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恋老家的老人

　　去年冬天，寒流一波波来袭，天气冷飕飕的，虽然家人都特别注意保暖，万万没想到妻气喘病会突然发作。我要带她看医生，她却说不碍事，多喝开水就可以获得改善。可是，一天下来，喘的次数变多了，到了晚上，女儿有事打电话给妻，从电话里听出来，妻喘得很厉害，当下开车来家里把妻载到医院急诊。

　　经医师初步诊断， 发烧了，需要住院治疗，以便进一步检查是否肺部发炎所致。女儿由于有小男孩在家需要照顾，便先回夫家去；我留下来陪妻在急诊室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等到病房住了进去。

　　那天晚上，当护士替妻吊挂好点滴，打完针后，由于我和妻前一夜在急诊室整晚未曾阖眼，正想闭目养神，没想到隔床却传来絮絮叨叨的女人声音：“真的有够可怜，竟然把我绑了起来，让我动也不能动！”

　　我听了心头一惊，便继续侧耳倾听，从声音推断，说话的是一位老人，但听得她继续说着：“我一生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成人，一个当医师，一个当护士，没有对不起他们，想不到他们竟然串通把我绑起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不让我回家！”

　　她接着用显得沧桑的声音，越说越大声，像一波波汹涌的潮声撞击耳膜，吵得我们无法安眠；也像针戳一般，每一句都刺痛我的心脏。最后，老人索性呼唤了起来：“阿梅，阿梅，快点帮我把绳子解开，我要小便！”。

　　虽然已是夜深人静， 可是，她的话不但让我睡意全消，还让我感到心酸。记得下午我进来时，看到隔壁家属陪伴床上，也睡了一个中年妇人，此刻，竟能像铁石心肠般，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我不禁为老人感到愤愤不平，实在太让人气愤填膺了，难道世上真的有如此不知饮水思源的子女？阿梅是谁？是在她旁边照顾的人吗？这未免太冷酷无情了，怎能如此对待一位老人家？一连串的问号在我心里等待得到答案。

　　隔天一早，护士小姐来量血压，我听到中年妇人说： “老人昨晚吵了一整夜，吵得大家都不能睡觉，好了，大娘，你一直说要回家，那你告诉我们，家住哪里，什么路？门牌号码几号？”

　　“ 我不知道！ ” 老人回答。

　　“好了，那就叫你儿子来带你回家，你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吗？”

　　“不知道！”老人低声回答。

　　“住哪里不知道，那我们怎么带你回家？”我听得出来，中年妇人显然在逗老人。

　　“三十九度半，还是在发烧！等一下会有人过来协助推去检验室检查！”护士小姐量好血压后，向中年妇人说。临走时不忘向老人叮咛：“大娘，你要乖一点哦！”

　　护士小姐走开后，中年妇人把隔在我们两张床中间的帘幕拉开，转过脸来，主动对我们说：“昨晚很对不起，让你们无法睡觉，我是老人的儿子委托养老院代为雇佣来的女看护。”看护继续说：“老人今年八十一岁了，她的老伴十几年前过世。儿子当医师，在重庆上班，为了上班方便，也在重庆买了房子，曾把她接到重庆去住过一阵子。可是，老人坚持要回乡下老家。于是，平常就由嫁在老家附近的女儿阿梅，早晚回家探视。一个月前跌倒治疗后，只得把她安置到养老院，一切生活起居都由养老院照护。”

　　“这次是什么原因才来住院？”我顺口问。

　　“ 发烧， 没胃口， 吃不下，养老院在征询她儿子同意后把她送来这家医院！因为老妇人女儿就在这家医院当护士，可以就近查看，比较放心。”看护顿了顿说：“医师诊断为不明原因发烧，她有糖尿病病史，昨晚注射药剂，就是要进一步检查是不是肾脏出了毛病，想不到她会把针拔掉，护士逼不得已只得和我联合起来把她手、脚暂时绑起来，反正她有穿尿片！”

　　早上十点多钟， 有个四五十岁男子来病房看她；看护说：“你儿子来看你了！你不是想回家吗？现在就对你儿子说啊！”

　　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我们说：“她总是吵着要回家，在重庆住我那里，有我太太照顾她，吵着要回家；现在来医院住院看病，也吵着要回家，说是一个人住比较自在！”

　　儿子接着说：“人老了记忆力也退化了，经常记不起来自己把东西放在那里；洗衣机里衣服洗好了，忘记拿起来晾；有时候，还会忘记厨房在蒸鱼，直到烧焦味传进鼻翼才惊觉。况且，自从跌倒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吃、喝、拉、撒全都需要人服侍，我怎么能够放心让她独居？”

　　老人的儿子娓娓说着，心中的顾虑全写在脸上，也看得出为人儿子的一片孝心。

　　而妻在经过几天的治疗后，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一星期后，我陪妻出院时，老人的儿子在医院门前和我们不期而遇，暗中向我们探询：“看护会不会常常跑开，不在我老妈身边照顾？”

　　从他儿子对他母亲的关怀看来，让我领悟出，世上有些事情不能没有深入了解，就遽下判断，之前，我差点儿就错怪老人的子女！

　　我连忙据实回答：“这个看护相当尽责，会逗老人笑，也会用轮椅推她在走廊走走，透透气！”

　　老人的儿子听了我的回答后，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并且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我总觉得报答亲恩，是为人子女天经地义的责任。她不愿住我家，喜欢守着老家，我也没办法；在家里跌倒后，才不得已让她住养老院，我也是三天两头就会去看她；何况每个人都会老，做晚辈的就是再怎么辛苦，也不能有怨言！”

　　我频频点头称是，并且回应他：“你的观念很正确！”

　　至于，老人什么时候可以达成回老家的心愿？我想，除非她能够记得起来回家的路怎么走外，还要能够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一身，否则，她的家人，是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过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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