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父亲
  • 发布时间:2015-11-16 15:45

  一

  许多年前,我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一片黑沉沉的棚户区。天上没有月光,只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发出稀薄得可怜的光亮。因此,所有的小巷仍然是昏暗的,加上巷子两旁低矮的房屋里没有多少人声,让人感觉那里像坟场一样。

  那个夜里,一切都显得很怪异。父亲出门前带了一盏手提信号灯,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把它打开,仿佛只是为了让手里抓着个东西。父亲不停地小声提醒我:小心点,慢点。他走在我前面,踩到坑的时候就停下来,说:一个坑。我啷当着头,睡眼惺忪。我们踩到了不少土坑,后来,父亲忍不住说:

  “人这一辈子啊,总是要踩到坑,躲是躲不过去的。”

  在我记忆里,父亲很少说这种有些深度的话,他毕竟只是一名铁路巡道工。在铁路部门,从事这个工种的,都是些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父亲初中毕业就招工进入铁路部门,成为一名巡道工。这还得仰赖我的祖父,他当年也在铁路上工作,所以父亲才有资格被招工,成为一名背着巡道袋在铁轨上走来走去的工人,手里提着一盏让人羡慕的信号灯。

  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父亲,在成为巡道工后,原先掌握的那些半生不熟的知识很快就忘个差不多了,因为当巡道工只需要记住一些技规、安规之类,知道巡道时应该检查哪些东西就行了——我的意思是,说来说去,父亲说出“人这辈子总是要踩到坑”这句话时,他实际上连初中文化水平都不够。我记得,他当时在那个促使他说出这句话的土坑旁站立了几分钟,回头看了看我们来的方向。我们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的,父亲驮着我。他穿的是平日巡道时规定穿的土黄色工装,因为多日未洗而发出一股汗馊味。除了汗馊味,还有一些别的味道,复杂难闻。这个回忆总是提醒我,父亲离家的时候是夏天。他发着汗馊味和其他味道,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到那片我从没去过的棚户区。在离那里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停下来,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支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给它上了锁。

  接着,父亲带着我徒步穿过棚户区。他肩上背着巡道袋,左手提着信号灯——却不把它摁亮,右手提着一把道镐。道镐也是他巡道时必带的工具,我们来的路上,他把它挂在自行车把上。在一堵墙跟前,他停下了,再次回头往来路上看。他看得鬼鬼祟祟,还问我:

  “缪线路,有没有人跟着咱们?”

  “没有。”我说。这个棚户区荒凉极了,要是有的话,大概也不会是人,而是鬼。从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也像鬼火一样,倏忽间就灭掉了。但父亲仍被那灭掉的灯光所吓,他下意识地蹲到墙根下,说:

  “咱们被发现了吧?”停了停,他又自我安慰说:“大概是半夜起床解手的人。”

  父亲蹲在墙根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捶击那堵墙,使它发出了窸窸窣窣泥块掉落的声音。“太破了,”父亲判断道。随着他的敲敲打打,从黑暗中不知窜出一个什么家伙,父亲眼疾手快,扔下信号灯,举起道镐就扎了下去。

  那不明物让道镐的尖头扎扎实实戳中,球成一团在地上乱抽搐。道镐头是铁质的,像一根略带弧度的粗铁棍,一端尖头,另一端扁头;它们都是用来拨弄道砟的。父亲摆弄这铁家伙驾轻就熟,握住木柄抬起来一掂,就能掂出镐头是尖头朝下还是扁头朝下。

  到这时候了,父亲仍不肯打开信号灯,他从地上把它捡起来,犹豫着要不要试试摔坏了没有。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他蹲下身子仔细地查看不明物,好不容易才看清,对我说:

  “一只野猫。好家伙,真肥,我从没见过这么肥大的猫,大概是成精了。”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看样子是受惊不小。我提出是不是看一下信号灯摔坏没有,父亲没看,而是估摸着说:

  “八成是坏了。不过也说不准。”

  父亲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心思完全没放在信号灯上。说起这种信号灯,自从有一次父亲偷偷带我到铁路线上巡道,我就日思夜想拥有那么一盏,因为它能发出三种颜色的光,一定会让我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他们只有能发出一种光的手电筒。但是,信号灯不是父亲的私人财产,他交班的时候必须要把它交回去,这甚至让我生出一种念头:长大后我也要招工到铁路部门,去当一名巡道工。

  我正牵挂着那盏信号灯,父亲却重又蹲到墙根下面了。他蹲了一会儿,像在找什么东西,后来还将上身趴伏到地上,撅着屁股,在那里捣鼓。天知道是在钻研什么。后来,我听到大地抖动的声音——根据过去陪父亲巡道的经验,那八成是一列火车正要驶来。可是,这里哪来的火车呀?

  正在诧异间,大地抖动得厉害起来,铁轮子磨擦着钢轨,呼隆呼隆似乎就是从我眼前飞驰而去了。父亲站起身,对我说:

  “缪线路,我得巡道去了。”见我不解,他补充说:“这是一堵挡墙,铁路就在墙那边。我抄了近路。”

  我这才有些明白了:他明明是晚饭后就离开家巡道去了,却在深更半夜返回家,把我从被窝里喊起来,原来是忽然决定带我去巡道啊。为此他还抄了个近路,大概是为了避免把上半夜巡过的铁路线再走上一遍。想到这里,我有些同情父亲——巡道工可真是个枯燥的工种,白天还好,至少可以看看风景啊什么的,可是夜里就不同了,他要孤寂地走上一夜。

  “你回家,把自行车骑回去。”父亲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那把他用了两年的车钥匙,放到我手里。

  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很诧异:他既然不预备带我去巡道,干吗还要中途离岗,深更半夜把我从被窝里带到这儿来?

