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的罗曼蒂克(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傻小子,罗曼蒂克
  • 发布时间:2011-05-30 14:42
  一

  天微微亮的时候,金镰一样弯弯的月牙还嵌在深蓝的夜空里。鸡已是头一遍叫了,东边天空一抹浅白。李二肥被爹老肥扯着耳朵拽了起来,去地里给城里的二姑夫摘香瓜去了。

  老爹扇着大巴掌走在前面,二肥蔫头巴脑推了台浑身乱响的老永久牌自行车跟在后面。

  一人多高的苞米黑黢黢的,相互拥挤,在暗夜中挤眉弄眼。没睡醒的露水不知不觉地沾湿了爷俩儿的鞋和裤角。谁也没有穿袜子,那种冰凉的湿,让爷俩儿很惬意。田边杂草中小白花星星点点,暗示着什么。深蓝色的凉凉空气中飘过老肥吐出的一丝一缕的呛人的旱烟味。“沙沙”地走了很久,看到了田头一块白色的大石头——地头到了。那块石头是老肥立的,他是个办事有板有眼的人。瓜地前面种的是苞米,稍微往里走十多步就是瓜地了。

  清晨,明明暗暗的光线,丝丝缕缕的瓜地里,露着甜瓜的小白屁股。爷俩儿谁也没有吭声,用指头一摸一弹,就知道这瓜熟了。

  天渐渐亮了,乳色的瓜香在浅蓝色空中浮着。瓜地两边的墨绿的苞米像戏子一样伸肢舒掌,静静地听着爷俩儿的摘瓜声。

  爷俩儿坐在瓜垄旁休息了片刻,老肥的淡蓝的烟,一丝一缕地从乳色的瓜香和墨绿的庄稼地升起,消失在放白的还有一两颗淡淡的小星星的空中。

  蛇皮袋子已装好了大半袋子的瓜。老肥帮儿子捆在自行车后座上,拍拍他肩膀,把手中一个装有五百元钱的信封塞在二肥劳动布上衣里面的口袋里,又伏在他的耳朵边低声说了两句。二肥就推着车子,在父亲的目光中,在即将明亮的天空下,渐行渐远,消失在庄稼地绿意蒙蒙的小路上。

  二肥是老肥的独子,在叔伯哥们儿中排行老二,自小长得肥实,所以叫二肥。他上到初中就不念了。这小眼睛的胖子,性格惰,反应慢,语言迟,白天迷迷糊糊,喜欢做白日梦。老肥不正眼看他。恨他能吃,脑子不灵光,记性差,拿东忘西。在地里锄草,前面老爹锄着,后面人不见了,回头一看已躺在垄沟睡着了。打他耳光,依旧是鼾声不断。最让老肥丢脸的是,他在初中上课时扯前桌女同学莲花的小辫子,被人家老爹红头涨脸地提着烧火棍找上了家门。

  老肥更恨他了,狠狠地用铁锹拍他的屁股。打完了他,不让他上学了,让他去瓜窝棚睡去。以后,二肥的呆劲在平村远近出了名。大姑娘小媳妇走路见他来了,就刻意地躲闪着他。快三十岁了还打光棍,连媳妇都讨不上。

  骑着“哗哗”作响的自行车,二肥的心里始终透不过气来。他的二姑夫王铁是昌县烟草公司经理,脸总像超级大挂钟似的,一成不变,一脸政治相,出口则是成段的让人听不懂的理论。对他大舅哥老肥也是一副训斥架。老肥对这个妹夫点头哈腰,指东不敢向西。

  老肥是个颇能算计的人,种了几垧的大苞米,还特意在自家的田地里留出几亩好地来,用发好的人粪和猪狗鸡鸭鹅粪肥侍弄好,种上了小米和香瓜。每年这些东西自然要上供给他这个经理二妹夫。妹夫也不亏他,让他赊账在村上开了个小杂货店专门卖烟。

  他们这个村叫平村,离公路四五里的距离,从公路的岔口下来,经过平村,柳镇,直通昌县,向东又通向乐市。而平村的瓜长在远近闻名的沙土地,地岗日照足,瓜熟之后,咬一口能香死人。所以远道路过买瓜的人多,老肥家的烟就卖得红火。老肥还从县烟草公司上烟,坐车往柳镇的一些烟点送烟。这一次是王铁的外地好哥们儿来昌县,他要组织一次到渔村的郊游。特意让他的大舅哥送来一袋上好的香瓜。

  自行车“哗哗”地响,路上的人渐渐多了。二肥心里闷着气,只是低着头骑自己的车子,不向路两边的人看。骑了一段时间,太阳升得一竿子高了,好不容易到了昌县街里,路上已是车来车往烟尘滚滚,二肥就有些小心翼翼了。他终于看到了昌县烟草公司门口上的一对大石狮子。

  他怅然地推着自行车就往里面走,门卫的麻子脸老头用脚蹬住他自行车,骂骂咧咧地说,他妈哪地方的?低个六亲不认的狗脑袋就往里面钻。

  二肥斜眼一看姑夫正在院里,与几个人口若悬河讲着什么,就壮了胆子,推着车子边往里冲边喊道,给我姑父送东西,你管得着吗?那门卫边拦边回头喊,王经理,这秃小子找爹呢,你认识吗?那王铁转身看了一眼,往里挥了挥手。二肥咧嘴笑着扬着脖子进了院。门卫在背后悄声骂了句狗日的。

  他把瓜袋子放在了姑夫的脚前面,刚要把内衣口袋里的烟款取出来,姑夫一摆手,示意他放回去,对他说,别像个木桩子似的愣在那儿,帮着干活。说着抽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用下巴往前一扬。

  黑色广本轿车后面,两台白色尼桑皮卡轿货车停在那儿,上面装了几箱写着蓝字的山泉水和褐色纸箱装的啤酒。地上的蛇皮袋子装了一些鸡头鸡腿羊肉等食物。两个正在忙碌着的人,一个脑满肠肥,一个面黄体瘦,已累得满身臭汗,气喘吁吁。二肥走到近前,他们一个个傻站着,都停了下来,看着二肥一个人,呼呼地像风一样把什么成袋的牛羊肉串和鸡翅膀鸡脖子等等,往车上扛。他一个人往车上扛烤肉串的铁炉子时,有些费劲了,那东西是用三四个厚的铁板焊的,又长又重。王铁有些不是滋味了,走过来骂咧咧地说,他妈使牲畜呢也不能这么用,都看热闹咋的?那两个人急忙扔掉手中的烟,凑过来,一同将那玩意装在车上。这两个坐办公室的,根本不是干活的鸟,他们正累得发愁呢。那个秃头蛤蟆眼的后勤主任挤巴挤巴小眼睛,凑到王经理耳后说,这小子干活挺地道。老总,不如把这胖小子带上,过后给弄点工钱?

