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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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1-21 13:54
家世·夫人·孩子
鲁迅说过:“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想要认识一位作家和他的作品,非了解他的家世和家庭不可。
陶渊明(365—427)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家族,他的曾祖父陶侃(字士行,259—334)是两晋之交的风云人物,建立过很大的功勋,后来官至东晋大司马,封长沙公,堪称位极人臣。陶渊明的祖父陶茂官至武昌太守,见于《晋书·隐逸传》;父亲据南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辨证》引据陶茂麟《家谱》所记,名逸,官至安城太守;而民间所藏陶氏宗谱或谓其人名“敏”,官至姿城太守。记载略有出入,而其人曾任太守一事则基本一致。这应当是可信的。陶渊明说过,他的父亲“寄迹风云,冥兹愠喜”,前一句表明其人曾登仕途,后一句用典故表彰他老人家意态潇洒,或出仕或下台,都无所谓(《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因为父亲去世比较早,陶渊明小时候比较清苦。
在陶侃的后代中,陶渊明这一支为小宗,到他这一代尤有破落之势,但他的感情仍然完全是世族式的,只是多了些破落户的感慨,集中地见之于《赠长沙公》诗,又见之于《命子》诗——当陶渊明的长子俨(求思)出生时,陶渊明历叙自家祖先显赫的历史,叹息自己这一辈的衰落,希望儿子以圣贤为榜样,长大以后光大门楣,诗中纯然一派破落世族的口吻。鲁迅先生说过,中国文坛上的作家“首先还得求之于破落户中”。近现代如此,古代大抵也是如此。
陶渊明的母亲孟氏是名士孟嘉的女儿,而孟嘉乃是陶侃的女婿,这两家亲上做亲。这种情形在讲究门阀的中古时代非常多见。
孟嘉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他先事庾亮,为庐陵从事、劝学从事,后事庾翼,终事桓温,为长史,关系非常密切。二庾和桓温都是那时权势很大的人物,桓温有不臣之迹,孟嘉的地位自然也就很不一般。他如果不是死得比较早的话,将在政坛上扮演更大的角色。
隆安五年(401)冬天渊明母孟氏去世,他立刻从官场退出,回家守制。他此前本在桓温之子桓玄手下任职,而在渊明退出政局后,桓玄带兵东下,稍后夺取了皇位,而又很快失败被杀。陶渊明因为居丧没有卷进这一番变化折腾之中。
除了生母孟氏,陶渊明还有一位庶母,生有一女,后来嫁给武昌程家,陶渊明称为程氏妹。程氏妹的生母死于太元元年(376),当时陶渊明十二岁、程氏妹九岁。这小女孩后来由主母孟氏带大,她同陶渊明关系非常好。程氏妹死于义熙元年(405),听到这个噩耗后陶渊明立即抛弃了彭泽令的官位,跑到武昌去奔丧,然后就回老家柴桑去隐居了。陶渊明归隐的原因当然不完全在于此事,但这根导火线也的确大有关系。陶渊明后来为她写了祭文。
陶渊明有不止一位叔叔,其中最为知名的叫陶夔,官至太常、尚书。还有一位叔叔不知其名,早死,其妻是陶渊明母亲孟氏的妹妹,于是她就带着儿子陶敬远到陶渊明家来,一起艰难度日。陶渊明与这位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堂弟兼表弟像亲兄弟一样关系密切,曾为之写过一首诗《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到义熙七年(411)敬远死,陶渊明写了内容丰富、情文并茂的《祭从弟敬远文》。渊明还有一位从弟仲德也死得比较早。
十年之中,陶渊明先后失去好几位亲人,心情很沉重,深感人世沧桑,变幻无常。
先前陶渊明出仕时,对他帮助比较大的是外祖父孟嘉和叔叔陶夔。孟嘉是桓温的亲密助手,陶渊明青年时代的初仕以及后来在桓玄手下任职,大约都跟他是孟嘉的外孙有关,虽然老人家已经去世,仍然可以在冥冥中发挥作用。照顾大人物的亲属,这是一种中国传统。
陶渊明最后出任彭泽令,主要依靠叔叔陶夔的力量,《归去来兮辞》的小序写道:“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这里直截了当地说起“家叔”这一条关系学的链条。陶夔时任尚书,陶渊明动用过这种关系,但他后来不再依靠门第,毅然决定退隐躬耕,过清贫的生活,这在当年是不多见的。
陶渊明有过两次婚姻,其前妻不知姓什么,其人去世甚早,大约二十多岁,那时陶渊明也就三十岁,早逝的具体原因亦复不明。渊明有一句诗道“始室丧其偏”,关于他的这位第一任夫人,我们一共就只知道这么五个字。
陶渊明的第二任夫人姓翟。据说翟氏人品高尚,同丈夫很和谐,“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云”。可是晚年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说自己“室无莱妇”,刘向《列女传》记载老莱子之妻比她丈夫水平更高,坚决主张自力更生,不为人所制,老莱子听了她的话才不复出为官——对翟氏的评价好像并不甚高。大约翟氏起先不大赞成他抛弃官职回老家归隐。即使事情是如此,也还可以理解。一旦归隐,原先体制内的待遇就失去了。有几个夫人愿意丈夫如此?
