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关或无关(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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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2-15 14:40

  一

  谢五常中午赌气没吃饭,儿媳陶月英和女儿谢小蓝都没当回事。顾嫂做的红烧牛尾味道不错,就是有些淡,俩人边吃得热火朝天边评头论足。谢五常起初是在沙发角上坐着,后来就架着拐躺回了卧室的床上。顾嫂端着一碗牛尾汤追了过来,哄孩子一样细声细气说,你不是吵着要喝牛尾汤么,给你做了你又不喝,是不是成心难为人?顾嫂端着碗,用汤勺小心地搅和了一下,舀上小半勺,放到唇边吹,然后又往谢五常的嘴边送。谢五常紧闭着眼,把唇抿成了一条线。那意思仿佛与牛尾汤势不两立。顾嫂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谢五常动也没动。顾嫂叹了口气,朝外喊:月英小蓝,我可是没辙了,还是你们劝劝他吧。

  陶月英喝了一点红酒,此刻脸颊像擦了胭脂一样上了颜色,她给小蓝递了个眼色,朗声说,顾嫂你吃你的饭,等我吃完了再说,我今天是真饿了。小蓝也说,谁不吃谁不饿呗,强迫人家吃饭也是侵犯人权。姑嫂咧着满是牛油的嘴吃吃地笑,谢小蓝又说了句:爸,我们把红烧牛尾都吃完了,汤你要是不喝,我全喝了。

  谢五常突然咆哮了句:都给我滚!

  二

  下午四点,家里只剩下了顾嫂和谢五常两个人。暴烈的阳光逐渐减弱了,连槐树上的蝉都唱疲乏了。天气越热它们越唱得有劲道,仿佛生怕下辈子没机会唱歌了。谢五常烦躁的时候会嫌蝉唱得凶,“妈了个巴子”之类骂人的话不离口。他还用拐杖去敲那棵老槐树,让老大拿斧子来,把树放倒喽!老大顺从地把斧子拿来,递给他。谢五常却不接,他的胳膊杆儿只剩下骨头了,比斧头柄细了不少。接过来他也拿不住,他有这个自知之明。他点着手让老大操作,说你把它砍了,你把它砍了。口气柔和地似是求着别人。老大却抱着膀子无动于衷,用嘴努着树上挂着的牌牌,讥讽说,这是古树名木,砍了是要坐牢的。你不是想让我去坐牢吧?

  谢五常仰头望着儿子,眼神一片迷茫。他有些听不懂儿子的话,生病这几年,很多词汇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有时很平常的一句话,都会让他想老半天。他不甘心就这样被那些词汇抛弃,会较劲般地用力想,就像眼下这样。他小心地问,啥叫……古树名木?

  儿子却不认为这问题值得回答。他看了老子一眼,拎着斧头回家了。

  谢五常在树下发了会呆,落寞地一步一步往家走。他还在想那个叫“古树名木”的词,生得让他摸不着头脑。那些蝉在老大和父亲对话时停顿了大约几秒钟,此刻又整齐划一地嘶鸣起来,像普天下所有的胜利者那样,叫得趾高气扬。蝉的叫声搅乱了谢五常的思绪,他烦躁地止住了脚步,扭身去瞪那棵树,似乎是想把那些蝉看羞了。

  可谁又在乎一个又老又病的人的眼神呢。

  谢五常心情好的时候,会坐在床边半天半天地听蝉鸣。头歪着,耳朵支棱着,像听戏一样入神。顾嫂看他有趣,问他听出什么没有。谢五常盯着顾嫂看,指点着其中的一只蝉说,这个,你听这个,嗓门多敞亮,一听就是个王。顾嫂抿着嘴笑,说蝉么,都是两只翅膀一个脑袋,哪里有什么王不王的。谢五常抬杠:人都是两条腿顶一个脑袋,人与人一样么?顾嫂赶紧说,不一样,不一样。当年您就是差一点做了王的。谢五常“哼”一声,对顾嫂的话表示不屑,那意思仿佛是在说:这话不用你说。但谢五常的神情顾嫂看得懂,是很受用的样子。他还情不自禁地移动一下屁股,仿佛是代表嘴巴在发表意见。

  顾嫂说的王,是指当年谢五常差一点当了县长,可选举让有心人操纵了一下,没选上。谢五常也就是从那年开始身体出了偏差,先是血压高得跑出血压表。后来又多少有些帕金森,两年前又被血栓了一下,身体就彻底不行了。老伴比他走得早,纯属是让他欺负走的。他一肚子的邪火没处撒,整天找老伴的麻烦,就这么,老伴不跟他一般见识,先撒手人寰了。

  顾嫂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因为顾嫂顺着他说。顾嫂来谢家两年了,摸得着谢五常的脉。顾嫂把谢五常搀到餐桌前,谢五常就知道要吃饭了。他顺从地把两只拐叠起来,靠到沙发上,自己找了毛巾围在下颏底下,然后两手放到膝盖上,乖得像幼儿园的娃娃。顾嫂一道一道地从厨房往外端汤菜,抹布垫到盘碗底下,还被烫得吸溜吸溜的。顾嫂每端上来一道,谢五常都伸着脖子看,吸一下鼻子,赞一声:香!顾嫂打趣说,好听的话咋不跟闺女媳妇说呢?人家好心好意地来,你却叫人家滚。谢五常说,叫她滚就是好听的,我还不知道,两家两窝白眼狼。

