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三)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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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7:00

  哪承想,进了人家的门,那闺女一瞧见他,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抓着自己的头发,吼她爹娘说,这事儿要是还没个完了,她立马把头发剃光。这让胡二爷吃惊不小,婚姻的事儿自是没提,和旧友叙了一盏茶的时间,知道那闺女在嘎罕诺尔镇跟着一些人进了什么反对包办婚姻协会,男男女女的,都是些违父母之命、倒反天纲的人,就又赶着马车回来了。

  也是想尽快把自己心里那口窝囊气给出了,一回来,胡二爷就张罗着请媒婆吃饭,让人家给物色好的闺女,说人选相当,彩礼是不成问题。那样,德才开始日日相媳妇,七姑八妹看了一箩筐,不是嫌人家鼻子就是挑人家耳朵,胡二爷很是无奈,让德才他娘去找李三老给掐算掐算,啥时候才能动婚。掐算过了,弄个荤油坛子让德才从伙房搬到炕梢儿,在炕梢儿放了一夜,又搬回伙房。说搬过了就动婚了。

  荤动过了,德才的婚却还是像个仙人板板,一动不动。有一天,王三五的媳妇突然登了胡家的门,说她娘家那屯,有她两个姨妹子,人水灵,就是年纪还轻,相看妥了,也不能立马结婚。胡二爷说,结了婚怕啥,不圆房就是了嘛。王三五的媳妇听了,第二天走了一趟娘家,去她姨娘那里给胡家提亲。

  一提就成了,方圆几十里,胡家的声望还是有的,所以一提做胡家的媳妇,那姑娘家还觉得高攀了,没等见到德才的人,就捎来话说,他们是乐意做胡家的亲家的。七月底相了门户,冬天一来,就操办婚礼了。

  结婚当天,为了抄近道,马拉的大红轿子走了大冰塘,送亲的也坐着马车,车上装着娘家陪送的嫁妆。双吹双打跟在后头,原本是坐在马车上的,越耍越热闹,就从马车上跳下来,在轿子两旁对着轿子吹,惹得那新娘子撩开轿帘子不住地朝外看,那些人见了新娘子的眉眼,更卖力气地闹开了,那热闹能传出去十里八里远,把一只孤狼从大苇塘里逗引出来,在轿子前面坐下去,一动不动。照理说,狼是群居,落单的时候大都不攻击人,可那只狼可能是饿得太久,竟看着眼前的人和马流下了口水。

  那些人试图把唢呐声和钹锣声弄得更响亮些,把那孤狼吓跑,却不想那狼步步紧逼过来,惊着了打头的枣红马,嘶鸣一声,径直朝前奔去。

  孤狼被众人打死了,马拉的轿子却找不见了,那新娘自然也跟着丢了,有人说是掉进冰窟窿里了,也有人说让胡子劫去了,反正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德才为此大病了一场,也挫了胡二爷的锐气,喜日子出了祸事,多少会遭人话柄,但还是强打精神,又给德才张罗亲事,这一次,李三老说,得找个命硬的,压得住德才的霉运。要说命硬,在榆村,只有王玉娥。胡二爷说王玉娥嫁过了不说,还讨过饭,我姓胡的这辈子最恨讨饭的人。给德才娶这样的女人,我胡家是要败了吗?

  后来,德才一天比一天严重地病下去,胡二爷又去找李三老给德才跳神,李三老借着神灵的口对胡二爷说,再这么耗下去,阳气要耗尽了。胡二爷不应。李三老又说,实话跟你说吧,你这儿子还真就跟王玉娥能长远,红线老早把红线一端系住了她的胳膊,另一端拴住了他的腿儿。胡二爷抽闷烟,说,就争不过命了?李三老说,天机我都泄露了,剩下的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胡二爷怕德才死了,就应了他。