  我赖着不走。我猜测父亲是在报复我,因为之前他把我从被窝里喊醒时,我因为太困而朝他发了一通脾气。可现在我的瞌睡虫已经彻底被赶跑啦,而且他带我抄了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近路,我还没搞清楚我们将如何走到铁路上去,这太让人好奇了!可偏偏这时候他却要打发我回家。什么意思嘛!

  但父亲根本不打算考虑我的意愿,他再次把车钥匙往我手心里塞,并把我的手握拢。我扭摆着,表达我的不满。后来,父亲考虑了一会儿,找到了收买我的方法:把那盏信号灯送给了我。他把那弧度圆润的黑色提把塞到我另外一只手里,见我不相信,便使劲把我的手握拢:

  “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我知道你做梦都想有这么一盏灯。”

  我不太相信父亲的这一招。信号灯又不是他的个人财产,那是国家财产,他只有在巡道时才有权利使用。父亲大概看出了我的顾虑,他夸张地笑了一声:

  “这东西,我们班组里多得很,丢一盏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了,我这次……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家了,因为……我要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所以,放心吧,没人会找你要灯。”

  天啊!怪不得父亲深更半夜把我从被窝里叫醒呢!他是假装先去巡道,然后,趁下半夜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才悄悄出发去执行秘密任务的!但那是什么任务呢?我不免感到好奇,便问:

  “是《红灯记》里李玉和那样的任务吗?”

  父亲想了想,点点头:

  “差不多吧。”

  “可是……现在明明没有日本鬼子呀!”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李玉和,那个著名的无产阶级英雄,铁路工人,把密电码埋在铁路路基里,跟那个叫鸠山的日寇大坏蛋斗智斗勇,宁死不屈,这个故事我们都知道。爷爷和父亲都是铁路工人,他们都爱讲李玉和的故事,仿佛李玉和是我们家里的亲戚。

  “现在嘛,倒是不打仗了,但是,不一定没有坏人哪!”我看不到父亲的神色,但听起来他的声音倒是有点凝重,不免让我肃然起敬。他补充说:“和平年代,更容易有阶级敌人来搞破坏。那些不死心的人,一撮一撮的指不定都潜藏在什么地方,企图破坏我们的革命成果呢。”

  “爸,这么说,你真的要去当李玉和啦?他们让你保护什么东西?是密电码吗?”我太想看看密电码究竟是什么样子了。但父亲却卖起关子来,他挠着一头芜杂过耳的头发——天知道他本来长期理的是光头,那天夜里为何莫名其妙有那么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思考了半天,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最后他咬紧牙关,说:

  “这是重大机密,不能告诉你。”

  我虽然略有失望,但考虑到他接受的是秘密任务,必定得像电影里那些大英雄一样,对秘密守口如瓶,便决定支持他。我像个大人似的说:

  “爸,我理解你。你是个地下党。但是,你得让我摸摸你的头发。”

  “这是假发。你知道,执行秘密任务……”父亲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要乔装打扮,迷惑敌人。”

  看样子,父亲在前半夜干了不少事,包括找到这样一顶假发。不,假发一定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吧,执行秘密任务,什么都要提前准备好……他可真镇定啊,晚上我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还装得跟往常一样,挑剔母亲把地瓜面条煮得太软了。但他吃得很香,连吃了三碗,母亲不得不说,嫌软还吃这么多,不怕撑死?父亲总喜欢说违心的话来逗母亲。其实,街坊邻居都知道,缪轨道是个对自己女人好得不行的人……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冲撞着,搞得我胸里膨胀得很,不得不张开嘴巴大口喘息。父亲蹲下身子,让我抚摸他的假发,说:

  “缪线路,你八岁了,听喘气声都有男人味儿了。你要好好地长大。希望下次回来,你就是个男子汉了。”

  “爸,你要去那么长时间啊?”我一听这话就不干了。

  “也不一定。”父亲模棱两可地说:“不好说。这是个长期的工作。但我尽量找机会回来看你和爷爷。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好好学习,我在那边可是什么都知道,你别想糊弄我。”

  当然了,我完全相信,父亲的战友肯定很多,会随时跟他保持联系。我跟他提了一个条件:

  “要是我期末考了双百,你就要回来一趟。”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说:

  “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不许对任何人说我在执行秘密任务。这个任务永远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是他们把我当成坏人抓起来了,我都要严守机密,不能对他们说,你明白吗?”

  “明白。”虽然我不太明白,但还是觉得应该尽量地明白。

  为了给双方的承诺加个保险,我跟父亲拉了勾。我勾着他粗糙的小指头,说: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时候,父亲忽然抱住我,把我的头狠狠按在他胸口上,我听到他使劲咽唾沫的声音,咕噜,咕噜。声音顺着吃饭的管道落到胸腔里,像爆炸一样轰轰地响。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很费力地说:

  “你妈妈……她妄图偷走密电码……”

  “啊?难道我妈妈是特务?可千万不能让她偷走!”我吓了一跳。

  父亲赶忙捂住我的嘴巴,说:

  “小点声!这是个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说!”