  谢五常喜欢吃热饭,天气热,饭菜也热,可他的脸始终是青灰的颜色,连个汗珠都看不见。顾嫂拿了毛巾给他擦脸,是当有汗的情况擦的。谢五常把脸伸出去,让顾嫂擦,嘴里还说,你也擦擦,你的脸都成河了。因为谢五常不喜欢空调,所以天气再热,顾嫂都得忍着。可谢五常的儿子媳妇闺女姑爷都忍不了,他们说,要热死人了,有空调不开热死人,天底下都没有这个理。哪样的理,顾嫂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来侍候谢五常的,一切就要以谢五常的需要为轴心。有一天,谢小蓝点着她爸的脑门说,爸,我们都出汗,你连汗都不会出了。谢五常一拐杖打过去,差一点打断谢小蓝的腿骨。谢小蓝鬼哭狼嚎地在那里叫,谢五常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边笑边说活该。顾嫂问谢五常为啥下那样狠的手,谢五常说,他们都盼着我早死呢,你没看出来?

  顾嫂说,没人盼着你早死,是你多心了。

  谢五常得意地说,我一点没多心,他们心里想的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顾嫂抿着嘴笑。这个时候的谢五常哪里像个病人,脑袋聪明得像大学教授。

  吃完饭,顾嫂收拾碗筷,谢五常把一只拐夹在腋下,抢着帮忙往外端盘子。吓得顾嫂一叠声地说,我来我来。谢五常看着顾嫂把盘子接过去,脸上是邀功一样的笑。那情景就像小孩子做了什么好事情一样。顾嫂看得懂谢五常脸上的表情,说这点儿活哪里用得着你干,哪天去北山搬石头,你多干些就行了。

  这样的话,他们一个说得无心,一个听得有意。谢五常的脸上会焕发出神采,就像下一刻真就能去北山搬石头一样。

  顾嫂收拾完,先给谢小蓝打电话,告诉她谢五常汤也喝了,牛肉也吃了,让她别惦记。在顾嫂的眼里,谢小蓝就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虽然也结婚五六年了,但心气儿和想法,很多都是小姑娘的。谢小蓝还经常与父亲拌嘴,看得顾嫂发急。但拌嘴归拌嘴,倒是不隔心,这一点是与儿媳妇差着行市的。在谢家两年,顾嫂什么都能看得明白。看得明白,却什么也不说,顾嫂时刻提醒自己嘴巴要有封条。谢小蓝果然很高兴,夸还是顾嫂有办法,并当即给嫂子陶月英打电话,重复顾嫂的话,说爸汤也喝了肉也吃了。谢小蓝说得喜气洋洋,不料陶月英哼了声,她说如果当时有你哥在场,你看他还敢不吃饭。

  谢小蓝有些不明白嫂子的话。虽然她知道父亲有些怕哥哥,但肯定也不会怕到敢或不敢吃一顿饭。她觉得嫂子是有些误会,赶忙解释说,爸不是那个意思,他这是嫌我不孝顺。你来家里这么多年,爸待你就像待亲闺女。

  陶月英又“哼”了声,说小蓝你还是不明白,你哥三天没上家,他这是扯人疯呢。他也就是欺负我的能耐,如果有你哥在场,他还敢骂人?屁都不会放一个。

  谢小蓝哑了音,她没想到大嫂因为父亲的一句话记仇,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她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放下了。陶月英当年是乡下妹子,户口和工作都是公爹搞定的。婚后的许多年,她对待公爹就像女仆一样。现在她这样说话,显见得是忘本了。

  谢小蓝郁闷了老半天,有些缓不上这口气。嫂子比她能干会说,谢小蓝一直都很依赖她,当她是亲姐姐。甚至在父亲面前,她自觉不自觉地和陶月英结成统一战线。

  今天谢小蓝觉出了不是滋味。

  三

  老大在下面的乡镇做一方诸侯,隔三差五到爹这里瞅瞅。他一般都是中午来,哪顿饭局不甚紧要,他把该喝的酒喝了,便说回家看爹。大家都知道老大孝顺,都抢着替他喝酒,催他快走,瞅爹的事,是天底下最大的事,耽搁不得。这天老大刚端起酒杯,陶月英就把电话打了来,连哭带嚎说,你爹又扯人疯,把一盘菜都扣我身上了!我不活了!老大皱了皱眉,说我知道了,这件事回头再说吧。口气很淡定,很公事公办。陶月英就知道老大的饭局重要,一下子就噤了声。老大这天是请主管领导吃饭,地点在一家能隐蔽的餐厅。虽说有八项规定,但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这种局面一般都不会很快散场,假如领导兴致正好,连着晚饭都是说不定的事。好在下午四点领导有急事被人找走了,老大才匆忙回了家里。谢五常首先告状,说陶月英嫌弃他,把他的裤子丢进了垃圾箱里。死人的衣服才往那里丢!她咋不丢她爹的呢?谢五常气咻咻地说。陶月英尖声叫,你把一火车粪都拉在了裤子里,还好意思说。那裤子还有法要吗?谢五常说,你不会洗洗?陶月英说,怎么洗?洗得干净吗?老大沉着脸喊了一声顾嫂,顾嫂正在屋里拖地板,此刻拿着拖把出来了。老大不说话,听顾嫂解释。顾嫂看一眼老大的脸,先就紧张了。她说谢五常大概有些闹肚子,没来得及蹲厕所,就顺着腿根流了下来。按照她的想法,她也想把那条裤子放到水龙头底下冲一冲,那是条名牌裤子,花好几百买的,还八成新呢……老大使劲嗅了嗅鼻子,顾嫂赶紧说,老爷子洗过澡了,里外都是新换的。老大这才问谢五常为啥把菜往儿媳妇身上扣,谢五常不屑地说,她丢我的裤子,我把菜扣她身上是看得起她。