当渊明出任彭泽县县令的时候,有三顷公田作为他的俸禄。陶渊明打算全都种上适宜酿酒的秫(黏高粱),他有诗云:“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酌。”对这一种植计划夫人提出抗议,强调必须种些粳稻,一家人要吃饭呢。陶渊明做出让步,拿二顷五十亩种高粱,五十亩种水稻。陶渊明当了八十几天彭泽令就自行罢免了,计划中的秫和稻大约都没有拿到手。要叫翟氏一点意见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无米之炊,不好办啊。
好在后来她还能面对现实,同丈夫一起自力更生,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成为一对劳动夫妻。
陶渊明有五个儿子:俨(小名阿舒)、俟(阿宣)、份(阿雍)、佚(阿端)、佟(通子),分别出于前妻和续娶之妻。这些小家伙的共同点在于都不肯好好学习,陶渊明在作《责子》诗中一一点名予以批评,但态度很温和,最后甚至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看来陶渊明远非严父,而是很温暖的慈父。当然他也望子成龙,但并不勉强孩子们读书。这样通达的家长古今皆不多见。在中古时代,凡世家出身者没有不希望后辈继承祖业并发扬光大的,陶渊明当然也曾抱有这样的希望,所以当长子陶俨出生时,陶渊明作《命子》诗,希望儿子长大成才,但该诗到最后却说“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他一向不勉强下一代如何如何。这是他的旷达之处,也是他的高明之处。
翟氏对此事的态度史无明文,她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拨乱反正,何况丈夫满腹诗书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夫耕于前,妻锄于后”?
陶渊明很爱他的孩子们,既不逼他们成才,也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多少财产。他本人因归隐而失去官俸,以后只能过紧日子。先前汉朝有一位疏广,曾经当过太子太傅这样的高官,退休时皇上颇多赏赐,他回家后一味请乡亲们喝酒吃饭,打算把钱都花光,不留给子女——他主张子女不依靠先辈的庇荫,自力更生,过普通人的生活。陶渊明作《咏二疏》来歌颂他,其意直指当下。陶渊明的五个儿子后来皆默默无闻,这又有何不好。鲁迅有一条遗嘱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他也正是陶渊明型的旷达一派。
“乐琴书以消忧”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说:“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可知他归隐后有两大生活内容:读书和抚琴。
这其实也正是中国古代士人在当官从政以外的两大基本点,当然一般来说只能是业余的;而陶渊明离开官场以后,这两点仍为业余,他更多的时间用于干农活、喝老酒、赋新诗。
陶渊明弹琴的水平大约不算很高,同先前的高手、大名士嵇康不能比。而且《晋书》本传甚至说他“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更早的《宋书》本传也有类似的记载,只是简略一点。
这样看来,陶渊明家是有一张古琴,琴弦弊坏,亦不复更张,没有办法弹了;有时便象征性地抚一抚,聊以寄意而已。
这大约可以看成是他深通玄学的表现。设筌的目的在得鱼,得鱼即可忘筌;因此得意即可忘象、忘言;同样的,意既已寄,也就可以不管那琴上弦和徽的情况如何了。达到预期目的乃是全部问题的关键,手段不过是手段而已,比较不那么重要。弹有弦之琴可以寄意,抚无弦之琴也可以寄意,意既已寄,则弦之有无大可忽略不计。
想通这个道理至关重要。将手段当作目的很容易使人异化,例如“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话未尝无理,渊明也曾为归隐而筹款,但他的目的不在成为大款,而是为了安排好归隐后的生活,为了精神上的平静和愉悦。他的抚无弦琴也是为此。我们当然不必弄一张什么古琴挂起来附庸风雅,冒充魏晋风度,但有一点超越物象、寄意空灵的意思恐怕是完全必要的。这样可以省却许多烦恼,平添一段风流。