  “放心吧爸,你走后,我负责监视妈妈。”我向父亲打了保票。然后,父亲毅然站起身,像电影里那些大义凛然的地下党一样,说了声:

  “我该走了!再不走就要耽误事了!现在,你要听我的命令——向后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我乖乖地转过身,左手提着信号灯,右手攥着车钥匙,拼命忍住回头看看的欲望,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父亲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最后彻底听不到了。

  二

  我骑着自行车,在篆村的小广场上转圈圈。场上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是篆村的孩子,也在学骑自行车。篆村在城郊,这一带的孩子上学要到几公里外的学校,所以得学会骑自行车。

  几辆新旧不一的大金鹿牌自行车,像没头苍蝇一样,歪歪扭扭地乱撞。男孩子学得快,女孩子就不行了——最笨的女孩子得花上足足一星期的时间。大金鹿车子真没有愧对它的名字,个个车高马大,有些个子矮的女孩子,她们的家长不得不把车座卸下来,缠绑上一条麻袋权且充当车座。那些聪明的家长还给车后座横着捆上一条长木杠子,这样当她们把车子骑倒时,木杠子着地,像张开的两臂撑住地面,就可以避免把她们摔坏了。

  女孩子们人人背后驮着一条木杠子,这景象真是有意思,惹得男孩子们嗷嗷叫唤,故意冲撞她们。有几个还不怀好意地冲撞了我几下,其中有一次把我撞到了广场边的臭水沟里。水沟里残存着几天前的雨水,上面漂浮着附近菜市场流过来的菜叶子,腐烂了,臭烘烘的。

  他们为什么撞我?有人告诉我,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他们说我父亲缪轨道是杀人犯,这真是好笑!每当这三个字从他们不明真相的嘴巴里嘟噜出来,我都为他们的无知而遗憾。但遗憾归遗憾,我克制住了为父亲平反昭雪的欲望,牢牢地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对父亲出走的真相只字不提。

  孩子们没心没肺,街坊邻居那些大人还都是很同情我的。西邻王奶奶经常叹着气,给我和爷爷送来饭菜。这天她腌好一缸咸菜,挖出一碗,端到我们家院子里来。我正在水龙头下面洗脸上的血,那几个臭孩子用自行车把我拱到臭水沟里,擦伤了我的脸。王奶奶放下碗,碗里飘出酱油咸滋滋的味道,过来帮我洗脸,边洗边说:

  “缪轨道真是造孽啊!看在孩子分儿上,也不应该杀了玉兰哪!好好一个孩子,现在没爹没娘了。”

  “王奶奶,我有爸。我爸没死。”我不太高兴。

  “唉,可怜的孩子。死没死有什么分别。”王奶奶唉声叹气,仿佛我爸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不对。我爸还会回来的!”我说。

  “小祖宗,你可千万别盼着你爸回来,还是让他在外头待一辈子吧。最好能躲在一个谁都找不着的地方,隐姓埋名。”

  玉兰是我妈。他们说我爸那天夜里杀死了我妈,然后趁夜逃跑了。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妈,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整个篆村的人都知道,我妈是因为跟市场街上的肉贩子老武私通,才丢了小命的。他们这么说的根据是,那天夜里老武也死在他的肉铺子里——但是,他们只是推断而已,谁能证明?他们管能证明的人叫目击者,谁是目击者?

  没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目击者。公安局的人说,父亲是用道镐杀人的。为了自圆其说,他们特地到父亲工作的铁路工务段,找到许多把道镐,做了一些实验,证明伤口的确是道镐扎出来的。而且,父亲畏罪潜逃时带走了凶器,显然证明了他们的推断是对的……

  随他们怎么说吧!父亲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王奶奶查看了我的伤口,说要带我去赤脚医生那里擦点药,被我拒绝了。我都八岁了,这点小伤算什么。这时候,爷爷在屋里吭吭地咳嗽起来。他是老慢支。每当他咳嗽的时候我就憋得难受,恨不能用煤钩子插到他嗓子眼那里,把引起他咳嗽的那口痰勾出来。爷爷咳了好一阵子,到后来,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倒像是二胡声。

  “线路,你在跟谁说话?”爷爷终于止住了咳嗽。他的耳朵其实一点都不背,但自从我爸出走,每当有人走进我们家院子,他就要这么问,假装自己已经耳聋了。

  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曾经挤眉弄眼地对我爸说,隔壁王大妈对线路爷爷有点意思。我爸说,那等我回头问问王大妈什么意思。过了几天,我听到爸对妈说,不成,人家子女不同意,说线路爷爷毕竟是有残疾的人。我妈惋惜地说,可惜了,她是烈军属,有抚恤金,房子还比我们家的大。她要是同意,线路爷爷搬过去住,多好。过了一会儿,我妈又愤愤不平地说,她子女凭什么不同意?线路爷爷要不是为了给她家的菜园子浇地,能把一条腿弄残吗?我爸只好说,各是各码。

  爷爷的确是给王奶奶浇菜园子,受了凉,才把一条腿弄残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只要拄上一根拐棍就行了。但他不喜欢拖拉着一条不中用的腿出门上街,所以老是在家里待着。

  “线路,线路!小兔崽子!”爷爷见我不吱声,又叫。我不喜欢他假装耳背。王奶奶拍拍我的头,批评我说:

