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名作《声声慢》,开头三句一连用了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对叠字的创造性的运用。
首先从句法和章法结构上看,它们完全吻合主人公内心情绪的发展顺序,而在意思的表达层次上,联系也很紧密。这首词当是金人南渡、作者在丈夫死后作的。张端义在《贵耳集》中定为李清照晚年作品是可信的。主人公的亲人已经离开人世,闺阁寡妇,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东西需要将它找回来,所以要“寻寻”。“寻”在这里是没有固定目标的四处寻找。也许是亲人生前留下的某件值得思念的物品,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寻找了一阵没有着落,而心里不相信真的找不到,于是又用“觅觅”二字来表达。“觅”在这里有苦苦搜索的意思,也就是细细察看一下。“觅觅”没有结果,于是感到屋里屋外“冷冷清清”。一个孤寡妇女,处在这“冷冷清清”的环境中,更觉得寂寞空虚,一种苦闷情绪袭上心头,显得十分凄凉(凄凄);凄凉之感无法排开,凝结心间,十分难受,就深感凄惨(惨惨);凄惨的气氛充塞于天地之间,令人难以忍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愁容满面,感伤忧惧(戚戚),心绞欲碎,伏枕抽泣。十四个叠字,把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真实生动地再现了出来。由表情到内心,由轻愁到深痛,层层递进,步步深入,句法结构十分吻合主人公内心活动的发展顺序。假如把三个句子的顺序颠倒一下,又是什么样子?或者将叠字的顺序调换一下位置,如把“清清”放在“冷冷”之前,“寻寻”移到“觅觅”之后,而又把最后的“戚戚”置于别的位置上,势必乱套,大煞风景。
从不同的叠字所起的作用来看,在这七组叠字之间,既有相互联系的一面,又有相互区别的一面,即各组叠字所起的作用不是相等的,它们在句中的地位也不是平起平坐。我觉得“凄凄”一叠是七组叠字中的关扭,起着承上启下、联系前后的重要作用。“凄”字和其他字的组合能力很强,在这里,它可以把外部的环境和内心的感受自然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从构成词组的角度看,“凄”字可以和这首词里的“冷”、“清”、“惨”、“戚”等字结合,构成“凄冷”、“凄清”、“凄惨”、“凄戚”等词。从“冷冷”、“清清”、“惨惨”、“戚戚”四组叠字来看, “冷冷”、“清清”是描写周围环境, “惨惨” “戚戚”则是写内心的感受,而“凄凄”这组叠字就起着由“冷冷清清”的环境描写过渡到“惨惨戚戚”的心理描写的媒介作用。“凄凄”二字的用法,实在妙极了!
从语言的节奏、声调来看,上片的十四个叠字,除了“冷冷”、“觅觅”以外,其他都是齿声字,读起来短促、轻细而又凄清,从而在语言的音响上表达出一种孤独、寂寞、凄苦、悲惨等极为错综复杂而细致微妙的心理活动状态,正如梁启超说的:“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的。”(见《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从语言的节奏感来看,这些叠字都为二节拍——两字一顿断,都是扬抑格——先重后轻。这说明作者善于从语言本身的自然音响和节奏中传达出特定环境下的情感活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造成吞声饮泣的美学效果。
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大量运用叠字(包括下片“点点滴滴”)作词的方法,据说是受了欧阳修《蝶恋花》中“庭院深深深几许”句的启发,独出心裁,富于创新,写出这一千古名篇。“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徐釚《词苑丛谈》)、“卓绝千古”(万树《词律》)。不愧是“本色当行第一人”(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公孙大娘舞剑手”(张端义《贵耳集》)。这是后人学前人而又超过前人应得的荣誉。遗憾的是,也确有不善于学习前人的作家。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才气不够、功力不深而强行模拟、甚而故作姿态的例子也不是找不到的。记得万律曾说过:“人若不及其才而故学其笔,则未免类狗也。”例如元代戏剧家乔吉,曾经写了一首散曲小令《天净沙》,就是学李清照《声声慢》运用叠字而失败的例子,不妨照录于后,奇文共欣赏:“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天净沙·即事四曲》之四风格卑下,堆砌词藻,无异于文字游戏,读起来实在使人感到大煞风景。难怪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把它斥为“丑态百出”。这就是叠字的滥用,比之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叠字的妙用,显然有天上地下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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