  王铁笑着看看傻乎乎的二肥,弹弹烟灰笑了,说,钱,不用,这小牛犊子干活可他妈有的是力气。他扬了下头对二肥说,你,去他妈搬东西去。

  二肥最恨别人骂他妈的。见姑夫骂他,他就赌气,心里想跟在你们屁股后面有什么意思,这两天马家屯的老吴家二姑娘要过来看我。她那双眼睛像是黑葡萄似的盯人,把人心盯得怦怦直跳。虽然,她三十岁,自己二十八,但想一想现实状况,就凑合吧。谁不知道晚上搂着娘们儿睡觉舒服。连爹还一到晚上把娘熊得直叫唤呢。他妈的左村右屯的姑娘,都嫌我。老爸一去求亲,张嘴过礼几万元人民币。就是卖肉也不值那些钱。还是吴二春好,那天她一搂我那奶子像皮球似的邦邦硬。就她那死老爹张口还要财礼三万呢。

  王铁见他这发呆的样子,已经习惯了,就挥一挥手说,他妈的天生就是呆鸟,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谁知做着白日梦的二肥醒过腔了却说,你得给你大舅哥打个电话,要不他又用铁锹拍我。

  大家一听,傻小子还挺听话,就一哄地笑了。王铁也笑了,他掏出黑边粉心的手机拨了过去,说了句,大哥,二肥跟我下乡去了,亏不着。

  没等那边说话这边手机挂了。二肥只好把自己的黑得露出铁管本色的自行车,认真地锁了又锁,就随他们上车了。

  三辆车,广本在前,客货在后,沿着柏油路向着钓鱼的李家沟快乐渔村飞驰而去。

  二肥坐在最后面那辆轿货车上,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想这工夫在家,老爹百分之百去送烟去了。他就和吴二春俩人躺在瓜窝棚里,嘴对嘴扯淡闲聊呢。

  说起和吴二春认识这事,二肥睡梦中都能乐出声来。

  前一阵子,老爹看着他在家摇摇晃晃的心烦,让他提着柳筐到柳镇去卖瓜。来到集上,蹲在拐角处卖瓜,二肥看身旁蹲着个卖杏的姑娘,黑黑的,蹲石一样,傻乎乎的自来熟就问人家是哪个村的。那黑姑娘回过头来,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龇着牙笑了,两个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二肥呆了,只是盯着人家姑娘的眼睛看着。姑娘用手打了他一下问你的瓜咋卖的?二肥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两个瓜送了过去。二春拿起了一个小瓜,也不擦,掰开了,一人一半。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眼睛看着眼睛,把瓜吃完,哈哈笑着就算相识了。

  中午,二肥牵着二春胖乎乎的小手,找了一家驴肉馆子,两人吃了一斤驴肉馅饺子。吃完了,两人鼓着小肚出来了。二肥来了邪劲,故意把她领到一个学校房后墙角没有人的地方,搂着二春就要亲嘴。被二春推开了,她说,娘不让我与别人亲嘴,怕怀孕生孩子。二肥愣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亲嘴和生孩子有没有关系,趁二春往远处看两个红色轿车撞车吵架时,冷不丁地亲上一口,就跑。惹得二春傻站在那儿眼睛浸着眼泪,哭了半天,叨咕着,糟了!怀孕了!要挨娘骂了!

  二肥心中就没有空的时候,无论是吃饭还是除草,心中都有那双黑葡萄眼睛。他曾把她领回家里去过。娘和爹一看就生起气来。人家在时都紧绷着脸,不说什么。人家前脚出门,娘就撇起嘴来,啧啧啧,太矮了,没有三块豆腐高,好像还缺心眼。爹唉声叹气地说,姑娘家却长成娘们儿身材,想是过礼钱会没多少的。

  二肥听了让二春回家去问,她老爹牛烘烘地说少三万门都别登。二肥回来笑呵呵地说了。老肥上去一扬巴掌就打他脖溜子。打一下,二肥就像王八一样一缩脖子,眼睛一翻愣。老肥破口大骂起来,我他妈几时造的孽,喝醉了整出了你这个呆货,那么又黑又粗的东西,比门口的驴还值钱?

  二肥一肚子气鼓鼓的,恨不得杀了老肥。爹打完他之后,他就跑出去拿拴在门口的黑驴出气,狠狠地踢上黑驴一脚。驴一跳也回他一脚。他就再踢驴一脚。老肥看见了,摸着自己的秃头笑起来说,这他娘的才是我的种,不走样的犟货。

  二

  车子在两边绿森森的青纱帐拥着的公路上飞驰,眼看到了快乐渔村,渐行渐慢。前面一辆白色中巴车早已等候在路边。一个戴着草帽的黑胖子站在道上挥手。是烟草公司的伍副经理,他先去接王经理的几个同学。王铁在车上一挥手,那黑胖子转身上了车,中巴车跟在皮卡车后开着。

  到了快乐渔村,一溜十多间整齐的茅草房,对着四个大水塘,鸡鸣狗叫,彩旗飞扬。渔村的胖老板拜佛般恭候在门口。王经理的五六个男同学下车了,跟在身后下来的还有几个身着天蓝色服装、胸前用黄线绣着家电城物业字样的妙龄女子。这下二肥可花了眼,没想到这城里干活儿的娘们儿也这么漂亮,他干劲油然而生,就像驴一样地搬东西了。干着干着二肥觉得不对劲儿,那几个娘们儿穿着那身皮却不干活,他累得浑身是汗,她们却搔首弄姿,与那些男人们骂着拍打着。他不明白了,穿这个装的明明就是下等人,出苦力的,怎么这样呢?

