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之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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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09-12-08 10:33
一“上将”入梦
节后上班第一天的早晨,山河县委副书记乔树立正在睡早觉。“上将”来了,西装革履,满面春风,脸上老榆树皮一样的皱纹也开了,原本快弓成问号的腰挺得竹竿子一样直,坐着一辆大吉普,后面跟着一排小吉普,像是他的大军,很是威风。“上将”的车队在乔树立的面前停了下来,穿着黑色礼服的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像国宾车队司机那样把手放在车门之上恭请“上将”下车。“上将”健步来到乔树立面前,对他说我要走了。他刚要问你去哪儿?突然刮起一阵狂风,“上将”和他的车队就让大风刮走了。他天上地下地找,不见一点踪迹,他在诧异中惊醒了。
缕缕晨光透过素雅的窗帘散落在宽敞的卧室,把火红的龙凤呈祥的鸳鸯被映衬得格外热烈而温暖。这是他们结婚时丈母娘陪送的,女儿说俗气,他们俩则喜欢,说习惯了,离开它盖别的睡不实诚。乔副书记与夫人一丝不挂相拥而眠,这是这对中年夫妇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只要是在家,不论天热天凉从来都是一级睡眠状态,不这样反而睡不着。
忙了一年的乔树立,原想借春节好好休一休,准备一家老小去外地转一转,但书记和县长也想出去,于是他这个副书记只能坐阵了,谁让他们是正职他是副职了呢,而且还是常务副职。他形容自己的工作是“没完没了,没头没脑,没大没小,没黑没白,没节没假,没功没好”,“培土溜缝,砸咔拉堵空,大事请示,小事自定,没人管的全管,有人管的不乱管,领导交办的必管”。蒯“上将”说他:“群众上访不能推出去不管。”这是他当泥河乡副书记、乡长时蒯“上将”对他说的一句话。那天蒯“上将”找他反映泥河村干部用提留款上舞厅的事。乔树立虽然刚到乡里不久却对眼前这个人并不陌生,县里的头头没有不知道他的,乔树立的前任所以调走绝对跟眼前这个豆芽一样弓着腰、下巴尖得像屯子里老大娘纳鞋底子的锥子、头上没有几根毛的老头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本不愿意想蒯“上将”,县里的干部都说这个人是只报丧的猫头鹰,被他缠上准没好事,大清早地梦见他也肯定不会开心的,果然,刚一想到他,烦人电话就响起来了。来电话的是县委书记郭举,告诉他蒯文学死了,死在了信访总局的门外,从中央到省市的领导对此非常重视,要书记县长立刻飞北京处理善后。
海风轻、海浪柔,海沙软、海鸥翔,令人心旷神怡,乐而忘返。安详地沐浴在晨光中的山河县委书记郭举的心情被刚才的县信访办主任的一个电话击得粉碎。他不得安宁,自然县长和副书记也不能得到安生,他分别给他们挂了电话,他要求县长立即从山东老家飞北京跟他处理善后,乔副书记组织在家的县领导协调有关部门,做好熊寡妇儿子的安抚工作,不论花多大代价都要把他这方面先摁住。乔树立说要摁住首先得开发商出血。郭书记对此也是心知肚明,说我知道,一会就给张彪打电话。
乔书记的觉自然就睡不成了,眼前总是出现梦里的情景,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鬼魂一说?他死了,第一时间托梦给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有冤要自己替他申还是自己什么事对不起他了,他来找自己算账?想来想去这些年自己做的事也没什么愧对他的,有些事都是他自己作的,怨不得别人,要是找上自己实在是冤枉。
电话铃又响了,他一看号又是郭书记。郭书记比刚才更加焦急:“你还没走呢?”他说:“我洗把脸马上走。”郭书记说:“快点吧,刚才我接到市委书记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说省委刘书记过问此事了,还说北京要求省市县都去人参与调查处理,省信访办去一个人,市里去一名公安局副局长,带一名法医,县里除了我和县长以外,还要求去一名公安局长。一会你让刘局长今天上午就走,坐飞机到北京跟我会合,我刚跟财政局说好了,支出十万元钱,让刘局长带来。”他说:“行,我马上办。”郭书记还像不放心又嘱咐他:“你千万要抓紧时间整好,绝不能再出娄子!这个蒯文学临死也不让我们消停!一定要注意老百姓的反应,抓好舆论引导和矛盾化解工作,一定要搞好稳定啊!”
“上将就是上将,不服不行”,乔树立心中暗想,这个蒯“上将”,还真有些神通,本就是一个农民的死,却引起了上至省市乃至北京的重视,县里各阶层就不必说了,一定是风和雨早就满城了。
二拆迁风波
乔树立知道蒯文学这次上访为的就是他的情妇熊寡妇的儿子熊天德。熊天德在中心商城后面街面上有一栋八十平方米的房子。这个地方在县里是绝对的黄金地段,就像北京的王府井一样,开发商狼一样的绿眼睛早就盯上了这块肉。最终不出人们的预料,郭书记的小舅子张彪笑到了最后,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中得此金标。由于张彪和书记的关系自然少不了成为街头巷议的话题。动迁时按照评估价开发商给他十五万,熊天德本来想差不多了,熊寡妇也拿不准,就来请教蒯文学。蒯文学说现在中央的政策是协议动迁,你要拿住,他们一准能多给你。熊寡妇问要多少合适呢?他说你先要三十万,然后再跟他讨价还价,我的经验是越有挺头的得的越多。协议拆迁不成,双方因此走上对立。其他人家都搬迁了,房子也都扒得乱七八糟,原本拥挤不堪的棚户区一下子变得极为空旷破败凄凉,夜晚时分还有几分怕人的阴森。熊天德却成了令政府拆迁办头疼、开发商大动肝火的钉子户。能动的手段都动了,街道就不必说了,连公安、法院都用上了。法院和公安原本不愿意介入这类事,但张彪的事他们不得不办,只好硬着头皮出面组织强拆。强拆那天摆的阵式特别大,动用了十几台警车,拉着警笛,用车载喊话器反复强调熊天德违反拆迁法,有关部门依法执行强拆,开发商早已经备好的两台大铲车一齐起动,三十个力工手持锹镐一拥而上就要强拆。吓得原本想横着不让拆迁的熊天德两口子哆嗦得连哭都不成调了。
蒯文学得到消息和熊寡妇打个当地人叫“幺五甩”的三轮车,急匆匆赶来了。
今天组织强拆的三家,政府、法院、公安都是蒯文学经常光顾的地方,可以说没有人不认识他,很多人也曾领教过“上将”的厉害,开发商也知道他是熊天德的后台,见他来了知道麻烦来了,谁也不敢往前上了。如同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原本轰轰烈烈的拆迁场面一下子变得令人不可思议地安静。
“谁是这儿的头啊?”蒯“上将”踱着四方步威严地问。
关于严禁强制拆迁的问题各级政府、法院、公安部门都有明确的说法,都知道这样做不妥,现在又是比执法的人还懂法律的蒯“上将”出面,大家都不愿意触他的霉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当出头的椽子。此次拆迁的负责人——县长助理、建设局局长吕梁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你个老蒯,哪儿都少不了你,又跑这儿?哪门子浑水?”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吕县助啊,我说你这吕县助助的县是不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啊?”
