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洁则无爱

　　她第一次撞进我的视野，是在咖啡馆里。“这里好漂亮，我要拍几张照片发给我男朋友。”她边说边举着三星手机，咔擦咔擦。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像东北女人。尽管打扮得时髦入时，看上去也总有三十七八岁了，待她戴上老花镜开始发微信，我确信她的年龄已经超过45岁。

　　人们可以通过许多方式掩饰年龄，却总有一两个顽固的敌人永远不会被克服，比如眼睛老花这件事。

　　后来，她成了咖啡馆的常客。她的男朋友是韩国人，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带着他在中国天津生活过一段时间，如今的他，工作在德国柏林。他们的恋爱谈了两年，只见过一次面，持续时间为十天。然而，他会每天用谷歌地图搜索她的位置，在我们咖啡馆的营业执照没有办下来之前，他是比工商所更勤奋的监督者。

　　“你说你在清唱咖啡馆，为什么地图上找不到？”他在视频聊天里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问他。

　　“因为他们的营业执照还没有办下来。”她不厌其烦地对他解释。

　　她的手机天气里，第一个页面不是武汉而是柏林，他则相反。他们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看对方城市的天气预报。

　　周围几乎没人看好他们的爱情。一个外国人，什么都不了解，相识于网络，更关键的是她不年轻了，对于一个不再年轻的人，浪漫的爱情背后仿佛总是藏着巨大的陷阱，何况当这场上天入地的爱情要降落的时候，需要一个巨大的机场，而这个机场建立的基石是某一方翻天覆地地抛弃现在的生活。

　　有一段时间，她显得特别憔悴。她对他说，算了吧，我去不了德国。他答，好吧，我其实也无法下决心去中国。第二天早晨，她开机，习惯性地看柏林的天气，大雨，想对他说，出门带好雨伞，点开聊天窗口的手指却停在空气中，像破损得只剩一个手指的雕塑。

　　失去的痛苦，不在于那个人再也与你无关，而是你内心深处那所有的喷薄欲出的关切，失去了方向，它们小兽似的在心中乱撞，撞得心脏咚咚作响，撞得血管将要爆裂。

　　一周后，他说他受不了，她说她也是，于是复合。彼此的关切有了出口，时间却又散乱如麻，前途成了不能碰触的话题，不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

　　如果是两个年轻人的恋爱，无论谁去谁的城市，或者共同奔赴第三个城市，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已与年轻素不相识，并且是单亲妈妈，有一个老大不小的儿子。

　　我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爱情。

　　她每周还是会有一两天，来咖啡馆喝茶，带不同的生意伙伴，每次与她打招呼，她的第一句话总是，我忙死了。

　　有一次，她带了一台电脑与一个干练的小伙子，谈论一桩地产买卖，在咖啡馆一直待到凌晨一点。

　　有时候我也迷惑爱情究竟是什么，有多大的魔力，可以将远隔千山万水的人拉在一起。这座城市面积8494平方公里，人口1012万，我们却无法在这么大的城市，如此多的人选里遇到一个值得递送关怀的人。

　　那一天，她的气色特别好。穿一件纯白上衣，配黑色长裙，虽然身体已经有些发福圆润，然而因为高挑，倒适合这种寡淡的打扮。她说“我男朋友要来武汉了”，我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答，我就对他说了5个字，你来武汉吧。

　　成熟男女之间的恋爱，与年轻人到底是不同的。异地恋的年轻情侣，会将讨论去谁的城市作为日常功课，百谈不厌，心里端着的却是“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是啊，只要年轻，多走一座城，即使爱情无果，经历总是好的。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爱就是责任，离开的人需要勇气，接纳的人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第一次带他的男朋友来看我，居然不是两人一起，而是四五个人同行。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前摊开一张武汉地图，她与另外的两三个人则坐在房间里面，聊三五句，打个电话，再聊三五句，又打个电话。