  水池边,风吹来一股芦苇的清香、水的凉气及一股腥味。池上水葫芦笑嘻嘻地开着黄花,猫耳朵一样,油绿的叶子一簇簇拥在岸边。空气凉,而太阳光线却如针尖一样刺着人的皮肤。几把粉花的、猩红的、淡绿的阳伞,就那么在水塘边随意地撑开。每把伞的下面都坐着一对男女。二肥听着女人的笑声刺耳,故意把耳朵堵上。但是越堵越想听,索性就不堵了,顺着风躺在一块木板上,听他们的闲话。

  起初女人们一下车时,他心里怦怦地跳,他想在一起干活总有机会跟哪位女人聊上一会。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敢情她们是来陪客的。他听到姑夫与唇边有紫痣子的女人说着很浓荤味的笑话,心里更是愤愤不平地骂着,老王八蛋,大邪门儿,拿人当驴使。

  他望着绿悠悠的水面边的几把伞后的人声浪语,和如拂柳般的人影,站了起来转身走向远处一簇沙柳处,在背阴地躺了下来,眼睛望着蓝天,心里却胡思乱想起来。恍惚间二春在瓜地蹲着撒尿,他正要打她的白屁股……突然他醒了,觉得附近真的有谁在哗哗地撒尿,风吹过,腥臊的飞沫已扑到他的脸上。他猛地跳了起来,在一步之遥的沙柳丛那面,枝叶婆娑摇晃间,似乎一个女人正得意地撅着白屁股如注地撒欢地泚着。那个女人见旁边有人着实也吓了一跳,但只是脸一红,就镇定下来,淡定地看着他走过来。

  女人一双杏眼,十几个雀斑散在鼻梁上,小嘴翻翘着,似乎要说话,又像要飞的翅膀。芥末黄的头发,随风飘曳。

  二肥就傻傻地看着她。她也歪着头看他说,看人家小解,大男人好无耻。铜铃般的声音让二肥把脸慢慢地转过去。他像被电击了一样一动不动。

  她不紧不慢地撒完了,当着二肥的面,慢条斯理地提起裤子,慢慢地一件一件地往上提着紫内裤,肉皮色裤袜,石墨蓝牛仔裤。二肥侧着脸用余光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笑了,白白的牙像家中老妈新买的白瓷碗。她走过来用手揪了二肥的脸蛋一下,说,别费心思了,完事了。你是谁家的淘气鬼?

  二肥木然地伸出手,去抓她手,那女人已倏然抽回。他又木然地收回去,嗫嚅了几句,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才清楚地说,我叫李彬。那女人响铃一般地笑问,你多大?二肥低下头说,二十八。他反问,你呢?你叫啥?梅梅伏在他耳边热乎乎地说,我是紫衣洗浴的赵梅梅。年龄嘛,女孩子年龄保密。但我告诉你。她伏在他的耳边说,我俩同岁。

  抓人魂的香气像滚烫的汤,从他的耳朵眼流入。他骨头都酥了。他又仔细看了她的脸,心里飘飘然。城里女人真是魔鬼。她问,你是哪儿的人?他答了。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说,我给我姑夫王经理送瓜来了。

  她认真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到了钓鱼的人堆,姑夫看到他在梅梅后面跟着,有些愕然,皱了下眉头,问梅梅,你们认识?梅梅说,他在县城里卖过瓜。王铁一听乐了,一把拽过梅梅手,又递过一个甜瓜说,对,这瓜就是他种的,可甜了。小乖乖,尝一个。梅梅接过来,顺势坐到王铁身边。梅梅一边吃瓜一边说,真甜,回头对二肥说,你也坐。

  王铁说,他不用坐。又回过头对二肥说,你上一边忙去吧。二肥低着头,用脚踢着沙子远远走开。

  下午一点多钟,大家玩够了,开始吃鱼宴了。二肥没上去桌,服务员给他上了一盆红烧鲤鱼,三个鹅蛋,四瓶虎牌啤酒,一大碗小米大米两掺的豆饭。他把对姑夫的气全撒到菜饭酒身上了,一股气都消灭光了。

  那边桌子上已经喝得高潮迭起,梅梅站起来给大家倒酒。二肥有些烦躁,背着手四处瞎转悠。

  一只小黑花狗叼着一个鱼头,在前面欢快地跑着,二肥有些好奇,就小跑地跟在后面。小狗跑到正房后面的一个侧房里,吃了起来。二肥对猫狗情有独钟,正细心地看着,耳边传来让他心里骚动的女人哼叽声。他抬头一看,一个男人正用大嘴吮着一那个嘴角上有个大紫痣的黄头发女人的白白的大奶子。

  那个男人脸已经涨紫,仔细一看,是姑夫。王铁也感觉到旁边有人,回头一看,四目相交。他姑夫一皱眉,狠狠地向他一扬头示意他远去。二肥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心里七上八下地跑开了。

  整个下午他都像犯了罪似的不敢抬头。下午间,他姑夫和他搭讪了几句,好像亲近多了,还让他抽上颗中华烟,说是一颗十多元钱呢。他不抽,姑夫就轻轻地打他了一个脖溜子。他抽了,也不知道香臭,只是看到烟雾飘动中沙柳树后白白的屁股。

  返城了,二肥有些昏头涨脑,到县城时已是天黑了。王铁他们又要去找大酒店喝去了,王铁的司机栓子给二肥买了一堆面包和香肠,把他送到了一家叫好悦来的小宾馆。往车上装面包时,他觉得梅梅过来偷偷地往他手上塞了一个纸条,带着浓浓的酒气耳语说,打电话。他就坐车到了宾馆。

  他拥着宾馆芳香的被子,看着亮丽霓虹的窗外,楼下各种妖娆的歌声,如千万条蛇一般,撞击他的耳膜。城市夜的上空漂浮着让人发狂的暗香。他身体里热血贲张,莫名的骚动让他难以自制。

  他坐着就胡思乱想起来,想象自己,挽着一个美女的腰在夜里穿行。他睡了,暗夜里胡乱地做了好多从来没有做过的好梦。

  三

  早晨八点多钟的时候,走在车流如黑鱼般穿梭的大街上,看着城里街上花枝招展的贵妇淑女,二肥想通了,不再让老爹天天驴一样地叫唤他使唤他了,连个老婆也讨不着。不,要做像姑夫那样的神气的城里人。

  他走到烟草公司的大门的时候,那麻子脸老头已经记着他是谁了,忙弯腰把他往收发室里让。

  那老头满脸麻子挤在一起笑着说,王经理出差开会去了,早晨六点多就来公司取材料了。

  二肥正犯傻呢,一个扭着大屁股走模特步、长发烫着波浪的胖女人走了过去。麻脸老头忙上前喊道,宋股长你知道王经理开会什么时候回来吗?这是王头的侄子。那女人转过大胖脸,大红唇一努,说三四天吧。麻脸老头讨好地对二肥说,她是王头的秘书股长,有事你和她说吧。那女人转过身,大眼毛一闪,看了二肥一眼问麻脸老头,你怎么知道是他侄子?麻脸老头说,上次王头还让他给送香瓜了呢,王头车上剩了两个瓜,给我了,甜死人。二肥接过话茬气哼哼地说,侄子还有假的吗?她又眨着大眼毛,翻楞着白眼珠矫情地说,什么事跟我说吧。她扭着腰不停地换着方式站着。

