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歌谣

  上周回乡下时,母亲说,后面的老屋已经破烂不堪,听得出来,老人家还是希望我们兄弟俩出资翻修老屋。

   81岁的母亲和老屋有着承上启下的微妙关系:在这所老屋里,她有过欢乐的童年,有着跟萧红笔下一样慈祥的祖父,还有疼爱她的父亲。到了母亲这一代,她和父亲养育了我们四兄妹,随着侄儿和重孙的出生,几代人都在这老屋里生活过。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小人物都是巨轮碾过的痕迹。老屋,是一个家庭百年苦难辉煌的见证者。

   按母亲说的推算,大清道光晚年,也就是鸦片战争前后,建造这所老屋的先祖饱读诗书,是当地有名的秀才,他经常应邀到各地去讲学。有一年,他到安仁县城(现在余江县)锦江去讲课,在麻田上院埠上渡船时碰到一个年轻书生,年轻人见先祖戴着瓜皮帽子,一根油亮的辫子扎得整齐,一看就是饱读圣贤诗书的样子,很有礼貌地向先祖打听小秘子先生(就是先祖的小名,当地人都这样称呼),先祖不露声色,说自己和小秘子是好友,问年轻人有什么事情,年轻人说自己坐船从金溪县赶来,五个月后准备考秀才,听说安仁县小秘子先生很有学问,特地带来一些文章向他请教。

   先祖呵呵一笑,说:“在下也曾读过几天书,虽说比不上你要找的那位先生,看文章还是可以的!”年轻的公子眼见得这位先生气宇不凡,非常高兴,连忙拿出那篇文章,先祖认真看了一会,连连点头称赞:“好文章啊!”

   先祖夸奖了一会,毫不客气指出存在的问题,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年轻的公子大为惊叹,他没想到眼前的中年人竟然有这样高深的学问。正好艄公在喊先祖的名字,年轻人听了大喜,连连向先祖作揖表示感谢。

   先祖连连摇手,对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就下船飘然而去。

   几年后,已经当上县令的年轻人到先祖家登门拜访,他看到先祖两兄弟住在一间矮小简陋的平房里,当即表示要出资给先祖建房子,先祖一听慌了:“不劳大人,这样百姓会怎样说你?”

   县令哈哈大笑:“先生不必担心,我绝不会利用百姓一分钱的,实话告诉先生,我家后面有一片山是祖上传下来的,山上都是上百年的杉树,这种树木非常牢固,我只要放一点点就可以给先生建一栋房,希望先生不要客气!”

   盛情难却,先祖答应了。

   一个月后,那位县令派人通知先祖到王家渡(现在潢溪镇),说大树已经通过水运沿着白塔河到了那里,希望先祖安排年轻壮士去拉回来。

   先祖到了王家渡渡口一看就惊呆了:都是深山老林里砍下来的上好杉木,整整两百根!用当地木匠的话来说,可以建三栋房子!

  先祖请来二十多个民工整整拉了三天才把这些木头运回来。他自己看准了一个日子动工兴建。一年后,两栋气派的大房子终于建成,一律上等杉木,柱子都是粗壮挺拔,础石雕刻精美,镂空式窗户,房屋里柱子、横梁等都是雕龙画风,油漆描金,屋顶是刚出窑的上等青瓦,每一个见了都都不住称赞:真是洋房哦!

  先祖共有两个儿子,一人一栋房子,兄弟俩同一面墙,表示两兄弟同宗同根。

   房子建好后,先祖大摆筵席,名下弟子、亲朋好友,当地政府官员和上商人纷纷前来祝贺。那天,新建的房屋处处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先祖那一代,靠学问起家,以诚相待,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口碑,这个时期是吴姓最鼎盛时期。

  清晨的太阳升起来了,柔和的光线穿透村东头的一片老竹林,一团绿云般的竹叶被金黄的光染亮,远远近近的鸡鸣狗吠,鸟鸣啾啾,村前婴儿的啼哭,声音的接力,在房子前后交替响起。

  先祖凭着自己的学问为吴氏后人建造起两栋气派的房子,很多年都在当地独领风骚。岁月如流水,先祖那一代人走后,婚丧嫁娶,婴儿出生,老人老去,先祖那一代人很快就过去了,祖父祖母都已经进入人生后半场。