吕县助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你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的县助吗?”蒯文学把声音提高了说。他的目的是要引起群众的反应,鱼帮鱼,虾帮虾,群众自然向着群众。果然不出所料围观的群众开始嗡嗡开了。
吕县助心里有些发毛,说:“我当然是人民政府的了。”
“既然是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那就得听党中央的,为人民谋福利了!”蒯“上将”比比划划地说,“我问你这人民政府,胡总书记在十七大报告中强调指出,要以民为本,关注民生,重点指出要解决好包括土地征用、拆迁中侵害人民群众利益的问题。你们与开发商穿一条裤子,强行拆迁,不维护老百姓的利益,是听党中央的话、代表人民利益的人民政府所为吗?今天全县的父老乡亲眼睛雪亮都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不用我多说什么了。今天我就站在这儿,要拆迁你们的机器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你这是妨碍公务!”吕县助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想收回已经晚了。
“好啊,那你把我抓起来呀?你要不把我塞进笆篱子,你就不是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干部能把我这个阻碍你们侵害人民利益的人怎么法办了?”蒯“上将”大义凛然、临危不惧、不慌不忙地从身上的黄书包里取出一个针孔录像机,“看看吧,这个玩艺可是违法的,违反了治安条例。你们不是没有理由抓我吗?我把理由给你们了。你们不是没有证据吗?我这里可全记录下来了。把我抓起来什么可都齐备了。”他这一咋呼,对方见他这么有恃无恐也搞不明白他到底玩的是那一出,因而不敢轻易出手。双方你来我往又吵了一会,蒯“上将”口齿伶俐、逻辑清楚,句句咬铁叨木,再加上群众起哄式的声援,这些人还真就不敢动了。公安和法院的人本来就是硬拉来的,单位领导都有话:“不行可别硬整。”都想溜之大吉。吕助理自己做不了主忙拿出手机请示领导怎么办。领导们像是约好了似的电话一律接不通,他只好硬着头皮给郭书记打电话。郭书记一听情况说:“谁让你们动公安和法院的,老百姓能不愤怒吗?”吕县助心想要不是你小舅子我扯这个?还挨一顿训,我图个什么呀!放下电话喊了一句:“看什么看,都走开!”扒开围观的群众,率先跳上车一溜烟跑了。其他人一看我们还扯啥呀,纷纷跳上车在老百姓的起哄声中逃之夭夭了。
蒯“上将”如胜利的将军一样背着双手,望着远去的车队得意地笑了。他的身边,熊寡妇正用那许久未见的含情脉脉的目光望着他,他的心里美滋滋的,想今天晚上她一准会主动钻进他的被窝。
少动工一天开发商的损失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自然拖不起,于是提出拿出二十万元解决问题。在后面给熊天德支招的蒯文学劝熊天德见好就收,可见着好的熊天德舍不得收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给三十万说啥我也不干。”蒯文学听了直摇头,但没说啥。第三天熊寡妇的儿子从城里跑来了,说自来水和电都坏了,找人家来修都说修不好,让他等,还说这一切一定是他妈的黑心开发商搞的鬼,听说开发商是县领导的小舅子,根子硬咱惹不起,我看就要那二十万算了。蒯文学说:“你都同意了还来找我干什么?你自己找开发商谈就得了呗。”熊天德说:“我找来着,那小子又装上了,说,你不能闹吗,还有个后爹能上访,有能耐你们就使吧,要就十五万,多一分没有。”熊天德说:“都僵到这份上了,你软了他一准硬起来,你先一软我出面也是白扯,要想多要钱就不能退。”熊寡妇的儿子囔囔唧唧:“咱个平头百姓能斗过人家吗?”蒯文学说:“要想斗一是能豁出一头来,二是不能怕输,跟当官的斗闹腾得越大对我们越有利。”熊天德半天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熊寡妇就骂上了:“你个完犊子玩艺,一到真章儿就草鸡了。开始你大叔让你见好就收,你拧脖子不干,现在又要打退堂鼓,你还是小子不是?”熊天德被骂得低下头一个劲地看鞋尖。
没过半个月熊寡妇娘儿俩又哭哭啼啼找上门来了,说是昨天晚上来了一伙人把他家的门从外面顶死了,举着刀和斧子把着窗子不让他们家人出来,用吊车将他家的房铁皮盖吊起来扔到地上,开着车跑了。他才砸开窗户一家人逃到乡下找老娘。蒯文学问你们看清是谁了吗?熊寡妇说你看他那个熊样,跟他那个死爹似的,就在窝里那点尿,一上真章要屎没屎要尿没尿。熊天德尿尿汤汤地说,他们那么多人拿着刀把着窗户,把门顶得死死的,我能出得了屋吗?蒯文学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跟这些有权有势还有钱的主斗得动脑子讲方式方法战略战术。熊寡妇说儿子:“在社会上闯天下,你得多跟你叔学着点。”又说,“这事还得他叔你给孩子拿主意。”他说:“事到今天怕是没有用的。我说过,事小了,这些当官的根本不在乎,得把事搞大,这些当官的才害怕。当官的一害怕,他小舅子就好摆平。”熊寡妇说:“你就说咋整吧,我一个寡妇,他又不出头,能有啥咒念。”
蒯“上将”起身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了熊寡妇,自己端着一杯也不喝在地中央来回踱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天花板,陷入深深的思考。走了至少一刻钟他突然停了下来坚定地说:“该是我出马的时候了。”
三明修栈道
蒯“上将”死了,乔树立想元旦前刚刚出台的上访包保责任制有明确规定,自己的处分是跑不掉了,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他觉得气愤,可又有苦没处说,打掉牙往肚子里吞。乔树立按责任分工原本不包蒯文学,强拆的问题发生的当天郭书记点名让他包,他心里不愿意可还得硬着头皮往上顶,谁让人家是一把手了呢,而且人家也没什么恶意,绝对是相信自己能把这件事办好,乔树立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出这么大的娄子。