  他在她面前低着头,翕动着鼻子闻着女人的那股香,只是不吭声。麻脸老头说,她说话比王经理还好使呢。那女人翻了他一眼。二肥说,我从乡下来想找点活干。那女人又问,王铁的爱人姓什么?家有几个孩子,多大年龄?二肥嘀咕着说了。

  她一挥手说,正好,有点活你先帮几天忙。她喊过来公司院子里的一辆红色捷达车,先上去了。又挥手让二肥坐在后面。一溜烟开走了。

  二肥坐在车上眼花缭乱不知道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只觉着心里忽悠一下,车停了。下车一看,高楼林立,大门口保安把门,写着名都花园。二肥有些诧异,大白天你这个胖女人是不是相中我了,领我逛什么花园。

  胖女人领着他七拐八拐地走到了一幢楼前,用密码开了墨蓝色单元门,坐电梯上楼。胖女人在电梯的键盘上按了个“10”,电梯一忽悠到了十层楼,电梯门霍然开了。她领他到了一个开着门的屋内,几个工人正在忙碌着装修。

  胖女人大睫毛一闪,红唇一翻当着几个师傅面对他说,这是老王新买的房子正在装修。你就在这儿给我守摊。师傅们需要什么,你就到门口面大街的永和装潢商店去取,记账,你签字就好使,一会儿我到装潢商店告诉一声。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大票递给二肥说,中午时师傅们在这儿用餐,你就去大门口买包子。要么打这个名片上的电话要盒饭。她递给他一张快餐店的纸片又掏出笔在名片后面写了一大串手机号递过去说,有事屋内有电话,打这个号。

  她扭着屁股走了,二肥在走廊上傻傻地看着她。这时屋内出来个大胡子木匠师傅左手提射钉枪,右手捏着个炮钉,喊道,小子,去按这个样,取五盒炮钉,再给老子买盒人参烟。二肥愣了一会说烟钱?那大胡子一挥手说,去吧去吧。

  二肥灰头土脸地跟着几个木匠师傅干了好几天。一天晚上,那个胖女人又来电话了,让木匠晚上干到十点,加餐一顿。二肥又胆怵地提起了那烟的事。那女人说,一天两盒三元钱的烟是小事,别让他们几个王八蛋抽着火了。

  晚上工匠们收工早,约摸六点左右就走了。二肥心里暖洋洋的,浑身有些僵硬,奇痒无比,又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想起二春,可是不知怎么的大脑中的二春又变成了梅梅。那瓷器般的牙齿,那鱼塘风吹过的让人头晕目眩的香以及……

  他不想了,忍不住心里那阵骚动,从口袋中抠出那张纸条,颤抖着拨通了她的号码。打了几遍,通了,女性柔美的声音问,谁啊?二肥愣了,忙说,我找梅梅。那女人问,你是谁呀?二肥怯生生地什么话也不敢说。那个女人骂了句什么把电话放下了。

  二肥坐在那儿犯傻,吊起来的心一下子又落了下来,感觉一下子好像喝多了吐出去一样难受,什么也不想去吃了,昏昏地睡了。

  蒙眬间梦见瓜地,不知道怎么会从地里一个小黄瓜上传来了电话铃声,正要去摸那瓜,他却醒了,原来是电话不停地响。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点了。

  他胆怯地接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女人问,在哪儿?二肥说,你谁呀?那个女人结巴地说,操,你他妈谁呀?给我打电话。二肥有些害怕但是那股骚劲又上来了,大着胆子说,我,烟草王铁经理的亲戚,你忘了,咱们一起钓过鱼,在李家快乐渔村。

  那女人想是喝多了酒,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起来,结巴地说,管他妈你是谁我没吃饱,陪我吃碗炸酱面吧。

  二肥说,你在哪里?我也找不到。梅梅问他,你在哪儿?二肥说我在名都花园。那个女人结巴地说半个小时准到,在门口等我。又问,我怎么认得是你?二肥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结巴地说,我光着膀子,手里拿着钥匙。

  二肥锁上门拿着钥匙早早在小区门口等着。

  路灯把夜照得如白昼,霓虹灯在对面的窗口闪烁,如黑鱼般的轿车穿梭着,歌厅狂放的凤凰传奇的歌声,男男女女勾肩搭背,香水肆意在夜空游荡。二肥把上衣脱了提在手上,光着膀子像守门的石狮子,傻傻地望着。

  一双冰凉而柔软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睛,他呼吸到浓烈的酒气,她贴在他的身上,他嗅到了她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他一动不动像野兽吸血一样恣意。她松开手,像铃儿一般地笑着。梅梅化了妆的眼圈像熊猫似的。二肥看着那张久已盼望的脸,心疯狂地乱跳着,不自然地把手伸过去。二肥搀起了她的胳膊,她走路摇摆不稳。

  两人到了一个楼角上开的牛记刀面小吃,里面很清冷,只有两三个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门口,在里面打尖。梅梅要了一盆炒腰子,又要了半斤小烧酒,她没有喝酒,而是要了瓶酸梅汁醒酒。二肥自己抡起了大酒碗,两个人边喝边聊。

  梅梅醉眼蒙眬地闲扯着,笨嘴的二肥知道她还没有结婚,家是河南的。她在龙飞宾馆内的洗浴中心打工。

  喝多了的二肥对着梅梅大着舌头说,我背着你回到楼上去住一夜。梅梅好像醒酒了似的眼睛一瞪说,你他妈想哪儿去了?把我当鸡了?

  二肥低头了,她大着舌头把账算了。他们手扯手走了出去。对面超市大楼上发光的大挂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了。他们摇晃着过了那条灯火辉煌的主街,到了一条光线暗一些的小街。二肥趁梅梅东张西望,一把抱住她,没命地在她发上脸上脖上亲着。这时他们听到不远处黑暗中有吵骂声音。二肥听到了一个男声沙哑的嗓子叫骂的声有些耳熟,他又仔细听了一会,想不起是谁。两人就着酒劲凑到跟前去看热闹。

  一台黑色轿车旁,二男一女正扯着一个小个子男人的头发在厮打。那个被打的男人不断叫骂着,旁边还有个长发女人拉扯着似乎在保护那个被打的男人。他们俩醉醺醺地近前细看。那被打的男人强歪过头看他们一眼,喊道,二肥救我!二肥蒙了,傻愣愣地没有动。梅梅说,是王铁经理。二肥一听是姑夫顿时来了力气。他傻乎乎地像掳玉米袋子一样,抄起一个人就扔了出去,又抓住一个又扔了出去。