  老大情不自禁笑了笑,对这样一个老子,神仙都拿他没办法。他对陶月英说,你听见了吧?是你不对。

  陶月英此刻穿了谢小蓝的衣服,下午连班都没去上。她的火都顶在了喉咙口,张嘴就能吐出火舌来。她一点也听不得丈夫开这种玩笑,一甩脸子出去了。出门之前狠狠瞪了谢五常一眼,谢五常示威样地顿了顿手里的拐杖。

  屋里已经点了熏香,淡蓝色的烟雾若有所思地扶摇直上,散发着一股艾蒿的气味。老大问谢五常肚子痛么,还想拉吗?谢五常斜倚在沙发上,把拐抱在怀里,微微喘了一口气。他说老大。老大应了一声。谢五常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老大说,还商量个啥?你说。谢五常说,我夜里离不了人了。我闭上眼睛小鬼儿就在我身边转,我害怕。老大搔了搔头皮,这是个让他头疼的话题。他说小蓝不就住在对面屋里吗?再说哪有什么小鬼儿,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谢五常说,那不一样,他们住在这里跟没住在这里区别不大,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这样的抱怨谢五常经常有,所以老大并不以为意。谢五常飞快地溜了儿子一眼,儿子在往外掏手机。谢五常顶怕儿子打电话,讲起来就没完没了,还非常有可能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外走。他知道这是儿子的策略,然后就是几天连踪影都看不见。他赶紧说,我也不要你们住过来,我知道你和小蓝都不愿意在我这里住。老大掏手机的动作停止了,被父亲点到穴位,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老大说,不是我不愿意过来住,我每天走得早,回来得晚……谢五常摆了摆手,说我想让顾嫂住进来,每月多给她一千块钱——不用你们破费,从我工资里出。

  这些话在谢五常的心里憋了好久了,一直都想跟儿子说,但一直苦于找不着机会。他这几天心情不好,就是让这几句话憋的。他的血栓病控制了左半边身子,可他的大脑似乎比没发病之前还好使。他知道这话只能对儿子说,只有儿子通过了,才有可能实施。他不能擅作主张,这个家早已权力移交,他是没有决定权的。这些他都明白。所以这几天他都在筹谋如何对儿子开口,今天他其实完全有能力不拉在裤子里,可等一天老大不来,又等一天老大还不来,他就只能出此下策。这样一闹,老大不就来了?

  顾嫂来家里两年了,除了做饭,主要是照顾谢五常起居。谢五常的依赖就是在这两年中一点一点地加深的。每晚顾嫂回家,谢五常都失魂落魄。小蓝跟姑爷汪普在对面屋里看电视,谢五常报复似地把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他见不得他们把电视看得津津有味。他甚至还想登着椅子去扫房顶上的蜘蛛网,正好让小蓝撞见,小蓝哭叫着说自己不活了,知道的说是老爷子逞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要谋害亲爹呢。可跟顾嫂在一起谢五常恰好相反,能做的事他也情愿让顾嫂伺候,那种心态,有点像撒娇的小孩子。他还总想偷偷给顾嫂些钱,顾嫂没要。

  谢五常的话把老大逗笑了,他知道老爷子又犯了异想天开的毛病。就像那天要用斧头去砍老槐树一样,如果不是病着,那种想法不会有。做了一辈子官的人,不会那样不知道深浅。老大用了些力气,才把脸上的笑控制在皮肤里,他腮上的肉用力抖了几下,像弹面一样上下窜动。他说,人家顾嫂会同意吗?谢五常信心十足地说,她同意。老大说,你凭什么这样肯定?谢五常说,凭她对我好。老大这回终于笑出了声,说你以为她是谁啊,她不过是个保姆。谢五常说,我当然知道她是个保姆,可她是个好保姆。老大故意说,她对你再好,如果不给她钱,她还会来吗?

  谢五常激动了,提高声音说,她工作了你凭什么不给她钱?你违反了……

  谢五常想了半天,突然蹦出三个字:《劳动法》!老大想起那天砍槐树的事,挪揄说,你不知道古树名木倒知道《劳动法》。

  谢五常勾着头不言声了。可他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老大,像偷儿一样心里七上八下。

  稍稍一转念,老大就觉得父亲的想法其实不错。他们兄妹四个,因为另两个都在外地工作,看护老人的事,实际就落在了老妹子谢小蓝身上。他是没空给父亲值班的,他不来,陶月英也不愿意来。陶月英每天中午下班过来,明着是来照看老爷子,实质上有蹭饭吃的嫌疑,这里离她的单位近。女人的那点心眼儿,别人也许看不出,做丈夫的可是一清二楚。老爷子工资高,不咬一口就觉得亏得慌。谢小蓝也经常抱怨,说四个人的爹,倒像是让她一个人侍候的。妹夫汪普不言不语,可老大知道,他也是不情愿住在丈人家的,小蓝要照顾爹,他是耐不得家里的冷清。

  顾嫂出来是赚钱的,每个月3000元钱,由老大老二均摊。假如真的能来陪夜,就把小蓝和汪普腾出来了。这样一想,老大简直觉得谢五常是个天才的脑血栓患者,连这样好的办法都能想得出。要知道,顾嫂如果能解决24小时的陪护问题,他和小蓝那得多轻松!