  可我不想嫁给德才,我要等司马徽则回来,我跟我娘说,司马徽则早晚会回来的。可是没人相信我的话,他们像亲眼看着司马徽则死了一样,坚信司马徽则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跟胡家说,日子由胡家定,娶的时候也不用操办,毕竟,说起来也都是二婚,只要婚前的礼数到了就好了。胡家都应了。

  日子择在正月初六,前一天是个破五日,我祖母嘱我上供进香,拿了酒让我倒进酒盅里点着,送穷神、迎财神。我把供品摆好,把香点着了,那酒,被我一口喝下,然后,倒在供台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人已经睡在德才的新房里了。那是他第一次结婚时的新房,那婚没结成,那房子还按着那天的样子一直留着,好像专为等我住进去一样。

  醒来时,德才躺在我旁边。他说,你娘家怕你闹,趁着你喝醉,让我去把你接过来了。

  我看着屋顶,我说,司马徽则真的死了吗?

  德才说,真的死了。

  我说,李三老咋说出那番话来了呢?他真的看到红线老了吗?

  德才说,我喜欢你,偷了我爹的两升小米给他。那些要死要活,都是装给我爹看的。

  我看着屋顶,感觉它旋转起来,我说,这心里,没有你。

  德才说,知道呢。以后会有。

  我说,司马徽则会一直在。

  德才说,知道呢。你会给我生出很多儿女来。

  我闭上眼睛,觉得浑身上下是那么无力。

  第二章

  夜,阴沉下去了。灯关着。

  我喜欢黑灯瞎火睁大眼睛四下里看,看也看不清。那黑像张画纸,记忆一涌出来,会悬空出现许多人的痕迹。也像底版,一幕一幕划过,划完,这一生就落幕了。

  有车灯在窗子上闪了一下,接着是一声喇叭叫,我听见长庚从厨房趿拉着鞋子往出跑,边跑边说,回来了。是嘎蛋子。我的来多。秀草也跟着出去了,还吆喝了长庚一句,你慢点儿。

  院子里有了一丝不平静。看家狗又不认得嘎蛋子了,它汪汪汪叫着,我能想象出它的样子,准是一边叫一边摇着尾巴。这么个鬼东西,聪明得要命,叫了,是在告诉主人,它尽职尽责了。又摇尾巴,那就是说,万一咬错了人呢?

  我的耳朵还灵光,依然能听见秀草埋怨嘎蛋子带了大包小溜回来。嘎蛋子不解释,只是笑。能让父母和亲人都享到他的福,他有理由笑的。他那样笑,总是带着一点儿小得意,羞羞的,还心满意足。

  嘎蛋子一进来先推开我的房门,探着头,学一声猫叫,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猫。喜欢猫是老了以后的乐趣,只是那只猫养了九年之后突然走了,我知道,那猫之所以走,不是死了,是去山林修炼成仙去了。猫是灵仙转世,不会那么轻易死掉,但也不会到死都守在人堆里,我的猫,一定是通灵的。嘎蛋子也说过,他确实在山林里看过我的那只猫,蹲在树上,两只眼睛里全是幽蓝的光。这我就放心了。

  喵!灯也跟着亮了。嘎蛋子坐在了我的炕沿儿边,拉了拉我的手。我不想睁眼,我还在我的回忆里无法出来,我和德才,我和司马徽则、我和榆村、我和霍林河,扯也扯不断的,盘结在我的心上。我还想攒一点儿力气,再细细想想,想起来,又幸福一场,又和他们重活一次。想清楚了,可以无憾些走了。这一生实在太长了,我回忆到这里,才是命运的一个开始。

  我脸上挂着笑。嘎蛋子说,这位尊贵的女士,你真安详!