  在人生的前半场,祖母的命运犹如过山车,幼年失去父母姊妹、青年的丧子之痛、五十几岁送走了祖父,她的一生尝尽生离死别之苦。

  祖母的娘家在五里歪的朱凤源杨家,父母生育完五个女儿后双双去世,可怜的祖母三四岁就被送到祖父家做了童养媳,那个时候,祖父家境殷实,有大片土地,这样的人家领养一个童养媳是很正常的。

  旧时代的女人没有地位,何况祖母从小没享受过父母的疼爱,她的童年时代受尽了婆婆的打骂,我经常听到祖母对人谈起她的辛酸童年:六七岁就要洗衣做饭,每天还要到庄稼地里干活。就像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小团圆媳妇一样,婆婆打骂童养媳那是家常便饭。

  有句话叫什么来的?恶劣的环境偏能培育美丽之花,十几岁祖母个子如村子东头的竹笋一样窜得老高,而且皮肤白皙,一口白牙扇贝一样整齐好看,她那高挑的身材,白净的面庞加上如泉水冲洗后的黑雨花石一样的眼瞳,豆蔻年华的祖母在艰苦的环境里渐渐长成了方圆几里的大美人。

  相比之下,我的祖父就差远了,“中等的个子,性格木讷,老实得要死,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无论严寒酷暑头上都不戴草帽,三十岁左右就成了老头子。我很不喜欢。”多年以后,我还听到祖母经常叹气。

  但不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呢?祖母生在那样的年代,娘家几姐妹送人的送人,出嫁的出嫁,她们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哪里有能力去管祖母呢?

  十一二岁时,祖母开始呼呼长个子,到了晚上祖母痛苦万分,一双脚裹得严严实实,听得到脚骨头咔擦咔擦的声音,祖母疼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发出声音,“每天等婆婆出去干活了,立马解开裹步,让一双脚解放一下……”

  祖母一生共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三个孩子让祖母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尽管她不喜欢祖父。

  尤其是最小的儿子皮肤白皙,个子高大,简直跟祖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母奶水充足,喂到三岁才断奶,喝足了奶水的小家伙从小力气大,虎头虎脑特别招人喜欢,祖母经常坐在堂屋门口看着她明珠般的小儿子在屋前把个土车推得有模有样,她心里漫过一阵暖流,人生似乎有了奔头。

  但天不遂人愿,命运的残酷就在于没有任何前兆,厄运仿佛就躲在暗处突然扔来一块大石头,击中了走在幸福大道上行走的祖母:心爱的小儿子在七岁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了一场大病,可是因为交通、通讯的闭塞和医疗技术的落后,那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送到医院不久就不动了。

  这等于夺走了祖母的心肝肉肉,她捶打前胸,哭得晕死了几回,她哭自己的命运,她恨命运的无情,恨老天爷把她的心肝宝贝夺走……

  老屋不声不响地立在那里,它听到了祖母伤心的哭喊,看到了祖母的眼泪河水一样倾泻而下,感受到了一个女人对命运的控诉,但它只能沉默。

  爱子的早夭对祖母的打击非常大,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伴随着祖母一生,有的疼痛来自自己的内心,有的来自周围,以致后来父亲来到母亲身边时,不知遭受过村里多少人的白眼,他们讽刺、嘲笑、谩骂我的父亲,想把我父亲赶回自己的故乡。这当然是后话了。

  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这句话一点都没错。到了曾祖父这一代,本来先祖留下来的上百亩土地足够维持一个家族的花销。但曾祖父是家里独苗,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考不上功名,又不愿意劳动,吃喝玩乐的本事倒是样样齐全。听祖母说,曾祖父特别喜欢赌博,常常在外赌个几天几夜都不回来。人一旦染上赌博,离败家的路就不远了,曾祖母一吵二闹三上吊的招数都用了,无奈他赌瘾太大,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到了时间就溜出去赌博。

  坐吃山空,有这样一个败家子就是金山银山都会空。上百亩的土地很快就挥霍一空,要不是曾祖母多了个心眼将十几亩田地悄悄写了自己的名字,一家人就要上街乞讨。

  曾祖父见田地败光了,没有钱赌就开始盯上了家里的房子。有一天晚上他在堂屋里走来走去,赌瘾来了也是难受得很,可是家里没有钱让他赌,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头不小心撞上了堂屋中间一根大柱子,他摸了摸脑袋,突然灵机一动:“家里就我一个男的,要这么多房子干嘛?还不如卖掉一间!”就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曾祖父偷偷溜出去(事实上曾祖母早就不管他了),结果可想而知,他在一个晚上把老屋西房后一间卖给了隔壁堂兄,将卖屋的钱一夜间在赌博场上玩了一个通宵。

  最后输了!