  谢五常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生怕儿子把自己的提议一口拒绝。他甚至想自己说害怕小鬼儿的理由可能不成立,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小鬼的。儿子一旦回绝,他还要寻找新的理由。谢五常的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眼球往鼻梁中间挤,一层血色慢慢洇上面颊,鼻头红得似乎要滴出水来。老大看出了父亲的紧张,赶忙说,只要顾嫂同意,我没意见。多出来的工资还是由我和老二分担,不论多少,都不要你管。谢五常哈出一口长气,不满地说,我又不是没有工资,要你们管啥?

  四

  顾嫂满脸喜气地把陪夜的事对丈夫老耿说了。老耿在印刷厂上班,还是国营老字号,每天起早贪晚地忙,工资却是一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数字。顾嫂说,陪夜其实也没啥,谢老的房间敞亮,有二十多平米。放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中间还有三四步的距离。他不闹夜,就是觉少,有时要陪他说说话。脾气像个老小孩,但一点也不难侍候,他知道心疼人。顾嫂择菜的时候他也要择菜,洗衣服的时候他总想伸手帮个忙。那天38摄氏度高温,他居然让人送来了一箱子冰棍,过一会儿给顾嫂拿一根儿奶油的,过一会儿又给顾嫂拿一根儿巧克力的。顾嫂说,这样吃下去会把胃吃坏的。他戴着老花镜翻自己的小药箱,顾嫂问他找什么,他说找胃药。

  这样的事,顾嫂每天回家都对老耿说。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家里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俩。顾嫂每天回到家,无论多晚,老耿都等她一起吃饭。顾嫂有时在谢家吃过了,多不想吃,也要陪老耿吃一点。吃了饭,老耿洗筷子洗碗。他说顾嫂在谢家忙了一天了,不许她动手。

  吃了饭,俩人会到附近的公园去转转。早一些公园像赶大集一样人满为患,等到他们出来,就十点多了。这个时候的公园已经安静了,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往家里走,连树上的叶子都昏昏欲睡。老耿和顾嫂走在公园的林荫道上,偶尔会挽着手,谢家的事情,顾嫂都是在那种情况下说与老耿听的。顾嫂说,谢家人都是好人,老人是好人,儿女也是好人。可看着他们之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不像一家人那样贴心贴肺。比如老大来看爹,从来都是“看”的,他甚至都不在沙发上坐,进来就在屋里转圈儿,随时准备走。媳妇陶月英和姑爷汪普就不用说了,两个外姓人,跟老人说话从来都是带搭不理的,老人问三句,他们都不一定答一句。而答的那一句,也不是好腔调,也一定是冲墙说的。谢小蓝也不怎么跟老人亲,比如昨天,谢老刚一提起年青时候的事,谢小蓝就说,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要说就说你咋样欺负我妈。把谢老窝得半天抬不起头。要说谢小蓝他们住在这里是占了便宜的,一分钱都不用掏,水电气暖吃的用的都是老人花,可他们就是不知足,总觉得是老人拖累了他们。儿女照顾老人原本就是应当的,你又吃着老人、住着老人,这个账他们怎么就能算反了呢。

  老耿不爱讲话,但他爱听顾嫂絮叨。顾嫂也说了那天谢老拉裤子的事,一个病老头,拉裤子多正常啊。况且又不是经常拉,陶月英有必要像杀人一样咋呼吗?其实她也没干多少事,洗澡,换衣服,都是我干的。可陶月英就是里外喊臭,那种嫌恶,仿佛谢老跟她没一点关系。她把谢老的裤子丢进了街上的垃圾箱。谢老喊她捡回来,陶月英不捡。谢老连着说了三遍,陶月英就是不捡。谢老一着急,就把菜盘子扣在了陶月英的身上。等到我去捡,裤子已经没有了。那真是一条好裤子,这么丢掉可惜了。

  说到给谢五常洗澡,顾嫂坦然得像是在说自己的孩子。开始,谢五常是怕羞的,把她们都往外轰。陶月英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嚷一句,小心啊!就得了。谢小蓝也顺坡下驴,干脆跑回屋里看电视,可洗澡间的地板那么湿滑,顾嫂不放心。开始是在门外守着,谢五常因为左半边身子不得力,通常是冲一下就出来了,就落个雨过地皮湿。顾嫂想也没想就进去了,衣服脱一次穿一次多不容易,要洗得干干净净才行。头发要用洗发水,身上要抹沐浴液,顾嫂从脑袋给他洗到脚后跟,就像给自己家的老人洗澡一般。洗到私处,顾嫂会架着他的左胳膊,让他自己洗。谢五常面朝着墙,身体最大程度侧着。起初顾嫂也有点心理障碍,时间长了,那种感觉就淡了。那样一个老人,与男人的概念已经很远了。陶月英表面感谢顾嫂,话却说得别扭。她说老人的皮肤摸在手里就像长虫皮,问顾嫂怎么下得去手。

