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走近“流量”江湖,解开带货主播生存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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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5-06-28 12:45
文/朱淑艳
从2024年8月开始,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学博士生朱淑艳,在浙江义乌成为一名带货主播。像许多中小主播一样,她昼夜颠倒地直播,拿过10元的每日补贴,当过销冠,也经历过失业。
其间,朱淑艳访谈了50多位中小带货主播。义乌北下朱村被称为“直播带货”的梦工厂,无数草根涌入此地和周边区域,希望复刻头部带货主播们的财富神话,其中多数是学历不高的女性。这些年轻的女性必须超越自身生理极限,以博取流量的青睐,同时,她们的工作又极度缺乏保障,许多人在高压下身心受损,却仍不愿离开。
以下是朱淑艳的观察和自述:
主播培训,一天10元
2024年8月,第一次上播时,我独自坐在10平方米左右的直播间,紧张又兴奋。
离我脸半米的距离,有一个硕大的架子,上面夹了30多台手机,连满各种样式的充电线。这在业内被称作“直播矩阵”,目的是在有限时间内增加出单。房间有窗但紧闭着,一台设置为25度的空调24小时开着——因为要保证手机不会因为发烫而出现故障。尽管化了浓妆,但还需要叠加各种美颜和滤镜。我快速扫了一圈屏幕,每一个画面中,我都是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无瑕的皮肤、鲜红的嘴唇,这令我自己感到陌生。
座位上还留有上一位主播坐过的温度,容不得太多耽搁,我开始说起固定的话术:“欢迎哥哥姐姐们进入直播间,我们是内裤厂家直播间……”公司在桌面放置了可将话术稿立起来的架子,忘词后可以瞥一眼。为避免新人违规,公司要求严格按照稿子讲品,最好是一字不差,不得随意添加内容。
看到后面写好的话术,我内心涌满羞耻感。尽管电商平台有明确规定,严禁主播在直播中发表低俗不当言论和不实言论,但公司给的话术中,刻意将内裤和性功能联系在一起:“哥哥们,重中之重来了!看一下裆部内里,有两个磁石,它可以形成一个磁某场。有啥好处呢?懂的人都懂……”在讲解的同时,主播需要微笑着把内裤裆部翻出来在镜头前进行展示。评论区常有人对主播言语骚扰,令人难堪和不适。
要不要继续播?内心挣扎许久后,我告诉自己,今天我所经历的,就是很多新人主播会经历的,初入行并没有太多选择,只能坚持做下去。
作为小白主播,我找工作的过程并不容易。8月的义乌气候炎热,我在招聘软件上海投简历,但回复寥寥。沟通70多家公司后,终于有四五家公司向我伸出橄榄枝。最后我选择了第一家,离我住址仅300米。面试时,直播间挤着三四个女孩,素颜的HR正拿着眼影刷,手把手教一个女孩化妆,“你眼睛本来就肿,这个眼影要慢慢向外晕染。”我心想,这家公司不错,果然如招聘页面所写,会培训小白,且细致到了妆容部分。
然而,接下来几天充分让我体验到“免费培训”背后的代价。公司要求的小白培训期长达7天,除第一天是在公司大声朗读和背诵话术,第二天就开始正式上播,每天直播时间递增,傍晚开始直播,从3个小时逐渐迈向6个小时。然而,培训期没有工资,一天只有所谓的10元高温补贴。并且,如果在直播时违规,要惩罚增加一天培训期。
主播们还时刻在管理人员的监管下。直播间墙壁上方装着一个巨大的摄像头,可以实时观察内部的情况;主播倘若要上厕所,需要在群里扣“8”进行报备,回来后需再次在群内扣“8”表示已回工位。除摄像头,管理者也可以通过线上看直播的方式进行监管。有一天晚上11点多,HR在新手主播群里发布了一位主播1分钟的录屏,直接批评:“状态有点差,自己认领录屏。”这种公开羞辱的方式让人感到恐惧。
直播时长对我来说也是挑战。作为单品直播间,主播需要一遍又一遍重复话术。一轮下来大概需要5分钟,6个小时需要说80遍左右。连续直播五六个小时后,整个嗓子都是干疼的,异物感十足。有一天,我恐怖地意识到这种高强度连播给我带来的伤害:听到喜欢的歌时,我跟唱了一段,脑子里却突然闪过念头:快别唱了!晚上直播还要不停说话。
这第一段“培训”经历,我后来和老主播们交谈过,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割了韭菜”。这家公司的本质是代运营,而长达7天的培训期就是免费给公司上一周的班。不少人没有熬到拿工资就选择了离开,基本摸清这个公司的流程后,我也决定辞职。走的那天上午,办公室又来了4位女孩,HR又熟练地架起她的二郎腿开始说道:“我们公司特别好播,都是货带人,对小白特别友好……”我看了眼微信转账中的“10元”,同样的剧情还在有人续写。
