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亦兵:把耳朵摘下来听音乐

  朱亦兵,音乐家、教育家。1966年出生于北京,父亲朱永宁,母亲王耀玲均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

  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中央音乐学院大提琴教研室主任、教授。1989-2004年担任欧洲传统乐团之一,瑞士巴塞尔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2004年创建中国大提琴爱乐乐团。

  八岁起,随父亲开始学习大提琴。十岁,以大提琴独奏参加全国少年儿童五一文艺汇演,此后,开始了在北京各音乐厅的上百场演出。

  十三岁,他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继续随父学琴,并于十七岁考入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随法国当代四大演奏家之一莫里斯·商德隆(MauriceGendron)学艺。

  1987年,朱亦兵以大提琴一等奖成绩从巴黎高等音乐学院毕业,成为继马思聪、冼星海之后第3位获此学位的中国音乐家。

  两年后,朱亦兵二十三岁,考上欧洲优秀传统乐团之一的瑞士巴赛尔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是当时欧洲交响乐团中最年轻的首席大提琴,也是至2006年在西洋一流交响乐团担任此重任的唯一中国人。

  “人是情感动物,感觉动物,活着就是要表达自己。中国人压抑的情感是巨大的,很少有表达的渠道,他们在精神交流方面的需求太大了,而恰恰我们做音乐的也不善于用这种形式去向大家表达、头痛。古典音乐并不是高高在上、远离大众的,我现在做的就是普及,换个简单的方式去沟通、交流。”

  “人是情感动物,感觉动物,活着就是要表达自己。”朱亦兵如是说。

  2009年上半年,中国爱乐大提琴八重奏第一次南方五城巡演,所到之处,人群拍疯了巴掌,“中国人压抑的情感是巨大的,而恰恰我们做音乐的也不善于表达。古典音乐不是高高在上,我现在做的就是普及,换个简单的方式去沟通、推销。”

  朱亦兵喜好美食,一曲毕,他会拿起麦克风,跟观众介绍下一首曲子的背景及他的理念。他幽默地跟大家说“下一盘菜是…”,接着往往是《安魂曲》、《连斯基咏叹调》等曲目。“艺术欣赏就像烹饪,一切都要通过肚子来决定它合不合意。”合作的“厨师”团队都是他的学生,最小的才十五岁。

  五年前,他是欧洲一流乐团瑞士巴赛尔交响乐团的首席大提琴。2003年9月,他回国探亲,在中央音乐学院的一次讲学触动了他,国内的教育现状与年轻人的追求之间的极大反差让他深深反思,自己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前半生想要达到的基本都达到了,总不能一直活在安逸里吧?--“中国的年轻人有多少向往,有多少情感发挥的欲望?有多少东西要表达?太多了!这哪是中国的传统教育能满足的了的?”

  2004年2月21日,经过二十一年的海外生活后,朱亦兵回到祖国,出任中央音乐学院大提琴教研室教授。

  同年,他创建中国大提琴爱乐乐团,坚持舞台才是艺术家真正的课堂,教育首先要释放人的天性的理念,带着从小练琴的一帮孩子到酒吧里蹦迪,大伙儿都玩疯了;他带着他们一块“课上走神”、“不务正业”,几年来在清华、北大、航空航天等教育机构、政府部门、慈善机构、社会团体、外国驻北京文化中心、使馆等各种场合进行大提琴重奏演出近百场。

  音乐没了呼吸就是丑八怪

  初到巴黎,他的老师对他说:“孩子,你要是来跟我学琴就算了,要是探讨音乐,或许我们倒可以聊聊。”朱亦兵说,直到五六年前,他才开始真正喜欢音乐。

  心探索:巡演效果怎么样?

  朱亦兵:在香港,五六十岁的观众,听完我们改编的《红楼梦组曲》之后,感慨特别深,对我们说:九七回归之后,港人心中有很多对于身份认同的疑虑、困惑……听完曲子,让他很是感慨,从来没这么深刻的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整个巡演中这样的故事太多了,随时都有新鲜的感动跟刺激。我后半辈子的生活就是要过得很强烈,像在麻辣烫油锅里一样,我永远不会去坐过山车,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过山车。

  心探索:你小时候性格就是这样么?