  很多很多事,顾嫂说得漫不经心,老耿也听得漫不经心。他们习惯了这种漫不经心的交谈方式。老耿很少发表意见,顾嫂也没想着听老耿发表意见。说到底,谢家的事是人家的事,也就是个话题,不说这个,好像也没有别的可说的。

  公园里的路边上有许多小石凳,老耿和顾嫂走累了,选一处有路灯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那多出的1000块钱,顾嫂一晚上都很兴奋,话比平时多了许多。她说老大跟她提起这件事时,是防着她不愿意的。老大平时贵人话语迟,说起这件事,却有些像连珠炮,一个劲儿地问顾嫂1000块钱行不行,或者如果有其他条件,顾嫂尽管提。顾嫂什么其他条件也没有,她偷偷去算了3000加上1000,那已经是让她心动的数字了。那1000块钱正好是每月寄给儿子的生活费,解决了这一点,顾嫂的心已经很宽了。

  顾嫂的心情老耿理解,他们都是找食儿吃的鸟,有食儿吃就是天地方圆,没有多少挑三拣四的余地。可有些问题顾嫂显然没想到。老耿忍了又忍,还是轻悄悄地问,你应了人家去护夜,什么时候回家呢?

  顾嫂愣住了。当作抱歉,她情不自禁去摸了老耿的手。因为老大跟她谈话时没有涉及到这个问题,顾嫂自己也忽略了。显而易见的是,她是应该回家的。两家离得并不远,骑车也就是十五分钟车程。可老大显然没有安排出顾嫂每天回家的时间,他只提到了谢小蓝夫妻有时住在这里有时也可能不住在这里,不管他们住不住在这里,陪夜的任务都由顾嫂来完成。老大这话说得不容置疑,他没提到什么时间是顾嫂可以随意支配的。

  顾嫂朝空中吹了一口气,旁边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得遮住了周围半亩大的地方。顾嫂吹气时,树上的叶子仿佛都在抖。顾嫂望那叶子瞅了半晌,自言自语说,我得找老大说说。

  老耿说,可不得说说。你总不能一天一天地不着家门,要是离家远,咱也就不说什么了。

  顾嫂犹疑说,谢老那里确实离不开人。

  老耿说,可他自己有儿有女,你不去护夜的时候,他们不也能行?

  五

  谢五常一夜都没怎么睡,顾嫂陪夜的事,让他心里有了激动。天还没亮透,他就爬起了身,翻箱倒柜找那件小格子衬衫。那件衬衫是他当年带队去上海考察时买的,花了大价钱。那时谢五常管县里的招商引资,全国各地到处跑。名牌衣服也买了不少,但那件小格子衬衣是最贵的,纯正的法国货。买回家来,谢五常才发现衣服领子与自己的脖子不是一个型号。谢五常那时脖子像脑袋一样粗,衣领围上去像短了半截的腰带,怎样抻扯都系不上扣。但那件衬衫活在了谢五常的记忆里,时隔多年,他轻易就想起来了。

  把衬衣穿到身上,谢五常好好照了照镜子,见那衬衣在身上已经显得宽松了,淡粉的颜色在清灰色的天光里分外显得柔和,谢五常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顾嫂能来护夜,这是他期许了太久的事。他与老大说的有关小鬼的话,是骗人的,其实也是真的。有一种孤独能在长夜生出鬼来,那个鬼时刻提醒着你是个要死的人。

  年轻的时候,谢五常是不怕死的。那时他强悍、强壮,自认为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打倒他,包括死亡。与死亡有距离的人是可以藐视它的,当那距离越缩越短,恐惧才会真正来临。因为死亡变成了一件披风,如影相随了。

  这个时候儿女、钱财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心底依赖的那个人,她能给你一种支撑,让你走出无底深渊。或者,在黑暗来临时,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对方的温暖化解自己的冰凉。这恰是死亡之前的那一根稻草,抓住了,也许就给了自己生命的最后那口喘息。那种渴望充斥了谢五常的每一根神经,他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睡在一口棺材里,四周逼仄得连呼吸一下都难。

  衬衣其实只是一个道具,主演还是谢五常。他焦灼地巴望着天亮,今天与昨天不同。昨天顾嫂同意了来守夜,这让谢五常感受到了新生活的信息。他渴望顾嫂早一些出现在他面前,希望顾嫂第一眼看到他,就能感觉到他还是一个体面的人。

  那种感觉当然隐秘,但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隐秘了。

  他拄着拐杖走出了房间,脚步与水泥地板摩擦的声音,两只拐拄在地上的顿挫声,都是一下轻一下重。汪普从睡梦中被惊醒,不满意地嘟囔,瞧你那个爹,他不睡觉以为别人也不睡。

  谢小蓝爬起身来凑到窗玻璃前。谢五常平时是醒得早,但没这样早就折腾过。谢五常已经走到前门洞里。他把拐支到胳肢窝底下,两只手用力去拔门插销。谢小蓝拉开窗帘喊,爸,爸,这样早,干啥去?谢五常踱着脚步转过身来,朝谢小蓝这里看,抬起胳膊朝外指了指,说到外面看看。谢小蓝没好气地说,外面有啥好看的——大热的天你怎么穿了长袖衣服?真是疯了。后半句话,谢小蓝是咕哝出来的,没传出去,可汪普听得一清二楚。汪普接茬儿说,你刚知道他疯?

