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常在掌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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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11-09 17:19
犹记当年,拜读到梁衡先生《觅渡、觅渡,渡何处?》时的强烈感受,摄人心魂的标题,奇思峥嵘的内容,大开大合的行文风格,如同瞿秋白先生名篇《多余的话》一样,那么卓然独立,那么惊世骇俗,久久激荡着我的心灵:
他是一个书生啊,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么秀气但又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他一开始就不是舞枪弄刀的人。他在黄埔军校讲课,在上海大学讲课,他的才华熠熠闪光,听课的人挤满礼堂,爬上窗台,甚至连学校的教师也挤进来听……秋白与鲁迅、茅盾、郑振铎这些现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齐肩至顶的啊……他振臂一呼,跃向黑暗。只要能为社会的前进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举全身而自燃。
……
如果秋白就这样高呼口号为革命献身,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地怀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临死前又抢着写了一篇《多余的话》,这在一般人看来真是多余。我们看他短短一生斗争何等坚决……他主持“八七会议”,决定武装斗争,永远功彪史册,他在监狱中从容斗敌,最后英勇就义,泣天地动鬼神。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句号。但是他不肯,他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他在新与旧的斗争中受着煎熬,在文学爱好与政治责任的抉择中受着煎熬。
请原谅我这么大段地引用,因为,《觅渡》是那么精彩。我读出了瞿秋白高尚的精神痛苦,读出了他灵魂中的崇高壮烈;也读出了作者高超的精神内核,读出了他心底对崇高悲剧美的向往。作者其实就隐身于自己的文字背后。
梁衡对秋白的一片赤诚,犹如秋白对党的一片赤子之心,深深地感动着我。
为了尽可能写好心中的瞿秋白,表达好秋白的高洁心灵、高尚情操、高贵气质,他先后三下江南瞻仰秋白故居,“在这间旧祠堂里,一年年地来去,一次次地徘徊”,苦苦酝酿六载。终于有一天,他灵感乍现,妙思顿来,觅到了“觅渡”作为文眼,这一神来之笔,成就了这篇思想高蹈、情感充沛、文采飞扬、卓尔不群的佳作。
《觅渡》发表于1996年,距今整整20年。其时,梁衡正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任上,并恰逢中国报刊业改革的关键阶段。在这片风云之地,在这个非常时期,梁衡大行雷霆手段:率先指出报刊的商品属性,主张报业集团化,大力推行报刊品牌战略,大力建设“三刊工程”……业界一片风生水起。那些年,是新闻出版界的金色年华。
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敢为,我则为之,这就是梁衡的风格。旗下《新闻出版报》关于“消息散文化”的讨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长达半年没有定论,最终梁衡一锤定音,坚定地提出“消息不能散文化”。他认为,消息散文化,就是新闻文学化,有可能在新闻写作上引起两点偏差,即内容失实和形式走样;就会导致新闻功能的削弱。这个观点,至今被奉为消息报道的金科玉律。
识见之得,务先大观。官场热闹,但梁衡更乐享书斋寂寞。事务繁忙、政务缠身的他,鲸吞蚕食般读书,以近乎苦修的状态力学。他治学著述,在新闻学领域提出许多独创性理论,《记者札记》《评委笔记》《看稿手记》就是他的三部重量级新闻理论大著。
但梁衡不满足,他另有心结和自我期许,那就是文学。他在文学上更有企图心。书生报国,笔写春秋。他说:“青史留名的好官员,都是政治家、思想家和文章家。”的确,政不加文,不足为政。
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界流行解构主义,政治、崇高、意义等精神概念全都被消解,“躲避崇高”“文艺同政治离婚”“把文艺从政治的裤腰带上解下来”等口号喧嚣一时,散文界更是极力回避、远离政治。作为知识分子踏入官场的梁衡,始终持守中国文人的传统和使命:忧国忧民,文以载道。他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旗帜鲜明地提出要写“大事、大情、大理”1,并身体力行率先垂范,大胆探索政治题材的创作,首开写作政治散文之先河。
梁衡关注国家前途,关心民族命运,以大情怀、大视野、大思路,从中国共产党翻江倒海的历史中,汲取思想资源,撷取菁英精华,奋笔为文,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政治散文不断问世。《一个大党和一只小船》《文章大家毛泽东》《大无大有周恩来》《张闻天:一个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灵魂》,就是其中广为传颂的精品力作。