乔树立对蒯“上将”非常了解。那是六年前,他刚接任泥河乡党委副书记、乡长一职不久,春节慰问老干部,走访贫困户。他在自己慰问对象名单中见到了蒯文学的大名,名字后面既没标老干部,也没标贫困户,他问政府办公室主任,这个人是干啥的?办公室主任乐了,这种乐让他说不明白是神秘、苦笑、幸灾乐祸还是笑他连这么大的人物都不知道的无知:“他可是个大人物,蒯‘上将’听说过吗?”他对办公室主任的笑很反感,努力使自己表现出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当是谁呢,今天正好会会他。”他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样,上访还访出功劳来了,过年过节还得他这个乡长去给他烧香。
蒯文学的院子宽宽大大,甬道打扫得连个草刺都见不到,院中心树立起了两个三丈高的灯笼杆,杆顶上绑了贴上小彩旗子的长青松,屋内更是窗明几净。蒯文学穿着一件红色毛衣正坐在炕头看电视,见他们进来也没动地方,说:“来了?”政府办主任介绍说:“这是乡长。”乔树立自我介绍说:“我叫乔树立。”蒯文学连座儿都没让说:“听说了,从科委副主任岗位调过来的,大学生。”乔树立很惊奇:“你知道我?”蒯文学说:“坐吧。我可跟你说,咱们乡二万五千六百口人的幸福可全仰仗着你呢!小伙子担子不轻啊,乡下工作不比机关,要俯下身子,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谋福利,老百姓才会拥护你。”乔树立想你是谁呀,这么跟我说话,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县委书记,最次也是前辈乡党委书记。他不想跟他扯这个就说:“马上就到春节了,高书记让我代表乡党委、政府,来看看你。”说完把信封递给了他。他本来想说看望和祝你节日快乐的话,看到他这样,又想起了他的上访身份觉得他不配自己那样,就没说出口。人家连个谢字都没说,他更感觉自己没说是对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他接过信封当着他的面打开不算,还说了一句让他至今难以忘怀的话:“去年是书记来的,拿了一千元;今天是你这个乡长来的,拿了八百。你这职务没人高,拿的钱也没人家多。”气得他强忍着在屋里没有骂出口来。
乔树立对于这样一个高手哪敢疏忽大意,接到任务后立即组织信访、公安的领导和泥河乡书记乡长召开会议研究对其落实包保责任制,明确县里他包,乡里由乡长和书记两个人包,以书记为主,公安、信访全力配合,乡镇负责组织对其二十四小时死看死守,发现其有走的苗头及时上报,信访办负责通过关系与中央、省市信访部门进行沟通,一旦发现蒯文学立即将消息反馈回来,公安部门备足警车、警力随时准备出动,财务部门准备五万元钱放到乡镇,随时可以支取。他还明确了行动的方针:一劝阻,就是劝他不要访了,一旦发现其走了要全力劝回;二强带,就是劝阻不住强行带回;三是拘留,带不回来以违反信访条例的名义就地宣布治安拘留。他再三强调无论如何也决不能让其造成进京上访。
乔书记刚开完会就接到报告说蒯“上将”没了,看来他是掌握了政府工作的规律,利用他们开会布置任务之机先行动了。他立即命令各有关人员按方案进行拦截,根据他对蒯文学的了解,他分析蒯文学的目标肯定是北京,于是在通往京城的铁路、公路都重点派了人手,通往省市的咽喉也没有放松,都有专人把守。大约上午九点半市信访办来电话说门口发现了目标,但一闪就不见了,他立即组织在市里的监控人员向市信访办集中,同时派泥河乡党委书记和公安局副局长带队,火速向市里开进。十一点他又接到在省信访办门口蹲守人员的报告,发现蒯文学在信访接待窗口登记上访。他问消息准确吗?对方回答说是亲眼看到的,还有上访登记表为证差不了。他问现在他在哪儿?回答说转了一圈人就不见了。他立即组织人员直接去省里围堵。放下电话他突然明白了这老家伙在跟自己玩猫捉老鼠,他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还是把拦截人员调开,然后去北京。他立即打电话指示控制进京重点人员一律不准动,已经动了的要立即返回,重点是防止其进京。
派出去的人到市里、省里折腾了大半天一点踪影也没有,蒯文学像是蒸发了一样。乔书记心头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即给郭书记报告了情况,说搞不好蒯文学已经去了北京,实在不行就派人去北京。郭书记说这老家伙不干特务真是屈才了,该怎么整你看着办吧。他立即指示泥河乡书记和公安局负责此次行动的副局长,带两名得力干警做好飞北京的准备,他电话一到立即上飞机。
他等到十二点又分别给各路人马打电话最后询问一遍情况,都说没见蒯文学的踪迹,他断定人已经走了,拿起电话打给泥河乡书记,让他们立即出发。正在这时门开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蒯文学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门口。“你,你怎么来了?”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举着电话整个人都傻了。
蒯文学也不用让,自己坐到了沙发上:“叫他们回来吧,瞎折腾啥?”
“你呀你!”自己指挥一帮人折腾半天,人家反倒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你的面前,乔树立真是哭笑不得。
“什么?”电话那头泥河乡书记也听蒙了。
“啊,你们回来吧,对,不去了,都回来,对,都回来。”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吗?”蒯文学说。
乔书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告诉我你上访的本事大,蒯‘上将’绝非浪得虚名,你想上访谁也拦不住,是不是?”
“我就说嘛,整个山河县就你乔书记配跟我PK。”
“你很得意是吧?”
“你不承认这个回合你输了吗?”
“我为什么要不承认呢?”
“失败乃成功之母,只有敢于承认失败的人才是英雄大丈夫,才能令对手尊重。”
“你以为自己胜利了吗?”
“你是说我没去北京吗?我认为没去和没去成不是一个意思。我的目的是解决问题,压根就没想去北京。我这么说你是不是特别失望?”
“你难道想否认自己想去北京吗?”
“北京是全国人民的首都,我是人民当然想去了。”
“这么说你不想否认了?”