  谢小蓝愣了片刻,消化了汪普的话。她叹息地说,我们也要有出头之日了,今天说不定就可以回家睡了。

  汪普说,先把现在的觉睡好,困死了

  谢五常用胳膊肘倚住门,人先出去,再把拐小心地顺出去。槐树底下有一个石礅,是老大专门请人定做的,给谢五常当坐骑。坐骑大约有半米高,形状像鼓,谢五常与外部世界的惟一接触,就是坐在鼓上面,看路上的人来人往。

  年轻时候的谢五常,是一个脑筋活络的人,想法出奇地多,点子出奇地多,也曾是这座城市的风云人物。如今已经变成石雕了。眼下这尊石雕就坐在那棵古老的槐树下,专注地望着前边的街口。身边不时有过往的行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没人和他打招呼。邻里都知道他病得有些糊涂,有一天,他跟人抬杠,愣说槐树是他栽的。

  树是唐槐,跟这座城市的年纪相仿。人家打趣他问,知道啥是唐槐吗?谢五常倔倔地说,槐树姓谢,不姓唐。

  人们才知道他脑子坏了。

  陶月英看见谢五常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昨天那套衣裙是软缎的,被那盘菜整个油成了塑料雨衣,让她欲哭无泪。她能怎么办呢,她没办法,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老大的心思不在家里,小姑子夫妇一对儿缺心少肺,这个家还得她支撑着。她从马路上拐过来,谢五常就一直盯着她看。陶月英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顾嫂。谢五常说,我没等顾嫂。陶月英说,穿得像个新郎官,你不等顾嫂等谁?谢五常有些羞涩地往怀里搂了搂拐,又把眼光放长了。陶月英往胡同走了两步,有些不甘,又转过身来说,顾嫂今天不来了,你等也是白等。

  谢五常抿了抿嘴,不再说什么。他身形虽说像石雕,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理解陶月英的话。他觉得陶月英这话目的阴险,所以他坚决不上当。

  邻居张老太从家门口走出来,与陶月英打招呼,说老大家的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陶月英嘴巧地说,这边有点活儿,干完了好去上班。听完张老太夸她贤惠,她又对谢五常招了招手,温和地说,爸,咱们回家吧?

  谢五常瞅也没瞅她。

  张老太用手使劲点了点谢五常,嘴里嘟囔了些话,但没有发出声音。陶月英理解那些话都是指责谢五常的,张老太与谢五常年轻的时候就是对手,算是同朝为官的人。做了几十年邻居,两家人貌合神离。谢小蓝除了喊一声“张姨”从不肯多说一句话。陶月英则跟张老太好相处得多,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交流谢五常这些年的种种不是。

  陶月英的高跟鞋吧嗒吧嗒拐走了。谢五常抱着拐调整了一下姿势,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那意思仿佛是在说,骗我?

  谢小蓝与汪普还没起床,说夜里被老爷子耽误了觉。陶月英说自己也一宿没怎么睡,让你哥气的。谢小蓝捅着嘴里的牙膏沫问为什么,陶月英说,顾嫂要来守夜的事知道不?谢小蓝点了点头,含混地说,听哥说了。老大是当作好事对妹妹说的,说你们以后可以回家住了,只偶尔过来照顾就行。陶月英盯着谢小蓝问,你是怎么想的?谢小蓝奋力点着头说,是好事。陶月英原本倚着门框站着,气得一扭身去了厨房。谢小蓝不明就里,追了过去,陶月英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做闺女的不应该守在这里,要不是你哥当着那个芝麻官,说啥也轮不到你。可凡事要往长远里考虑,爹是自己的,给别人就那么放心?

  谢小蓝越听越迷糊,她把牙膏沫吐到了洗碗池里。着急地说,嫂子你这话都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爹给别人啊?

  陶月英好好喘了几口气,才把心里的积郁说出来。昨晚她与老大发生争执也是因为这个,顾嫂要来守夜,老大也是当作好事告诉她的,她的第一反应是:她有男人啊!

  老大说,顾嫂是保姆,你想哪去了。

  陶月英说,是保姆她就不应该答应来守夜,老爷子都依赖她了,你不知道?

  老大说,所以老爷子才想到让她来守夜啊。

  陶月英说,那就不是来守夜,那是入洞房!

  就这一句话,差点没把老大气死。老大说,你爹这个岁数还入洞房啊!陶月英说,我爹不雇保姆,雇了保姆也不会要求跟人家一起住,亏他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干部,男女授受不亲他不知道?

  老大说,他是个病人!你这个儿媳妇是怎么当的,居然这样揣测一个老人。你是什么心肝!

  陶月英说,你还有心情来研究我,你怎么不研究顾嫂是什么心肝?她答应来守夜到底是什么居心,猪脑子都想得明白!