文贵思想,思想是作品最强劲的力量;文贵境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篇无新意不出手”,是梁衡的自我告诫。虽然是写政治,但梁衡的思路没有落入前人窠臼,写作手法也屡翻新意,文章既包含又超越政治,闪耀着思想和智慧的光芒。他才思纵横,高屋建瓴,语言却明白晓畅、气韵生动。
“我写这些大事、大情、大理,就是要总结事件精神财富、揭示历史规律。这些传统与规律,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和指导作用。”“我写政治,绝不囿于政治,只是把政治作为题材和对象,写起来却必须遵循文学规律。”“一部文学史,如果没有政治这条主线,是不可想象的,若真是那样,文学将严重缺钙而立不起来。”梁衡如是说。
是的。一个作家要写出杰作,离不开博大的政治情怀。
在梁衡写大事、大情、大理的“红色经典”系列中,《觅渡》无疑是个异数。倘若换作别的作者,它或许难见天日,而对于一个占据着制高点、掌握着话语权的新闻出版“守门人”来说,则另当别论。《觅渡》不仅大刊发表,名刊转载,而且轰动朝野,被选入大学、中学教材,风行天下。美文如斯,固然是大获成功的基点,但也得益于作者顺势就势借力打力。凭高御风,居高声自远。高山滚石势大力沉,也是世道常情。《觅渡》贵在文笔,贵在思想,贵在境界,更贵在胆识。说实在话,当今散文家中,也只有梁衡能够这样去写。
当下“红色散文”无数,《觅渡》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觅渡》被镌刻立碑,屹立于江苏常州秋白故居,“引无数英雄竞折腰”。20年来,《觅渡》历久弥新,社会反响长盛不衰。
“红色经典”系列形成规模效应后,梁衡又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从深广无垠的中外历史长河中,从光彩耀人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中,挖掘出能引起他强烈心灵共鸣的素材,以独特的视角、卓异的史识、丰厚的学养,撰写了系列富有政治价值、思想价值、道德价值、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的哲思美文。“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伟大导师”马克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司马迁,“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杜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的陶渊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辛弃疾,“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林则徐,“在所有的世界著名人物当中,唯一没有被宠坏”(爱因斯坦语)的居里夫人,“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平民柳永……这些都是他笔下的人物,他们具有的共同特性是:伟大的人格,不屈的灵魂,光辉的思想,不朽的精神,而且命运大多有悲剧色彩。《特利尔的幽灵》《把栏杆拍遍》《武侯祠前的沉思》《读韩愈》《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这些旨趣高雅、大气如虹的雄文佳作,让我们的阅读成为一次次文化之旅、心灵之旅、思想之旅,让我们的眼界得以开阔、境界得以提升,让我们在观古鉴今中激发出崇高感、正义感、爱国心,正所谓“震大千而醒人智,承千古而启后人”。
有评论家说:“梁衡的作品已经成了这个社会的净化剂,成了我们灵魂的净化剂。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文章一再被选入大、中、小学课本,选入各种集子,有些篇章已成经典的原因。”
梁衡是作品入选语文教材最多的当代作家,有30余篇作品70余次入选大、中、小学课本;也是作品被刻碑最多的当代作家,《觅渡》《西柏坡赋》《小平百年祭》《天星桥》等十几篇美文佳赋被碑刻永存。
“梁衡是一位肯动脑,很刻苦,又满怀忧国之情的人。他到我这里来聊天,无论谈历史、谈现实,最后都离不开对国家、民族的忧心。难得他总能将这一种政治抱负,化作美好的文学意境。在并世散文家中,能追求、肯追求这样一种境界的人,除梁衡以外,尚无第二人。”季羡林先生生前这样评价。
大其心才能体天下之物。梁衡在大学生文化读本《爱国的理由》自序中写道:“爱国,永远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存在的支柱,也是做人的起码标准。”
要说我最热爱的梁衡笔下人物,是文武双全、英气逼人、爱国心切的辛弃疾。《把栏杆拍遍》,是梁衡又一才高意远的篇章。读辛词,听得到兵戈之声;读梁文,也能感受到兵戈之气。从小做着血染疆场英雄梦的梁衡,把气魄阔大、雄健沉郁的辛词,把爱国忠君却壮志难酬的千古词人辛弃疾,把临终前只喊“杀贼!”的可敬、可爱、可悲、可叹的辛弃疾,解读得淋漓尽致。
曹丕主张“文以气为主”。写气不写形,也是梁衡散文的一大特征。他说:“韩愈每为文时,必先读一段《史记》里的文字,为的是借一口司马迁的气。”他也是这样做的,所以,读者称赞其文“有《史记》笔法,太史公文风”。