  曾祖母得知后气得骂了几天几夜,祖父那个时候还小,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往后一家人怎样过呀!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房契都写好了,曾祖母就是哭死也没用,第二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间房被隔壁堂哥收走。

  尽管曾祖父跪在曾祖母面前痛哭流涕,发过毒誓再赌就砍手指头。可是好景不长,过了几个月,赌瘾说来就来,曾祖父手又痒痒,这回他又想把西房另外一间卖掉,谁知曾祖母早有准备,他跟隔壁几家叔伯兄弟一个个打了招呼,叫他们谁都不要买了,不然整个家都要败光了。为了保险起见,曾祖母恳求吴氏最高长辈来给大家做工作。结果,曾祖父不但没有卖掉房子,反而受到宗族人的批斗,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曾祖父只好作罢。

  那一间房子很幸运保留下来,多年后成为我的房子,我在这房子里结婚、生子,住了好多年,直到1999年才搬出来。

  多年以后,祖母和母亲一说起这事就连连叹息:“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一个祖宗害苦了后人哦!”

  可恨之人也有可爱的地方,别看曾祖父在赌场上赌红了眼,亲朋好友见他就躲。到了晚年良心发现,尤其是看到自己家好端端的房子缺了一个角,心里刀绞一般难受,他深深为自己年轻犯错而深深自责。

  曾祖父戒掉了毒瘾,人一旦改掉了臭毛病,在他人眼中自然形象高大。他安心享受天伦之乐,对童年的母亲十分宠爱,每天都要牵着母亲的手出去走走,有时带她出门做客。

  有一次母亲不小心端着碗吃饭时不小心被扫帚棍子绊倒了,连人带碗一起摔倒在地上,碗和脑门种种碰到了门槛上,母亲脑门鲜血淋淋,止都止不住,曾祖父眼见得母亲脸色苍白,鲜血一个劲从母亲脑门上咕咕流出来,抱起昏昏沉沉的母亲就往村后大桥的医院就跑,边跑边哭,边哭边喊着母亲的名字。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母亲才得以转危为安。

  曾祖父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地,以后他更加小心照看母亲,直到几年后去世为止。

  童年的经历总是那样难忘。母亲永远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自己头破血流,整个脸都被血染红了,快陷入昏迷的母亲在曾祖父的怀抱里感受到他的心跳,也迷迷糊糊听到曾祖父带着哭腔的呼喊,她也许想不到,抱着她一路哭喊的慈祥老头年轻时是多么犯楞!

  曾祖父生了两个男孩,一个是祖父,还有一个是堂祖父。两个祖父寿命都不长,堂祖父不到三十岁就走了,他死时女儿桂花十岁不到。

  失去了劳力的家庭多么痛苦,年轻的堂祖母带着女儿桂花(我叫她堂姑妈)远嫁锦江,桂花姑妈长大后嫁给一个姓周的人家,命运一下发生了转折:周家世代经商,家庭条件不错,桂花姑妈和她的丈夫年轻时就开始经营百货商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们夫妻在春涛街上开了第一家批发市场,生意十分红火。

  但世上不住欢喜人。堂姑父那年春节因为搬运货物不幸被一辆农用车撞到,六十岁不到就去世了。桂花姑妈悲痛之余听从儿女的安排返回余江,自此什么都没干,安心在家养老。

  桂花姑妈还念念不忘童年的老屋,不忘老屋里可敬的婶婶(就是我祖母),早在三十年前,堂祖母和她从锦江来到我家,堂祖母还在老屋外面就哭喊着我祖母的名字,祖母也是迈着小脚往外面扑,妯娌二人抱头哭了好长时间,周围的老人都流下了眼泪。

  堂祖母沿着老屋前前后后走了一圈,一遍遍摸着老屋的柱子,往事不堪回首,她的眼泪在那一刻淌了一地。

  老屋静默着,无言地面对着堂祖母母女俩,东边竹林里起了一阵风,小鸟在叽叽喳喳叫着,大片大片的云朵浮在竹林上面,竹林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感叹岁月带走了一个人的青春年华,但乡愁依然在心中保存着。

  今天,桂花姑妈已经83岁了,她患了严重的脑血栓,走路时手脚陡得特别厉害,到这个年龄,她特别想念故乡的亲人,几次托人捎信给母亲:一定要见见母亲。7月15日,我把母亲带到她家,得知母亲要来,桂花姑妈离开了轮椅,一直靠在院门边,混浊的眼一直看着外面,等到母亲走过去,她连连呼喊“妹妹,妹妹!”

