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师的一箍

　　我今年61岁，从小学到中文本科毕业，教过我的老师没有一个不疼爱我的。凡我师者，没有一个不值得我敬重感恩的，但人生最刻骨铭心的还是搭帮彭老师的一箍。

　　1960年9月1日，秋高气爽，朝日东升，八岁的我背着书包，满怀梦想，跨进了华容县插旗公社新鼎小学一年级的教室。班主任彭老师，一对短辫，和蔼可亲。她上课特严肃，下课很活泼，与学生有说有笑一起玩，就像是我的大姐。彭老师喜欢我胆大、好问，任命我当班长。新挖的茅厕三天香，入学不到一个月就和彭老师闹翻了。这天放晚学时，我被一道算术题卡住了，同时留校的还有十几人。“谁先做完，谁先回家。”老师的话，一言九鼎。我双手撑着下巴，紧锁双眉，坐在双人课桌上苦思着。这年头，闹饥荒，一人一餐一把米粉，我早晨只喝了点稀糊涂，这时饿得几乎坐不稳了。真是雪中送炭，姐姐端着一碗糊涂，送到了教室的窗口，轻声地唤我吃。我一看，碗中有几个小圆坑：“你用舌头舔了，还有脸送给我吃！”姐姐哭诉着：“天哪，这碗中的小圆坑是奶奶刚从锅中盛起热气消失了才形成的！”“滚！”她噙着热泪的背影在我渴望充饥的欲火中消失。这时，学校食堂的餐钟响起，彭老师吃饭去了，我小手一挥：“我们也走吧！”此时我的话特有号召力，我们一起跑出了教室，一个声音高嚷着：“彭老师啊，你快来！……”彭老师闻声赶来，一把抓住我的书包，我忘命挣扎，她干脆把我抱起拖，我又气又饿，眼冒金星，顺手一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抛下我，跑进房间伏泣着……我像一个取胜的猛士，“凯旋”而归。第二天同学们都背着书包上学，我也像往常一样结伴而行，可是，不敢进教室，野人似的在外捞吃的。这里与各地一样，通过大跃进的狂飙猛搅后，早已“三光”（砍光、烧光、铲光），连充饥的野菜都很难找到，我弄来一口被共产风砸烂的小锅，在稻田水沟摸螺捞虾，煮了吃，虽没有放盐，有点腥味，但吃起来格外香甜可口。放学时，别人回家我回家。我家就住在大队部附近，这里有一个极大的碾米场，石滚放在槽内有丈多高，这就是我的“安全带”。这天放学，我又呆坐在那里，不料被一双有力的手从后背紧紧地箍住了，彭老师脸上冒汗把我箍回了家。“二天没有上学了！”彭老师一语道破天机。她说明情况后，没有批评我，反而说自己工作失误，忽略了儿童的心理特征，我父母忙给老师赔礼道歉。晚霞斜照，彭老师把我搂在怀里，吻着我的脸，微笑着扬手出门了，我却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跪好！”父亲揪着我的耳朵往房内拉，好像心都会被拔出来一样痛，我“坚贞不屈”，翘首以对，父亲朝膝弯一脚，我趴下了，竹条似雨点抽在我的身上，我紧咬牙关，紧攥拳头，两眼怒视，像一只要吃人的“小老虎”。“老子祖孙几代受人欺侮，就是因为冇读的书。现在倒好，出了你这个打老师的‘状元’，家神上写的‘天地国亲师’位，你懂吗？书包里装的不单是几本书，而是列祖列宗的希望，你晓得吧？我们是文盲，没有能力教你，可老师就是你的父母，怎么能打呢？！今天你不定保证，绝不轻饶！”父亲的话，大有杨延昭辕门斩子之势，妈妈、奶奶想讨保，但不敢靠近。“今后一定好好学习，决不淘气！”我从地上站起，向父亲立正宣誓。从那以后，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早睡早起，多读多练，期中、期末两次考试名列榜首。读五册时（家遇火灾，一烧如洗），全县大统考，我获全班第一名，学费全免，学校敲锣打鼓将喜报送到了“牛栏屋”。

　　现在想来，不寒而栗，彭老师的一箍，恰似溺海的顽童被她救起，又似坠楼的婴儿被她托住。要不是彭老师的一箍，我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老师啊，老师，你没有权，没有钱，只有爱心，只有奉献。你不是金碧辉煌的大厦顶端，却甘当底层的砖石；你不是台上手捧奖杯的世界冠军，却甘当台下挥泪击掌的教练。没有你，就没有我和无数学子的今天。“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尽管我无能报答老师的恩德，但我还是要仰天长啸，振臂疾呼：搭帮彭老师的一箍，老师啊，亲爱的妈妈，你在哪里？学生代代铭记你……

　　（二○一三年九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