“我也没有否认,我说了我的目的是解决问题。”
“好啊,那咱们就谈谈吧。不过不是咱们俩,要把双方当事人都叫到一起谈,开发商的事我做不了主,熊天德那方据我所知你也做不了主。”
蒯文学终于闭上嘴。
双方的协商进行得非常不顺。郭书记三次给张彪打电话力劝其退一步,张彪退到二十五万再也不肯退了,郭书记说你要不听我的你的事以后我再也不管了。张彪说我再退连我都得赔进去,我的这单生意是我公开竞标得来的,没借你这个书记什么光。郭书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把电话给摔了。蒯文学也劝熊天德差不多就行了,别自行车要不着整一脑袋包。熊天德两口子见好就追求更好,咬死了三十万差一分不行。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了,看来年前是谈不下来了,乔树立指示吕县助安排好了,不行就过完年再谈,双方当事人也都同意了,只有蒯“上将”坚持要年前把这个事结了,别人都觉得这样僵下去不如借春节大家冷静冷静,过了年再坐在一起商议,他一个人的意见终究成了服从多数的少数。
虽然谈判休会了,但对“蒯上将”的监视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乔书记组织节前最后一次会议重点强调要加强对“蒯上将”的监控,要求每天一报告。每天接到的报告都是正常,可蒯“上将”是怎么走的呢?
乔书记给泥河乡张书记打电话问他蒯“上将”怎么样了?回答是一刻也没离开视线。乔书记火了,你他妈的这官是怎么当的,人都死到北京了,你还一刻没离开视线,你马上把三十晚上负责监控的那几个人都带我这来。
按照精心设计,年三十那天晚上天还没黑熊寡妇就端着一盖帘饺子,左躲右闪地钻进了蒯文学家。蒯文学早把菜做得了,两个人煮完饺子摆上八仙桌坐在炕上,你一杯我一盏一直喝到半夜,两个人一起放了鞭炮,回到室内拉上窗帘。监视的人员还骂了一句:这两个老不正经的。他还把这个情况当笑话讲给了来接班的同志。负责下一班的同志说大约十二点多,“熊寡妇”从屋里出来,两人在门口还亲热了半天,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其实是两个人换了衣服,男扮女装再加上天黑监视的人根本分辨不清。蒯文学离开屯子直接去了火车站。为了不引起监视人员的注意,接下来的几天熊寡妇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家,监视人员看到的那个弓着腰、穿着大衣、戴着大狗皮帽子捂得严严实实每天天一擦黑出来收煤、抱柴的“老头”其实是熊寡妇。
乔树立打心眼里佩服他这手玩得漂亮,他在心里真切地希望这不是蒯文学人生的谢幕演出。但事实是无情的,这最终成了这位传奇上访人的绝唱。
四寡妇门前
早晨起来,熊寡妇接了个奇怪的电话,她不吱声对方也不吱声,刚放下电话又来了。反复了几次,她生气了骂了一句你装他妈的什么犊子,对方并没生气,说你是熊寡妇吧?我找蒯文学有事。她知道这一骂露了底,他走时再三嘱咐她接电话一定要先听对方说话,认准了人再说。她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丢下了电话,她怕她泄露了天机,坏了他的秘密,也坏了儿子的事。她心“扑通扑通”地跳了半天,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用炉子煮了一盘冻饺子,吃了两个又觉得吃不下去,心里慌慌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不觉间她扮成他的样子在这栋房子里住了足足十天,也就是说他已经走了整整十天了。头两天他天天都向自己报告平安,这两天突然就没了消息。她忍不住打他的手机,手机每次都显示开机却总是没有接。她的心就更不落底了,总想着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又想到刚才那个电话心里就更加刀绞磨乱的。她给儿子打电话问有没有他蒯叔的消息,儿子说没有,但告诉她跟开发商的协议达成了,开发商连个屁都没放就给了三十万。她说那一定是你蒯叔这次上访有成果了。儿子不冷不淡地说,事都办完了让他早点回来吧。熊寡妇听儿子这副腔调心里很生气,说:“你叔为了你的事可没少费心,从你的工作到你拆迁,哪件事不是你叔给你操持成的,咱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儿子没吱声,儿媳妇的嘟囔声让她听了更加生气——她给儿子打电话或者说话她总是在儿子旁边竖着耳朵听音,时不时地插上两句,常常因此演变成婆媳之间的唇枪舌剑。媳妇说:“还要我们养他老咋的?”她火了:“你那个老婆在嘀咕什么呢?”儿子天生老成,两边都得罪不起,忙岔开话说:“我还要去银行把开发商给的折子密码改了。”她还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儿媳妇,儿子把电话挂断了,气得她“叭”地把话筒摔了。
儿子这样对待他蒯叔在她看来绝对是忘恩负义,甚至于就是大逆不道。
那年秋天的天气特别怪,三天两头一场雨,下过雨日头爷就出来。这样的天气正适宜蘑菇的生长,榛蘑、油蘑、猴头蘑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们都忙着成袋子成筐地往家运,家家院子里都晒得没有下脚的地方,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蘑菇的清香味,十里八村都闻得见。熊寡妇跟着丈夫老熊也去山上采蘑菇,老熊说跟村里人扎堆捡不到好洋落,坚持自己独来独往,果然每天他们都比别人收获得多些,那天他们又寻得一处别人没采过的好地方,清一色的榛蘑,又肥又大直往手上撞,你想不采了歇会喘口气都不忍,离晌午大老远呢、两个人带的四个丝袋子、两猪腰筐都装得满满的。老熊说忙活累了,吃了再下山。她说天还大早呢,回家里做点热汤热饭吃多好,省下这两张饼明个儿子上学好带晌午饭。老熊不高兴了,说我都饿得挪不动地方了,你还心疼两张饼,别人家的孩子都下地干活了,你一个劲架弄他念书,念书能当钱花?一个庄稼院孩子识几个字就得了,你还指望他成龙成凤不成。她让他磨叨得心烦,从筐底掏出被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个大发面饼,全扔给了他:“快点用饼把你的嘴堵上。”老熊也不生气,一边取饼一边说:“吃一口得一口,吃一顿赚一顿。”
她吃饼是撕下一块一块地吃,老熊是一口一口咬着吃,而且特别注意咬的形,今天他想咬出个月亮,一边创作还举到她面前让她看,这是十三的月亮,你看看这个像不像初十的月亮。
“都多大人了,连点正形都没有。”她赌气把脸扭到一边。