  两个老人紧紧握着手,嘴唇颤抖得厉害,再也没放开……

  桂花姑妈离开老屋时,她十岁,母亲八岁。

  再握手,已经过了73年。

  儒家思想对家庭的影响非常久远,讲究三纲五常,体现在建筑上就是一个宗族的房子几乎连在一起。所以在农村看到的很多瓦房都是一排排连在一起,房子共一堵墙一根柱子的情况非常普遍。中国的建筑以讲究整体美,我们吴氏四五家房子建成一排,气势恢宏。家家户户没有设防,从我家东头到西头可以一直穿过廊檐,小时候我们端着碗四处串门,要不就是从东一直跑到西;大人也是一样,下雨天的日子,他们经常坐在一块闲聊。

   8岁那年,我在西房墙壁边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墙壁上竟然有一堵小门,小门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门栓,是那种农村常见的门栓。问祖母,老人家说,这一排房子每家都有一个小门,我们称为“耳门”。旧式家庭,提倡分家不分族,每年春节或者重大节日,家家户户都要祭奠先祖,拜见长辈,以示家族世代兴旺。

   祖母告诉我,抗日战争期间,一听到村里报信有日本鬼子来了,大家纷纷从“耳门”穿堂而过,日本鬼子哪里知道这些,看到家家户户都关门一把铁头将军守门,殊不知眼皮子底下的人们在门后悄悄躲到村子东头的竹林里,再过桥钻进树林里,哪里还找得到?

  日本鬼子被赶跑后,接着是三年的解放战争。国民党为了补充前线兵力,在后方动员劳动人民去参军,不肯去的见人就抓。村里人把这种抓男人参军的野蛮行为叫“抓壮丁”。听说村里人躲过了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却没躲过国民党人的抓捕,村里人很多年轻的男人都被抓走了,有个陈姓的男丁刚满20岁,结婚不到两年,在家听到国民党军队来了,吓得就往村后大桥边跑,还没上桥就被国民党士兵抓个正着,五花大绑就被迫充军……1948年的冬天,村里被抓走的男人有七八个,不到一年全国就解放了,这些被抓走的男人一个个没见了踪影。可怜后方的女人望眼欲穿,天天盼着自家男人能在村头出现。

  直到1986年台湾当局允许国民党老兵回乡探亲,村里有个刘姓的老兵回来时,村里跟他同年被抓走的男人妻子拄着拐杖向他打听自己男人的下落,他摇摇头,说他和村里人被抓走后不在一个部队,“战争残酷,从东北一直节节败退到南京,死的人太多了,根本没办法寻找。”

   幸好,我们吴氏家族的男人因为靠着“耳门”的保护,幸运躲过那场灾难,否则,多少家庭天各一方,到死也没能见上一面。

   “就是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孤魂野鬼哦!”我常常听到那些老人对我祖母说。

   由于祖母早年痛失幼子,身边只有母亲和姑妈两个女儿,按照农村风俗,母亲是大女儿,招上门女婿的重任落到她的头上。

   父亲是20岁那年秋天来到母亲身边,此后61年,父亲没离开过老屋,老屋见证父亲和母亲在61年的漫长岁月里相依相伴,他们在这栋老屋里送走了祖父和祖母,在这栋老屋里生儿育女,直到2016年岁末,父亲去世为止。

   关于父亲年轻时在村里的遭遇,我是从母亲点点滴滴的讲述中才知道的。一些事情我也在很多文章里写过,这里就不再叙述了。

   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是难以忘记的,父母一生善良、勤劳,尤其是母亲,她从小就参加劳动,对于一般女人聚在一起咬舌、论人长短的事情从来不感兴趣,她只知道一家人要吃饭,每天的农活干都干不完,哪里有心思去管别人是非呢?

   但母亲一想起村里一两个人对父亲的排斥所做出种种举动一直念念不忘:太过分了,他们经常恶语相向,经常冷嘲热讽你的父亲,好在你父亲忍气吞声,他们等待你父亲还击,这样就有理由打架了!”

