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芭蕾要能连续旋转32圈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屌丝,芭蕾,歌舞团
  • 发布时间:2012-08-28 11:21

  少年的秘密心事

  谢辽沙在很多年后知道了汉语里有个精准传神的词,叫“屌丝”,他乐不可支地在微博上发了一张自己18岁时穿芭蕾紧身服的照片,并写上“来自俄罗斯的小屌丝”。照片上的谢辽沙乌发碧眼,却长了一副中国人的面孔。谢辽沙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别人家的不一样,他的爸爸是个中国人,但是这个中国人死掉了,他母亲这样告诉他。谢辽沙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并且从此绝口不提和父亲有关的任何事情,说实话他也很好奇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也和母亲一样是个芭蕾舞教师吗,他们中国人喜欢吃大列吧吗,中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度?谢辽沙把这些疑问藏起来,像白桦林里的松鼠在过冬前藏起松果,也许某天他会重新拾起这个秘密,但是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些不重要。

  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学校看他可怜,功课又好,破例让他留下来直到成年,条件是每天下课后要打扫练功房和教师们的办公室。校长的办公桌后有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谢辽沙经常会拄着扫把呆呆地望着它,他看的是紧贴俄罗斯版图的另外一个国家,中国。就这样谢辽沙看着地图长到了18岁,偷着喝伏特加、和学校里的女生在暗影里亲吻的年纪。

  每个18岁少年都有被一种叫“青春”的荷尔蒙膨化起来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论国别。谢辽沙的愿望很简单,他要到中国去,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只是想去看看自己另一半血液发源的地方,听说那里“改革开放”,应该能容得下这个异域少年。

  歌舞团的“二毛子”

  谢辽沙在火车的硬座上捱了整整两天才抵达黑龙江。下车后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很新鲜,刚掀开笼屉热气腾腾的大包子,街上人们抑扬顿挫的东北话,还有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有着和他一样的发色,这让谢辽沙觉得很亲切。

  磕磕绊绊的汉语让他在大冬天冒出一身汗,谢辽沙没有多少钱住旅店,来之前有到过中国的朋友告诉他,可以等“国营澡堂”晚上停止营业后,花几毛钱睡澡堂搓背用的长椅。谢辽沙在长椅上睡出了虱子跳蚤,才找到第一份工作,做舞蹈演员。

  去面试的时候谢辽沙穿上了自己从故乡带来的芭蕾舞鞋,柔软地贴合他长满老茧的脚掌。放的音乐是《天鹅湖》第三幕王子变奏曲,18岁的俄罗斯少年真诚用力地在劣质地板上旋转起舞,但谢辽沙的眼睛望向招工的人时,他手里刚放下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

  他说,明天来歌舞团上班吧,记着带个铝制饭盒。

  第二天单位拥挤而热闹的小食堂里挤进去了谢辽沙的背影,同事们见怪不怪。他们习惯了这样混血的小“二毛子”,倒是谢辽沙第一次吃东北的酸菜,虽然不适应但也吃出了一头热汗。下午排练的时候姑娘小伙儿打打闹闹,让他恍惚想起曾经的学校。

  演出的那天大家是乘一辆敞篷的卡车向乡村行进。村庄、农民都很陌生,唯一不陌生的是牛。不论是俄罗斯的牛还是中国的牛,它们都长着和谢辽沙一样的纯良的眼睛,谢辽沙的屁股被颠簸得生疼,也消灭不了他的兴奋。

  谢辽沙的首场演出

  《大天鹅双人舞》的音乐在东北乡村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悠然响起,底下站满了袖着双手的老农、拖鼻涕的孩子。谢辽沙的节目跟在二人转后面,刚才观众们的反响让他很是激动,他觉得,自己的天鹅舞应该会得到更多的掌声。可是超出了谢辽沙的设想,他刚一出场底下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害臊地不敢看。谢辽沙一边转圈一边纳闷,同台的女演员悄悄地说,她们看不惯你的紧身裤。

  谢辽沙的脸一下子红了,18岁的混血男孩在东北寒冷的北风里脸蛋红的像颗山楂。他稳了稳心神,下个动作就是托举女舞伴,不想底下有抽烟袋的大叔怪叫,谢辽沙一个失手,把姑娘摔在了舞台上。

  他们在喝倒彩的声浪中灰溜溜地回到后台。舞伴是个豪爽的东北姑娘,说,哎哟妈呀你可别往心里去,咱们每次下乡演出的时候他们都起哄,你说团长也是的,看二人转长大的怎么能欣赏芭蕾舞呢?