老熊的月亮刚创作到初七,两只大熊就出现了。老熊先发现的,妈呀一声起来就跑。她刚看清是熊,前胸就挨了熊一巴掌,整个人飞出去足有两米远,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胸口的衣服和肉生生地被撕下了一块,血流不止。她也顾不了,挣扎着想爬起来。熊又扑过来,笨重的身体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本能地用手一通乱抓乱推,熊竟然不动了,她的思想也开始有意识了,发现自己双手抓挠的是熊的卵子,原来这是一只正处在发情期的公熊。她想这熊既然也骚性自己就有救了,立刻用力揉搓起来,这个办法果然很灵,三揉两揉熊的下身就有了反应……熊忘记了吃她,吐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又腥又臭的哈喇子全都流到了她的脸上。
她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推又推不动,跑又跑不了,老熊被另一只母熊不知追到哪去了,根本指望不上他来救自己,只能是拖一会是一会了。
母熊回来了,见公熊把一个母人压在身下犯骚很是生气,“嗷”的一声扑向了公熊,公熊急忙闪身躲开。母熊更生气了,又扑了上来,公熊又一闪身躲开。就在母熊吃醋找公熊算账时,她连滚带爬哭着叫着向山下跑去。
她带人拿着家伙寻上山来时两只熊正围着老熊的尸体吃得正欢呢。人们连喊带叫总算把尸体从熊口夺了下来,但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他们家这个事自然成了传奇,她从熊的屁股底下逃生的那一手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说她有一手祖传的妙手,任何男的、公的动物只要她手一搭立刻让你快活得如神似仙,任由她摆布。此信儿一出,一些市井之徒明里暗里对其轻言挑逗动手动脚,熊寡妇对其是连打带骂,祖宗八代都给人家骂个到。有些村干部借口关心她,摸摸索索的,她脸呱哒一下撂下来,那些人自然讨个老大没趣。一来二去人们都晓得了她的厉害,自然也就不敢再讨这个厌。日子归于平静,难处也就来了,最让她头痛的是孩子的学费没有着落。小学校长是老熊的远方姨的儿子,论起来是亲戚,老熊活着时两家人年了节了还有走动,老熊一死他竟然也想占自己的便宜,她拿擀面棍把他抡出了门。这小子想利用天德上学的事拿住她,真是错翻了眼珠子,老娘就是要卖也不会卖给你这种畜牲的。
她跟别人借,人家众口一词地说院子里蘑菇卖出去才有钱。她知道人家是怕她还不上,不敢借给她。村里三十二户人家,最后只剩下蒯“上将”,她之所以没去他家借的原因是他刚从笆篱子里出来,更主要的是他的女人离开他去上海儿子家了,跟他虽然没办手续但村里人都知道他们离了,一个寡妇跟个光棍来往她怕招来闲话,要不是走投无路她是不会踏进他的家门的。她最初想:自己走的脚正,谁爱嚼舌头谁嚼好了。
蒯“上将”听完她的叙述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说:“孩子上学是大事,先把孩子的学费交上。”他如此痛快令她很感动,说:“五十就够了。”他说:“拿着吧,交完学费还不得给孩子买几个本子、笔什么的。”她接过钱半天不知说什么好,连谢字都没说转身要走。蒯“上将”突然叫住她。这一叫她的心慌了,首先想到他如果扑向自己该怎么办?
“你的事应该找政府讨个说法。”他说。
“啥?”她问。
“我是说你应该找政府讨个说法。”
“我找过乡上,乡上给了五百元的困难补助。”
“他们应该赔偿,不是补助。”
“山牲口伤了人政府管得着吗?”
“大妹子,你就信我一次,他们不但管得着还要认真管,国家有法的。”
熊寡妇将信将疑去问村书记,快七十的老书记说搞不太明白,但从古到今哪朝哪代也没听说过这事,估计现如今也没有这个理。她又问了很多人,都说老蒯蹲大狱没蹲够,得了上访病了,不可能有这宗事,她灰心了,把这事放下了。这事一晃过了小半年她上乡里取困难补助,碰上老蒯,她想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呢,刚到手的六百元钱,还没捂热就被村书记的老婆拿走了五百,她男人从山上拉到火化场的车钱,还有找人帮抬尸体的饭钱是书记给垫的,人家老婆是瞄着她脚跟脚跟来的。她想他是不是也是瞄着她来的,要真是这样可就不好说了,她原本打算有钱先还他的,自己一个寡妇老欠着一个光棍的钱她怕招闲话。有了钱不还,人家要是要她真不好意思说不给,欠人家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心随着他的走近而跳得越来越厉害,她太怕他提钱的事了。走个对头碰她点了点头,错过身想早点离开,尽量不给他张嘴的机会,她刚走出两步,他叫住了她。她想这下坏了,欠钱不还,还想躲开,一定是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想要直截了当地要了。这可怎么好,还是主动说吧:“大哥,你的钱……”他笑了,打断了她,说:“我一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什么时候还都行。”听他这么一说她更加不好意思了:“那,那……”她想说那就等两天,又觉得说不出口。他说:“政府给你的补偿给了多少?”她想说没去,又觉得伤了人家一片好心,只好撒谎说:“没倒出工夫去呢。”他又乐了一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是不是不相信我?”她说:“哪儿呀,不是,是我自己不想讨麻烦。”他说:“你要不想要,写个委托书,我替你要。”她说:“我知道你有能耐,可这事跑也是白搭钱,再说我手头连路费都掏不起。”他说:“要不这样,我们说好了,我给你要,要来钱我们对半分,要不来钱路费算我的。”她想要回来更好,要不回来自己也不用搭草料钱,就同意了,两个人还正儿八经地签了合同。她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有一打无一打的没往心里去,过了有半个月,突然从县里打电话到村长家让她马上去县林业局领钱。
蒯“上将”在林业局门口接她一起上了楼,他让她签字她就签字,他让她接钱她就接钱,他让她放包里她说还是放你包里吧,这么多钱丢了咋整。他说没事,光天化日的,再说了还有我呢。他把钱放进了她的包,他领她来到旅店她就跟着来了。进了旅店她摸着包问:“这么多钱是多少啊?”他说:“你不是刚查了吗?八万二,要不你再数数。”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钱重又数了起来,他说:“不用数了,差不了的。”她抬起头问:“你一说要他们就给了吗?你是怎么要到的,这么多?”