  王铁往后搂了下头发,一挥手,喊了二肥等几个人上了他的车。王铁开着车猛加油门,撇下那三个骂骂咧咧的家伙,消失在夜里。

  车开到一家叫月朦胧的宾馆,几个人簇拥着王铁进去了,开了一个房间。大堂经理见状,急忙让服务生敲开附近的一家门诊,找来了一个秃顶的老医生,简单地给王铁进行处理。王铁让服务生从自己的包房里拿出内衣和外套,将带有血迹的那身换下。

  王铁醉眼蒙眬地看看二肥又看梅梅,惊讶地问道,你们怎么在一起?二肥已被刚才的事吓坏了,只是傻笑着看着姑夫,说不出话来。而梅梅酒醒了一半,冷笑着指着那长发女人说,她不是北海道肥牛张大脑袋的小三吗?怎么能和你在一起?那个女人眨巴着画得熊猫似的眼睛说,姐妹儿,这船没你的货吧?梅梅很不客气,冷笑着说,呸,钱就是你爹?

  二肥被眼前的一幕蒙住了,小眼睛也瞪大了,看着两个女人在演戏。

  屋内长时间无声。王铁干笑着打破尴尬的气氛,从皮包里拿出两张百元的票子,塞到二肥的手中,向他使了个眼色说,女人多事。出去你俩吃点夜宵,把梅梅送回去。他边拍打着他的肩膀,边把二肥和梅梅推了出去。

  二肥低着头在前面走,一言不发,梅梅跟在后面也没吭声。

  路边的买卖大多都已关门关灯了。只有蚊虫飞绕的路灯茕茕孑立,刺眼地亮着。梅梅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走一会。二肥小声嘀咕道,你、你吃那老骚头子哪门子醋呀?梅梅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二肥吓得不敢吱声了。她骂完了,转身跑了几步拦了辆出租车,消失在茫茫黑夜中。二肥傻傻望着,站了好久后,才笨拙地挠挠头,慢慢地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电话铃就没命地叫唤起来。二肥慢吞吞地接起电话,是那个胖女人的声音,让他马上起来,她开车在小区门口等她。

  二肥在门口等到天亮了,小区的人三五一群走出来晨练了,那个女人才开了辆红色广州本田车来了。她一摆手让二肥上了车,向他要回房子的钥匙,从红色的手包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二肥说,就算你这两天的跑腿钱。她又撅起厚嘴嗔怪地说,你小子原来是王经理的妻侄呀,我还以为你是他亲侄子呢。你别和王经理说你来过这名都花园,对装修的事你就装聋做哑。

  二肥发着愣,没有接钱。那女人大厚嘴唇又一撇,说,胃口还不小。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票子递过去。

  她一加油门,车开出了几个街口后,把二肥撵了下去。

  二肥好像掉在雾里,站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不知向何处去。

  二肥在一家羊汤烧饼店喝了三碗汤,吃了五张饼后出来了。阳光在头顶上哗哗地泼下,身内一阵燥热,他索性敞开怀裸胸露肚地走在车如水流人声沸腾的大街上,随着他的屁股左摇右晃地走动,后面的车辆像怪兽一样嗞嗞怪叫着。二肥什么都不理,眯缝着眼睛沉浸在一片橙色的阳光中。

  王铁戴了顶休闲的褐色太阳布帽和一副宽边墨镜,把昨天夜里的伤口遮住。他正要坐车往外走,见二肥一身懒肉,走着弧线画着圈过来了,不由得把眉头皱了起来。他刚想要骂一句,但一皱眉时眉角一疼,就马上展开眉头一脸春风地说,小犊子你还没回去?我要出门开会。

  二肥战兢兢地掏出那五百元钱,说这是我爹还你上次的烟款。

  老王看都没看,一挥手说,就算给你的零花钱,你揣在口袋里,什么事别告诉你爹你妈。

  一挥手刚要让司机把车开走,二肥上前拦住,小心翼翼地附在姑夫耳边说了两句。王铁一听乐了,正眼好好看了他几眼说,好小子,有骨气。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个号一扬脖,叫了声二愣子,把我的妻侄安排你那儿当保安。

  然后,他一回头对那个大波浪的胖女人说,宋股长,一会把他送到富士山小区许二愣子物业去。另外,我的办公桌里有一个带号手机,套餐的话费,够他妈打一年的,给这小子用吧。

  四

  穿上灰保安装的二肥,束上武装带,腰上别着手机,手里拿着对讲机可是神气多了。他给娘打电话,让娘告诉二春他当保安了。

  第二天,二春果然提着花布的三角兜子来了。她给二肥带来几个甜瓜。不知怎么,看着城里街上花枝招展的贵妇淑女,再看看田地里走来黑葡萄眼睛的二春,竟有些傻气。一件褐色的左边的口袋已经开了线的旧麻纺风衣,紧箍在胸高腹胖臀肥的身板上,一条黑色牛仔裤卷着裤腿,一双厚底褪色的红皮鞋。

  二春到了城里,眼睛就不够使了,东张西望,满街看风景,不停地问这问那。

  保安室的几个哥们儿看这个胖胖的的女人见什么都好奇,就偷偷地发笑。他们一笑,二肥就心里发毛。他借机请个假领着二春到对街上二狗子包子店,买了四斤包子。分成两份,娘一份,二春一份。二肥把她送上公交车,低着头小声说,以后我不打电话你就别来。

  回到保安室,大家正背着说他的笑话。盖三抠着鼻眼走过来问,你这媳妇做压寨夫人倒正合适。二肥不明白。盖三回头看着大家说,人敦实,屁股大稳当,山寨太平无事。

  大家哄堂大笑。二肥才知道他们在耍笑自己,他脸红了低了头。

  二春走后,二肥心中生长了无数烦恼。看着街上花枝招展的贵妇淑女他心里又长了草,他又想起了梅梅。她的体香让他整日整夜无法安宁。没事的时候,他打了几次她的手机,次次都是一个女人不客气地告诉他,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他觉得她是他手中一只断线的风筝,正越飞越远。

  那天,他想娘了,想那片瓜地了,又想娘包的韭菜馅饺子,油汪汪的,咬一口,喷香,不像城里的饺子干巴巴的。他选了个休息日,买了三斤肉包子,又给老肥买了两瓶二锅头酒,坐上公交车回家了。

