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根刚来工地,像丢了魂似的,浑身不自在。有空就把竹子锯成竹筒,筷子长,刨光表面而不刮手,像做道场一样集合成排,煞是可爱。
你应该回去当你的篾匠,来深圳修铁路,卖苦力,太可惜了。工友戏谑。
福根也不答话,径直把竹筒挂到每张床前,倒入少量水,当烟灰缸使,既方便,又卫生。烟雾缭绕中,工友朝他竖大拇指。
农民工出门在外,其实都一样魂不守舍。有人借酒浇愁,有人赌钱打牌,还有人泡录相厅,寻求刺激,回窝后再深加工,唾沫直飞地重播,惹得大伙心儿都痒了,烙得床铺“咯吱咯吱”地响。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
串一株幸运草
串一个同心圆
……
福根也被吵醒了,干脆跑到路基上唱歌,唱得泪水哗哗,郝灿的面容似乎就出现在眼前……
福根打小有腿疾,一长一短,走路像鸭子,常被人嘲笑。他很自卑,却不甘平庸,拜师学蔑匠,手艺出众,颇受乡邻喜爱。箩筐靠椅晒垫,结实耐用;凉席花篮团筛,精致美观。有一次在野猪冲,他双手翻飞,蔑条灵动,嘴巴却一刻也没闲着,讲“岳飞杀张飞,程咬金吃哑巴亏”,逗得围观者大笑,数郝灿笑容最迷人。他偷偷地睃郝灿,大眼睛亮闪闪,两颊堆红晕,心里一颤,要是能娶回家当老婆就美死了。当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腿上,再想想仅有的三间破瓦房,心就凉了半截,况且郝灿已订婚了,算是名花有主,怎么会看上他呢。也许是他乐天由命的潇洒派头和幽默风趣的言语感染了郝灿,也许是他那双巧手编织了一张情网,竟然俘获了郝灿的芳心,心甘情愿做他的新娘。
画岭多南竹,漫山遍野。郝灿砍竹背竹,福根削竹剖蔑,织卖各种农用竹具维持生计,日子虽苦,倒也其乐融融。后来,有货车开进山,大量收购南竹,送至镇上的竹器加工厂。孩子上学了,赚钱的门路没了,福根不得不为学费犯愁。是夜,福根敲开了包工头家的门,丢下一条赊来的烟。几天后,他来到了深圳工地,头顶烈日,挥洒汗水。
刚来时特别想家,想郝灿和孩子,时间一长,福根也就慢慢习惯了,而且……近了,细瞅,乃电子厂女工阿丽。阿丽下了晚班。反正睡不着,福根便邀她吃宵夜。那天,阿丽去邮局汇钱,途经铁路桥,两旁杂草从生,深及人腰,有毛贼突然窜出来,刀对准她胸口,吓得她瑟瑟发抖,多亏福根出手相救,才免遭抢劫。
夜市喧嚣悄然退去,月儿悠悠淡入云层。他们默然步入狭长的小巷,像往常一样心领神会。
线路封锁施工,是农民工最忙的时候。扒道碴,卸枕木,抬铁轨,连续三个通宵班。最后一晚,大雨如泼,但指令不能改,全身淋透了也必须坚持到通车方可撤退。次日,福根病了。起始还能出工,以为是感冒,吃点药打几个喷嚏就会熬过去,哪知越来越严重,食欲不振,四肢乏力,工棚外炎热高温,他盖三床被却喊冷。
阿丽特地请假来陪福根,照顾得无微不至。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福根想到了妻子,心生愧疚,赶紧别过脸去。
病不见好转,福根日渐消瘦,决计回家治病。
忘记我吧,就当我们素不相识……福根低头削一根酒杯大的竹棍,哽咽无语。阿丽盯着福根憔悴的脸,眼泪汪汪。
回家时,工头递给福根一沓钞票,叮嘱他路上要小心,并安排民工送他去火车站。他一口谢绝,工地人手紧,莫耽误赶工期。
工头笑了,哦,你有情人相送。可阿丽没去成。她老公过来了。
拖着孱弱的身子,福根一步一顿地挪向火车站。过铁路桥时,草丛中闪过几条人影,毛贼操棍扑出。福根以竹棍当扁担,两端挑着蛇皮袋,像极了讨米要饭的叫化子。但毛贼毫无怜悯之心,揪住福根衣领,如扯一蓬野草,要钱,还是要命,老实点!
一脸腊黄的福根摇摇头,好汉,饶了我吧。我病了,没钱。
毛贼不信,拽扯着蛇皮袋翻过底朝天,又把福根从头到脚全身摸一遍,一无所获。
穷光蛋,滚!毛贼扇了福根一巴掌。
福根紧攥清亮的竹棍,双眼冒火,踉跄着迈向火车站。
到了售票厅,福根摩挲着竹节口,轻轻地敲一敲,狡黠地笑了。
刘向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