鲜为人知的是,为梁衡打开荣誉之门的作品,并非散文,而是早年刊登在《光明日报》上的一篇新闻通讯,它一举获得了“全国好新闻奖”(“中国新闻奖”前身)。之后,他就此题材分别写出散文和报告文学发表,又一连斩获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出手不凡,声名鹊起,激发了他对散文的浓厚兴趣。那时他才30多岁,颇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意气风发。
大报记者的身份,使梁衡得以遍历天下,登名山大川,采天地之气。他开始山水散文创作,《晋祠》《泰山》《天星桥》《壶口瀑布记》等,连连发表,连连被选入教材、被刻碑;《壶口瀑布记》,就是他笔下的新“黄河颂”,“蕴伟力而静持,遇强阻而必摧,绕山岳而顺柔,坦荡荡而存天地。美哉,壮哉!”抒情的文字,壮美的修辞,尽显黄河奔腾不息的壮观景象和恢宏气势。
胸装江海文始壮,腹有诗书气自华。
梁衡对散文研究也有高论。对于当时散文写作奉行的“杨朔模式”,梁衡敢于第一个吃螃蟹,在《光明日报》发表理论文章《关于山水散文的两点意见》,集中剖析其出现的历史背景、创作方法、消极影响,对已供上神坛的散文权威进行哲学批判,一时声名大噪。
他手出多面,各有建树。在采访中,有感于孩子们数理化学得太辛苦,他决心写一部通俗的数理化“软教材”,让孩子们能在轻松愉快中学习、受益。两年后,40万字的科普教材《数理化通俗演义》(3册)问世。它以文学手法演绎科学简史,生动形象,引人入胜,开拓出科普写作新天地,至今已出版包括港台地区在内20多个版本,畅销不衰。
写而优则仕。梁衡从《光明日报》走上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领导岗位,新千禧年,又履新赴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在这片政治高地上,观风雨,其览江山;其左手理论,右手创作;其思想开放,治学严谨。记者的敏锐、作家的深刻、学者的缜密、官员的高度,在他身上得到了高度的统一。见解独到的著述《总编手记》,是其新闻理论的又一发展。《走近政治》,是其出色的政论文集,它将理性思考与感性表达融为一体,因而在各级领导干部中广为流传,也受到普通读者的欢迎。就像他的散文集,《走近政治》也是一版再版,一印再印。而《为官深思录》《干部修养谈》《爱国四章》等政治美文著作,也一再畅销。“文无新论,不虚即空”。梁衡说:“理论只有被大众了解和接受,才能真正实现其价值。这样的使命感,使我多年来一直在努力探求着理论通俗化的最佳途径。要借助文学之力,让严肃的政治活泼起来,让干涩的理论通俗起来,贴近大众。”
鉴于其突出的学术贡献,梁衡被聘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
虽位居三品,但在渺渺官场,他不过“芸芸众官”;在茫茫宦海,他不过沧海一粟。而作为一个享有盛名的记者、作家、学者、理论家,梁衡的光芒高过了他的官场同僚。他的散文,正可以用他赞颂《岳阳楼记》的话来评价,“熔山水、政治、情感、理想、人格于一炉”,因而独具一格自成一家。在这一点上,他也高过了并世散文家。他不是“出色的官员作家”,而是位享庙堂的文章大家。
这也正是他的理想所在。“文章千古事,纱帽一时新。君看青史上,官身有几人”,他曾以此诗表明心志。“权力再大也将随生命而止。可是当他趁有权之时,选择干一件国家民族永远记住的事,这权力便变成了永久的荣誉”,此为其心声。他还曾在报上发表文章《居官无官官之事》2,语重心长地奉劝和告诫官员们不要把乌纱帽看得太重。
意外得知,梁衡还曾“一朝选在君王侧”,政治前途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也曾在商海中试过身手:帮人打官司,当董事长办全国首家人才开发公司。而辉煌之中,也有着数不清的挫折、磨难、坎坷(包括起伏不定的文运)。然而,他终究未被经济风潮、政治风浪、文坛风波裹挟而去,始终固守理想笔耕不辍,因为在他心中,文学这“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分量最重。最近,他又一次蟾宫折桂,获得鲁迅杂文奖金奖,真是天道酬勤、实至名归。
著作等身的梁衡,名享朝野的梁衡,而今迈步从头越,开始致力于在广袤的华夏大地寻找人文古树,一一为之立“传”,《中华版图柏》《秋风桐槐说项羽》《长城·古寺·红柳》《燕山有棵沧桑树》《带伤的重阳木》《左公柳,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等系列美文相继问世。“庾信文章老更成”,梁衡走过“山水(散文)”,历经“政治(散文)”,步入“人文(散文)”,思维越发开阔深邃,文笔更为洗练纯熟。其中才思超拔的《长城·古寺·红柳》,获得人民文学杂志社与广东观音山国家森林公园联袂举办的“美丽中国”全球华语主题征文特等奖。他还创立了“人文森林学”,以唤醒全社会对生态环境的保护意识。
“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这是对梁衡先生最好的诠释。
1 梁衡:《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兼谈文学与政治》,《人民日报》1998年7月17日。
2 载《人民日报》2012年1月13日。
[作者单位:《人民文学》编辑部]
杨海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