我一直歉疚,麦王过世后,没能为他办过一场像样的祭礼。我想攒钱为麦王举办一场像苏里坦王爷那样盛大的祭奠……”苏里坦忍不住抽泣。
斯莱曼安慰他:“我们把这些散落在泥汤里的青花瓷砖都收集起来吧。”
“小时候麦王带我来青花拱北,他看到过先王的墓碑上写着:‘圣君与世长辞,世道从此黑暗’,后来每次读到这句话,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父亲挖的那个麦王藏钱的地窖。青花拱北和父亲藏钱币的地窖这两件事,在我记忆里被黏合在一起,从小到大难以剥离。那个黑乎乎的地窖,每次我下到地窖里,就像下到了地狱里……我总觉得,这‘圣君与世长辞,世道从此黑暗’两句话中的黑暗,是在说地窖里的那种黑暗。”
“祈祷安拉,不要让我们坠入永恒的黑暗。愿安拉准许我挖个隐蔽的地窖,把墓地里的这些青花瓷砖捡起来藏起来。”斯莱曼捡起炸开的坟墓旁一块沾了泥水的青花瓷砖,凑到眼睛前面,努力在夜色中辨认上面的花纹。
“藏起来?!那不是偷窃文物吗,我这辈子可不想跟你再坐监狱。”风冷飕飕灌进苏里坦的脖子里,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没人规定说这些青花瓷碎片是文物;如果是文物,我们就是在保护文物,先坐牢的应该是那些毁坏青花墓地的人。我有生之年,会替你守护好这些宝贝。”斯莱曼的白胡子在晨曦里像一团雾一样,包裹着他带着温度的话语。
第四节 恢复王的称号
“一千座房子”惊动了越来越多的游客,佛洞里的壁画惊艳了世人,苏里坦这个过去的库恰王的消息也频频出现在报纸上。一个大报的记者慕名来“一千座房子”采风,从谈千佛,渐渐谈起库恰王的身世,这位记者回去以后,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介绍库恰王历史的文章,质问库恰王的地位没了,这段历史被斩断了,该怎么向后人交代。苏里坦读了文章,猛然间觉得自己的这个位置,原来一直跟历史脱不开关系。
过了一年多,政府恢复了苏里坦库恰王的称号,一顶曼帕把他抬进了重新建造的王宫。
老的王宫已经夷为平地,在老城重建的这个新王宫,本来是一个屠宰场,旁边不远是一个养猪场。屠宰场、养猪场被搬迁后,有人承包了这里,这块地方被改造成了新的王宫,王宫成了一个供游客参观的旅游景点。
年届花甲的苏里坦搬进了新修的王宫颐养天年。上面还赠给他一辆漂亮的小轿车,他把它看作一驾现代的曼帕,大部分时候现代的曼帕闲置在院子里。
王宫面前那辆苏里坦和海池尔坐过的老曼帕,不知道被什么人找来供奉在游客面前。参观者称曼帕为王的“轿子”。在麦王的时候,它叫“哈迪克”。它刚做好的时候,两匹马拉着它,麦王和苏里坦坐着它到处走。每年秋收季节,经文学府的毛拉带着学生到地里掰苞谷,剥苞谷皮,麦王也会带着苏里坦跟学生们一起剥苞谷皮,麦王给学生们带饭吃,并发给他们工钱。那个时候,麦王白天带着苏里坦坐着“哈迪克”,到各处的农民家里打问农事,了解民情,从一个大院子到另一个大院子调解纠纷,晚上住在车马店的主人“要路达西保长”开的客栈里,车卸了就停在车马店里,那里有拴马的桩子,还有专门的人喂马。
等到苏里坦乘坐它的时候,人们开始改称它曼帕,它成了一件展览品,已经没有了实际作用。这个靠两匹马拉的四周有遮阴的布幔的木车,比苏里坦当王的时间还要久,要不是人们一遍又一遍地收拾,它早就散架了。这老东西,现在也不属王族专用了,现在这座城里,有很多这样的曼帕,它从这座城里匿迹没多少年。人们乘着它参观兜风,游览库恰老城。历史就是这样,总要遗留一些东西,帮后人记忆。麦王和苏里坦坐过的那驾老曼帕,现在它成了摆设和展览品,供游人乘坐着拍照。