　　她把他与工作一起带到了咖啡馆。

　　“帮我陪他聊聊天。”她央求我，于是我与他坐在院里子，从下午聊到了黄昏。其间，他利用去洗手间的机会，去看了一次她，扯扯她的衣角，说别太辛苦了。她冲他嫣然一笑，说没事，转头换了一副OFFICE脸，继续谈生意。

　　初秋气温骤降，她的裙子外面裹着他的黑色防风外套，他则穿着一件绿色POLO衫，笑称，我们外国人不怕冷。

　　大约在武汉待了半个月，他回柏林收拾行李准备搬家。临走，她把房门钥匙给了他一套。

　　他走后，或许因为寂寞，她找我聊天的时间多起来。她还是那么忙，匆匆忙忙的谈话，主题永远是他。我曾经问她如何下定决心让他来武汉，她说，因为觉得有能力负担他了。

　　“你看我前段时间那么忙，因为接了一个很大的项目，这个项目可能要做五六年，但做完我就可以退休了。”我笑言，你这可真是干得好所以嫁得好。她也笑了，如她那么严谨的人，开怀大笑实属难得，然而她很快收了笑容，以摩羯座惯有的严肃说：“爱是一件很实际的事，如果我不能为最坏的打算买单，就不敢去爱。”

　　我问她最坏的打算是什么，她说让他提前进入退休状态。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朋友都说她幼稚，可这幼稚也恰恰帮了她的忙。一个成熟的女人，遇到一段美好的爱情，如果钱果真能够解决爱情中的麻烦，那么这段爱情其实也谈不上麻烦。毕竟成熟的好处之一就是经济独立，而成熟的坏处则是，这辈子，你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钱，却很难遇到更多的情。当我们离人生的告别演出越来越近，你究竟愿意带着很多的钱离开，还是握着一个人的手离开？

　　人至洁则无爱，爱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有时你必须容忍它的世俗甚至低俗。

　　一个略显清冷的晚上，他们走在前面，两人手拉着手，着迷于地上他们的影子，仿佛忘记了身后还跟着我们。“秀恩爱死得快。”有人说，声音大得足够让他们听到。他们仿佛没有听到，一直拉着手，走到车的跟前，一左一右站定，向我们挥手告别。

　　大家背后免不了议论，虽然他甚至年长她几岁，离真正退休的时间不远，不再工作，而是陪着她工作，接送她上下班，过点悠闲的生活并不过分，然而因为他是奔爱情而来，人们便把他当成了好吃懒做的小白脸。而她，努力工作的所有动力，在于要“包养”他。

　　这个世界有时是善意的，更多的时候对于他人的幸福并非那样宽容，好在我们终归还有一种武器，叫做不在乎。

　　当她对他说，你来武汉吧，当他答应她，辞了工作来武汉，他们应该已经决定了不惧人言。

　　此后的聚会，她总是成为朋友们的靶子。似乎每个人都在盼着她出丑，盼着她终于有一天承认，中年的爱情是奢侈品，中年的跨国恋爱是毒品，而奋不顾身地让中年的爱情开花结果，无异于自杀。

　　虽然经常有人说他们在秀恩爱，我却依然觉得他们是真的恩爱，因为即使是真正的爱，也不排除表演的成分，甚至表演恰恰是保鲜亲密关系的手段之一。许多所谓真实的人们，对于爱情疏忽大意到没有丝毫兴趣表演一分一毫的亲密，他们冷冰冰地走在寒冷的夜晚，地上那两个拼命赶路却不知路在何方的影子悲凉地被踏在脚下，却丝毫无法唤起他们内心深处的温暖与怜悯。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在每一次步行时，都手拉着手。这个行为，慢慢地，不再像是爱，而像是一个宣言。我想，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爱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是他们之间彼此给予新生的恩情，支撑着他们手拉手的决心。

　　非议的声音渐渐少了，人们开始接受在有些人身上，不正常就是正常这个事实。我却暗暗盼望着有人能够毫不留情地保留一些偏见，使他们的爱情在偏见中，更加结实与壮大，像我们被空气中的雾霾刺激得日益强大的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