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晚情

　　自从搬迁新居后，就很少到老屋走动；自从新居出嫁，就再也没去过老屋，屈指算来，竟已十年有余。

　　今年，我们全家齐聚到老屋去，是因为爸爸的遗嘱，老人家走之前希望回老屋看看。那里曾是我家几代人生活的地方，也难怪爸爸对老屋的眷恋之深，我知道老人家这些年尽管穿梭在钢筋水泥建立的世界里，心里却从没放下过老屋。

　　老屋像一个龙钟的老人，佝偻着身躯迎接我们，她微微张着没了牙齿的嘴，神情忧伤地看着我们，似乎说：“你来了。”

　　我把爸爸的骨灰端端正正地放在老屋的怀里，老屋像慈祥的老奶奶，轻轻地抱着爸爸，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忽然记起爸爸弥留之际，神智不清地唤着妈妈，莫非真是奶奶在老屋等着爸爸？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会回来找她，这些年根本就没走远嘛？

　　我拿起掸子一点一点抹去挂在梁下的吊尘，擦净蒙在门窗上的灰，老屋露出了古灰色的容颜。应该要给老屋洗洗脸了，想当初，这儿是我们兄弟姐妹生活的乐园。老屋的楼板，我们曾经用自制的拖把拖过一遍又一遍，然后在上面游戏打滚聊天奔跑，把楼板弄得咚咚响，妈妈总会在楼下喊道：“轻点，小心蹬穿了楼板。”那十六格楼梯是老屋健壮的双腿，是哥哥的滑滑梯，他下楼总是不肯好好地走楼梯，而是“吱-------”地一下顺着梯膀溜下去，口里还大喊超人来啰。这梯子曾经留下奶奶多少爱的脚印，那时，我的妹妹一吃完晚饭就要躺在凳子上睡，等奶奶拾掇好厨房妹妹已经睡熟了，奶奶舍不得叫醒妹妹，就背着妹妹，一手扶着梯膀，颤巍巍地往上爬，而我捧着煤油灯提心吊胆地跟着，生怕奶奶体力不支摔下来；而体态弱小的她总能安全把妹妹放到床上，然后陪着妹妹睡。老屋的门和窗曾是我们的靶子和画板，哥哥在门窗上画了许许多多的圆圈，然后练习自制的飞镖，“中！”飞镖呼一声飞过去，啪一下深深刺进门板，而我们则用从学校捡来的粉笔头在墙上任意作画。老屋就像一个身体结实的长辈，宽容地接纳了我们，任由我们恣意折腾，没有半点怨声。现在的老屋像似患了骨质疏松症，在秋日的阳光里显得苍老而无力。我小心翼翼地擦着每一块木板，生怕一不留神就弄破老屋干枯的皮肤，那些还依稀可见的图画和坑坑洼洼，变成了老屋斑驳的老年斑，再也无法摸去。我不敢上楼，我怕我年轻的身体压坏了她老得脆弱了的双腿。

　　老屋的门前，一只硕大的圆石凳默默地蹲着，它可是我们儿时的玩具啊，那时年幼的我们总喜欢拔了各种草来当食材，在石凳上过家家。凳的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石捣臼，这个笨笨的石臼曾是我们左邻右舍快乐的源泉。不说平日里在这儿捣草药椿秕谷椿马铃薯皮了，就说大年前夕用捣臼制作糍粑和年糕吧，大伙儿把蒸好了的糯米倒在石臼里，由壮实的汉子高高地举起捣米石用力捣，身手敏捷者则负责翻动臼里的糯米，使之受力均匀，更加香糯绵软。我们一大帮小孩兴高采烈地围在四周，叽叽喳喳闹着，就像枝头跳跃的小鸟，不等糯米捣好就嚷嚷着要吃，这时那个负责翻动糯米的人就会迅速从飞舞的捣米石下抓出一块糯米来，捏成团塞到孩子手中。如愿以偿的孩子接过烫烫的米团，边左右手换着边用嘴吹着米团跑开了，而妇女们早早准备好了宽宽的面板，一等糯米捣好抱过来，马上洒上玉米粉，用面杖将米团摊开切块，手巧的还会捏出花啊狗啊兔啊等动植物形状来，分给孩子。得到这些艺术品的孩子乐得像捡到了宝贝，必定是舍不得马上吃掉的，捧回家藏起来，有空了就拿出来把玩，而年味就在这升着腾腾热气的石捣臼中浓了，醉了……现在，石捣臼寂寞地缩在角落里，像被人遗弃的孩子，蓬头垢面，满眼委屈。老屋把所有的快乐给了我们，自己终于老了，老到快要被我们忘记。

　　我点好香烛，对老屋顶礼膜拜。老屋啊，请原谅我年少无知，我本应该在你还不算太老的时候常来看看你，你是我生命的出生地，有你的呵护，我才有了健康的身躯，才有力量去追求新的希望踏上新的征程。

　　带着爸爸的骨灰要离开老屋的时候日已西斜，我弯腰拔起几棵长在天井里的紫色植物，分给随行的亲朋好友，嘱咐他们带回家种下。这种叫“酥”的小草，可是不花钱的药，小时候若碰上受寒胀气之类的小毛病，奶奶就会撸一把“酥”的叶子洗净了泡成茶，一喝准好。现在医学发展很快，人们有个头痛冷热的就往医院跑，早就忘记“酥”的好了。就把它带走吧，让它在都市的阳台上住下，也算是对老屋的一点记念吧。

　　悲凉的唢呐声穿透了老屋的脊梁，该上路了，我恋恋地回头看看老屋又回头看看老屋，心里莫名地不舍。老屋在夕阳的抚摸下满脸慈祥，似乎对我说：“去吧，孩子，向前看，不要回头，要往前走。”我擦干泪水，走向无垠的旷野。

　　数月后，老家传来消息，因为要实行新农村规划，老屋也在拆建范围。老屋彻底要和我们分别了，我的心里充满惆怅，摸着已经在阳台上扎根的“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阵风儿吹过，“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似乎又看见老屋在夕阳里满脸慈爱的样子，她说：“向前看，不要回头，要往前走。”

　　浙江/潘蕴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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