现在苏里坦住在王宫里,每天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跟他们握手、合影,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王住过的地方,一般都会被人瞻仰,人们凭票参观这里,而且人气很旺。
四月开始,园丁就会把花木苑里的花草,摆到王宫的各条行道边,四面八方的游客开始光顾王宫。苏里坦穿上最气派的西服,打着领带,蹬上锃亮的皮鞋,开始接待贵宾,跟他们交流,向他们介绍库恰王世袭两百多年的历史。
王宫里种了几十种花木果树,从春到夏,花香缭绕,瓜果不断。苏里坦喜欢坐在院子里编筐子。王宫盛放水果,都是用他编的筐子。用塑料袋和纸箱子,瓜果不透风,容易腐烂变质。
苏里坦想让王宫恢复过去的尊严。他将麦王的像,挂在了王宫会客厅的正墙上,又将斯莱曼从先王墓地青花拱北捡来的青花瓷砖从地窖里挖出来,存放在王宫的地下室。一头毛驴和满地下室的青花瓷砖,这些就是他所有的财产了。
新王宫建成了,建筑还是老的样式,只是少了老房子的气息。苏里坦对新的王宫没有太多回归过去的感觉。失去的永远失去了,过去两百年的世袭给他留下的,只有那些青花瓷砖了。每当他抚摸着它们,时光就会倒转,仿佛能回到世代的先王们百年前的生活。清朝的时候,先王每到京城,皇帝都会赐一些青花瓷的花瓶、玉碗、玉盘,这些器皿上的花纹,让他想起王宫里过去的那些豪华的摆设。
流离在宫外二十年,再回到王宫,王宫是苏里坦尘世的乐园、暮世的天堂。他想在这里给自己建一个墓,殁了以后,他会躺在墓地,看着尘世的人们在王宫来来往往。
他想把那些从先祖墓地捡拾的青花瓷,贴在自己的墓上,那是先王们从京城运来的,在他看来,它们代表了那个时期郡王的荣耀。
苏里坦在地下室所有的墙壁上,用木板镂出一排排的木龛,在龛内供着斯莱曼十几年来为他收集的青花瓷砖。宽大的地下室里,一个个特制的巨大铁架子上,安放着从乡下收集来的拓土块的长方形木匣子,一排排整整齐齐,像中药铺存放中药的木格子。每个木盒子里盛满了青花瓷砖,瓷砖上有残缺不全的青色几何和花卉图案,这些曾镶嵌在先王们拱北上的精美青花瓷砖,吸收了两百年墓地幽暗的精气,散发着像玉石一样温润的光泽,苏里坦将它们用白布盖着,就像苫住先祖们的骨头一样,让他们的骸骨像躺在“塔卜匣”(灵匣)里一样,静谧地睡在木盒子里。
苏里坦希望在他死去之前,能把先王们的遗骨都拾回来,包裹在白色的克凡(穆斯林用来裹亡人埋体的白布)里,为他们重建青花拱北,再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将先王的遗骨重新安葬在祖陵。他想象着每个参加葬礼的人,头戴白缠头,腰缠白布,捧着盛满青花瓷砖的木盒子走向墓地,把这些破碎的青花瓷砖,重新镶嵌在他们的坟墓上。有幸又重获王的称号的苏里坦知道,此王非彼王,作为和平年月里的末代之王,他考虑的就是怎么收拾先王们的遗物,怎么整理好他们的历史。
第五节 破镜难圆
恢复王位后,第一个来找苏里坦的是补鞋匠的女儿,她把自己的包袱一股脑儿搬进了王宫,俨然王宫的女主人,满屋子倒腾。她在空阔的王宫转来转去,王宫里空荡荡的,找不到什么可用的东西,最后在地下室,她发现了苏里坦收集的青花瓷砖,气急败坏地跑来问苏里坦:“你做了王,除了那一堆垃圾碎片,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连条新褥子都没有,晚上我住哪里,拿什么铺炕睡觉?”
