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的羁绊

  明清时代晋商的异军突起,很大部分是军事地理的因素使然。在明朝,为了防御北边蒙古的军事入侵,北方一带布置了大量的军事重镇。其实从经济角度而言,等于是设置了大量的消费群体,制造了巨大的消费需求,晋商在这个军事政策的沃土上成长起来;至明末清初,山西处于满族政权觊觎汉族政权的前沿,这种觊觎其实也制造了大量的消费需求,这是晋商崛起的另一片沃土。

  晋,作为中国北方一个古老的区域,其文化的主体构成部分还是儒,虽然说儒是重义轻利的,但是它并不能完全消除人的趋利需求,而明朝军事重镇的植入,恰好激发了晋人的另一面:趋利的本性。儒是“本土文化”,商是“外来文化”,两者不可避免地相遇了,其结果不是摩擦和对抗,而是融合,再是改造,形成了晋商的特质:父文化,即儒家文化,被植入到商业系统里,构成商业品质,它与商业趋利的文化并行不悖;子文化,即商业文化,秉持父文化的忠信品质。

  由此出发,也形成了晋商特殊的品质:以趋利为经营活动的终极目标,然而,其本人却要散发出儒家的气息,在适当的时候不把利字当一回事。例如在两淮从事盐业生意的晋商杨继美,一方面在盐业生意中海量获利,另一方面却表现出儒家轻利重义的本质,例如他能够当着债务人的面将债条撕毁。

  儒和商的文化糅合不只是影响到晋商的人格特质,也进一步影响到晋商的家族结构,例如父子结构。父辈对儒家文化是打心底认同的,然而生存环境的恶劣让他们不得不投入商业领域,儒家培训的缺失,是他们一生的遗憾,而弥补这种遗憾的有效方式,是让自己家族的人走上儒家的轨道,最实用的方式就是将儿辈培养成儒士。例如前文提到的杨继美,他自小是以成为儒士相期许的,因此曾有一段时间刻苦攻读经史子集,然而,儒士培养的漫长和生存空间的逼仄紧迫不能共存,他不得不投入商业界,在两淮从事盐业生意。不久,他成为两淮最有名的盐商,因为其杰出表现,被推举为盐商祭酒,其实也是调解盐商群体各方利益的一个中间人。杨继美平常也喜欢以读书人的面目出现在社交舞台上,“独喜与士人游”,喜欢与读书人交往。杨继美对自身形象的设计是成功的,虽然他是盐商界的头,社会上却没有人敢将他视为商人。

  塑造自身还不够,杨继美还塑造家族,他把儒家终极目标的任务给了儿子杨恂,全力培养其读书应试科举。在父亲那边,尽管商业已经取得极大成功,却还是被视为一种不得已的生存手段,在儿子那边,要完成父亲的人生终极目标,也就是整个家族的终极目标——成为书香门第。

  因此,当万历七年(1579年)其儿子杨恂中举之后,最兴奋的倒是父亲杨继美,他居然能够将经营数十年的盐业生意立即结束,说走就走,打点行李回到山西代州,重回一个读书人的角色,和当地文士吟诗结实社,以一个文人的姿态进入人生的尾声。作为商人的父亲,将完成人生期许的任务交给了儿子,儿子是他人生另一个目标的实践者——儿子中举,其实也是父亲中举,从人生实现的角度而言,也可以说是父亲的目标通过儿子达到了。

  清末晋商的衰落,很难说是晋人摆脱不了儒家文化的羁縻,而是政治军事要素的变化使然,就如同起初明朝军事政策要素使其崛起一样。中华的父文化:儒是一个适用性很宽广的文化体系,它能构成良性商业品质,但如果当军事政治这些关键因素不利于商业时,儒文化也不能扮演拯救的角色。

  儒可以影响商文化,但不能决定商文化,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这跟父子关系是一样的。

  文/刘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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