流量起伏,从销冠到失业
流量在直播中至关重要,但是谁也无法清晰解释流量是什么,又如何把控它。做直播带货的每一天,流量是起伏的,带货主播们的命运也在其中沉浮。
我面试的第二份工作是卖某品牌矿泉水的团购,其中主要负责管理的是火哥。面试时,他细致地给我讲了诸多直播带货的技巧和注意点。那段时间,我努力背诵话术,常常跑其他主播的直播间学习。试播那天,我穿上大红色工服,在领口别好麦克风,站到镜头前开始讲解产品,真正有了种“我在带货”的感觉。
直播间里还有中控充当“捧哏”的角色,用激昂的语气回应我:“对的!”“是的!”“没错的!”“主播非常给力!”活跃的气氛和互动,也促使我保持活力。试播通过,我留了下来,进入试用期。
那时,我每天需要上8小时班,两人搭班制,直播2小时,再当2小时中控,如此循环。由于晚上的流量更好,常常是傍晚五六点上班,凌晨一两点下班。但账号直播间的流量一直不高,平均在线人数一度从三四十掉到个位数。后来我和另一位主播交流这种状态,我俩都觉得,“像坐牢一样”。
这个账号的流量不行,火哥开始让两位老主播起新号。起号是一个枯燥艰难的活,主播面对的是0人的直播间,但仍需保持激情,努力让用户下单。
所幸,几天之后新的账号流量起来了,在线观看人数能达到1000人次。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临时接替播新号,竟然播得不错。第二天我又尝试播这个新账号时,上播40分钟后,直播间的人数突然飞涨,涌入三四千个用户,左下角也在哐哐出单,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在不间断分泌着一种兴奋物质,全然感觉不到疲惫。下播时,中控告诉我,我越播越有激情,在后半场完全放飞了自我,在直播间里又喊、又蹦、又跳。那一天,两个小时卖了8.3万元,老板们笑称我为“销冠”。我盯着这个数字,甚至感觉有一些恍惚。
好的成交数据确实能给自己带来强烈成就感。那之后,我成为开场主播。成交额最高的一次,两小时卖了近10万元,排上冲饮带货榜第一名。看着直播间不断出单,我内心就一个字:爽。
但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账号又陷入低迷。老板也搞不清楚推流的逻辑。为逆转颓势,我们试过很多办法,例如调整开播时间、场景更新等等。另外,我也学习老主播们制造一些戏剧冲突。例如过品的时候,佯装生气地指责中控:“动作快一点!这个1号链接赶紧给我下掉呀!这个价格不能卖那么多单,没那么多库存!”有的时候会起一点效果。
在连续一个多月每天都要亏几千块钱的情况下,老板们商议暂停直播。几天后,我接到火哥的电话,以为是换品继续上播了,兴高采烈地接起来。结果电话那端传来的是:“朱朱,我们公司倒闭了。”而我,也就猝不及防地,失业了。
难以离开的工作
成为带货主播是一个意外。2024年8月,我来到义乌进行电商村的调研,第一距离接触到不少带货主播,发现了他们特殊的劳动过程。为了把论文写扎实,我决定以身入局。当带货主播半年来,我播过的品包括男士内裤、矿泉水、家政服务、保暖内衣、头盔、饵料,等等。
直播带货的江湖中,流传着从草根到成为网红、跨越阶层的神话,身边一些好友得知我去做带货主播时惊呼:“要成为大网红了啊!”“钱应该赚很多吧,到时候带带我啊!”我也曾对行业抱有“光鲜”的想象,但成为一名带货主播后我才发现,多数人对于带货主播的想象局限于浪漫化的一面。
带货主播之间也有着明显分层。目前义乌的新手带货主播到手月薪在5000~6000元,老主播平均在8000~10000元,与头部主播相去甚远。像一个金字塔一样,义乌的这些主播都是位于中低位置的,但又构成了这个行业的大多数。
并且,随着电商环境的持续恶化,加上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带货主播行列,公司要求越来越高,工资越卷越低,工作时间越来越长,从先前的4小时变为6小时,部分公司甚至强制要求坐班。
与此相对,带货主播们又处在极强的流动性中。业绩不好、账号流量不行、公司倒闭、与运营或老板不和、公司换品等等,都可能让带货主播们丢掉饭碗。一位主播一年内换了7家公司,这还不包括部分兼职。由于没有制度性的保障,失去工作的主播几乎不会得到相应赔偿。2025年春节后,一位主播和我聊天,她说自己快一个月没工作了,有时凌晨3点还在刷招聘软件。
此外,带货主播的排班不定,停播也是家常便饭。主播们需要适应多变的上班时间,并以工作时间为轴调整日常生活安排。吃饭不规律、熬夜、睡眠时间短、失眠都是常见的现象,继而可能引发内分泌和消化系统的疾病。一次,我陪同事去附近的诊所看“工伤”——嗓子疼哑,医生都不询问太多,熟练地开了雾化的单子,后来才知道每天都有不少主播下播后过来做雾化。