  到了家,娘自然是欢天喜地,扯扯儿子衣服,左一眼看右一眼看就是看不够。爹虽然是闷着头不吱声,但总是偷偷用眼睛扫上几眼,然后深吸一口烟,长长吐一口烟。后来爹憋不住了,眯着眼睛问,挣钱能喂饱肚子?二肥明白爹说自己吃得多的意思,就低着头说,每月一千,穿衣服睡觉不花钱,凑合。娘啧啧地用舌头打着响,说,我家二肥能吃官饭,真是老佛爷保佑。老肥看着酒埋怨道,就是吃了官饭也不能乱花钱。以后要多听你姑夫的话。城里的人狡猾着呢。

  二肥想去看看二春,让她来家吃饭。爹早就对二春的爹要的过礼钱来气,一提起就骂道,自己家圈里养的是什么猪还不知道,卖肉也不值那个价。二肥是城里人了,先不忙。好久没上庄稼地看看了,走和我去看看吧。说完站起来,两只大手像扇子似的来回扇动着,就出门了。

  二肥挺胸昂头地跟在后面。娘嘻嘻地跟了出去,站在院门口,看着爷俩在屯子绕了大半圈才向庄稼地走去。屯子里的张二家的、林子家的、李千元等一些娘们儿爷们儿见着爷俩寒暄着。老肥一个劲地点头,脸都乐开了花。

  二肥回到城里不久,爹爹来电话了,说二春的父亲说过礼钱可以通融通融。本屯的兰草她爸都上门来提亲了。爹说兰草这门亲事让他务必回去看一看。

  二肥被城里花枝招展的贵妇淑女晃花了眼,对村子里的亲事早就不放在心上。他撒谎说,保安队太忙回不去。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已是秋收时候,那天老肥来电话让二肥请几天假回去帮忙收秋。二肥找到同事李乐乐和贾庆,商量串好了班,收拾妥当,急匆匆地往家赶。通往平村方向公交车上的人很多。一个大胖子男人和一个粉衣黄头发嘴角上有个紫痣的女人走上来,坐在他邻座。二肥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多看了她好几眼。忽然看到她高耸的胸,就猛然想起她是谁了。

  他问她,你是赵梅梅的姐妹吧?那个女人愣愣地看了他说,你?二肥说,我是烟草公司王经理的侄子。那个女人缓过神来,一脸欢笑地说,烟草王总的孩子。那个男人回过头来,气哼哼地说,他、他妈谁呀?谁呀?你净瞎撩骚!那女人没理他说,你找梅梅呀,啥事?王总让你找的?操,她早不在洗浴中心了,她得病了,瞎鸡巴整,恐怕不是他妈什么好病。听说她手头也没有多少钱。人要混到那份上,就是天也不能助她了。她说完,脚尖直在地面上得意地点动着。

  二肥急着问道,她在哪里?那女人白了他一眼,说,告诉你,你又能怎样?那个男人摇着那女人的胳臂说,别他妈见着男人就犯骚了,快告诉他。那个女人说出来一串数字,梅梅的另一个手机号。说完她又不怀好意地笑着伏在那个男人的耳旁小声说着什么。二肥笨笨地记着手机号,什么也没听到。

  二肥收秋回来,下了车,站在客运站门口愣着。二肥也不知怎么了,大脑一片空白。是忘掉号码,还是照常上班,他像迷路的野兽。但一种好奇,一种体内深处的骚动又支使着他打通了那个手机。

  一个沙哑的声音,但从那声音的尾上听出了记忆中梅梅柔情的韵味,你是谁?二肥说,李彬。名都花园与你吃刀削面的那个。那边沉默了好一会,低泣说,怎么是你?二肥说,听说你病了,想看看你!在哪儿?那边低泣,不说话,也不挂机。

  一会儿,梅梅说出了住处。在名都花园后边的平房区的一个临街小房。

  梅梅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大大地瞪着,让二肥几乎认不出来。桌上有两三个苹果不知放了多久,已满是皱纹,一碗八宝粥也长了毛。旁边打吊瓶的空吊瓶和针管刺眼地附在满是灰痕的墙上。她已没有了眼泪,骨瘦如柴,身着一件白地红色郁金香图案的睡衣。她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二肥。二肥坐在那儿默默无语。他问她话,她也不吭声,只是用无神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他。

  这时一个腰系着灰色围裙、嘴上叼着一支辣味十足的旱烟的老女人,手里拿着一捆韭菜进来了。见屋里有人,她微微一愣,龇了黄牙似笑非笑,就蹲在地上摘菜。二肥走过去,也和她一起摘菜。她又露出黄牙一笑,笑完之后见二肥对她抽的烟有些反感,就把抽到半截的旱烟掐灭了,把剩下的一半放在了桌子上。梅梅昏昏地睡了。

  二肥趁老女人出去倒脏水的时候,跟了出去。那女人也和善,她是梅梅的一个远房姨,与梅梅在河南是同村的,在那边生活混不下去了,奔她而来。前些年梅梅没少照顾她,是梅梅掏钱为她们两口子在中央商城的集市大厅搞了个摊位,女的卖鱼,男的卖蛋。

  问那个女人梅梅得了什么病。那个女人问二肥和梅梅到底是什么关系。二肥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别人谁能管她?那个女人抬起厚眼皮,看了他很久,才叹了口气说,她真是前辈子作的孽。弄不懂,说是得了什么毒。她敲着脑门想了一会,忽然一拍脑门,说想到了,和她的名字一样,对,梅毒。二肥不知梅毒是什么病。他发呆地问这啥病呀?那女人一翻白眼,说,问谁呢?听说是绝症。二肥还是愣愣地说,那花钱治呗。那女人叹道,梅梅平时没少顾家,她的几万元钱前两年借给大姐和二姐家,两家合伙养鱼,谁知今年发大水,鱼池开口子鱼都冲跑了。

  那女人不理他了,转身回屋做饭去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让风吹着,太阳的光线直射下来,从头上向体内扩散无尽的空虚。他的手心、腋下淌着汗,几乎要晕倒。一阵风吹过来,他清醒了许多。清醒过来的他,骂了句都他妈假正经,就呆呆地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小区,正赶上发工资。四狗子、李五堂和瞎盖三几个人嚷嚷大家AA制出去涮火锅去。二肥心情不好不想去。牛队长发话了,谁他妈不去你也得去,这个月给你打了个五星,奖励一百元呢。二肥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大伙一窝蜂似的往饭店跑去。

  路上二肥留了个心眼,他故意走在后面,偷偷地到烟摊花五十元买了一条红河烟,塞在腋下衣服里。追上大家后,他把牛队长拽到一边,把烟偷着塞进他的衣服里。老牛一看是一条烟,就像老母鸡下蛋似的“咯咯”地笑了。到了饭店开喝之后,老牛就决定提二肥为副队长,由他向老总汇报,然后又对二肥的工作大加表扬。大家一看二肥是队长的红人,就一齐向二肥敬酒。

