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宽的黄河

  • 来源:水上运动
  • 关键字:崔宽,黄河,地理
  • 发布时间:2025-06-27 20:32

  文/ 赵卡 图/ 崔宽 鲁青 赵卡

  别人的黄河都是一截儿一截儿的,而崔宽的黄河却是一段儿一段儿的;他双脚如野驴,肚腹里装满了嚼碎的冷馒头,望着像被暴乱分子砍下头的落日,他也搞不清自己该往哪一段儿着落。在我所知道的“黄考人”(自带干粮徒步考察黄河人文地理的一类人群)里面,崔宽可能是唯一做口述实录的,还极有可能是唯一在乱坟滩上睡过觉的。

  我和崔宽的结识应该说缘于电影。2013年4月初,我们《七路半》电影剧组刚从山西偏关的老牛湾景区拍完第一阶段,转场到内蒙古准格尔旗后,先行的美术组在黄河大峡谷旁找到一个几乎废弃但被刚保护起来的古佛窟子,有几场戏要在那里拍。我们动了歪心眼儿,如果跟当地的文物局打招呼,估计要走几日甚至十几日手续,那我们的费用根本承受不起,不如神不知鬼不觉偷拍,于是各组配合,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拍完了。当年11月初的一日,我和导演呼可夫在内蒙古电影制片厂一位老总的饭局上认识了崔宽,得知他是准格尔旗人,就聊起拍摄《七路半》的故事,崔宽说,你们在古佛窟子那儿拍戏我知道,我的公司就在附近,我想请你们剧组到我们公司食堂吃饭,结果打发人上去邀请你们时,你们跑得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了。

  有次我应邀去鄂尔多斯讲课,结束后崔宽亲自驾车带我参观了准格尔旗的一些工业景点,像准煤公司等,一路胡聊瞎扯中我才知道崔宽也写小说、散文之类的东西,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国民间唯一的口述实录式黄河田野调查学者。

  崔宽的黄河,是我发明的一个说法,真正意义上“崔宽的黄河”是一条已有200年历史的被崔宽重走了数遍的“晋蒙粮油故道”——这是一条商路,北端起自磴口(今内蒙古阿拉善左旗境内,即旧磴口,而非巴彦淖尔市的磴口),浩浩荡荡,曲折向南,至碛口(今山西临县境内)停下,两“口”之间的距离达1120公里。《孝义县志》载,不晚于乾隆初年,今日的内蒙古中西部与山西中部已诞生了一条水陆相接的商道,“……一邑之食多藉外来商贩自延、榆、归化等处木筏装载,由黄河而下至永宁之碛口,复陆运经宁乡至孝……”归化,即今天的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市旧城。水路上最早装载的其实是盐,光绪朝的《山西通志》卷七一“盐法略下”载,吉兰泰盐于乾隆五十一年“准水陆并运,其水运者,至临县之碛口起岸”。吉兰泰盐,也称蒙盐,产于内蒙古阿拉善境内,先由骆驼走旱路运到磴口,再装船走河路运到山西碛口。这条粮油河道,至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衰落。

  到这儿,朋友们应该明白了,我要说的黄河,是崔宽徒步丈量过的黄河。

  我祖籍山西河曲,河曲地界内蒙古,据同治朝的《河曲县志》载,河曲人吃的盐皆为“蒙古盐”;“蒙古盐”即吉兰泰盐,简称“吉盐”,俗称“红盐”,又称“口盐”。乾隆初年,吉盐陆路外运,乾隆末年,吉盐始开水运,以旧磴口为发运地,顺黄河而下至碛口。崔宽跟我讲过,这条从内蒙古到山西的水路,船载的不仅仅是盐,还有粮、油、皮毛、碱、药材、肉,甚至牛马羊大牲口等,故称“晋蒙粮油故道”。

  今天的黄河已经没了过去的水量和气势,仿佛突然衰老的命运一样,滔滔黄汤已凋落。2013年的惊蛰前后,我们剧组在山西老牛湾和内蒙古清水河县、准格尔旗拍电影,有几场水上的戏要拍出惊险来,因大峡谷中的水量枯萎而使奔流气势不足,甚至发生了一日中断而不见水的情况,只能拍些空镜来凑数。杀青后我们导演组回看素材时,很不甘心地感慨:奈何与大河失之交臂啊!

