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珍(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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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2-15 14:46

  阿刚更信任我了。他带着我又开始了新一轮创业。他跑到另一座小城的城乡接合部一处山脚下租了几间闲置的破厂房,也不装修,也不打扫,把我关在这厂房里出了趟远门,当然他给我备齐了够吃几天的食物和水。回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的,她就是我现在的女主人。很快,生产设备也运到了,原材料也陆续运来了。这次阿刚制造的是假洗发水,牌子都是市场上热销的。生产线只有一条,工人是山脚下的村庄里现招的临时工,都是一些家庭妇女,给家里做了饭洗了衣裳后抽空来灌装一下,计件制,不定时,非常灵活;出货都在深更半夜,除了阿刚自己,谁都不知道货运去了哪里。

  女主人是个出色的画师,她画出来的印刷版子几可以假乱真。她当时还是个瘦瘦的发育不良的女孩,既没胸,也没屁股,干瘪,少言寡语,我不知道阿刚喜欢她什么,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悄悄站在她的工作室外偷看她临摹印刷版,她投入的样子真的很美,是那种娴静却动人的美。暖色调的灯光下,她眼睑低垂,密密的睫毛像帘子一般遮下来,在她眼窝处投下一片暗影。她的鼻头有点宽,塌塌的,上面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嘴巴紧紧地抿着,厚厚的嘴唇颜色暗沉,仿佛堆积了好大的力气在上面。我看见阿刚注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柔情。

  一个月亮的夜晚,我正在厂房附近溜达,阿刚他俩一起散着步出来了。我赶紧把自己藏在了围墙后面。后来他们来到我跟前的一棵树下,女主人背靠着树干站住了,她的脸红扑扑的,双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阿刚起先局促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将她整个人圈了起来,然后就噘起嘴唇印向她的厚嘴唇。她没抗拒,反而闭上了双眼,两个人开始接吻。我看见女主人的右小腿弯起来抵住了树干,看见阿刚的身体开始紧紧碾压她薄薄的小身板,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嵌进树干里去。我听见他俩在喘息,然后我看见他们停了下来,手拉手飞快地向厂里飞奔而去。那一刻,我看见他俩的身体被一根链条连在了一起。我又忍不住扑上去,想咬断他们之间的链条,我当然又扑了个空,但女主人却咯咯笑着对阿刚说:“玻璃眼嫉妒了。”一边踹了我一脚,我就像一个玻璃球,滚跳开去了。这时候,月光明晃晃的,像一面大镜子,我看到自己通体透明,连影子也仿佛被穿透了。这让我不知所措了。

  在女画师的辅佐下,阿刚那些价廉物美的假洗发水供不应求,这一点可以从越来越多的夜班工人可以看出来,也可以从他们开心愉悦的表情可以推断出来。我为什么说这些假洗发水物美价廉呢?因为我是这些洗发水的最早受益者,我觉得用这些洗发水洗过澡之后,我变得前所未有地干净,毛发蓬松,柔顺,浑身散发出洁净高雅的香味,且并没有对我的肌肤产生任何伤害,我也没有过任何不适。我常常纳闷,这么造福于人的好事,阿刚他们何不加大生产规模,还要偷偷摸摸干呢?后来他被前来打假的人追捕,我就是这样跟在那些人后面拼命质问的:假的东西只要不害人,多生产一些又有什么不妥呢?

  那次来打假的人没穿制服,伪装成普通游客假装来厂里问路,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将毫无防备的阿刚团团围住,两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一左一右反剪了他的双手,带头的才亮出派司表明了身份。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押着他走向厂房外的商务车。这种无耻的欺骗之术使我非常愤怒,我想要蹿上去咬那个带头的,但阿刚斥住了我。“去,别给我添乱,帮我照顾好那小娘们儿。”他从来不喊女主人的名字,总叫她小娘们儿,所以我至今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只有紧紧闭上嘴,向小娘们儿脚边走去,我怕我一张嘴就会一口咬掉抓阿刚的人腿上的肉。小娘们儿却一脸平静,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群人一个一个上了车,那两个反剪着阿刚的手的人落在最后,在他们即将把阿刚推进商务车门的时候,她突然疾步走上去,“等一等”,她口吻淡淡地说,眼睛注视着阿刚,“你得给我一个交待。”那两个人不明所以,停下脚步对视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女主人突然发力,两只手狠命推向那两人,两人猝不及防,松了手趔趄了几步,一个差点歪倒,一个撞在了车身上,阿刚在这刹那夺路而逃,他跑得如此之快,比山体滑坡那次逃命还要来得快,简直就像一粒出膛的子弹,一路沿着山脚狂奔而去,等那些打假的人回过神下车来追,他的身影已经越过小山嘴不见了。