  我恍似感受到从河面上刮来的一缕风,风掠过芦苇叶,刷啦啦一阵阵欢悦,像是婴孩奔腾的笑声。最近,我总是听到这样的笑声,尤其是在夜晚。那笑声,好似挂在芦苇尖上、挂在树梢上、又仿佛挂在弯弯的月亮上,有风轻轻一碰,会飘得整个榆村到处都是。

  那不是鬼魅,也不是一种错觉,是河流把日子带入另一种时光中,使生命突然悬空起来,犹如睡在悠车里。

  我小的时候,是睡在悠车里的。人家说东北有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吊起来,说的是悠车,吊在房梁上,推上一推,摇摇晃晃半个日子。

  隔壁住着长庚和秀草--我的大儿和儿媳,那房间里放着电视,电视机里头的男女哭一阵笑一阵,音乐也忽悲忽喜,我听来,和在那风里、和在那婴孩样的笑声里,觉得我快要睡着了。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了。是没有力气醒来了。这世界上有一种死是老天爷特意恩赐的,就是睡着睡着就死了。

  可我的祖母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那些死去的亲人都不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梦见他们的故事就死了,死得突然、绝望、狼狈、让人不忍目睹。那样的死,能梦见什么呢?可一个人走了,是该把她的故事留下来的。留下来了,才会让后人知道,她活过。

  有梦境袭来,是我睡着了还徘徊在脑子里的岁月,一涌一涌的,不甘随着我的身体死去,把梦境当做一个通道,爬出来,想在我的灵魂之外得到重生,在霍林河畔再长出根来。

  嘎蛋子从我的房间里离开了,是唤我几声之后起身离开的,他是不想再给我添扰,便去了隔壁。

  电视声小下去了,他们开始说话,那话题应该都是和我有关的,也许和我的棺材有关。因为我老早就交代过,我不要从殡仪馆弄来的小盒子,我要把我的灰骨安放在一个宽敞的地方,像一所大房子样的,可以随意回身、窗明几净,宴请十个八个客人也不觉得拥塞。所以,我要一口棺材。那做棺的木头,是门前的一棵柳,栽下那柳的时间,距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那柳长得茂盛,是承载着许多情意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是平白经历过来的。如今,我要走了,想它随我一起走,它的年轮不用一圈一圈绕下去了,这世上的风吹雨淋它都不必再承受了。

  这是我靠近死亡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注定不能平静,窗外又有车灯闪烁,接着是一声喇叭叫,长庚和秀草跑出去迎接,是我的长孙女来早回来了,来早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奶奶怎么样了?秀草说了句怕是就这几天了,来早抽抽搭搭起来。我想,这傻孩子,哭个啥呢?人啊,怎么说都是要过死这一关的,我都九十五岁了,再多看一眼天,多听一声喜,多叹一口气都是占了便宜了。不像我的祖母,死的时候刚刚七十岁,不像我的母亲,死的时候刚刚五十岁,更不像我的弟弟们,死时青春年壮。一个九十五岁的人,死,在她眼里,是不值得屑顾的。

  我那些过去的岁月,在我的梦境里铺开了场地,很大的一块场地,像榆村西北角的晒谷场,一会儿拉来一车麦子、一会儿运来一车谷子、一会儿垛起了高粱、一会儿又堆起了玉米。我梦境里的场地,不停有人闯进来,一会儿是相熟的、一会儿是我忘了名字的、把那块场地塞满,把我的梦境搅得沸沸不安。他们有的是来给我送行的、有的是来接我走的,接我的人群里有我的母亲,挥着手说,玉娥,总算又见到你了。

  我看到了德才、我的丈夫。我有两个丈夫,前一个叫司马徽则,后一个叫胡德才。自打嫁给德才,我就把心分成了两半,一半用来和德才过日子,一半被司马徽则占据着。德才一直耿耿那块地方的存在,活着的时候一旦不顺心了,就喝酒。

  他又喝高了,真的成了醉鬼,一摇一晃朝我走来,他说,你来和我葬在一起吗?我还以为你去找司马徽则了。我真担心你会把自己的骨灰抓一把撒到司马徽则的坟前。我说,那些你活着的时候都不肯讲的话,做了鬼又何必讲给我呢?德才笑了,感慨万千,说你要是想和他约会,我倒可以去睡客栈。

