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小孩子的报复心理是很强的。

　　我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想报复一个叫邵凤山的人，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三十多年后，机会终于来了。

　　去年我开车到邻县农村给舅舅过七十大寿。

　　舅舅的寿宴办得挺热闹。舅舅一辈子为人老实厚道，人缘也好，来给他祝寿的除了孙男弟女，还有很多屯邻，在东西两屋摆了六张桌子。

　　寿宴进入高潮时，一位中年妇女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直奔舅舅和我的这张桌子：大叔大叔。叫得挺急切。

　　舅舅问：咋的了？

　　中年妇女看了我一眼，脸红了一下：我爹刚才摔了，腰摔坏了。看见你外甥开车来的，求求你，能不能让他送一趟，上乡卫生院。

　　舅舅看看我：你给跑一趟吧。

　　我问：谁？

　　邵凤山。这是邵老丫头。舅舅说着指了指位中年妇女。

　　我一怔：邵凤山？心想，当年坐你的车，你把我丢下了，这回还要坐我的车？

　　我十一岁那年，舅舅接我去过年。那是我第一次在农村过年，什么都感到新鲜、有趣。看到每天都有人乐呵呵地从公社供销社买回成筐或成袋子年货和红红绿绿的挂旗、春联，心里就痒痒的，也想到供销社看看。于是我磨舅舅，让他带我去。舅舅家的年货办完了，不能领我去，对我说：你自己坐生产队的马车去吧。

　　那时舅舅生产队的马车每天都要把一捆捆的木杆子送到公社火车站，再运出去卖。

　　赶车的就是邵凤山。当时在生产队赶车是很牛的。不仅挣的工分多，还能挣到出差补助。

　　正在套车的邵凤山听说我要坐他车去供销社，带搭不理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舅舅走后，他急扯白脸地斥我：大冷天不在家呆着，乱走啥！接着又冷冰冰地说了句：告诉你呀，走丢了我可不管。之后，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自顾套他的车。

　　我很讨厌他那牛哄哄的样子。但好奇心战胜了自尊心，还是厚着脸皮坐上了他的车。

　　农村的乡道很不好走，被冻住的泥土和车辙沟一会儿把车颠起来，一会儿又使车陷下去。我坐在车上被颠簸成了不倒翁，东例西歪的，不得不紧紧抓着木杆或拢车的绳子。

　　邵凤山不停地摇晃着鞭子，喔喔吁吁的吆喝声中还不时地提醒我：抓住了。或是报怨：净找麻烦。

　　忍气吞声地来到了公社的街里。邵凤山冷冰冰地说：下去吧。十二点在供销社门口等我。

　　我心里生气，还是说了声谢谢。

　　这是个不大的小镇，一条街道，从这头能看到那头。街上也只有几家店铺，供销社算是最大的了，有几百平方米，挨个柜台看一圈也就几分钟。供销社里的人很多，可我要买的东西很少，只买了两挂鞭炮，喜滋滋地揣进衣兜里。

　　怕被车丢下，早早地到供销社门前等车。

　　天冷，站一会儿脚就冻得猫咬似的，又回到屋里，在用汽油桶改成的大火炉子前烤火。烤热了，再到门口等车。

　　不知出出进进了多少次，一看供销社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半。我有些着急了。

　　这时我看到大街两侧停放着许多喂马的马车，就跑过去找。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连邵凤山的影子也没看到。我又跑到火车站。货场上除了一座座小山似的木杆子、石条，空空荡荡的。担心错过了等车的机会，我赶紧跑回供销社门口。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我买了个大饼子边吃边等。

　　供销社里的人渐渐少了。一看钟，二点了。我这才意识到邵凤山把我骗了，丢下我，他一个人赶车回走了。

　　我又气又恨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转。

　　想了想来时走的路，还记得。于是就半饥半饱地踏上了回舅舅家的路。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走二十里远的山路。

　　一路寂寞，一路愤恨！我在心里一遍一遍骂着邵凤山，一遍一遍地设计着报复计划。发誓一定狠狠地报复他一下，让他知道，小孩子也不是好得罪的！

　　当时年龄太小，我的报复计划一直无法实施，现在他自己找上门来了，二十多里乡路，总有机会报复他。

　　行，我去。

　　时光流水，物是人非。风蚀残年的邵凤山，当年的牛劲已荡然无存。当他被家人抬上车时，呲牙咧嘴地看了我一眼，从牙逢里挤出几个字：麻烦到你了。

　　他显然还认识我。但不知是否还记得把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丢在二十里外的那件事？对不起，我的车你是不能白坐的！二十里，非狠劲蹾蹾你不可！

　　刚刚才铺了几年的村村通水泥路，已被进山拉石头和拉木材的超载大车辗压得支离破碎，支起的水泥块，塌陷的大坑随外可见。本想借此机会好好蹾蹾他，可一听到他那痛苦的呻吟，我的心就有些不忍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再说，谁的一生没干过一两件错事呢？于是，我的心平和下来，尽量把车开得稳一些。可是车子依然晃得很厉害，把邵凤山父女两甩得东倒西歪的。

　　来到乡卫生院，接诊的大夫说：这没骨科，上县医院吧。三点半有趟车。

　　我看看表，还有四个小时。

　　邵老丫头为难地说：再求求你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吧。

　　事已至此，我只好点头同意了。

　　邵凤山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我这是报应呀呀！说着，流下泪来。

　　我心头一热，大叔，说远了。

　　到了火车站时，我没停车，邵老丫头急忙叫起来：过了过了。

　　我说，直接送你们到县医院。

　　他们县医院离这有五十里，正好与我住的县城方向相反。

　　【作者简介】朱守林，男，1953年生，下过乡、卖过书、搞过创作辅导、当过区报记者。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报告文学、童话等作品，有十余篇小小说获奖，多篇作品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选载或收入《2011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2011中国年度微型小说》、《2010/2011年度名家幽默故事排行榜》等选集中，著有纪实作品《情缘》和短篇小说集《寻觅》，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春作家协会理事，长春市双阳区作协副主席。

　　朱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