苏里坦问她:“你以为王宫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自作主张搬进来,怎么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没有与你办过离婚手续,我们是合法的夫妻。你是王位合法的继承人,我理所当然就是王后。你也不想想自己六十多岁了,还是一条光棍,你可以合法地陪我睡,如果嫌自己吃亏了,我可以跟你分房睡。难道你嫌我老了,还想娶一个二十岁的新娘回来?”
“我陪你睡?你离开我以后,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夫妻关系了,我可以提出离婚。”苏里坦提醒她。
她一见苏里坦发怒了,口气立刻软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那就让我陪你睡行吗?我们一起生活的那几年,我没有让你做过一顿饭、洗过一件衣服,你在外面干活,家里没有一粒粮食,我从父亲那里拿玉米粉养大了你的儿子。不是你摔断了腰腿,我才离开你,是我不得不去照顾我病重的父亲。后来他去世了,为了给他看病,我卖了房子,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父亲补鞋的门面店里,靠缝鞋子赚点钱养活自己。好不容易等来你恢复王位,你就让我留下来吧。如果你不要我,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当年没跟你离婚,就是真主的意思,真主现在又让我来到你身边。”
苏里坦无奈地把头转向窗外,窗外那个流浪汉又在唱他的歌:
父亲殁了我吃饱过一回,
母亲殁了我又吃饱了一回。
看到杏仁让我变成蛆吧,
看到骨头让我变成狗吧。
……
苏里坦想到十年前,他也跟这个流浪汉一样,没有老婆,连饭都吃不上。这个女人跟他有着合法的夫妻关系,现在他有吃有喝,生活无忧了,也确实需要一个女人。但他心里知道,自己需要的并不是这个女人,而是像尼莎罕那样一个有涵养、会持家的女主人。他最想念的那个女人,已经有了自己的男人,不再属于他了。
夜里,他听着身旁补鞋匠女人的鼾声,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的鼾声是多么诱人。他像一个七天没吃饭的流浪汉,在路边捡到了一只生鸡蛋那样,吮吸补鞋匠的女儿的嘴唇,嗅她那散发着淡淡的羊皮子气味的身体,那是他快要遗忘的女人肉体的味道。虽然这不是他最想念的味道,可他很久以来连这样的味道都没有闻到过了。
与皮鞋匠女人的肌肤之亲,又勾起了苏里坦早年与第二任妻子尼莎罕一起时的那些回忆,那个说话走路慢得能让掉了的牙重新长出来的女人。他内心在问,为什么回来与他破镜重圆的,不是他想念的尼莎罕,而是皮鞋匠的女儿?他忘不了尼莎罕,那个寒冷天抱着他的腿脚,为他驱寒的女人,那个为了他去偷煤被逼着倒骑着毛驴游街的女人。在他受苦的时候,她陪着他,现在他又回到了王位上,她却不可能回到他身边做他的王后,躺在他身边的,是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他而去的女人。
自从与苏里坦又有了肌肤之亲,补鞋匠的女儿把自己看作被王宠幸的王后,开始恢复骄横泼辣的面目。她觉得按照过去王宫里生活的规矩,苏里坦应该雇佣人来伺候她。苏里坦的亲戚朋友来了,她连达斯特尔汗都不铺,倒两碗冷茶招待亲戚和来客。
她嘲笑苏里坦:“为什么你做了王,要让王后洗衣、做饭,难道你不会雇佣人去伺候客人?”
“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却要这样为难我,在人前给我难堪,让我下不来台,如果你跟我在一起,就是幻想回到女王生活的时代,那我们只有分开。现在是新社会,你怎么还有那么重的封建意识?”
“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是,让我跟着受苦。现在你做了王,也不让我享享福,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评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吗?”
苏里坦重新当了王,经常参加一些有头有面的活动。跟她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反而不好提离婚了。她抓住了苏里坦想离婚又不敢离婚的心理,专门气他。
苏里坦买了邻居两麻袋稻草喂驴,付了两块钱,她就吵着要离婚。最后苏里坦只好答应把毛驴卖了,这样就不用买草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