  我说阴间有客栈吗?德才指了指说,瞧!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块牌匾,黑底白字,写着,客栈。门口出来送客的,是铁锤。我叫了一声,他没有应我。我奔着他去,路过一个门脸,珠帘子在细风中闲闲地摆着,偶尔碰到一起,唰唰地响,有草药的淡香从珠帘子的缝隙里钻出来,我定定去闻,看见司马徽则了,他隔着玻璃望见了我,拎着戥子的手微微一抖,黄铜铸的戥子砣啪嚓一下砸到地上。一个女人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我慌忙离开了。

  铁锤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了我好久,问了句,客官要住店吗?我说我是姐姐啊?他说,姐姐?他忘了我了。他死得太久,我又活得太长。他忘了我了。可我还记得,他死在一个夏天。那个夏天因为他的死而变得人心惶惶,然后,有更多人的在惶惶中死去,榆村一下子成了“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地方。

  16

  有时候想想,这辈子在很多事情上都要去争个明白,而唯独在婚姻上是稀里糊涂的。这是一件无论是谁都想弄明白的事,然而却是谁都糊涂着。关于爱情,总不是爱了就什么都无所谓的,你想啊,就像我吧,如果让我说出一个最爱的人,那一定是司马徽则了,可我和司马徽则的缘分从开始就进入倒计时了。

  老了,后辈人和我讲他们的爱情,又来问我的爱情,我自己也懵懵糟糟,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啊?爱和情不是一码子事吧?到了我这样的年纪,都情归尘、尘归土、土归我、我归西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里的一天,嘎罕诺尔镇公所里空了下来,原来那些日本人不见了,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人也都无影无踪。平日里,镇公所门口,总有两个门卫站岗,让人看了不敢靠近。那一日,站岗的没了,威凛之气也没了,大街小巷,人们探头探脑,说日本鬼子跑了、战败了,小白旗一举投降了。有的人不信,有的人胆大,见镇公所里头没人把守,寻个空子钻进去,捡个盆碗、茶缸、衣物和家具什么的,拿回家去用。

  嘎罕诺尔镇街道上,尽是些苏联坦克和驻守在火车站的护路军,他们高声欢唱,驱赶着日本兵,那些日本军政人员和开拓团四下逃窜,临街的老百姓见了,跑过来,抬起脚踹他们的屁股。

  有些人把日本人住过的房子也拆了,说万一他们还杀回来,让他们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榆村一下子来了好多嘎罕诺尔镇避难的人,张保全雇了大车小辆,拉着老婆孩子回榆村来了,只是,刚安顿好妻儿,他又被嘎罕诺尔镇伪街长段学逸和协和会的会长李西栋给叫到镇上去,和食为天米行的掌柜章谷、昌信钱庄的庄主顾昌信、海龙王烧锅的郭九久、泰盛典当行的杜元森一起,组建了一个治安维持会,说是镇上群龙无首,这个治安维持会就代行临时政府的职能。

  头一回开会时,张保全把胡二爷叫去了,胡二爷心里明白,维持会让他参与,看中的也无非是他的腰包,所以,在会上,胡二爷说,榆村的事,我管。嘎罕诺尔镇的事,我不参与。会开到一半,胡二爷就回来了。那天,他把一家子叫到院子里,说,咱们也开个会吧。他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像一尊木雕,只有胡子一翘一翘抖动着,让人觉得他的身体里有一条河流翻涌着。德才、德海、德才娘和我在他面前坐下,他看了这个,又看那个,说,嘎罕诺尔镇满大街都传伪公所要撤销了,国民党马上要来接收嘎罕诺尔镇了。德才说,爹,你听有人这样说,我还听有人那样说呢。胡二爷问,哪样说?德才说,说会有八路军和新四军到咱们大东北,接收嘎罕诺尔镇。