他一脸的苦笑说哪那么容易啊?从包里取出一些报纸、文件还有书说:“看看吧,这是《野生动物保护法》写得明明白白:野生动物伤害人畜,必须由各地政府给以补偿。这是有关规定,都是说他们得给咱们补偿的,还有这些报纸都是外省处理野生动物伤人、祸害庄稼的。”说起他上访的事他立刻变得眉飞色舞,“知道吗,这些就是我这些天给各级政府上课的教材,市县领导文化功底太浅听不明白,我也懒得对牛弹琴,直接干省里给他们讲,你还别说一级是一级的水平,人家一听就明白了?”她被白话得入迷了,追问:“省里人答应给了?”“麻烦来了。”她的心一沉:“怎么了?”他接着说:“这人没文化吧你跟他整不明白,这人一有文化又不好整。我到省林业厅一说,人家说野生动物伤人政府给赔偿那是必需的,可你这个事不好弄了,你是个懂法的人应该明白呀,法上明文规定:野生动物造成人身、财产损害,符合取得补偿条件,受害人要求取得损害补偿的,应自受损害之日起5日内向市县级补偿管理机构提交补偿申请书。你这事都过去快半年了才提出来可不好办了。”她直后悔说:“哎哟妈呀都怨我,早听你的就好了。”他说:“没事,人家不说我是‘上将’出马一个顶仨吗,我当时乐了,说你这个同志懂法,我从乡里到省里终于碰上明白人了,看来食肉者不一定都鄙。”她不解地问:“什么食肉……鄙?”他更得意了:“啊,这是古文,意思就是当官的人目光都短浅。我说你既然懂法律知道应该赔偿就好办,政府的文件中明确规定,补偿申请书递交确有困难的,可以口头申请,由接受申请的机构记入笔录。我们虽然没写申请,但事发之后就跟乡政府口头申请了,至于他们做没做笔录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老百姓管不着那段。那个人当着我的面就给乔乡长打了电话,乔乡长证实确实有这么回事。他还敢不给我?”熊寡妇很诧异:“我找人家乡长时只说要补助的事没说补偿啊?”他恍然大悟:“我说乔乡长在电话里怎么老半天没说话呢。”“他怎么还替咱们说话呢?”“我明白了,乔乡长肯定是见你困难能得点是点,看来还是好官多呀,以后咱可不能恩将仇报。”这也是他多年来从不为难乔树立的起因。
熊寡妇很感动,点了一半钱说:“大哥,这钱能要回来多亏你了,要不我一分也要不回来,说好的一人一半,给你。”他说:“你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比我更需要钱,你就把我这几天的盘缠钱给我得了。”“哪有那么办事的。”说着就把钱往他手里塞,他一个劲往外推,一个真心给,一个打定主意不要,两个人推来推去就抱到了一起。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干柴烈火自然是燃烧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就连门什么时候被打开的、警察什么时候站在床前的两个人都浑然不觉。
警察如获至宝:“人正在搞,桌上有嫖资,人赃并获,‘上将’这回你还有啥说的?还是先跟我到局里办个卖淫嫖娼拘留证吧?”
熊寡妇吓得哆嗦成了一团,捂着大被连头都不敢露。蒯文学一点都不害怕,用手在被子里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安慰她,不让她怕,对警察说:“咋办,你也得让我们穿上衣服再办吧?”警察说:“谁不让你们穿了?”他说:“我倒无所谓,可你们三个大男人看着一个女人穿衣服,好吗?”三个警察无奈走了出去。穿上衣服,他对熊寡妇说:“不管怎么问你啥也别说,只管哭。”门口的警察一听要麻烦,一起闯了进来。他态度全变了,把眼一横:“你们来干什么?”三名警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抓你们卖淫嫖娼的狗男女。”“请你们注意用词,现在是法制社会,我可以告你们诽谤。我们俩穿得整整齐齐的在这儿查钱,犯了你们哪家的法了?”警察火了:“都人赃并获了,你还跟我们整事呢?你真拿自己当‘上将’了?我就不信你今天能逃出我们的手心。”警察把他们分别关在两个房间里一顿审问,熊寡妇一个字没说就是哭,蒯文学比警察的话还多,一口咬死了什么也没发生过,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告你们损害我们的名誉权就算便宜你们了。查的钱是刚从林业局领的补偿款,钱不是我的,是她的……”警察打电话一了解钱确实是熊寡妇刚领的,没办法,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也不含糊,颇有风度地冲人家摆摆手:“慢走啊,不送了。”
五爱路弯弯
乔树立走进办公室,秘书告诉他,吕助理、公安局政委、信访办主任,还有张彪都在等他。他说你先让吕助理过来。秘书一开门张彪就进来了,说:“我就一句话,说完就走。”乔树立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的小人得志的劲,但碍于郭书记的面子又不好说什么。张彪咋咋呼呼地说:“你说我这不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拎吗?现在有钱是大爷,手托着钱咱到哪投资不是上帝啊,非得在山河这受这个罪,不知道的好像我沾了郭书记什么光似的,岂不知……你说这大头钱让我花的,三十万啊,打水漂了,连个响也没听到。”乔树立想,就凭你,没有郭书记你要饭能找到门就算不错了,跟我这儿装人:“找我有事吗?你姐夫可给我安排一大堆活等着呢。”张彪讨了个没趣:“也没啥,我就是来告诉一声,该我做的我都做完了。”他还想说什么,乔树立说:“那好,我就不留你了。”
吕县助和信访办主任带来了向市信访办汇报的材料请领导把关。他说这个材料写得基本可以,但是两家签订协议的时间应该是刚才的事,怎么提到年前了呢?吕县助说这是郭书记的意思,可以证明蒯文学的上访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他是借上访给政府施压想弄几个钱,这样县委、政府就主动多了。乔树立觉得人都死了还整这个,别说什么党性原则了,就是感情上也说不过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有这个必要吗?”他话一出口吕县助和信访办主任两个面面相觑,他又加了一句,“既然郭书记这么定的就这么报吧,郭书记是为了全县。”
刘政委汇报说市局来电话,要求县局查一下“上将”的社会关系,重点是谁跟他有仇,排查一下有没有他杀的可能。乔书记刚要说出自己的意见,又觉得他们局长也许早就跟郭书记汇报了,郭书记已经有了指示,就说:“你的看法呢?”刘政委说:“刚才我跟局长汇报了这个事,局长说郭书记说,查是一定要查,但要注意影响,悄悄地调查。”乔书记微微一笑:“那你们就按郭书记的指示和上级的要求开始调查吧。”
乔树立觉得郭书记让把时间改为年前这件事有点画蛇添足,搞不好要出麻烦,他拿起电话问吕助理:“时间这么改熊天德将来能不能反咬一口啊?”吕助理说:“这个事我也想到了,郭书记坚持说没问题。我又跟熊天德砸问了再三,告诉他,一旦他要反悔拆迁合同同时作废,他什么也得不到,他表示决不会反悔。”事已至此乔树立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很不舒服,想一想蒯文学这辈子也实在是不容易。他的风光、他的倒霉,包括他坐牢都跟上访有关。
