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上)

  文/ 彭柳蓉 图/Ash Jin

  1.姐弟

  大渡河咆哮着从山边奔流而去,沉默的大山拔地而起,树林则是这巨人般的大山毛茸茸的外套。正值初夏,山的更高处,群星灿烂。

  12 岁的阿依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作文。她抿着有些干裂的唇,手指握着铅笔在纸上认真地写着。来支教的杜鹃老师明天上完课就会离开,在杜鹃老师走之前,她会把最后一次作业工工整整写完交上去。

  这里是凉山彝族自治州一个普通的村落。它在海拔两千米的山上已经存在百余年。冬日会积雪,夏天日照充沛,到处都亮晃晃的。只是村子里没什么年轻人,他们都去了繁华的地方打工,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阿依和奶奶还有才2 岁的弟弟日木住在一起。

  星夜深沉,虫鸣声隐约传来。阿依收拾好书包,起身去另一间屋子里看了看日木。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日木睡得沉,脸颊红扑扑的。阿依知道日木和其他孩子不同,他不怎么哭闹,也没有学会说话,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阿依把日木推开的被子的一角搭在他肚子上,然后回自己屋去睡了。

  凌晨五点,阿依被奶奶的呻吟声吵醒。奶奶说肚子疼,但忍忍也没事。阿依看着奶奶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转身跑出家门去找沙马大叔。沙马大叔以前当过兵,高大魁梧,回到家乡开了个杂货店。沙马大叔家有面包车,他扶着阿依的奶奶上了面包车。阿依匆匆收拾证件,用背篓背着日木也上了面包车,直奔山下镇里的医院。

  镇医院的清晨并不忙碌。手术室外的蓝色塑料椅子上没几个人。阿依的奶奶得了急性阑尾炎,要立刻动手术。阿依坐在椅子上,身边的椅子上放着背篓。日木已经醒了,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打量四周。

  沙马大叔拿着塑料袋进来,拿出两杯装在一次性纸杯里的粥递给阿依。他看着不安的阿依,觉得这老的老、小的小,遇到生病没个能做主的人在身边,着实令人着急。

  阿依谢了沙马大叔,尝了尝粥的温度合适,喂日木喝粥。除了出生那次,这还是日木第一次下山。这两年爸爸妈妈都在佛山打工,没回来过年。奶奶只能带着弟弟在山上的村子里转转。

  姐弟俩填饱了肚子,眼巴巴在走廊里等着,近中午了,又在病床旁守着动完手术的奶奶。沙马大叔有事离开了,他塞了钱给阿依,让她自己买午饭。

  日木睡在床脚,微张着嘴巴,晒得发黄的小脸皱巴巴的。奶奶半梦半醒地, 还在输液。阿依拿了棉签蘸水小心翼翼给奶奶润嘴唇。医生说手术挺成功,奶奶没有大碍,就是要加强营养,好好恢复身体。

  阿依没有给远在广东打工的爸妈打电话。这是奶奶反复叮嘱的,说自己没大事,不要让儿子、媳妇操心。

  深夜。喝了水、输完液的奶奶沉沉睡去。

  阿依搂着日木在空床上打盹儿。护士看这姐弟可怜,特意给了阿依一张小毯子。

  不知什么时候,日木睁开了双眼,四处打量,双眼不像平日里那么懵懂。他悄无声息地爬下床,离开了病房,径直走向目的地。

  2.光的河流

  灰蓝色的夜幕沉静。蛾子在窗外的路灯附近飞舞。

  穿过走廊,日木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值班医生似乎上厕所去了,只有电脑屏幕在日光灯下亮着。两岁的小男孩爬上了椅子,伸手触摸鼠标。他以惊人的速度理解着这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原本笨拙的动作变得流畅、灵敏。整个屏幕上是快速流动的数字和符号,这些数字和符号也映照在了日木发亮的瞳孔里。他对身边的世界第一次感兴趣。大脑深处,微电流形成的火花带给他无穷的快乐。

  值班医生回到办公室时,看到两岁的日木坐在椅子上。他把日木抱下椅子:“深夜可不能到处乱走,你要是不见了,你的奶奶和姐姐会很担心。”来镇医院看病的病人并不多,他白天记住了这对守着奶奶的姐弟。

  日木被值班医生抱出办公室时,眼睛还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他喜欢这个新玩具。他甚至能感觉到电脑连接的四周无处不在的网。看不见的网延绵到了群山之外。

  阿依被响动惊醒,先看了看沉睡的奶奶,然后小心翼翼接过日木。她抱着日木去了走廊,以为日木想上厕所。

  “阿依——”

  阿依听到日木奶声奶气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这大约是日木第一次开口说话。阿依的心仿佛都要开出花来。阿依搂着日木入睡,她梦到无数的0 和1从天空落下,而日木像一轮月亮一样皎洁。