  两个人就这样呛呛了半宿,气得老大想离家出走。老大其实差不多已经被陶月英说服了,他只是不好拐那个弯儿。让顾嫂来守夜毕竟是他亲口说的,夜还没来守,就先把人辞了,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可陶月英尖着声音吵嘴还不忘举例说明,那些例子都是保姆睡到了男主人的床上,最后落得个官司不断,家破人亡。老大也听得没了脾气,假如事情真的被陶月英言中,那种麻烦也想一想就让人胆战心寒。

  老大对陶月英说,我不管了,要说你去说。

  谢小蓝垂手坐在沙发里,头没梳,脸没洗,整个人都还显得木呆呆。陶月英化了妆的一张脸油光水亮,汗珠都跑到油脂外面来了。汪普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偶尔在玻璃窗里打个晃,屋里人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他很想与谢小蓝对一下眼神,但谢小蓝没朝他这里看。

  他住在谢家,却从不掺和谢家的事。当年他跟谢小蓝搞对象一家子都往死里反对,他在心里始终解不开这个结。

  谢小蓝拍了拍陶月英的膝头,让她消消气。说嫂子还是你把事情想歪了,你以为咱爸还是小伙子啊,就是白送他个人,他哪里要得了。你那样说话大哥当然生气了,况且顾嫂也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过是跟爸投脾气。

  下面的话,院子里的汪普就无法听到了。陶月英把头扎了过去,几乎是在跟谢小蓝咬耳朵。谢五常与顾嫂的种种,别人不知道,她们是看在眼里的,老爷子看顾嫂的时候,甚至眉目含情。至于他没有男性功能,陶月英说,男人身体不想,不代表心里不想,只要有一口气,他都不会断了那个念想。干那个不行,他可以贴一贴啊,蹭一蹭啊,摸一摸啊。那么多老年人再婚,你以为是为传宗接代啊。他肯定是看上顾嫂了,顾嫂比咱们清楚,他是看上顾嫂了。顾嫂再答应来护夜,你想想,是护夜本身那样简单吗?

  谢小蓝说,那她图什么?

  陶月英气得打了谢小蓝一掌,说你们怎么都是木头脑袋啊。老爷子的存单折、工资折放你手里了吗?房本放你手里了吗?哪天俩人一登记,或者老爷子就弄个遗嘱公证,把财产都给别人,你哭都来不及。现在这样的事太多了,你怎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谢小蓝让陶月英一番话说得直起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用一只手摩挲着另一条胳膊,那胳膊生出阴风来了,凉飕飕的。就在这个时候,谢五常回来了,他对汪普说花都要浇涝了。水是要花钱的。他抱怨说,都这样败家,日子哪能过得好。

  汪普声也没响,把皮管子对准一株美人蕉猛劲儿灌,水都流到花坛外面来了。

  那只石礅夏天也是阴凉阴凉的,到了正午才能被太阳暖透。顾嫂过了上班的时间仍没来,谢五常有些信了陶月英的话。他一早上的精心准备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他的荒凉没人能懂。

  陶月英对谢小蓝挤了挤眼,迎到了屋外。说这个月的生活费又没了,该去支一些。爸,工资折呢?

  谢五常拄着拐缓缓往屋里走,一脸的落寞和无奈。他说上次的500块钱还花不到十天,吃钱都吃不了这么快。

  六

  顾嫂一早起来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老妈治关节痛的药没了,让她抽时间送去。娘家在深山区,离最近的镇医院也要十几里远。老妈腿不好,用的药都是顾嫂从城里买。老妈不吃药腿就不得力,觉都睡不好,所以买药的事是大事。顾嫂放下家里的电话就给陶月英打电话,顾嫂是陶月英的同事介绍来的,她习惯有事就找陶月英。顾嫂说,她准备放下电话就去药店买药,然后直接去公共汽车站,在家吃完午饭,马上就能赶回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陶月英都不会答应得很痛快。她在一家行政单位管后勤,平时事很少,想不上班就可以在家赖一天。但她反对顾嫂请假,理由不言自明。顾嫂每次请假,陶月英都要过来陪老爷子,这是件挺烦人的事。今天陶月英却告诉顾嫂不用急着回来,她正好有一天空,可以给老爷子值班。陶月英是什么人,顾嫂心里是有数的。所以陶月英的话让顾嫂沉吟了好一会儿,她觉出了陶月英的一反常态。

  娘家在一面松树坡的坎下,右面是天然石头峭壁,是早些年开山开出来的。翻过一座山,山那边就是官厅水库,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眼下这所宅院,就是当年从水库底下搬上来的。当时的放炮队削平了一座小山包,为顾家开辟了这所宅院。那时顾红莲就已经是大姑娘了,也跟着放炮队做些辅助的活。谢五常当时是所在公社的党委书记,经常披着一件军大衣来检查工作。公社所辖的十几个村庄都缺水,谢五常软磨硬泡,让当时的县革委会出台了红头文件,举全县之力修建了这座水库。

  多少年过去了,谢五常的名字山里的许多乡亲都还记得。

  顾嫂回到家就脱鞋上炕,山里的闺女回娘家都这样,厨房里的事就包给了弟媳妇。她的主要任务,就是陪着妈说话。妈知道她在谢五常家里当差,就爱问些有关谢五常的事,也爱回忆谢五常当年的事。当年顾嫂的爹是修水库时被崩塌的石头砸死的,那些石头滚落下来,有半面山那么多。谢五常起初也想把人找出来,给家人个囫囵尸首,扒了两天,那石头堆都不显少。后来是死者家人要求不找尸首了,就当捐给水库了。当年谢五常规规矩矩给石头堆鞠了仨躬,并亲自给顾家选宅基,指挥修水库的人盖房子。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房子还结实得像碉堡一样。

  老人盘腿坐在炕上,不习惯叫女儿的名字红莲,而是叫她老大。说老大,你一定要对人家好,当年人家对咱有恩呢。老人的思维定势代表了整个山里人,家人被石头砸死,那是给自己修水库。公家人给自己修房子,那就是有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人大字不识,但会说这句文绉绉的话。

  在老娘面前,再大的女儿也是孩子。顾嫂的说话方式情不自禁就有了撒娇的成分。她说没有恩我就对人家不好么?你大闺女是这样的人么?老人抿着瘪瘪的嘴巴笑,自个儿的闺女自个儿当然清楚,红莲不是那样的人。明明知道不是,每次来还是要这样嘱咐几句,这是当娘的权利,要行使。她问谢书记好不好,算起来,他要比自个小六七岁呢,当年曾经叫她老嫂子。顾嫂便把谢五常要砍槐树的事,用拐杖打女儿腿骨的事,牛尾汤熬熟了却不喝的事,一宗一宗对老妈说,老妈听得咯咯咯地笑,说这个谢书记,当年就是爱喝个白棒子粥,那个尾巴汤,能当饭吃么?