   那个时候,祖母还在,这个从小就在老屋里长大的老人经历了太多的人生磨难,见识了不少是是非非的人,她心如明镜,嘴里不说,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她经常嘱咐父亲的话就是:别人人多势众,他们明摆着是要赶你走,忍一时风平浪静,我相信好人好报,你就委屈点吧。

   但有一次,祖母亲自上门跟那个耍狠的人进行交锋,为自己也为父亲出了一口气。

  那个人据说老是在生产队长面前说我父亲的坏话,每次计分都要队长降低父亲的公分,他的眼里,父亲这样的外人是不能跟他们一起拿同样的公分。父亲毕竟是年轻力盛,他也是不服,见那个人一而再,再而三无理取闹,心头也是憋屈得很,当即向队长提出自己跟那个人比试劳动技能,生产队长答应了,当场让人牵了两头牛,弄来犁田的农具,两人就在两块田里开始比试。结果父亲胜过了他,那个人在其他人的怂恿下骂骂咧咧,难听的话像子弹一样呼啸而来,恶狠狠地向父亲袭击。

   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他放下牛绳跟那个人开始吵,两人几乎要动手时,本家几个男人见对方人多势众,上前把父亲拉下来,从而让父亲免受打击。

   但那个人总觉得父亲挑战了他的权威,没有教训到父亲就觉得吃了亏。劳动结束后一路追着父亲骂骂咧咧,没有教养地人骂起人来非常难听。父亲终究没有还口,他牢牢记住祖母的话,知道接了嘴,等待的会是什么后果。

   不知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祖母,祖母一听就火了,真是欺人太甚,加上那个人总是有意无意看父亲不顺眼,总想找个名堂把父亲赶走。再不出面的话,以后父亲在村里就难以呆下去了,她决心亲自出面马跟那个人对质。

   祖母将家里一切收拾妥当,迈着碎步到那个人家里。祖母年轻时长得非常漂亮,到老个子都没有缩水,她皮肤白皙,一口牙齿扇贝一样洁白整齐,发量一点也不比年轻少。那天她梳着宋庆龄式的大光明发型,在脑后绾成髻,她说话不紧不慢,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祖母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她在那个人家门口一站,似乎就有一股凛然正气。

   祖母上前跟那个人理论,三言两语就把那个人说得哑口无言,很明显就是耍无赖没有道理嘛!无赖的人没有教养可言,眼见得自己在祖母句句在理的话逼得节节后退,情急之下粗话脱口而出:“老太婆,你没有自己的儿子,还这样猖狂,有什么脸面在我家这样满堂男人的家庭耍狠?”

   真是恶毒!农村有句话叫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在盯着祖母,他们中大部分都是来看热闹的,村子里每天的吵闹就是最好的演出。

   祖母没有被吓到,她面不改色,满头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一字一顿对那个得意忘形的人说:“话不要说绝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都是轮流做,何况还是一个家庭!过个若干年,也许我看不到那天,你能保证你的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都是男丁?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说出的话、做过的事情留条后路,人在做,天在看,你再要这么恶毒,小心天打雷轰,会遭报应的!”

   那天的故事在家族的历史记录中一定熠熠生辉,从母亲叙述中祖母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一直定格在我脑海里。

   父母生育了我们四兄妹,大哥又生了两个儿子,老屋里一天到晚回荡着孩子们的笑声,即使是孩子们哭闹对于晚年的祖母都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她的耳朵好像是小雷达,能在人群中辨别出是我们的声音。她十分享受曾孙子在她面前生龙活虎的表演:“婆婆,哥哥打了我!”

   “婆婆,叔叔拿了我的玩具。”

   “婆婆,快来看,爷爷抓了好多鱼!”

   ……

   老屋里又呈现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老屋的生机勃发带来了好运,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老屋里住进来两个干部,他们都是那个特殊年代有着一颗火热红心向党的热血青年,他们白天跟着村里人一起劳动,晚上除政治学习外,其他时间就在这间老屋里学习、睡觉。

  祖母把他们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问寒问暖,有好吃的都不会忘了他们,老人家常说,将心比心,哪个父母舍得自己的孩子离开身边?既然来到我家,有我们吃的就少不了他们一份。

  过了好多年,两个年轻人都走上了领导岗位,其中一个是县级干部,每次到春涛来,他都要来我家看看祖母,一说起来就忘记了时间。

   祖母去世后不到两年,那个人五十几岁就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靠人伺侯,儿女平时难得来看他一眼,更不要说料理了,瘫痪的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这些,祖母是看不到了,但父母看到了!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说出的话、做过的事情留条后路,人在做,天在看,你再要这么恶毒,小心天打雷轰,会遭报应的!”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年轻时犯错买单,不知道他在床上痛苦难熬的时刻,会不会想起祖母对他的忠告?