  日木消化着自己新获取的玩具的信息。他的意识在光的河流里奔跑。河流分出密密麻麻的分支,每一个分支都连着无数个终端。日木甚至能通过终端看到别人的家,听到陌生人的交谈。无数的信息从光的洪流里涌来,日木的认知呈指数级增长。这样的奇迹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分钟,日木的大脑就因为信息过载陷入了保护性睡眠状态。

  清晨时,奶奶已经可以喝粥了。奶奶说想立刻出院,但医生说至少要在医院里再待两天。阿依用新买的毛巾浸了温热的水给日木擦脸。日木又叫了“阿依”。阿依喜滋滋地和奶奶炫耀。日木又喊了“阿玛”。阿玛是彝语里奶奶的意思。奶奶亲了日木两下,精神焕发,甚至觉得自己强健如牛,伤口也不疼了。

  日木喝了许多奶还是喊饿。护士给了日木一个苹果。这里阳光充沛,本地的苹果香甜可口,就是卖相不大好,要把苹果运出大山也没那么方便。

  走廊一侧,一个中年男人紧盯着吃苹果的日木。他又看了看照顾日木的阿依。小女孩年龄大了点儿,已经懂事了,不好下手。但是,2 岁的男孩是优质的猎物。中年男人垂下眼帘,慢吞吞走楼梯离开了医院。

  中年男人在微信里告诉同伴,他在医院里碰到了高山上下来的猪——两只,一公一母的猪崽。

  3.位置

  上午的阳光有些灼热。阿依拿出作文本,看着自己写的作文。杜娟老师的课在中午结束,然后她就会离开学校回家乡。阿依想去学校把作文本交给杜娟老师。学校就在镇子的另一头,前几年翻新过,老远就能看到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旗杆上飘荡。

  阿依想让日木和奶奶一起待一会儿,自己独自去学校送别杜鹃老师。可是,日木就是要跟着阿依出去。他已经会说话了,软软地说着:“和阿依一起。”

  其实,奶奶和阿依也担心日木老不说话,是不是和同村乃保家的小儿子一样不聪明。乃保家的小儿子七八岁了也不说话,只会嚷嚷。日木现在能说话了,眼睛又黑又亮,让阿依心中隐约的担忧也消散了。

  奶奶让阿依带着日木去学校送一送杜鹃老师。阿依用背篓背着日木离开了医院。水泥路在阳光下微微发亮。日木站在背篓里看着四周。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光线从一些人的身上腾起,指向虚空。再仔细看,那光线来自大人们拿着的手机。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就能拨动光线去查看里面的信息。他能感觉到在十多千米以外还有更密集的光线在聚集。高山上的输电塔在日木的脑海里是橘色的明亮光团,正在向着更远处传送能量。

  日木并不知道,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别人截然不同。与此同时,在医院里出现过的中年男人李平也注意到了阿依和日木。他拿起手机发送密语微信给自己的同伴古力:“两只小猪可以做烤乳猪了,要及时捉住。5 分钟后,就在双喜街十字路口那边卖。”对话里没有任何违禁的词语,却包含了目标位置等讯息。

  5 分钟后,一个穿着脏兮兮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了阿依身边,她请阿依帮她去旁边巷子里看看她晕倒的阿玛。

  阿依环顾四周想要寻找警察,但小女孩的哭声扰乱了她的思绪。小女孩紧紧抓着阿依的衣角,哭得似乎喘不过气来。

  日木从阿依的身后凝视着哭泣的小女孩。他想起了不久前奶奶带着他在悬崖边俯瞰的感觉。一切都那么平静,却摇摇欲坠。

  “阿依,不去。”日木说。

  阿依愣了愣,她挣脱了抓着她的小女孩,继续向前走。哭泣的小女孩呆呆地看着阿依的背影。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了他们身旁,将背着日木的阿依拽进了车里。带着尘土味的街道被面包车抛在后面。亮晃晃的太阳下,僻静的街道上没人留意到这瞬间发生的事。

  套牌的面包车在路上飞驰。道路两旁的重重树影画出深深浅浅的绿线。跳跃的光斑在前风挡玻璃上有些晃眼。

  李平看了看昏迷过去的姐弟。他和司机古力并不是本地人。他们觉得这里穷乡僻壤、民风彪悍,只想顺便赚一笔就离开。诱骗阿依的女孩是古力的小女儿。他们发现很多人对小孩儿没有戒心,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搞搞类似的骗局很有效,反正面包车是套牌车,也查不到他们身上。乡道上的摄像头很少,面包车绕来绕去就能顺利远离小镇。

  日木垂着头靠着姐姐的腿,他的脑海里是光线的海洋,它们溢出日木的身体,指向虚空,远处高山上的电塔上有幽微的火花闪烁。阿依则在梦境里背着日木奔跑,只听到大渡河的水哗哗响着。

  现实里,距离公路不远处确实有一条河。数年前,河水因为采矿厂排污变得浑浊发黑,随着工厂的关闭,河水也恢复了清澈。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