  打假的人对着一问三不知的女主人束手无策,最后把厂里的东西搬了个精光,悻悻地走了。女主人在空荡荡的厂房里守着一部电话机不吃不喝地度过了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等来阿刚的任何消息,第三天一早,有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送来了一封信,女主人飞快地拆开来,飞速看了一遍,然后找到一个打火机把信烧了,胡乱收拾了一下东西,带上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以为她会带我去跟阿刚会合,结果不是。她只是带着我去进货。她重新订购了一遍原先的那套流水线和原材料,回来继续干起了老本行。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而且她手头并没有现金,而是先问人家赊的账。我不得不佩服这小娘们的魄力,她单枪匹马,竟然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跑了整整两年,直到阿刚再次出现在她身边。

  然后他们搬家。他们结婚。他们吵架。阿刚在崭新的鞋柜上留下一个愤怒的脚印后,再次离家。

  同样是等待,那个破败的造假工厂里的日子显然更值得回味些。那些等待阿刚的夜晚是那么漫长,长得犹如一根无形的铁链,怎么也收不完,揽不尽。回忆起和阿刚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那虽苦犹甜的点点滴滴,我的耳边就会响起阿刚略带孩子气的笑声。我久久地望向通往厂区的小路,希望那里出现的每一个身影最后能变成阿刚,但每次总会失望。我也注意到女主人常常会痴痴凝望深邃的天空,从白天到黑夜,由黑夜又到拂晓。有时候她画画,一边画,一边哭,眼泪滴在稿纸上,时缓时急,像下雨,她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无可救药的孤独。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悄悄来到她的脚边,伸出舌头舔舐她的脚踝,我觉得我们已经成了亲人,对同一个男人的思念已将我们俩连在了一起,就像被拴在了同一根链条上一样。

  走到花奶奶家门口的花圃前,我已经筋疲力尽。眼前起了很厚的雾,像牛奶一样飘浮在空中,我的视线不是很清晰,但我知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好多人从我眼前滑过,无声无息,面无表情,我知道他们是过路的亡灵。突然我看到了花奶奶的身影,她正站在花圃里佝偻着背,像在赏花。我便踩着迷雾走到她跟前,她在微笑,湖水一般湛蓝的心正在凝成冰蓝的水晶。而她眼前,茉莉正在绽开她白色的花苞,一种苦涩的清香盘桓在沁凉的空气中,令我有点想哭。一旁的绣球花籽儿也结出来了,前几天还空空如也的花托上,居然已经拱出了一盘盘细密的绿珍珠。这种绣球花开起来大得很,白色的一团团,我有时候远远望过来,会觉得这绿树前倚着的是一个缀满白花的大花圈。呃,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尽想些不吉利的东西呢……花奶奶这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出来作甚?

  突然有人从花奶奶家里出来了。那人瘦瘦的,理着飞机头,他一见我,立刻低下了头,沿着墙根快速往前走。那么晚了,他是谁?他在花奶奶家干什么?我立刻朝那人大喝一声,“站住!”我的叫声引出了睡眼惺忪的二哈,他也跑出来朝着那人大叫。“飞机头”惊骇地停下了脚步,他往后小小地瑟缩了几步,然后猛地撒开脚丫从我和二哈中间蹿了出去,一边狂奔,嘴里一边发出大喊:“奶奶,奶奶,我不是故意的!”那声音完全走了调,像是变声期的孩子,又像苍老的耄耋老者,我赶紧转头去看花奶奶,我看见,刚才还一脸温柔的花奶奶忽然一把捂住了胸口,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崩碎的脆响,那是她的心在分崩离析,裂痕迅速发散开来,千万条歪歪扭扭的狰狞曲线伸出魔爪,占领了整块蓝水晶。

  花奶奶死了。

  花奶奶死了。

  那孩子是杀人凶手。

  对,就是那小时候老来拿钱的小男孩,他来偷花奶奶的钱,惊醒了花奶奶,结果把她推倒了。

  我和二哈说了一晚上,也叫了一晚上。但我的女主人没有回来,周围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两条焦躁的狗狂吠了整整一夜。

  声嘶力竭之余,我和二哈决定趴在花奶奶家门口轮流休息。他喊累了我再接上,以节省体力。浓雾已经散去,月亮露出了白白的脸盘。我突然想起在乡下陪女主人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晚上,她没有回来睡觉。当时阿刚不曾露面已快一年半了,女主人已经不再痴迷于画阿刚的头像,她爱上了吃膨化食品,那时候这种食品还很罕见,她每次出货都要从城里捎回来一大包,成天价“酥噜酥噜”往嘴里填着,整个人像气球一样越吹越胖。

  见她深更半夜还没着家,我就去下面的村庄找她。我想,阿刚把这小娘们儿托付给我,我必须为她的安全负责。

  那是夏天的夜晚,月亮在云层里隐隐现现,田间蛙鸣阵阵,路上蚊虫飞舞,晒谷场上四处飘扬着自制蚊香熏过的淡淡烟气,村里一片寂静。农村人睡得早,这个时辰搁有婴儿的家庭,孩子都奶第两遍了。我很快就循着小娘们的气息找到了她的所在。她在一个傻子的床上。他们在肉搏,像两个有深仇大恨的敌人,那傻子像牛耕田一样在女主人身上折腾,女主人正努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叫声,那红通通的脸上显露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欣。