  德海说,那咱的土地咋办?德才说,人家咋办咱咋办呗。胡二爷把烟袋重新装上,点着,说,心窝疼啊。德海撇着嘴,说,舍命不舍财。胡二爷正好一肚子火没处发,举起烟锅给了德海一下子,火炭儿掉在德海的头发里,嗞啦一声。德海跳起来,扒拉着脑袋说,爹,你疯了!德才拉德海坐下,说,爹,你打德海干啥?胡二爷说,我胡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地是我的命!德海说,是你的命你就守着你的命过,还叫我们来开会做啥?德海一甩袖子走了。德才娘也要走,说她去做饭,问胡二爷吃啥?胡二爷说大米和白面藏了好多年了,拿到伙房里,烙饼、捞大米饭,光复了,再不怕当经济犯抓去坐牢了,敞开肚皮吃一顿。

  我跟德才娘一起进伙房,听见胡二爷和德才还在院子里说话,胡二爷说,过去粮食出荷、配给、粮食不流通,现在光复了,不一样了,粮商居奇,哄抬粮价。嘎罕诺尔镇也好榆村也好,老百姓都要断顿了。德才说,爹,你说这些是啥意思?胡二爷说,嘎罕诺尔镇的事儿咱管不了,但榆村老百姓的死活,咱胡家得管。德才说,爹,我不懂。难道爹的意思是想给榆村老百姓分粮?胡二爷点点头,说,分了,把咱家的大粮囤子打开,给大伙分,咱不能眼瞅着榆村饿死人。德才想了想说,好。

  粮食刚分下去,嘎罕诺尔镇有消息传过来,说治安维持会又开了一次会,让商贾大户们协助张保全维持好嘎罕诺尔镇的秩序,迎接国民党政府的接收,还在伪公所的大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嘎罕诺尔镇治安维持会。

  这次,胡二爷把德才叫到他屋里去,小声问德才,你说,国民党真能接收东北?那咱这粮食是不是分早了?德才说,爹,咱是为了救榆村的百姓,有啥早晚的呢?胡二爷说,也是啊,我咋糊涂了呢?

  过了没几天,林海学的部队打进了嘎罕诺尔镇,伪公所门口那块嘎罕诺尔镇治安维持会的牌子被掀在地上,林海学在街头演讲,榆村和嘎罕诺尔镇周边的人们都忙着去听,听完,热血像霍林河水一样翻涌,去报名参军的长队,从伪公所门口一直排到霍林河河边上。

  我让德才去打听那队伍里有没有一个叫司马长川的人,德才回来说人没打听到,倒是看见伪公所门口的牌子又换了,我问他换成啥了?德才说,换成嘎罕诺尔镇解放区政府。

  胡二爷听了,没说话,抱着长庚坐在院子里唱歌,唱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羁履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唱着唱着,哭了,抹着长庚的鼻子说,小日本滚蛋了,改天换地喽。

  我的长子长庚会跑了,我又怀了身孕,给接下去的日子开了一个好头,德才虽说是个读书人,却更善于打理一些农活。过完年,一九四六年的清明节一到,太阳离大地近了好些,落下的雪花,在半空中化成雨水,掉在地上簌一下钻进土里,惹得小草探出头来不停地张望。德才把那小草铲了,撒上蔬菜的种子,没几天,再来看,满地绿乎乎的。德才说,长大了会开花,辣椒的白花儿不如茄子的紫花儿好看,茄子的紫花儿又没有上了架的豆角花儿一嘟噜一串招人稀罕。我说他都快赶上耿江湖了,张口闭口不离花儿。他说花儿就像姑娘,心里多想着花儿,将来能生出闺女来。我笑他,说,老的都惦记要带把儿的,你这想法在胡家够下十八层地狱了。德才说,管他十八层十九层呢。我乐意。