  “爷爷叫你哪,怎么不吱声?唉,这爷孙俩。”她直起身子,从井台边端起那碗咸菜,朝着窗户喊道:“老缪,是我。”

  我坐在井台边上,盯着我们家那条名叫福莱尔的狗。福莱尔百无聊赖,跟我一样。它是一只长毛狗,浑身上下从头到尾披挂着长长的毛,连头脸也不例外。自从我爸离家出走、我妈被杀后,没人给福莱尔洗澡打理,搞得白色的它变得黄不拉叽,原本挺顺滑的毛,如今结成了许多绺儿,额头上有一绺儿好像还沾了点血。看来是其他那些长了势利眼的狗看到我们家遭了难,也来趁火打劫,欺负福莱尔了。

  “福莱尔!”我叫了一声。福莱尔努力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但我不确定它能看清我,因为它额头上的毛实在太长了,完全把眼睛给遮挡住了,这让我忽然惆怅起来。夏天快过去了,初秋很快就要来临,我即将上学了……这些事情都怪让人惆怅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福莱尔忽然站起身,朝门口汪汪叫唤起来。从门外走进一个人,这人我见过,这些日子没少来我们家晃悠——他是公安局的。我喝住福莱尔,很反感地看着这人。我知道,他又要来问这些天重复过很多次的那些问题了。他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坐下,把自己搞得很和蔼可亲,还从口袋中摸出两块糖。我一下子就透过那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看到了藏在里面的长方形糖块:乳白色的或是棕色的糖块!舔一舔,就能甜丝丝地在嘴巴里化开。

  我想起柜子里的饼干筒。它漂亮极了,上面画着一个长着圆脸、扎着两支朝天辫的双眼皮女孩。妈妈平时都是把糖块放在那只筒里,我生病时,或是哪天她特别高兴时,才会打开可爱的圆形盖子,从里面捏出一块来,奖赏给我。如今,那只筒早就空了,因为再也没有人限制我,所有的糖块都被我在一天之内全干掉了。我等着我爸下次回家时买了给我带回来。

  公安局的人——他假惺惺地跟我套近乎,说他叫小方——把糖块往我眼皮子底下送了送。那玻璃糖纸紧紧地裹住糖块,两头拧成两个金鱼尾巴状,密密实实地把诱人之物完全掩盖住了,真是神秘。我抵挡住这两块小玩意儿散发出的气味,把头扭到一旁。

  “这不是交换条件,放心吧。”小方说。他向我靠了靠。我们两人坐在水龙头旁边的水泥池子边上,一个人坐很舒服,两个人就有点挤。他剥开一颗糖,自己吃了起来,把另外一颗放在池子边上。“你爸这几天回来过没有?”他问。果然,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调查了。

  我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你快要上学了吧?上学之后,你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少先队员了吗?”他问。我警惕地感到,他不仅仅是想聊一聊关于少先队员的事。“你知道加入少先队需要什么条件吗?”他又问。我继续等着他的下文。“需要诚实、善良、明辨是非。这三条都很重要,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三条。一个人做了坏事,你不能因为他是你的爸爸就包庇他。”

  果然,他绕了一个大圈子。真狡猾。

  “你爸爸逃走的那天夜里,你真的一直在家里睡觉吗?”他故意把糖块放在牙齿之间咀嚼。咯嘣咯嘣。听着就让人流口水。

  “当然了,我一直在家里睡觉。”我说过好几次这句话了。

  “那你听到过什么动静没?”

  “没有。一点没听见。”这句可是实话。我跟爷爷住在西屋,我爸和我妈住在东屋,两屋中间隔着一间灶屋呢,太有可能什么都听不见了。再说了,我白天总是忙得很,在村街上跟小伙伴们玩耍,有时还穿过附近的公路,到那边的篆山上玩。篆山山谷里有个大水塘,虽然大人们企图管住我们,不让我们接近那座水塘,但我们还是能找到无数的时间,偷跑到水塘边上去。

  那天夜里,如果我妈真是我爸用道镐扎死的,那我爸肯定是铆足了劲一下子干完的,所以我妈根本没来得及喊叫。她没来得及喊叫,我当然就听不到了。至于我爷爷,老人家上了年纪,一睡下去就沉入了梦乡,更是听不到什么声音了。爷爷自从老待在家里不出门,就特别爱睡觉和做梦,醒后就跟我讲梦,大多都是他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事。他老啦,怕死,讨厌如今这副破样子,巴不得老在梦里待着。

  “线路,线路!”爷爷扯起那副让我听厌了的嗓子,又隔着窗户喊我了。“你在跟谁说话?”他问。这回他可能真是没听出跟我说话的是谁。

  “没谁,公安局的。”我说。

  没一会儿,爷爷拄着拐杖,笃笃地从屋里出来了,王奶奶在旁边跟着。“公安同志,你这是欺负小孩。一个毛还没长的小孩,你老是问来问去的,这像话吗?还用糖块来哄骗人,这不是典型的糖衣炮弹吗?咱们糖衣炮弹是用来对付阶级敌人的,可不是对付自己人的。”

  爷爷的这番话我听着不知怎么有点刺耳,不太中听。“什么叫毛还没长?我爸都说我喘气声儿像个男人了!”我抗议道。小方马上抓住了大好时机:

  “我觉得你爸说得对!你已经像个男子汉了!你爸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话?”