  朱亦兵:我小时没大,现在没小,小时侯可以搂着一老太太开玩笑,现在可以跟一个很小的学生讲到一起。还是要说我幸运的不得了,能够用音乐这种无形的语言让大家感悟到一些本来以为是冲突的东西。

  心探索:把演奏比喻成“做菜”很有意思。

  朱亦兵:音乐和做菜是一样的--我要是个大师傅,就会在我做的菜里边、汤的颜色、汁的温度里边表达我对生活细节的一种狂乐般的向往。人活着就是为了感觉啊!如果只顾闷头表演,那就像是做饭的大师傅一看表,该下班了,于是围裙一摘,走人--他为社会的贡献在那儿呢?他干嘛了?他存在吗?!我硬塞给你钱并不代表我存在的有意义,可我要给你点感觉,你会忘不了我的呀!

  心探索:你很强调感觉。

  朱亦兵:提到感觉,昨天下午我去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听我的一个学生,一个小女孩拉琴。有太多中国的孩子拉琴时侯没有感情,本来长得挺可爱的小女孩,一拉琴就像僵掉了一样;她一玩儿的话,整个人就活了,就像按了开关一样,变得很活泼。这确实是让人学本事,但真是一种摧残,真心疼啊。

  心探索:回来对你而言是不是也是在寻找一种感觉?

  朱亦兵:进入中年期,社会地位完善了、事业也丰满了,忽然发现生活处在一个没有追求的状态下,就会特别的不痛快。

  原来从来没想过这些,年轻时候去巴黎是特别喜欢吃、玩,觉得“拉琴反正也不是我太大的意愿,我又这么聪明,考试永远第一、得奖”--这么过了二十年,那我的追求是什么?还要这么继续下去?

  心探索:对接下来的乐团、演奏等有什么担心?

  朱亦兵:太多了,具体的就是我们这个组合没有社会、资金、舆论的支持,都是自己来,到目前为止很难继续下去。现在“中国大提琴爱乐”名号打出去了,声誉在外了,可是有人走了,就需要重新培养,重奏的默契需要慢慢培养的过程。

  我说三年之内,中国大提琴爱乐乐团不演出了。因为6月份我两个学生深造,走了,7月份音乐附中的两个新学生就加入进来?这根本不行。中国孩子的合作意识是零,从来不知道旁边那个人的呼吸跟我有什么关系。音乐没有了呼吸,那就会成丑八怪。我得从零合作意识开始培养起,像榨橄榄油一样,把那心灵的几滴油榨出来。

  做光明正大自私的人

  “我做教师的,对下一代负很大的责任。所以想想自己不喜欢什么,接受不了什么,就不要把这些东西转移给别人。有句老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我们中国的老师能够多一些人明白这个思想,那么我们的教育早就变了。”

  心探索:提倡教育自由,跟小时候被逼练琴是不是有关系?

  朱亦兵:我比较幸运的是接受教育的独特性,因为我老师就是我父亲,谁敢反抗自己的老师啊?可是反抗家长就不一样,所以培养了我的双重心理,让我有一个自我存在的空间。

  我跟送孩子来学琴的家长说,我会尽量启发孩子的感觉,但不会太逼着他们练琴。很多人以为我这是满脑子充满了洋思想,我说我根儿里边是中华的思想,有句老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我们中国的老师能够多一些人明白这个思想,那么我们的教育早就变了。我们小时候都受老师约束、家长打骂,你喜欢吗?你不喜欢。但是我们当了老师、家长、前辈,你又在干什么?

  心探索:学生们对这种自由怎么适应?

  朱亦兵:我上课经常说把你们的眼睛摘下来,放那凳子上,把你们的耳朵摘下来,挂在那门上。人都是主观的,但是我们是演奏者,创作者、再创作者,得尽量从主观的角度变成客观的欣赏者、观察者。

  我鼓励学生们走神,人间万物需要我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带他们一块走神,这是带刺激的一个游戏,思想解放的第一二步而已。如果在思想里头翻个墙头都不敢,那还干嘛呀?

  心探索:这样会带来非议么?