年轻时的蒯文学高中毕业,要是允许高考他铁定是个大学生,长得也很有男人味,嗓门儿特亮,是乡里业余农民宣传队的骨干,他演的李玉和比起县剧团的一点都不差,要不怎么能和演李铁梅的上海知青“台上叫爹、台下叫哥、晚上钻被窝”呢?公社二把手的儿子也看上了铁梅,领着一群红卫兵把他俩堵了个现行,说他耍流氓、搞破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给他挂上破鞋游了两天街,巴掌撇子地“教育”了他两个晚上。在他写出了深刻的认罪书后将他放回了家。他走到半道就跑到了地区,路过辣椒地里还特意揪了两个红辣椒,找个没人地方用辣椒在身上一顿搓,胳膊、腿、肩上没伤的地方全都“血印”了,大冬天的赤裸着上身直挺挺地跪在地区行署的大门口,两手举着状子见人就喊冤:一告二把手和他儿子破坏他和知青自由恋爱,破坏婚姻法;二告二把手和他儿子破坏毛主席的知青政策,不让女知青在农村找对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让知青扎根农村一辈子;三告二把手和他儿子有军阀作风,对革命群众大打出手,造成他遍体鳞伤。专员大为震怒,责成地区革委会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处理。结果二把手被免职直接送进了“五?七”干校,他的儿子也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在专案组刘组长的主持下他和铁梅穿着新衣新袄,胸戴毛主席像章,手握红宝书举行了革命婚礼,婚礼的大照片还风风光光地上了地区的报纸。这是他上访的处女秀,上访方面的天赋初次展现便大获全胜。
接下来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快乐的,农时劳作,农闲唱戏。铁梅的肚子非常争气地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宝贝,两个孩子不但生得美而且比屯子里的孩子都聪明,南北二屯的人都说是南北杂交的优质成果。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作为一个农民他的心里既甜蜜又满足。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社会主义无限好,咱的小日子无可无可的。”这样的快乐时光一晃过了六年,一声春雷粉碎了“四人帮”,祖国大地荡起了知青返城潮。铁梅也想回去,但最初的返城政策是在农村结婚的不行。为了返城,那些在农村扎根的知青纷纷斩断了根,做了南飞的大雁。那段日子铁梅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事就望着一双儿女落泪,他知道她的心飞了,她的魂也飞了。一天早晨,他叫她早点起来,让她和孩子把过年做的新衣服穿上,说是领他们上县城逛逛,她说身上没劲不想去。孩子们一听上县城一个个欢天喜地的,一人拉着她一只手一直把她拖到了汽车站。县城本来就没多大,不到一个钟头就逛完了。他领他们在国营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然后走进一家饭店,专拣好的点。她说他:“你不想过日子了?”他乐了说:“这些年苦了你这大城市的人了,今天咱们一家也开开洋荤。”吃完饭付完钱他让两个孩子在饭店等着,拉上她来到了县民政局,把乡里的、村里的介绍信还有结婚证往桌上一放,说我们办离婚。她迟疑了,说我舍不得你和孩子。他说我信,但为了两个孩子和你的幸福我们离。她说我先走,安置好了你就来找我们,咱一家四口不能分开。他说怎么都行。
铁梅倒是重情重义,返城后不到半年就在电表厂找到了工作,然后就打电报让他去团圆。他一到大上海才知道什么叫土包子进城,啥啥都蒙。大量的知青返城造成就业压力大,他根本找不到活干,上车站扛大个实在太累,他连一个上午都没挺得过去就逃了回来。一家四张嘴吃和穿就靠铁梅的四十二元学徒工资,怎么精打细算也是杯水车薪捉襟见肘。铁梅家二室一厅,铁梅的哥哥一家三口早就占据一间大一点的,他们四口挤在另一间六平米的小屋里,换个内裤都不方便。铁梅的父母只能住客厅。时间一长大人孩子难免磕磕碰碰,特别是生活习惯更让他感觉别扭,处处遭人嘲笑。他一狠心离开他们娘儿仨回了山河老家。
六访路弯弯
村长老婆总是扯着个大鹅脖子喊“大花”的克郎猪把蒯文学家自留地的土豆当了点心,他找村长评理。村长说花猪多了,我家的大花一直关在圈里根本没出去祸害人,他没抓住人家猪自然理论不过人家。他心里憋气,暗中蹲守,果然吃馋了嘴的大花又来了,被他堵了个正着。猪不肯当现行,又很有心眼儿不直接往自家跑,他怕像上回似的,他一进村长家,猪已经从另一条道先回圈跟没事猪似的睡大觉,情急之下他拣起一块石头砸向大花,正中大花的后腰,大花嗷的一声几个高就蹿进了旁边的包米地。他又找到了村长家,村长老婆一看猪在圈里来了劲,张口就骂他冤枉他们家大花,他也不分辩,扭头就走开了。第二天太阳刚上村口的老榆树梢,村长的老婆就打上门来,说他们家猪被他打掉了腰子都不能站起来吃食了,要他赔猪。他也不生气,乐哈哈地说昨天我找你们家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看见了,你们家的猪在圈里睡得呼呼的,根本没出圈祸害人,我怎么伤着你们家的猪了?村长老婆一咋呼围了一堆人,村长老婆哑吧吃黄连有苦难分诉,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家找自己当权的男人整治蒯文学。
村长是乡一把手高书记的小舅子,高书记是县公安局长陆君的小舅子。村长找姐夫,姐夫又找到姐夫的姐夫,公安局长一个电话,派出所两台警车八名干警全部出动,从被窝里拎起蒯文学,咔嚓一声戴上手铐,推上警车咣当一声关上车门,拉响警笛飞驰而去。蒯文学的谎言哪经得起警察的认真负责再加上手段,两三个回合下来他就在认罪书上签上了大名,交了五百元赔偿,还有二百元治安罚款,经过一宿的“教育”后放回了家。受了窝贬的他本想趁着天还没亮悄悄地回家,没想到村长老婆正领着一群人在村口等着羞辱他,搞得他比在派出所里还狼狈,他真想跳到村边的大坑里沁死算了。他最终没有跳河还多亏了村长老婆的一句话:“命不小啊,咋没让警察搓搓死你。”他一摸屁股还真有些疼,他想我他妈的打坏了人家的猪不对,你警察刑讯逼供打伤了人自然比我打伤了猪更不对,有了这一条咱们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他不理会村长老婆,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事证据第一,赶早不赶晚,索性家也不回了,转身踏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县委书记焦洪雨新官上任堂口清,一心想找个“赤壁”把三把火烧得惊天动地,一举奠定自己的执政基础。望着他身上红得发紫的皮肤,脸皮气得白里泛绿,问:“这是他们打的吗?”他说:“四个警察打我一宿。”“你怎么知道是陆局长指使人打的?”“村长找了他姐夫高书记,高书记找的他姐夫公安局的陆局长,陆局长指示他手下的爪牙对我痛下死手。”焦书记怒气冲天一拍桌子:“在共产党领导的国家里还有这样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刘秘书,你把纪委书记给我叫来。”