  顾嫂说,不能当饭吃,却有营养。等秋凉了,我也买回来给你做。

  老人赶忙说,那是贵人吃的东西,你可别买,买了我也不喝。我喝了还不得噎膈?

  弟弟去山上给果树喷药,回来人就像是要蒸腾了,冒着一团一团的热气。看见弟弟回来,顾嫂赶紧去给他切西瓜,送毛巾把儿。西瓜在城里不算什么,稀烂贱,连顾嫂和老耿都不怎么待见吃了。但山里却不一样,山里不长西瓜,看见个卖西瓜的都稀奇。西瓜曾待在顾嫂家的冰箱里,跟顾嫂一路颠簸着来到娘家,被放到了篮子中,沉到了深水井里。井水里的那种清凉与冰箱不同,弟弟吃得吸溜吸溜,顾嫂看着牙根儿都是痒的。弟弟吃了一块又一块,不一会儿的工夫,脚底下就堆了很多西瓜皮。

  吃饭的时候,顾嫂在饭桌上说到了自己要去守夜的事。弟弟问,加钱么?顾嫂说,加。弟媳妇问加多少,不等顾嫂回答,老妈抢着说,不加钱也要好好对人家。顾嫂看了眼老人,见老人也盯着她看,顾嫂有些心虚地说,我知道。顾嫂的心虚,是因为她压根没想到谢家不加钱。假如谢家不提钱的事,顾嫂会答应去守夜吗?顾嫂的目光被老人的目光撞了一下,迅速收回来了。好在弟弟给解了围,弟弟说,人家有钱,不加白不加。老妈说,有钱是人家的,加了也白加。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老太太话说得孩子气,让人没法不笑。弟媳妇马上去算顾嫂这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妈呀”一声叫,说这样不就和工人姐夫挣得一样多了么?

  顾嫂说,没你姐夫多,你姐夫还有保险,还有公积金呢。

  弟弟连着咂了好几下舌头,说城里钱好赚,真好赚。比山里太容易赚钱了。弟弟一直想到城里找个事做,也拜托过顾嫂,但顾嫂一直没敢应承。办这样的事,她和老耿都没办法。此刻弟弟的眼神又带了钩,那个钩连老妈都看出来了。老妈伸手打了弟弟一巴掌,说不许麻烦你姐。又扭头对顾嫂下命令,不许麻烦谢家。

  顾嫂连忙说,我知道。

  看了眼弟弟,顾嫂又说,谢家其实帮不了忙。

  顾嫂解释说,老爷子退下来好些年了,如果有辙,早把女儿女婿的事办了。他们单位都不好,工资都不多。当年老爷子有权的时候,能办却不办,拖着。他看不上小姑爷。现在小姑爷虽说不言不语,但心里也不见得不记恨。老大虽说有实权,但离城市远,城市上的事说不上话。

  弟媳妇先就不好意思了,憨憨地笑。弟弟抹了抹后脖颈,脸也红了。他说家里的果树也需要人,离城市又这样远,不会两头都顾得上。

  老妈这个时候的神情显得特别得意,她说这样想就对了。只要别跟你姐比,咱就不显得没钱了。

  顾嫂比预计时间稍稍晚了些到谢家。她本来是想在家里多待些时辰,多陪陪老妈。她难得回去,也难得陶月英给她一天假。可老妈人老了,性子却越来越急了,她一个劲儿地催促顾嫂快些回城里,她说既然给人家当着差,就要一扑心儿地做。顾嫂解释说,东家有话儿,她是可以歇一天的。老妈说,这是人家跟你客气,你哪能把客气话当真呢。话都唠完了,情也抒尽了,老妈又再三再四地催,顾嫂也真就觉得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回到自己的家,顾嫂这屋那屋来回转,也没找着事做。老耿是个细致人,除了挣钱不多,简直没有缺点。家里旮旮旯旯都被收拾得干净,他总说顾嫂给人家干得辛苦,家里的事,尽量少让她干。

  这个时候还不到下午四点,顾嫂在家待着也不安宁。她理解陶月英是不怎么待见公公的。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哪个儿媳妇待见公公呢?公公也不待见她。当然这是现在的状况,倒退多少年前,情况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之间的事,顾嫂听人说起过。谢五常在乡下的饭店吃饭,看上了端盘子的服务员,进而让她成了自己的儿媳妇。陶月英嘴甜哄人行,但不是多有耐心,值一天班的话,不定怎样捏着鼻子呢,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够够的了。当初顾嫂来谢家干活,就没提到假期的事,所以顾嫂什么时候休半天假,心里都惴惴的,仿佛占了人家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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