  有好心的大姐在晚饭的时候递给谢辽沙一碗猪肉炖粉条,谢辽沙端着碗吃不下去。大姐安慰他,今天你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地方登台,不清楚情况失误了。大姐又叹口气,团长是好心,要不是他让我们跟着他到处演出,我们这帮跳舞唱歌的就得饿死了。

  谢辽沙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在他的心里芭蕾舞是高雅神圣的,可以雅俗共赏可以用来赚钱糊口但是不能被轻贱。谢辽沙结结巴巴的汉语无法令他倾吐内心的烦恼,但是谢辽沙还有腿脚。他随歌舞团的人回哈尔滨后,离开了歌舞团。

  这个国度改变了他

  谢辽沙想象过在中国的日子会过得很艰难,就像当年外婆去世后,他和妈妈从舅舅的逼迫下搬出外婆的房子的那段日子一样,可是谢辽沙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如此之长,而且最难忍受的,是孤独。

  中国话谢辽沙已经说得稍微流畅一些了,当年母亲为他打下这个基础,是否预想到未来有一天儿子会回到中国,已经不得而知,但是身在中国谢辽沙反而更想念自己曾经设想的中国,电子表,T恤衫,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他想过寻找父亲,可是看看自己的潦倒模样,少年的自尊让他不想寻父。

  有个俄罗斯老乡要去广东,谢辽沙无路可投,跟着他踏上南去的火车。

  谢辽沙在中国尚未学会如何生存,先学会的是中国人一贯的智慧,随遇而安。

  身材修长的俄罗斯少年没有随着老乡贩卖紧缺的生活用品,当个普普通通奔波两地的“倒爷”,他选择了妥协但是不想放弃自己些微的骄傲。后来谢辽沙凭借自己的语言优势,成为当年极少数的涉外饭店的服务生。

  老乡们回俄罗斯的时候,给谢辽沙留下最后一点香肠。俄国特产的香肠,谢辽沙舍不得分人,每晚集体宿舍关灯后含在嘴里,黑暗中无声咀嚼,香甜也幸福。香肠的味道是遥远的家乡的味道。

  谢辽沙的日子忙碌得像是每天都在踮脚旋转。他熟悉西餐的流程,熟悉刀叉的运用;更重要的是,少年纤细的骨骼在生活的重压下日益健壮,他当初也许只是想单纯地看看这个国度,不想这个国度却在改变着他。

  他想起跳舞的日子

  五年后谢辽沙成为这家花园大酒店的领班,交了一个来这里打工的女朋友,女朋友人高马大的,谢辽沙唯一觉得遗憾的是,这里的女孩子娇小玲珑,远不及故乡的姑娘们豪爽。谢辽沙长高了也发福了,能把一套质地精良的西装穿得相当得体。偶尔有陌生女人来搭讪,谢辽沙微笑着敷衍然后拒绝。

  日子波澜不惊。可是谢辽沙越来越觉得空虚烦躁。也许是广州盛夏的炎热他一直无法适应,也许是粥粉汤面再可口也无法安慰一颗想念罗宋汤的心。谢辽沙曾经怀疑过自己,是否以后的人生就这样过下去,也许扎根中国也许回到俄罗斯,留下为了什么回去又想获得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某个欧洲皇家芭蕾舞团的世界巡演,在酒店大堂登记入住的时候,谢辽沙找到了原因,他们走路时不自觉地昂首挺胸,脚步微微的外八,都让谢辽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他曾经是这类人中的一员。

  谢辽沙对他们的接待十分热情,再加上团员里面有几个也是来自俄罗斯,格外亲切。他羡慕他们依旧能停留在舞台上,跳跃、伫立,或喜或悲地演着流传许久的故事。他看他们的眼神,多了艳羡。谢辽沙别无他想,觉得只要能和他们在排练厅里跳一会儿,也就满足了,他们答应了他的请求。

  谢辽沙兴奋得整夜未眠,那个夜里他不再是著名酒店的领班,也不是漂泊在异国的20多岁男生,他是来自俄罗斯会跳芭蕾能连续旋转32圈的谢辽沙。

  另外一段故事里的人

  他身边一直带着那双旧舞鞋,在排练厅的更衣室里,他发现脚已经塞不进去了。至于紧身裤,谢辽沙没敢穿,他觉得肚子会把裤子撑破,谢辽沙很沮丧。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人胖脚也胖大腿也胖,谢辽沙望向穿衣镜里的自己,陌生得可怕。

  门外有舞团的队员在不耐烦地敲门,他占用更衣室的时间太长了,谢辽沙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他发现自己蹲在地上,再站起来的时候,腿都麻了。

  外面的音乐轰然响起,是《胡桃夹子》第二幕的双人舞,谢辽沙走出来,没有换衣服,他悄悄地站在台下,看了许久。台上的少年和他18岁的时候一点都不像,他脸上没有那种混合着好奇的年轻人的羞涩,这个世界现在是他们的,谢辽沙是另外一段故事里的人了。

  后来,谢辽沙35岁的时候,去了另外一家更好的大酒店,经理级别,只是谢辽沙的体重从来都是直线上升,从没有减下来过,他已经丝毫不在意。偶尔和朋友在酒吧喝多了,拍着自己的大肚皮,想当年我跳芭蕾你们相信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谢辽沙去找过自己的父亲,母亲的遗物里有关于父亲的信息。他远远地望见那个驼背的老头,在女儿的搀扶下坐上轮椅。他远远地躲在车里望着,想,还是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去和他说说话。

  谢辽沙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已经能隐约感受到秋天将至的味道,他想起俄罗斯的秋天,短暂又美丽。

  撰文_碧碧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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