不过陶渊明郑重其事地安排一张破琴放在家里,总是一件怪事。他曾自称“少学琴书”,作品里也常常并列地写下“琴书”二字,可见他是会操琴的;而后来竟然弄到“弦徽不具”,据此或可以推测,他大约不甚精于此道,成年以后特别是隐居之后,就将此事高高挂起了。我们自己小时候也学过一点琴棋书画,因为不精,又没有持久的兴趣,渐渐忘却;后来在尘俗里摸爬滚打,为时既久,更干脆不玩了——古人或者也有类似的情形;而高人也无须一味高雅,为豆苗锄锄草即足以见道,这也就是后来禅宗之所谓担水劈柴亦含禅味。陶渊明即使真的“不解音”,也不妨其为绝顶高人,正如酒量很差的人也可以是一位名士一样。俗务之中也可以有高级趣味——是否高人名士,主要看他有无洞见和玄心,而不在于其器乐演奏的水平如何。
关于此事颇有不同的看法。可惜谁也没有见过陶渊明的那张琴,有关的讨论争议恐怕只能不了了之。
陶渊明的读书也自有其特色。他曾自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里讲了三条:一是真心爱好,并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或争取其他眼前的功利;二是不钻牛角尖,不卖弄学问;三是确有领会,每当读书充了电,一高兴,饭也忘记吃了。
这里最要紧的是最后一条,读书要“会意”,要有自己的领悟。要了解这种境界,不妨看他的两首诗,一是《读〈山海经〉》十三首的第一首: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讬,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一旦有了时间(“既耕亦已种”)就迫不及待地来读书,感到非常快乐(“不乐复何如?”),而且多有体会:下面的十二首诗就都是他读《山海经》一书的体会、感想。
另外一首是《移居》二首的第一首: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可知他曾自发地同邻居中的“素心人”开小型学术讨论会,探索书中那些有“疑义”的地方。由此可知他之所谓“不求甚解”决非囫囵吞枣,只是不去瞎动什么急转弯的脑筋罢了。此其所以为高人也。
陶渊明读书的收获,反映在他创作的诗文当中,也表现在于他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
自传与自祭文
现在写自传的大抵都是名人,往往很长,一般不写单篇文章,总是整本的书,甚至很厚的一本书,将自己如何成名,如何结婚,如何离婚,如何了不起,又如何如何,一一详细道来。然后签名售书,到处送人。
古人写自传没有这么长,也较少自鸣得意的意思,大抵重点在于写出自己的特色,说明自己都看重些什么东西。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就是如此: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酬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这份精神自传的正文讲了几点:自己的性格、关于读书、关于饮酒、关于写作,总之自己虽然很穷,却一向自得其乐。后面的“赞”将自己同古代的贫士黔娄相比,《列女传》载:“黔娄先生死。曾子与门人往吊之,其妻出户,曾子吊之。上堂,见先生之尸在牖下,枕墼席藁,緼袍不表。覆以布被,手足不尽敛,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其妻曰:‘昔先生,君尝欲授之政,以为国相,辞而不为,是有馀贵也。君尝赐之粟三十锺,先生辞而不受,是有馀富也。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其人本事很大,可以当宰相,但他不干,宁可穷困潦倒而毫不在乎。陶渊明大约还不像他那样穷,他出任过几次小官,平时生活尚可,只是到晚年才真的穷了,而他的心同古代高尚的贫士黔娄是相通的。
《五柳先生传》不知作于何年,而到他去世的那一年,他写了一篇《自祭文》,总结自己的一生,其中有些内容与《五柳先生传》遥相呼应,他平静地写道:
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也是说自己的贫困与宠辱不惊的平和心态,其中的“酣饮赋诗”一句介绍自己的平生两大生活乐趣,总结得很准确,人生实难、死而无憾这一层意思也说得很好。“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这几句归纳自己亲近自然,心平气和地从事农业劳动,大有特色——他的躬耕在隐士中是不多见的。《五柳先生传》没有提到参加农业劳动这回事,凭这一点来推测,该份自传似当作于归隐之前,甚至还在他的青年时代。
顾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