  二肥喝得脸像紫茄子色儿,看到别的酒桌上俊男靓女成双成对,大呼小叫,又想起许多事,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大家就拿他开涮,说他想农村的胖媳妇了。二肥喝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第二天上班时队长告诉他老总已经批准他提升为副队长了,晚上开会宣布一下。从这天起,他工资每月就比别人多一百元钱。二肥于是又欢喜起来。

  晚上他和老牛俩人约好在郝三油子烧烤,等去时已是人挤了一屋,热闹非凡。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个小桌,要了三五十串牛肉羊肉串,一斤装兰瓶红字直脖北京二锅头,一头大蒜,两人咧开大嘴就开喝。

  牛队长逗二肥说,单身一个何不自己找点乐子。二肥不懂,老牛急了,用嘴向脸有雀斑的女服务员一拱嘴说,就是找点荤东西晚上乐一乐。城里哪个男人没有两个三个情人呀?

  他不提则好,一提二肥竟笑不起来,低着头脸色惨白特别难看。牛队长说,彬子,我吃你点饭你别这样蔫头耷脑寒碜我。我掏钱!二肥直摆手说,牛哥,我小心眼吗?于是就低声地把从在村上没有娶上媳妇,好不容易处了个二春,她老爹还要大礼钱,又把进城送瓜遇见梅梅,以及梅梅得病的事,全说给牛队长听了。

  老牛愣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瞪着眼睛看着二肥良久,才狠狠地喝了口酒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么大的乐呢。农村那个妞我听盖三说过,酱缸一般,不怎么样,在城里也拿不出手,就彬子这相貌,这身价,她带多少嫁妆也不娶。至于城里那个妞,不是什么好鸟。处个铁子,白玩玩,打打牙祭可以。二肥装傻无语。老牛又呷了口白酒眯缝着眼睛说,你一个庄稼人,找一个规矩的女人,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就知足吧,别想那些邪门歪道了。

  一句话说得二肥心里难受极了,他想不出二春和梅梅哪个哪样好来,在酒精的作用下,心里又是一阵骚动,想女人的滋味让他体内热血沸腾。他虽然明白老牛说得对,但是心里却始终绕不过劲儿。

  老牛见他两眼眯着只是不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就很生气,自个在那儿喝闷酒。手机唱起了套马杆,老牛在屁股兜里掏了好一会才掏出手机。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孩子疝气手术的事。老牛酒气熏天地站起来叉着腰说,在本地根本信不着那些二百五医生,他要带着宝山去东口市到他表姐的大医院给孩子做手术。

  正胡思乱想的二肥一听,忙插话问他表姐在哪儿?老牛打完了手机慢吞吞地说,我表姐,东口市医院有名的妇科病专家陈菊教授。明天定好了给孩子做手术。

  二肥说哥们儿嘛,明天我陪你去。老牛一听,脸上笑开了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天不亮,老牛开着一辆物业公司的灰色中意面包嘀嘀答答驶出了公司。车上还坐着个穿白风衣的女人搂着个七八岁大的胖小子。二肥知道这是老牛的爱人和儿子。

  老牛轻车熟路开车到了东口市人民医院,站在白花花大理石的门口打了好多电话后,他把车停在一棵紫椴下面。

  在七折八拐的医院楼里面,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他表姐。老牛的表姐端庄地坐在专家教授室那里。门外走廊的三排橘红色长椅上坐了几十个七高八低候诊的人。

  屋里已经先来个看病的小伙子。陈教授说不用急,事已至此,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二肥愣愣地插了句话,说,教授,我们昌县医院检查出的性病绝症能治吗?

  陈教授一愣,抬起头,向二肥看了看,说小医院有小办法,大医院有大治法。然后又小声嘀咕昌县的医生能看什么病。

  老牛回头瞪了二肥一眼,忙在他的表姐身边低眉低眼说了几句。二肥就急忙退后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牛出来说,二肥,你带车回去吧,孩子得住院,今天做不上。看来得在这儿呆几天,到时我打电话你带车来接我。

  二肥心事重重地带着车回去了。

  这几天老牛没有上班,保安守卫的班次的事都要他安排。二肥装着牛队长的样子,挺着小肥肚子,叉着腰,在保安队员哈哈嘻嘻的打闹中艰难地完成他的训话。

  何四狗说小姨子要离婚,他得去调解。他坐在那张物业公司不知从哪儿捡的、像癞皮狗一样掉了漆皮紫红色的老板台上,喝着一元钱一斤的涨肚黄茶水,看都没有看二肥一眼,嚷着要串班休假。瞎盖三几个家伙都合着起哄。

  二肥忍气吞声地把会开完了。何四狗的假,也给了。他安排盖三几个替何四狗子的班,可是都推说有事。二肥气恼了,这是明着耍他呢,不尿他副队长这一壶。没办法,他只好自己没白天没黑夜,守在保安室,当着队长替着班。

  一周过去了,老牛还没有上班,何四狗子也没有来。

  那天中午,忙得昏头涨脑的二肥刚吃了三个牛肉包子,打着饱嗝回到保安室,发现三四个保安围着坐在桌子上听何四狗讲什么。近前一看,原来何四狗子脖子都喝紫了,正在讲他小姨子离婚打官司的事。见二肥来了,大家谁也没动,听的抻脖子,讲的人唾沫星子满天飞。

  二肥小眼睛一翻,眼皮像烙厚了的卷饼,一股无名火上来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一巴掌就拍在何四狗子的屁股上,喊道,你何四狗不上班,老子装三孙子替你,你倒是闲得蛋疼,跑这来胡扯西游。

  大家笑开了。可是何四狗子喝多了,被拍了一巴掌,脸上挂不住,在大家的一片起哄中,他脸紫红紫红地跳了起来,破口骂道,操,从哪个屯子的老娘们儿裤裆下滚到城里来装犊子。老子就是休一年,你也得给老子顶着。二肥心里一惊,壮着胆子装横骂道,老子还怕你不成,难道你反了?何四狗子耍起酒疯了,大骂道,你混到现在还没尝到荤腥昧,都不知道娘们儿的滋味,活着有什么劲?自己尿泡尿浸死得了。大家手舞足蹈,又笑开了锅。二肥平时最恨别人说他这句话。顿时怒从心里起,用手指着何四狗的鼻子说,狗日的你再说一句。何四狗子在大家的哄笑中骂道,再说一遍,老子还要揍扁你。说完就往上蹿来打二肥。大家假装要拦,却只是两只胳臂干挥舞,脚却原地不动。