   行善积德,狂妄自大做多了坏事必遭天打雷劈。

   祖母已去,其言犹存,老屋见证了祖母一生的沧桑岁月。

  祖母、父母都没有离开过老屋,他们两代人都没有建过房子,这也许是村里人看不起我们一家的原因,这个重任最终落到了我和大哥还有两个侄儿头上。幸好,我和大哥以及两个侄儿在先人庇护下都在县城有了自己的房子,让父母感到无上的光荣,从老屋走出的先人们倘若地下有知,也会欣慰无比。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它并非是迷信,而是冥冥之中无法用科学解释的。

  就好比老屋,很多次出现的情景说出来令人难以相信,当然我不相信,可是我的同事、二姐、侄媳妇、儿子相信,因为他们的亲眼所见让你觉得真的是那样。

  因为他们在老屋真的看到了不一样的场景。

  1992年9月,我毕业到春涛麻田小学教书,跟我搭班的是王改发老师,早年,他是在我村长大的,后来才跟着父母回了麻田。因为他的母亲跟我祖母关系特别好,祖母说两人好得跟姐妹一样,从来没有红过脸,王改发那个时候还小,经常会到我家来玩。

  于是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场景,以至于多年以后将给我听时,他还是那样神奇、紧张。

  话说有一天下午,他又来到我家玩。从我家院门口到堂屋起码有二十米左右的样子,堂屋里没有人在家,他就想掉转头回去。就在一转眼,他看到一个白发的老头子从堂屋西房走出来,走到堂屋正中突然就不见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我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长大读书时老师说人死了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可是那个童年的下午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的事情是没有办法用科学来解释的。

  相比之下,二姐的遭遇就有点恐怖。她每次讲都是惊心肉跳,我曾经多次问她:你是看花了眼吗?

  她瞪大眼睛急着表白:不是,不是,亲眼所见!

  二姐回忆,十一二岁时,有一次的傍晚,她刚洗完头到房间里拿梳子出来把头发梳理一下,在父母房间里的梳妆台上刚要拿,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了,她竟然看到一只手从她眼前晃过,尽管就是那么几秒就不见了,但那几秒在二姐眼里成为漫长的时光,她开始还没有反映,短暂的惊讶后她突然想到影视里的情景,吓得连哭带喊跑出门外。自此好长时间再不敢进父母房间。

  大哥在老屋东边一排厨房拆掉了,沿着老屋廊檐那边新建了房子。儿子六七岁时,他喜欢坐在大哥家门边看电视,也是下着蒙蒙细雨的黄昏,央视一套的《大风车》准时播放孩子们的节目,儿子就坐在门边,父母在前面厨房里做晚饭,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看电视,正看得津津有味呢!猛然间他清楚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他,儿子转头一看,也是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他看到了令他惊奇而又害怕的情景:一个高大个子、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穿着蓝色大褂子,就靠在后面的门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可把懵头儿子吓坏了,一溜烟往我母亲怀里装,母亲仔细问他,父母相视对忘了一眼,高大的个子、满头银发、蓝布褂,马上想到了祖母:这个老太太,一辈子喜欢小孩子,大概看到后代人丁兴旺,家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男孩子,心里非常高兴,忘记了阴间的人不能出来的规矩,竟然现形来看小重孙了!

  按照农村风俗,先人现形一定要去坟前烧纸上香的。第二天上午,父亲提着菜篮,带上米果、肉、鱼和鸡蛋酒等到祖母坟前郑重祭祀,并且要告诉祖母:只能保护,不能现形吓唬子子孙孙。

  我是在几年后才听到母亲跟我说起这件事,我问过几次,儿子的回答都是:没有看错,清清楚楚看到了!

  侄媳妇第一次来我家的晚上,也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她的描述跟儿子说的一模一样。

  老屋,先人,化为有形或者无形的力量保佑着后代子子孙孙健康平安。

  每次回乡下,我都会在老屋前默默站一会,我多么希望能看到先人在我面前出现,哪怕一两秒!父亲生前说,青壮年火焰高,是看不到的,其实先人无时不在我们身边,我们所做的一切他们都能看到。

  行善积德,日行一善,才是一个家庭兴旺最好的风水。

  在风中,在雨中,我听一会老屋的歌谣,过去、现在、未来的吟唱。看到老屋,就会想起住在老屋的人,想起老屋的故事,想起老屋的历史,以及它经历的大时代和那个时代先人的命运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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