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黑屋曾流动在一条遥远的古马驿道上。随着时光的流逝,时代的变迁,古马驿道的痕迹逐渐被历史的风尘湮没。外婆的小黑也随外婆的逝去而逝去。
虽然,在那方土地上再也找不见外婆的小黑屋,但小黑屋却像浓浓的水墨在我心灵的画板上着下如大山般厚重、青黛的一笔。
外婆大半辈子租住着小黑屋,从我记事起就搬迁过很多次。都是那长长黑黑的过道边不到十平米的房子,横着走不到五步,竖着走也不到五步。两张睡柜(柜子)合并是外婆赖以生存的床。里面一半装衣服一半装口粮。紧挨着睡柜有一张小桌,桌上搁着一台水烟筒。
小时候我会隔三差五去外婆那小住几日。白天外婆要上工,我就在长长的街道上数着青石板(那时街道的路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等待外婆回家。有时候也会同街上的小伙伴们一起去街西头的车马大河里摸鱼虾。有一次,我和姐姐妹妹在河边的淤泥里捉到了好多泥鳅。外婆下工回来给我们做了一顿美味的晚餐——泥鳅炖红薯粉卷子。
或许是美餐养胃吧,我们砸巴着嘴早早入睡了。不知几更天,我被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是外婆坐在桌边的小板凳上吸烟,“咕噜”声就是从水烟筒里发出的。我没惊动外婆,从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外婆一会儿吸两口烟,一会儿摸摸戴在左手腕上的玉镯,从那一明一灭的烟火里我看见了外婆眼里的泪花。
烟在小黑屋里缭绕,朦胧中我似乎看见了外公离开外婆的场景。
那是1930年的寒冬,刚从外面奔波回家的外公抱起出生才28天的女儿,还没来得及好好说说话就有人匆匆报告:赶紧离开,有人来搜捕了!外公立即放下娃,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镯戴在外婆的手腕上,然后再看了女儿一眼,转身,毅然离开了……
从此,外公抛下了结婚才一年的妻子,丢下了出生才28天的女儿,踏上了革命的征程。
从此,外婆用一个24岁女人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全部责任。
那时,母亲是外婆的全部希望。为了躲避搜捕,外婆带着母亲东躲西藏,背井离乡。后来连房子也被人霸占去了,致使,外婆一辈子租住着小黑屋。
那一晚,一个不解世事的孩童心里徒生许多无法明白的疑问:外公为什么丢下妻子女儿?难道外面有比照顾妻子扶养女儿更重要的事情?看着朦胧在烟雾中摸着眼泪吸烟的外婆,我甚至有点埋怨起外公来。记得那一晚,我轻轻地爬下床(其实是柜子),拉起外婆的手,让她拥着我入睡。我的头枕在外婆的手臂上,我似乎感应到那手镯带着外婆的体温也存留着外公的余温。
是啊,那手镯是外婆坚守的希望!在小黑屋里,我们和手镯是外婆孤独沧桑的心灵里两个小小的亮点。同时小黑屋在我们的成长史上有过不可磨灭的贡献——它,给过我们温暖与温饱。
七十年代末,我和弟弟在花凉中学读高中。那时几斤大米 和几瓶咸菜是我们一星期的食粮,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们几乎每天都饿得饥肠咕噜。外婆心疼我们,就叫我和弟弟每天中午去她那里吃顿午饭。
外婆居住的街道离学校大约一两公里。每天中午放学后我和弟弟像两只饿狼似的在田间的小路上奔跑。等到了小黑屋旁边,我们总能看到外婆手搭凉棚等待我们的身影。
那年代,外婆的粮食也是吃了上顿担忧下顿的。可为了我们能吃顿饱饭,外婆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再加外婆有双灵巧勤劳的手,总能变着花样让我们中午饱餐一顿。
外婆耕种的小菜园是临近的菜园无法比拟的。那墨绿粗壮的韭菜,那长长白白胖胖的豆角,还有那圆滚滚的紫茄瓜,似乎是耕种在我们心田的百果园。
最记得外婆煮的豆角,蒸的茄瓜。
有一次我们刚到小黑屋门口就闻到了一股香气,揭开锅盖香气直钻鼻孔。“这是什么呀”?我们急切地问外婆。外婆说这叫“蒸菜”,是用米粉和豆角掺和在一起蒸出来的。外婆给我和弟弟一人盛了一大碗。那味道,香香的,糯糯的,绵绵的。
那是外婆味,深深地渗进了我们的味蕾。
两年的高中时光,我们与小黑屋结下了更深的情缘。小屋虽黑,外婆的爱足矣照亮小黑屋以及小黑屋以外的我们的世界。
毕业后,我们暂别了小黑屋。由于为生计奔波,我们也很少回小黑屋看望外婆,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人生的路上没有想象的来日方长。1982年春寒料峭之时,我接到了外婆病危的消息。当我赶到小黑屋的时候外婆已在弥留之际。躺在木门上的外婆,浑浊的眼睛盯着黑屋房顶的那块亮瓦,干枯手腕上的玉镯折射出一点微光。看着奄奄一息的外婆,我痛苦地想:外婆的灵魂已追随外公而去了吧?她能找到外公吗?是在长征路上还是在解放战争的战场?
昔人已乘仙鹤去,此地空余小黑屋……
小黑屋,锁住了外婆一辈子的光阴。她用一年的婚史守候着五十多年的遥遥无期;她用她的坚强不屈,用她的忍辱负重,用她的勤劳勇敢,用她的忠贞不渝,用她的大爱无声,淋漓尽致地阐释了旧时代的中国女人。
在我们的记忆中,外婆几度搬家,住过的几处旧屋,都是黑漆而幽深,只有天井上方的两尺许的天窗,才透过些许光亮。这让孩提时代的我们习惯了从透光的天窗去仰望苍穹,驰聘想象。学会抬头和思考。周边的苦涩也因我们高昂的头而褪去。摸索着走出黑陇小巷,等在前头的 ,总有光亮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