  我认识那傻子。他是厂里的临时工,平时爱偷看村里的媳妇大嫂洗澡,一边看一边自慰,被人抓过现行,饱揍了一顿,但他依然故我。厂里的几个老妇人有一回开玩笑说,听说他的阳具非同寻常,让他露出来给她们看看,他就果真褪下裤子把他黑漆漆的大棒槌拉了出来,在场的男人见状都哈哈大笑,女人们都一下子捂住脸别过身去,这时我看见女主人正好从楼梯下来,欲转弯时看到这一幕,她停下了脚步,悄悄倒退回去,将身子紧贴在墙角,往还在提着裤子傻笑的傻子这边偷看,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打断他们的好事,而是在傻子家门口坐了一夜。我不愿多管闲事,再说阿刚那么久不在她身边,她也够苦的。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想让别的人或狗来管这事。我得保护好她。然而,那小娘们儿在天色微明的时候出门看到我,红润的脸一下子失了血,在她身上黑衣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回到厂里之后她就开始洗澡,然后拼命洗那件黑衣服。但是没几天后,她就将我用一根不知从哪里买来的铁链拴了起来,除了下雨天,再也不曾放开。

  麻将机是她和阿刚结婚后买的。她不再像之前在制假工厂时那样黑衣夜行、频繁外出,而是呆在这偏僻的山岙里一个人钻在房间搓麻将,确切地说,是摸麻将牌,直到盲摸技术炉火纯青,我曾经透过墙壁看她摸一个,报一个,然后自己看一眼,正确,她就笑一声,往地上丢一个,直到把所有麻将牌全部丢在地上。最后脱了衣服躺上去,在上面慢慢滚动,麻将硌痛了她,她面目狰狞,却又似乎乐此不疲。情绪低落的时候她不摸牌,而是找出黑衣服来洗,洗的时候她的表情如一块铁板,只有平静;但我清晰地看到她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地流窜,在沸腾,像随时都有可能掀起海啸。她沉默着,咬着牙关,腮帮子一阵一阵出现棱形的肌肉,我非常希望她能够掉眼泪下来,像江河决堤那样,否则我担心她会爆炸。但是她没有。可能水是有抚慰作用的,因为洗着洗着,她身上血液的流速渐渐减缓,罩在她周身那个热气腾腾的光圈不见了。

  迷迷糊糊从浅睡中醒来,清晨已伸出双手拉开了蓝色的天幕。苍白的月亮悄悄退到了山尖上。接着,从云的裂缝里,阳光像一把橙黄色的扇子,斜斜地展了开来,这几道光芒带来的暖意和天刚破晓时的寒气交织在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倦意。二哈还睡得像死猪,我在他耳边喊了两声,他才发着愣支起了身子,茫然瞪了我好一阵子,才完全清醒过来,又开始眼含热泪发出哀嚎,“奶奶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我鄙夷地瞪着蓬头垢面的二哈,“你去看着花奶奶。”然后站到了马路中央。很快,精神病院院长的红色桑塔纳驶来了。我没有逃避,反而迎了过去。他停了下来。他下车了。我朝他叫,告诉他有人死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一脸的嫌弃。但我不屈不挠地继续向他叫个不停,我让里面的二哈也发出叫喊声。院长终于明白了,一个箭步冲进了花奶奶的家。然后他报了警。

  院长的桑塔纳拉着警笛飞驶而去,救护车载着花奶奶的尸体尾随其后,救护车的后面跟着飞奔的二哈。二哈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里的时候,我的视野里出现了阿刚和女主人。他们一起回来了。我看着他俩的身影一前一后一胖一瘦慢慢向我走来,从小到大,越来越清晰,我看见他们的两颗心拧成了一股链条,紧紧地钩在一起。

  我无数次勾画过我和阿刚的重逢,但没想到会是这般平静。这个和我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他站在我面前只说了一句“玻璃眼你还活着啊”,就把女主人一把推进屋里,狠狠地抱住了她。但他很快就被女主人一个翻身,骑在了身下。她在拼命扇他耳光,左右开弓,打得好凶,跟上次阿刚当着她的面骑着那个妖女一样,不同的是上次那妖女叫得像杀猪,阿刚这次却闷声不响,只是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又看见了他喉咙间的那团火,那火终于被女主人的巴掌扇下去了,一直到他们的身体连接的地方去了。女主人周身燃烧的熊熊烈火让她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就跟她那次和傻子在疯狂时一样。

  我听见了他俩的狂叫,然后我又听见他们呜呜地哭。

  后来,当一串轻快的脚步经过我身边停留下来的时候,我嗅到了好闻的气息,是那个女孩的,但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混着焦灼从我心里直达脑门,两股液体从我干涸已久的眼窝淌了下来。接着,我耳边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八珍,你终于来了!等得我好苦啊!”老天,竟然真是李秉福!但此时,他已是一个赤裸的婴儿,莲藕似的小肥腿上套着铁链,嘴角带着冷笑,碧绿的小鸡鸡骄傲地翘着,与他从前一直都叼在嘴上的玉烟嘴一模一样。

  沐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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