  二肥明白他们今天是趁老牛不在家,来整治他。他胆怯了,特别沮丧,感到一切都完了。他手心冒汗,心快要跳出喉咙,头皮在酥酥发麻,视线模糊,觉得周围是白茫茫的水面,那几个是张牙舞爪的水怪。

  喝醉的何四狗见二肥立在那儿呆呆地,就用手去掐二肥的喉咙。二肥被掐得脖子里咕噜一声,他醒了。他有了种奇怪的想法,豁出去,大不了我不干这保安,没脸面回屯子里,我宁可捡垃圾,照顾可怜的梅梅,与她活在一起又何妨。

  二肥彻底地醒了,他双手狠狠地抓住何四狗的那只手,稍一用劲钳住,何四狗子就真像狗一样叫了起来。二肥一字一句地说,狗杂种,你给我滚!你不走我就走。往前一用力,何四狗就躺到了地上。二肥怒目圆睁,像发疯的野狗一样红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人,骂道,都他妈滚!大家一哄而散。

  他背着手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在城里孤独一人,受委屈了,就想家想亲人,可是一想爹他就气从心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孤独又如潮袭来,想女人的滋味像无数的小虫子在咬心。有一件事他要做,他必须做。要不他就会疯。

  晚上二肥终于拨通了老牛的电话,说,牛哥,我把何四狗……他刚要说下去,老牛打断他说我已经知道了,我回去再说。

  二肥又说,我没念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懂梅毒是个什么东西。我想那个女人太可怜,我是想带她到你表姐那儿看个究竟,有什么好办法,如果那是个绝症,无法可治,或无钱可医,也只好任她自生自灭了。我也尽力了,不枉与她认识一回。

  老牛一听急了,说咋地?你还要领着那个破娘们儿去治疗?她是绝症,到美国也治不好。

  二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人家说这里的医生是二百五,会治死人的。你不相信,陈教授一句话提醒了我。

  老牛歪着头骂了句,狗日的就是打光棍给你憋的。

  沉默了一会,老牛在那边恶狠狠地说,王八蛋,老牛还是挺佩服你这个情种,真够哥们儿义气,对婊子都这么有情,老牛今生就交定你了。你说哪天去?让车送你。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下着毛毛细雨,二肥就来到梅梅家,敲开了门。那个老女人开了门,梅梅披头散发,很惊诧地看着他。

  二肥说快梳洗打扮一下,我找人了带你去东口市去看病,看看有没有好办法治疗。

  梅梅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好一会,梅梅梳洗穿戴一新,只是眼神发呆。头发向后挽了个发髻。紫色羊绒坎肩,内套一件纯棉米色衬衣,下穿石墨蓝牛仔裤。她姨已为她找好原来在昌县医院看过病的那些资料。

  她姨搀着她站了起来,梅梅随手从床边拿起一只宽边的墨镜戴上,随着二肥出了门。

  到了东口市医院,二肥找到了在三楼的陈教授。她示意戴墨镜的梅梅过来。她姨忙上前把在昌县医院看过几次的病历拿出来递了过去。教授只随便瞥了一眼,就扔在一边。梅梅摘下墨镜,脸有些变型,像扭在一起的破布。

  陈菊教授低声问了梅梅一些临床症状,开了个条,让他们拿着上五楼去找许医生。许医生正在妇检,隔着白布帘,她让他们等一会。

  过了好久,让梅梅进去了,把二肥留在外面。二肥也要进,被一个嘴唇擦得粉粉的小女医生拦在外面。她毫不留情地说,懂不,给女人检查身体你也要进去,是不是脑壳有水。

  过了好一会,梅梅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出来去抽血进行血清化验。划了价,交234元化验费,好不容易找到了四楼的验血室,穿白大褂戴口罩的黄头发女孩为梅梅抽了一大针管血之后,让他们走了。

  陈教授让他们回去,三天后来取结果。他们木然地下了楼梯,出了医院门,坐上面包车回去了。

  三天很快到了。老牛回来了,他找个司机让公司的面包车送二肥他们到城里。

  到了医院,找到了陈教授。她给许医生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许医生走了过来,拿来了检验单。俩人耳语了一阵。陈教授笑了,她摇着头看着单子笑了好久,把单子递到梅梅的手中。上面写着:赵梅梅,女,二十九岁,RPR试验结果呈阴性,显微镜没有查到梅毒螺旋体。

  其他的,他俩谁也看不懂了。

  陈教授说,经过检验你基本上排除了梅毒。是淋病,用上药很快就会好的。为了让诊断更准确些,过四周你来复检一次。

  梅梅似乎瞬间变成了痴呆,眼睛睁得大大的,直视着陈教授。抹着粉彩的嘴微张,两只胳臂曲起,僵硬在半空。左脚迈在前,右脚支在后,像木桩一样。

  二肥不懂两种病有什么区别,他看看梅梅,又看看陈教授。好一会,他伸出手,捅了梅梅一下,笑着说道,你怎么发傻了?教授在和你说话。

  他这一碰,梅梅似乎从遥远的时空回来了,喉咙发出“哦”的一声,突然爆发出如山洪暴发的哭声,把看着她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她“扑通”一声,向着二位医生跪下了。许医生和二肥忙伸手去搀。可是她死活不起来。顿时外面等着让陈教授看病的人密麻麻的挤了一屋。陈教授笑着向看热闹的人挥了挥手说,没有什么事,都出去吧。要不我谁也不给看病。

  大家笑着交头接耳地出去了。此时,梅梅的大嗓门哭声,已变成了抽泣。陈教授说,起来吧。日常生活要注意卫生。回去吧。梅梅起来向陈教授深鞠一躬,又向许医生深鞠一躬,拿着诊断单退了出去。二肥也模仿她,鞠完了躬,慌张地跟了出去。

  梅梅快步走了出去,走出医院门口,迎着阳光张开双臂,仰头,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沿面颊流下,无声地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二肥站在后面好久不敢惊动她,以为她犯什么病了。他悄悄走近她,她感觉是他,一把抱住他,没命地狂吻他。走过的人纷纷侧目看他们的亲昵。在二肥的惊恐中,她松开他。她喊道,彬,我不是梅毒!我不是梅毒!二肥傻乎乎地用舌头舔着嘴唇说,那还不是一样,是什么淋病。梅梅快步往前走着说,与你说什么你都不懂。她扬头用手捋发,长长的吸一气,呼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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