  朱亦兵:我们活着是为了让别人喜欢么?哲人说人的一生是认识自己的一生,我说的土话是人的一生是喜欢自己的一生,我现在比上半辈子更多的喜欢我自己了。上半辈子我做自己能做的事,下半辈子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700年以前,欧洲人跟我们一样,也是被束缚,也是勤奋,没有个性,但有了一个文艺复兴,于是忽然觉得人比人要学的东西要重要的多。我们现在就是还停留在‘学的东西重要’上。所以我从事这个理念,真是如此幸运,因为可以找到自己所谓的伟大的个性。我常跟学生说这世界上最需要的就是坦然的、光明正大的自私的人。

  心探索:自私的人?

  朱亦兵:当然!这个词本身难道也是不好的吗?每一个个体提升了,集体才能进步,一个优秀的集体是充斥着极其优秀个人的集体。就说重奏,因为有和弦、和声,所以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的光彩少一点,集体就不行。而我们往往就觉得个性越少,战队越齐,口号就越响亮,个人因素越少,集体才越好,这全是无限愚昧落后的扯淡。

  心探索:这是类似于铺路性的工作。

  朱亦兵:我觉得人生就是路,没有头,往前走就是了,给你一条路有什么意义呢?自己闯出一条路有意思的多。

  从高校讲座、学术交流里就能看到,中国的年轻人有多少向往,有多少情感发挥的欲望,有多少东西要表达?这哪是传统教育能满足的了的?一个人最能干什么永远比不上他最想干什么,你拦不住他!让他们有所想法、追求,自己动心去做什么这才是教育的艺术所在。

  和谐就是多元统一

  “和谐不是和气,和谐源于和声、和弦,西洋重奏音乐是对和谐二字最好的感性解释。到了中国,可能很多人以为和谐是意见统一。像中国民族音乐,也是注重旋律,和声不是强项,而不同的音响起才会有和谐。你往右走,我往左走,这样是和谐。”

  朱亦兵自己设计演奏会的海报。构思一开始是蓝蓝的大海,他想着弄一个海盗船上去,“小男孩谁不喜欢当海盗啊!”他琢磨着掀开船上的帆布,那里头哗啦啦掉出来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文化财产,什么罗西尼啊、贝多芬啊,“全都是我们抢来的文化财宝!”

  设计了半天,后来发现都不需要了,直接放一把大提琴在大海上空,“我把这个直接赋予人最大的价值所在:就是精神。”演奏会名称“梦之旅”三个字在海报上方若隐若现,有人提议弄上金边,不然都看不到。他说,看不到就对了,名字不重要。

  心探索:两场演奏会都是自己设计海报?

  朱亦兵:对,不用专业设计,也不用别人,从构思到执行都是自己做。

  心探索:什么事都这么亲力亲为?

  朱亦兵:我对大事不在乎,小事比较在意,尤其对细节吧。要不然我们活着干嘛呢?这就是艺术啊,真正的艺术家并不是说我高高在上,带一个厚墨镜你看不见我眼神……他是很普通的人,但是很敏感,因为生活很繁杂,甚至很烦躁、很琐碎,但是艺术家就能从这琐碎里头找到蛛丝马迹的人生的线条。

  我们生活在无限的物质细节里边,为什么说人是精神动物?因为脑子里有想法,是用主观意识来判定周围的生活环境的奇妙的动物。其实每个人都是主观的。

  心探索:你小时候那么不爱练琴,可还是很优秀。

  朱亦兵:你知道我们中国人有多聪明么?你不知道。中国人是世界上第一聪明的,除了犹太人可以和我们比较,那种思维的广泛、逻辑的复杂。你要知道像我这样的中国年轻人有多少,有成就的年轻人不计其数,但是没几个用心的,更少的是自愿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心探索:重奏是音乐的和谐,人心灵的和谐是怎样的?

  朱亦兵:人生下来就是多心思的、多情的,从来就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专注的动物。和谐,就是人脑子里有一大堆思念的时候:比如天上太阳从东方升起,大地因为光线的变化从暗绿变成油绿,所有的小动物都在苏醒,河流在太阳升起前后声音都不一样……风向出现不同的变化,天上的云彩、色彩,大地的各种感觉、草木……我觉得,刚才说的那一大堆叫和谐。

  我远远不知道和谐的定论是什么。我觉得什么东西一旦有个定论,就快到头了,但我想说的是,和谐永不可能是单一的。这边有个吃鹿的豹子,打个哈欠;那边有个吃草的鹿,阳光出来,抬头……这时候这个大世界的发生就是很和谐。古希腊人说和谐是对立的,所以和谐是多元化的。

  文/李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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