  我差点就要中计,刚想说“那天夜里”,爷爷使大力咳嗽了一声,马上提醒了我。我很生小方的气,这分明在侮辱我的智商。我故意气他:

  “就不告诉你。”

  小方临走前对我和爷爷说:“缪轨道要是回来了,希望你们能大义灭亲,马上联系我们。还希望你们能劝他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宽大?捅死两个人,能得到宽大?那不是没天理了?”爷爷不紧不慢地说完,就拄着拐杖回屋去了。小方还妄图在我身上下工夫,用下巴颏儿指指水泥井台上的糖块,意思是送给我了。我看了看他的下巴颏儿,没吱声。他走后,我剥开糖纸,把棕色的糖块丢进嘴里。爷爷在屋里的窗户旁咕哝了一句,大概是嫌我没骨气。我懒得理他。

  小方走后,我到灶上热了两个馒头,跟爷爷两人就着王奶奶送的咸菜吃了一顿午饭。王奶奶腌的咸菜特别咸。饭后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发现已经快傍晚了。我走到灶屋去倒水喝,发现窗户外面有个人正在溜达,仔细一看,原来是二舅。转到院子里,又见我三舅在门外的胡同里溜达。我的两个舅舅看到我后都无动于衷,仿佛根本不认识我。我有四个舅舅,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们就不定时地到我家周围来溜达,大舅和四舅一帮,二舅和三舅一帮,两帮轮流着。爷爷用的词是“监视”,说他们是在监视我爸是不是回了家,一旦发现他回了家就立马逮住,在我妈坟前把我爸捅了。

  “你姥爷那一家子人,都是红胡子!”爷爷这样说。起先我不懂得红胡子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说,就是土匪的意思。这我也不太懂得——都七十年代了,土匪早已经演变成只能从电影里看到的历史了。不过我多少能懂得的是,爷爷对我的四个舅舅印象极坏,对他们一家人印象极坏,包括对我妈。

  我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整了整自行车。上午被几个臭孩子拱到沟里后,其中一个脚蹬子上的塑料配件掉了,只剩下一根光光的蹬轴;另外,车铃转到车把下面去了。我先把车铃转回上面,我又看了看脚蹬子,决定不修了。

  我的两个舅舅很警惕地溜达着,大概是以为我要修好自行车,骑着去跟我爸接头什么的。其实我特别想跟他们说说话,在这个世上,我真是没几个亲人啦。但他们忘了我是他们妹妹的儿子,只把我当成他们的仇人缪轨道的儿子。如果他们把我当成亲人看,我可能会考虑把我爸的秘密告诉他们,那样他们会为我爸感到骄傲的。我多想让他们知道,假如真的是我爸捅死了我妈,那,原因也不是像人们传的那样,而是因为,我妈想盗取密电码,我爸不得已才捅了我妈。电影里这样的英雄可多了去了,他们哪一个不是为了党和国家而大义灭亲的?

  但是,还是算了吧。爷爷说得没错,我的四个舅舅如今真像四个红胡子。

  三

  棚户区的房子虽然矮趴趴的,但是很密集,这就显得那里的小巷子都很窄。我骑着父亲留下的大金鹿自行车,在棚户区里穿行。

  大金鹿自行车太高了,只比我矮两个头,这比例根本就是可笑的。我要是打算像大人那样,堂堂正正地坐在车座上骑行,倒也不是没可能,我试过,只要左脚先踏稳脚蹬子,右脚飞快点地助跑,速度稳定了,再把右腿猛地收回来,使出吃奶的劲儿,还是能跨过跟我胳膊肘一样高的车大梁的。但问题是,跨过去后怎么办?我试过,十有八九无法把屁股放到车座上,要知道,车座可是比大梁还要高,我的腿长却是有限的。不过,也偶尔出现过顺利坐到车座上的情况,但脚蹬子转到下面时,脚却够不到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能骑行,那就是相当滑稽的场面啦:脚蹬子转上来时,两只脚要飞快地蹬它们,让它们靠惯性做圆周运动。

  所以我只能把右腿从大梁底下插过去,踩住右边的脚蹬子,整个身子歪在车旁边,别别扭扭地骑行。女孩子们可以让家长把车座卸下来,捆上一张麻袋,但我是男孩子,绝不能做那样的可笑事。这就叫骨气。由于这样骑本来就不容易保持平衡,加之左边脚蹬子只剩下一根轴,小巷子又很狭窄,因此我时不时地要歪到两旁的墙壁上。我把信号灯挂在车把上,车子歪歪扭扭,信号灯也摇摇晃晃,让我心疼不已。

  福莱尔这条忠实的小狗,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每当自行车歪倒在墙壁上,它就停下来,满怀信心和耐心地等着我再次别别扭扭地把它骑起来。福莱尔那被长毛遮挡住的眼睛,看路是多么费劲哪!说不定它为了忠实地跟着我,用上了十八般武艺呢,比如听力啊触觉啊第六感啊什么的,否则,只靠视力的话,那是断断不可行的。我时不时地从内心深处涌起对它的愧意,决心找个日子,给它把毛发修剪一下。

  自行车前面有个小铁筐,是父亲装上去的。我本可以让福莱尔坐在小铁筐里,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它跟在后面跑。它最好熟悉一下地形,说不定以后有用处呢。