  和别的大江大河不一样,黄河是一条季节性河道,冬天会结冰,封冻点起自河曲县段,一年大概最少有四个月的封冻期。从黄河源头到入海口,落差近5000多米,其中晋陕峡谷的河道比较狭窄,水流也湍急,航行极其困难,但最惊险的却是诸多以“碛”为名的河段,逆流而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偶有逆流而上的时候,据榆树湾的老艄公后人讲,从榆树湾码头装上瓷器航行到包头南海子,需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而从包头南海子装上蒙古盐顺流而下到榆树湾码头,五天时间足够。我没去过榆树湾,崔宽给我的描述是文学性的,黄河之水挣脱龙壕大峡坚硬如铁的石河床从龙口喷涌而出,迎头被巨刃似的太子峰一劈两半,一分为二成南北两条河流,北岸的河湾台地便是榆树湾。

  崔宽的黄河河道田野调查除了用脚就是用耳。老牛湾,就是我们拍戏的那个地方,崔宽从当地搜集到的一首民谣是这样唱的:

  老牛湾鬼门关,

  老牛碛里乱石山。

  千仞峭壁河两岸,

  流船凶险分水难。

  …………

  千里河道,仅碛口码头一处日泊大货船就达150艘,包头南海子码头更是日泊3500艘,据崔宽考证,一艘大货船需一个老艄公带六个船工,一船可装粮食3 万斤,装食盐则可达5 万斤。这种壮观的情景如今已看不到了,当年一艘载重达30吨的货船,根本没有机械动力,仅靠几根木棹人力掌控航向,就敢过鬼门关似的老牛湾。崔宽说此处河底藏着一条牛脊背似的石坝梁,把奔流从河床底挡住,垂直掀起四丈多高的浪墙就是老牛碛,也叫板凳浪,非本地老艄公船不能过。

  河口,是黄河中上游的分界点,因河口而得名河口镇的这个地方,在如今的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崔宽当年曾寻访河口还在世的老船工,据一位姓郭的老船工讲,有清半代至民国初年,河口码头泊满了黄河上下游和本地的各式货船,仅本地货船就多达二百余艘,春出,秋归,冬泊,水上雁行人是也。河口一度是粮油皮毛盐碱的集散仓储和中转站,蒙古盐南下,南茶北上,像武夷山的茶叶,自汉口至郑州始分水旱两路,水路沿黄河上溯到河口,然后再由驼队一路北上穿越浩瀚的草原、沙漠、戈壁到达库伦,甚至到达遥远的莫斯科。

  即使技高一筹的走河老艄公对关河鱼肚也是谈之色变,崔宽说到此处河段也是脸色不淡定,仿佛他曾是其中的一个走河老艄公。此段航道里的流砂坝梁是砂碛堆积起的,高达数丈,若有大货船航经此域,砂碛坝梁与船底稍有触碰就会顷刻垮塌,船只会无可避免地被龙卷风似的旋涡暗流卷入河底,然后像一具肚皮朝天的男尸漂浮在河面上。

  2014 年的惊蛰将至时,我们要为电影《七路半》补拍几个黄河的空镜,此前拍的那些镜头厚重有余却凶险不足,难以衬托抗战那个年代的艰难,就找崔宽,让他帮我们找一处大峡谷,有刀劈斧砍效果的那种最好。崔宽没有推辞,就带我和导演呼可夫翻过曲折漫长的山道,到了山西境内,在一条公路旁停下,再沿小道行之,忽得一个叫卧佛洞的地方。卧佛洞不大,逼仄地凿在岸崖壁上,我们背磨腰贴,蛇伏以进,在既高的洞隙里看到佛像和《封神演义》里的神仙东一处西一桌供着。此段河流尚未开封,还冰冻着,冰面如缎,两岸崖壁鬼斧神工,似被巨斧直剁出来的,远观气势磅礴。

  崔宽说,这河床底下埋着船工们挖下的绞桩水窟子,岸崖壁上刻凿着手握子、脚窝子、攀握子和牛鼻子,当年的大船到了河岸浅滩,船夫只能冒着生命危险攀爬到这段崖壁上,靠拉纤才能逆游上行。

  景色太酣畅,历史却如虚无而壮丽的废墟。在和崔宽观河望山时,我不禁生出一个念头,给崔宽拍一个纪录片,片名就叫《崔宽的黄河》。黄河上的故事太多,主要发生在中上游,也就是崔宽徒步走遍的这条“晋蒙粮油故道”,走西口、鸡鸣三省、河套水利、鄂尔多斯、包头、呼和浩特、河曲、碛口、河码头、年代、战乱、生意、漂流……返回的途中,车行如虫蠕,我们却像追赶落日的人,道道霞光如瀑从悬崖上泻出。远处,道路的尽处,目见一座独秀的大城,那里便是呼和浩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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