焦洪雨拉着他的手诚恳地说:“文学,我这个父母官没当好,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定管到底,给你个交代,给全县人民一个交代。”他努力使自己的手更加颤抖些来表现自己此刻应该有的激动心情:“好人啊,好官啊,共产党好啊。”
蒯文学在楼梯口碰见了刘丽,他在电视上常见到她,知道她是县纪委的书记。他想听听焦书记是不是在敷衍他,尾随着刘书记来到了焦书记的门口,侧耳细听。焦书记介绍案情时声音很小,他听不见里面说什么心情非常焦急,他听见的,也是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是:“老百姓的事比天大,不论是案子涉及到谁,官多大,要一查到底,坚决惩处,决不手软,一定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他的心乐开了花,差点跳了起来,一路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离开了县委、坐上了汽车、回到了村里。在村子井台边他见到了村长老婆,村长老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也不生气,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一扬脖把嘴里的歌唱得更加响了,双脚使劲踏着歌曲的节奏向自家大门走去。
他感叹乐极生悲的人生定律的正确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特意选择夜深人静时回家的时候,面对着圆月繁星发出的感慨。
这天早晨他刚一起床就被四名持有纪检委证件的人请上了车,车子离开村子直接开往县城。他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毛,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领头的那个人说:“请你去配合我们调查你反映的问题。”说话不温不火,不冷不热,和外面的天气一样。他忙去看对方的脸,同样什么表情也没有,再看同车的人也都一样的“职业脸”,什么信息也反映不出来。
他被直接拉到了县医院,拥进了一间大屋子。四五个穿白大褂的人让他脱了衣服,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做完了X光,给他做心电、脑电,折腾了一小天才让他穿上衣服,穿白大褂的人走了,留下四个纪委干部像看犯人一样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他。又过了有半个时辰负责的干部接了一个电话,他被带出了医院来到了县纪委。那个领头的干部例行公事地自我介绍说他是检查室主任姓刘,简单地跟他交代了两句政策,单刀直入问他:“你必须要跟组织说实话,你身上的伤到底是不是警察打的?”他知道事情不妙,但嘴巴依然很硬:“不是他们打的,难道是我自己打的不成?”刘主任说:“你可想好了,诬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他忽的站立起来:“你们可不能官官相护,你们要是跟他们穿一条裤子我到焦书记那儿连你们一起告,他是清官,会为老百姓做主的。”刘主任说:“行了,你也别演戏了,专家已经得出了结论,你身上的所谓伤根本不是外力所致,打你的武器是辣椒面,来自于政府边上的‘天天福气’饺子馆,还用我多说吗?”他知道人家把确凿的证据握在手上了,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再怎么也不能成软蛋了,一旦他承认了人家就会以诬告罪把他送进大牢的。他说:“我是原告,你们打击上访人,是想帮助罪犯一起害我。”刘主任说:“我干了这么多年纪检还真是开了眼了,你说说你吃完饺子抓了人家一把辣椒面干什么?”“我们农民不是穷吗?我又乐意吃辣椒,也是我思想意识薄弱,没能扛住诱惑,顺手牵羊抓了一把,你们不会因为一把辣椒面就定我一个盗窃犯吧?”刘主任说:“你就编吧。我再问你,你皮肤上的辣椒残留成分是怎么回事?该不是你的分泌系统与别人的不一样,有特异功能,吃完辣椒从皮肤排泄出来的吧?”连刘主任在内的纪委干部全乐了,他们以为他无计可施了。他没有心思笑,他需要冷静对待才能保住自己不坐牢:“这些黑心的警察把我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疼得不得了,我就用辣椒搓。我姥姥活着的时候传给我的密方,说是用辣椒搓可以舒筋活血,化淤止痛,谁知道你们要取证啊!自从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老百姓一辈子也摊不上一次这些闹心的事,没这方面经验啊,稀里糊涂地把证据给毁了不说,还要被人家怀疑我是诬赖好人。我那死去的姥姥啊,你可把外孙子我坑苦了。”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眼泪怎么说来就来了,比在舞台表演时来得都顺溜。后来他跟别人讲起这次上访时,颇有些自我陶醉地说:我天生就是上访的天才。
纪委干部折腾了半天,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拿不是当理说,可是一句有用的证词也没落到纸上,向领导一请示只好把他放了。
他心里有鬼自然也不想再折腾了,回到家睡了两天安生觉。可偏偏村长的老婆是搅家不贤的主,她男人喝醉了,跟送他回来的村会计吹:“他妈的老蒯,想他妈的告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姐夫是书记,一把手,我姐夫的亲姐夫是公安局长,手下有人有枪,毛主席说什么来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跟我斗?我一个电话说收拾他就是个玩儿。”他老婆以为这次真的把蒯文学收拾老实了,就跑去堵着蒯文学的大门口骂,这次骂的后果一是她给蒯文学起的外号“蒯上访”从此骂了出去,在其成为“上将”的八年历程中成了比蒯文学更被广泛使用的名称,二是激发了蒯文学折腾村长及其姐夫还有村长姐夫的姐夫的决心和斗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