  我是半夜来这里的。离开篆村的时候,我小心又小心地观察了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二舅三舅等人在屋前屋后溜达,才骑上大金鹿自行车,偷偷出发。篆村在城市南郊,棚户区在城市北边,虽然城市很小,但我那样费力地骑车,也是需要几十分钟的。好在,进入棚户区后,我凭借记忆,没怎么兜圈子,就找到了那堵挡墙。

  距离父亲离家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尽管我每天都想来这里看看,但还是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爷爷平时喜欢叨叨的一句话。爷爷没事就背诵几句孙子兵法什么的。但今天我太想来了,因为明天就要开学了,我即将成为一名小学生,坐在教室里读书认字了。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我有点惶恐,有点担心。

  这天夜里依旧没有月光,星星也不怎么明亮。真是奇怪,这么鬼鬼祟祟的夜晚!真是跟李玉和和密电码不怎么相配。来到那堵挡墙跟前,我先蹲在墙角,确认身后没有可疑的人,附近那些矮趴趴的房子里也寂静无声,这才伸手摸了摸墙壁。我摸到了砖块、水泥、缝隙,都粗粗拉拉,残破不全,很硌手。

  我还记得,那夜父亲数着一二一,让我先转身回家——这就是说,父亲是如何从这堵挡墙跟前离开这座城市的,我不得而知。一个月了,我按捺住八岁孩子那强烈的好奇心,谈何容易!

  我决定先弄清这堵挡墙是什么情况。虽然四下里寂静无声,我还是不敢大意,暂时没开信号灯。但我一直用手提着它,左手提累了,就换到右手上。我不停地摩挲着提把上的开关——我对它们的功能了如指掌:往前推一格,近光;两格,远光;往后推,手电白光;左拨,白灯;右拨,绿灯;中间档,红灯。自从它归我所有,我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了解它的构造和功能,培养跟它之间的感情。

  我贴着墙根走了有一段距离,墙壁还是没到尽头。这里是个非常脏的地方,我的脚时常踢到一些破烂东西,估计都是棚户区里的人扔下的垃圾。而且,这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我不得不捏着鼻子,抵挡一股股味道的袭击。

  后来,我听到大地开始颤抖,知道是火车就要经过挡墙那一面的铁道线了。既然是这样,那就说明,这堵挡墙大概很长很长,因为它是做屏障用的,要把铁路跟居民区分隔开来。否则,要是老百姓随随便便就能跑到铁路上去,那岂不是太危险了!于是我折身往回走,坐在上次父亲和我停留的地方。

  火车从不知哪一头开过来了,呼隆呼隆,像巨兽用脚掌拍打着大地,连残破的墙壁都在颤抖。福莱尔没怎么见识过这种动静,起先被吓了一跳,接着勇敢地打算吠叫以示威,被我及时阻止了。

  我们一人一狗坐在墙根下,听火车这只巨兽逐渐走远。我忽然想到,父亲一定是乘火车走的!要不然,他为什么要选择到这里来?

  “一定是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火车站乘车,便找了这么一处隐蔽的地方,中途上车!”我对福莱尔说。我脑海里瞬间闪过《铁道游击队》小人书里“飞车夺药”的画面:一列冒着滚滚蒸汽的火车在山岭之间飞驰,铁道游击队员挽着衣袖,束着布腰带,戴着鸭舌帽,飞身上车,像壁虎一样紧紧扒在车厢上。他们要到火车里去抢夺一批药品。

  福莱尔晃晃头,说:

  “是啊。”

  实际上,它只是嗓子眼里发出了呜呜的两声。但我知道它说的是“是啊”。它在我家里八年了,对,我妈生我那年,它被我爸抱回了家。我爸是在巡道时发现它的,它的母亲是一只流浪狗,当时在铁道边上一个废弃的小道口房里生下了它,还有另外几个兄弟姐妹。我爸发现它们一家子时,只有它还活着。我跟它朝夕相处八年了,怎能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话呢。

  “那这么说,我爸他一定有很厉害的武功,要不然,火车没停,他是怎么上车的?”我越想越兴奋,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后来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毛呼呼、臭烘烘的,一下子想起那夜父亲用道镐扎死的那只肥猫,心想,莫不是它?

  火车开过去之后,世界重又寂静下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决定把信号灯打开。为了让它发出的光不至于太亮,我脱下小褂,把它罩了起来。这下,灯光就晕晕乎乎,安全多啦。我凑近那毛呼呼的东西一看,的确是让父亲扎死的那只肥猫,早就风干了。我记得,它当时是突然窜出来的,父亲把它扎死后,还在它窜出来的那地方研究了许久。莫非是那里的墙壁藏有什么玄机?

  我用罩了小褂的信号灯在肥猫窜出来的地方研究了一会儿,就发现那里原来是有个洞的。这太简单了,就像窗户纸,一戳就破啦——没有洞的话,大肥猫是怎么窜出来的呢!

  不过,原来是个洞的地方,现在塞满了破砖头碎瓦片,还有两处小窟窿眼里塞的是道砟石。我已经八岁了,这么容易推理的逻辑是难不住我的:父亲当时从肥猫窜出来的洞里爬了出去。他爬出去后,用附近的砖头瓦片,把洞给封住了。那两处小窟窿眼大概是太小了,只能用道砟石塞住。虽然信号灯让小褂罩着发出的光不很明亮,我还是能看出,父亲把洞掩饰得很好。假如不是像我一样有上次的经历,估计没人能注意到这里原先有个洞。

  可以推测,父亲早就侦查好了地形;甚至可以推测,这个墙洞也是他事先搞出来的。他可真沉得住气,我们平时竟然半点都没发觉!这么说,他是揣着密电码,穿过这个墙洞,到那边搭上了一列火车,执行秘密任务去了。差不多是去送密电码吧!