在义乌的日子,我边直播,边访谈直播电商从业者。访谈的近50名主播基本都来自外省,只有1名是浙江籍,没有义乌本地人。中小带货主播不高的学历门槛、义乌直播村的声名,吸引了许多省外的打工人。受访老板直白地说:“是个人,会说话就行。”我接触的很多主播是高中学历,有些甚至初中都没有念完。但相较于同龄人,早出社会的人往往有更丰富的生活经验、更“接地气”的表述。我卖头盔时,与我同龄的一位27岁主播同事,尤其擅长由己及人打动用户,“前两天我从江西老家出来时,我女儿抱着我的腿一直哭,我也非常舍不得。家人们,我们一年到头在外,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一家人的幸福和团圆。你出事了,孩子怎么办?所以今天大家要买好的头盔,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孩子负责……”她带货交易的数据也更好。
带货主播这个职业也更偏好女性。社会对于女性“亲和力强、温柔耐心”的想象,使得一些没有显著技能和社会资源的女性有了新的可能。
女性带货主播中,有因房地产市场不景气从房产销售跳到主播行业的;有难以忍受糟糕枯燥的工厂环境和长时间劳动,逃离流水线的;有为提高薪水,从酒店前台加入主播行列的;也有厌倦全职妈妈角色,在当带货主播的过程中重新找到自我的。
直播带货之余,我记录了20万字的《打工日记》。我也曾试图将主播的劳动现象和理论联系起来,但慢慢发现,和带货主播们复杂的、鲜活的实践相比,理论是如此单薄。比如带货主播存在“过劳”的状态,我曾看见身旁的主播因强度太大而播到呕吐,但擦一擦嘴巴就支撑着继续播。
尽管面临着不稳定的风险,大多数主播告诉我,他们会继续做下去,因为他们本身并没有太多选择,“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有些主播积攒了一些钱,就开始自己拿货直播,亏钱了就回去上班,又攒到钱了就继续创业,循环往复。我时常感慨这些带货主播们的韧性,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伸展,在制度和规则的褶皱中创造自己的生存方式,是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
刚开始带货时,我常和别人开玩笑,说“带货治愈了我的读博焦虑”,晚上都能睡好觉了。作为一个人文社科的博士生,从本科到博士的10多年间,我常需要在阅读文献、做调研和写论文中穿梭,每个项目至少要数月或半年,生命处于持续数年的“未完成状态”,成果反馈极为延迟,我也曾饱受失眠的困扰。初做带货主播时,和中控搭配逼单做出的成交、回答用户问题收获到的感谢、后台屏幕上跳动的成交流水都是即时性的反馈,有时也能让我感受到当下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但带货久了,我深感在直播间获得的“生命力”是虚幻的。“3、2、1”的倒计时不仅回响在直播间,也回荡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学术体系要求发表足够论文、按时完成学业,而直播行业(市场体系)要求持续的表现和转化数据,一旦达不到,都要出局。位处不同系统,我毕业的压力感和带货主播们的生存焦虑完全无关,却又在某个隐秘的维度,悄悄共振了。
2月中下旬是我给自己设定离开义乌的时间,这是因为,我需要在6月前完善自己的博士论文初稿。因为博士论文的通过要恪守严密的时间点,一旦错过某个节点,毕业的时间就会推迟。离开义乌那一天下着大雨,我载着我在义乌所有的家当,听到歌里在唱“这小小的身体,哪里都随意去”时,突然鼻尖有些酸酸的。
摘自“真实故事计划”
编后:
直播带货这个行业从不缺少一夜暴富的神话,但在那些被算法遗忘的角落里,还有许许多多的草根主播同样不该被忽视。他们或许永远成不了头部主播,却在每次“3、2、1,上链接”的倒数中,让人看到勇敢追梦的可贵。朱淑艳的故事,恰似在流量丛林里点亮的一盏灯:提醒我们看见那些被数据洪流淹没的个体,那些在生存褶皱里依然倔强生长的生命。
当夜幕降临时,义乌的霓虹灯与学术塔的星光遥相呼应。在这个万物皆可直播的时代,或许真正的治愈,不在于逃避焦虑的幻象,而在于直面人生赛场的勇气——无论身处实验室还是直播间,保持对世界的敏感与好奇,在时代的褶皱里,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诗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