  “这还用说嘛!”福莱尔哼哼了两声,说。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墙洞再次打开,钻过去,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样子。虽然我跟着父亲巡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那单调的铁路线上无非就是铁轨、路基、道砟石、线杆和无数的电线,但说真的,被这么个小墙洞一阻拦,我反而觉得那些东西充满了神秘感。

  正在犹豫的当儿,福莱尔忽然发出一声很严肃的哼哼,在信号灯朦胧的光晕里,我看到这小家伙把头朝向我们来时的小巷子,警觉地用被长毛遮挡的眼睛,拼命朝远处看去。我本能地摁灭了信号灯,一声不吭地在墙角处蹲伏着。大概五分钟过后,福莱尔松弛下来,疑惑地哼哼了一声,朝我走回来。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也不打算穿过那个墙洞了,这有点冒险。

  我骑上自行车,摸着黑,跌跌撞撞地穿过棚户区,回到亮着路灯的马路上。这让我感觉像从阴间回到了人间。父亲上次支靠自行车的那棵大槐树还在,我骑得有点累,主要是那小巷子太窄了,就把自行车靠在树干旁边,休息一下。

  休息了一会儿,我骑上车子,往家走。我把福莱尔抱到小铁筐里。想必它也跑累啦。路上有些大概是下夜班的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他们急着回家,所以骑得快。福莱尔本来是把头朝前帮我看路的,忽然转过身,朝后面汪汪叫唤起来。离开了小巷子,福莱尔也敢大声叫唤了。它一叫,我立马一踩脚蹬子,刹住车,往回看了看。好像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也骑着车子,在我身后闪了一下,不见了。那儿有两棵树,一个小商店,一家理发厅,我刚才路过那里时,看到商店和理发厅之间有条小胡同。那人八成是骑到胡同里了。

  “不要叫了,可能是下夜班的人,咱们不认识。”我对福莱尔说。福莱尔哼哼了一声,我听着不太像是附和,倒像是反对。这么一来,我心里又嘀咕开了,开始觉得那个影子有点熟悉了……我想我是神经过敏了,难道还有人跟踪我不成?

  爷爷在东屋翻了个身。自从爸妈……我就不再跟爷爷一起住在西屋了。我搬到东屋去这件事,街坊邻居都评论说我胆子大。没想到,缪线路这小孩,这么点就胆子老大,他们说。我觉得他们有点大惊小怪,不就是我妈死在东屋吗?他们要是看到墙上还有我妈的血迹,还不知会怎么说呢。

  只是,我搬到东屋来以后,梦做得比以往多了。而且,都跟我爸有关。这些梦我记得都不是很清楚,零零碎碎的。

  我刚打算上床躺下,爷爷在西屋喊我:

  “线路,线路!”

  我不理他,他喊得厉害了,还开始咳嗽。我只好去西屋,给他倒水喝。爷爷喝了两口水,止住咳嗽,开始审问我:

  “你个小兔崽子,深更半夜跑哪儿去了?”

  “上茅厕了。”我说。

  “你别以为我老头子耳朵背,什么都不知道。”

  “你耳朵才不背呢,都是装的,我知道。”我毫不留情地说。

  “看到你爸了没有?”他终于问他想问的了。

  “看到了,在梦里。”我说。我不能说出我爸的秘密,哪怕是对爷爷。

  “你个小……”爷爷又要骂我,忽然止住了。他紧张地听了听窗户外面,换了种语调,大声地说:“让你别喝那么多凉水,非喝,这下好了,拉肚子了吧?你说说,你一晚上跑了几趟茅厕了?昂?”

  我有点不太明白爷爷这是唱的哪一出,他却朝我使眼色,故意大声说:“小兔崽子,快回西屋睡觉去。”

  然后,爷爷拽住灯绳,拉灭了电灯,小声问:“是不是有人跟踪你了?”

  我不敢确定,就说:“不知道。”

  “你还是给我老实点吧,别把你爸害死!不过,他死了也好!”爷爷老谋深算地说。

  四

  毫无疑问,我的童年时光是这样度过的:头上扣着一顶杀人犯儿子的帽子,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戳戳。学校里没几个人肯跟我玩,课间,那些臭小子打打闹闹,玩各种游戏,都不让我参加。每到放学时分,他们骑着自行车结伴在路上飞奔,我却总是落单。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个月,从初秋一直过到冬天。

  隔壁王奶奶家的孙女鲍小和,本来跟我关系挺好,后来慢慢也变了。我们在胡同里遇见,她有时低着头假装没看到我,有时就快快跑回院子里去了,仿佛跑晚了会出什么事。有段时间,我确实琢磨来着——要不要把我爸的秘密告诉她,以使她不像别人那样看我。有一次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我说,鲍小和,你别躲,我有个秘密要跟你说一下。鲍小和很警惕地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说,你说吧。我说,太远了,容易让别人听到。鲍小和却不肯再走近。我琢磨着是不是给她写封信,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我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字斟句酌,那是我这辈子写得最用心的一些字。但是当我在校园里的水塔旁边打算把信交给她时,她却忽然尖了嗓子大声嚷嚷道:

  “缪线路!我要告诉老师,你想对我耍流氓!”

  水塔在学校西北角,是个人少的地方,我可是费尽心思才决定在那个地方把信交给鲍小和的。我约鲍小和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表示啊!你不愿去,可以不去啊,没必要去了水塔边儿上却忽然大叫起来!

  鲍小和这个做法让我伤透了心。这个天大的秘密,我连爷爷都不打算告诉,却想告诉她……让我更伤心的是,她还叫了另外两个女生,她们就埋伏在水塔西边,鲍小和则在水塔东边跟我见面。当鲍小和叫嚷起来后,那两个女生迅速绕着圆柱形的水塔冲出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拿了一卷粗绳子。没拿绳子的女生一眼看到我手里的信,就临时改变主意,对鲍小和和拿绳子的女生说:

  “抢他的信!这是证据!”

  我可是花了很多工夫对待这封信的!先说内容吧,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刚学会写“上中下人口手大羊小羊”,拼音也没学几个,却要把关于我爸的秘密这件大事写成信,谈何容易!我记得,我花费了好多个夜晚,勉强写出了两句:我爸不是坏人,他是个李玉和,他去保护密电码了。“李玉和”“密电码”等大多数字都是我从《铁道游击队》小人书上一笔一划抄下的;其他那些不会写的字,只好尽可能地辅以拼音或是同音字甚至图画;还有些字写的根本就是错的,这世上不存在的。说真的,我并不敢保证鲍小和能读懂它。当然,除了内容,还有别的地方花费了我巨大的心血,比如折信。我想把它折成一只鸽子,但到头来我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把它折成理想中的样子,只是勉强折得像只鸟吧。

  学校里总有一些男生女生很有号召力,身后跟着几个忠实的同伙,我们管这些忠实的同伙叫狗腿子。鲍小和的两个狗腿子张牙舞爪打算来抢我千辛万苦完成的信,鲍小和则像个公主一样,斜靠在水塔墙壁上,观看那一幕。那一刻我的心冰凉冰凉,比前几天下过的一场雪还凉。要知道,我和鲍小和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她爸妈在外地,工作忙,从小就把她放在王奶奶家里。小时候,我可没少保护鲍小和!

  那可能是我头一次感受到世态炎凉带来的苦痛吧。值得骄傲的是,悲伤之余我没有昏头,而是急中生智,把那封信团成一团,塞到了嘴里。谢天谢地,我只写了两句话,用了一张32开的作业纸,虽仍难以下咽,却不至于咽不下去。

  可想而知,我的这个举动让那两个狗腿子恼羞成怒,她们立刻要把我五花大绑,交给学校处理。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俩狗腿子的力气,她们尽管肚子里装的是地瓜干等粗粮,我挣脱她们还是费了不少的力气。但我虽然挣脱了她们,她们却把我的流氓行径四散传播开来。

  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我却紧紧地闭着嘴巴,不发一言。班主任老师是教数学的,长着一张小白脸。他跟别的老师一样,因为我是缪轨道的儿子而对我另眼相看。这下,我的流氓行径验证了他们对我的态度是正当的。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一个八岁小孩是怎么搞流氓行径的。要想搞清楚这个,就必须搞清楚那封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但是,无论班主任老师如何循循善诱,我都没有上当,这让他非常气恼。自然,我就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光荣地加入少先队了。

  不能加入少先队虽然让我很失望和难受,但比起父亲的伟大秘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庆幸没有把这个秘密轻率地说给鲍小和。自那以后,我决定,谁也别想从我嘴里得知这个秘密,除非有一天我爸完成任务,回到我们中间来。

  王奶奶因为鲍小和的事,往我家多送了好几次饭菜,爷爷大度地说:

  “都是小孩,懂什么事?再说了,线路这个小兔崽子犯的错更大。要是把小和的名声毁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没脸活了。”

  王奶奶息事宁人地说:

  “八岁小孩,能犯什么流氓上的错?老缪大哥,没事儿。”

  他们两人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我们之间的纠纷——其实只是貌似而已。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地钻到了我的内心之中,再也没法赶跑了。日子依然过下去了,我依然会在胡同里跟鲍小和遇见。但我再也不跟她说话了。鲍小和却奇怪得很,几个月来,我想跟她友好的时候,她却跟其他人一样,把我当成杀人犯的儿子躲着;我不再理她了,她却表示出想跟我友好的态度来。可她深深地伤了我的心,就算我仍然想对她好,行动上却没法那么做了。

  我记得,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头上的帽子就多了一顶:小流氓。我不在乎这两顶帽子下的我的躯体被人想得多么肮脏可怕,我在乎的是躯壳里面的东西,比如精神什么的。但只要想到我爸那崇高的秘密,我就觉得精神上的痛苦只是暂时的。电影里不都那么演的吗,英雄最后都会获得该有的荣耀。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很讨厌他的班里有我这么一个危险分子。他这么讨厌我,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还因为我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酸老师”。这能怨我吗?他一个小城市里的老师,离北京那么远,却非要学说普通话,说得又不好,“34”硬读成“酸十四”。我虽然跟着这样的老师是断断学不好普通话的,但爷爷的收音机里有刘兰芳啊,人家说的《岳飞传》和《杨家将》,那可是字正腔圆——只要肯用心,还怕学不会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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