  我不再理会他,去仓房里取了烧纸,到一个十字路口去烧。我说,司马徽则,你来拿钱吧,缺啥少啥自己在那头置办点儿,人家说穷家富路,我也不知道你这一路是走了多远,手头要是紧了,就托个梦来。说完,我又叹着气想,司马徽则从来没有托过梦给我,也不知道是我不够想他,还是他早已忘了我。

  维持会一解散,张保全跑回榆村住了下来,有几次半夜里找胡二爷,说是商量事情。有一天,张保全又来,进门没一袋烟的工夫,就听见胡二爷骂了起来,他骂,妈了巴子的,我胡二爷在榆村顶天立地,还轮到你黄嘴丫子没褪净的来狗拿耗子?张保全走了,德才跑去问胡二爷咋发起火来了?胡二爷说,那龟孙子让我把家里值钱的分他一半,说不分给他,将来也不是咱们的。德才说,他说将来不是咱的,倒是有道理,可分谁也轮不到他!胡二爷说,就是。是个啥东西?忘恩负义的熊丧货。那以后,张保全再没找过胡二爷,走在路上,碰见了,他啐一口,他也啐一口。

  转眼到了端午节,榆村的人张罗着要去嘎罕诺尔镇赶集,德才问我去不去,我没应他。他心里明白我是在乎别人跟我提嘎罕诺尔这几个字的。德才也没去,铁锤说都不去他去,因为我祖母让他去买些彩纸回来叠葫芦。

  我祖母是非常看重端午节的葫芦的,她总讲,这挂葫芦是有说道的。说是吕洞宾有一天在天上待烦了,打扮成卖油郎来人间卖油,他想试探人心,把油价标好,让人自己来打油,自己付钱。可人间的人,见没人看着,总是多打了油,少付了钱。有一个小孩,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提了油回家,还跟他娘炫耀说自己省了几个大子儿。他娘一听,骂了他,让他去还钱,再给卖油郎赔个不是。

  那小孩就去了。

  吕洞宾觉得这孩子诚实,悄悄告诉他,说五月初五药王爷下凡,为了不让人间毒虫横行,瘟病四起,药王会把自己的神药撒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如果在屋檐下挂个葫芦,药王会把药撒到葫芦里,灭虫降瘟,保一家平安。那小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娘,他娘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乡邻,那以后,端午节有了挂葫芦这一说。

  斧头嚷嚷着要用嘎罕诺尔镇的柳枝挂葫芦,我祖母笑问他,说挂个葫芦干吗非要嘎罕诺尔镇的柳枝?他不说话。铁锤说,他才不是在乎柳枝,他是想跟着去赶集,集市上有烤毛蛋的,斧头每次去都要赖赖乎乎蹭到嘴一个再走。铁锤说中了斧头的心思,斧头斜着眼睛往天上看,我祖母说馋猫馋狗不上膘。斧头气得一跺脚跑掉了,老早去了河边,坐在船上等铁锤。

  那一天,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层鹅绒,软乎乎的,在脊背上跳来跳去,痒痒的,斧头一会儿伸手抓一下,好像要抓住那阳光样的。船摇离岸边,王三五的儿子宝柱追上来,挥着胳膊喊铁锤,让他把船摇回来,说他也要去。铁锤就把船摇回来。斧头不乐意,斧头说折回去太耽误工夫了,万一烤毛蛋卖没了,这一趟就白去了。铁锤说哪那么倒霉就缺你一个毛蛋?斧头拗不过,宝柱一上船,他赌气冒烟的,也没个好脸子。一路上,铁锤和宝柱唠着嗑,斧头也不插话。别着头,看着芦苇荡里嗖一下跑了只水鸭子,又嗖一下惊了一条鲤鱼,自顾嘿嘿笑。宝柱为了讨好他,说听说斧头算盘打得好?铁锤说,鬼精鬼精的。

  上了岸,把船拴好,铁锤和宝柱走在前头,斧头蹦蹦哒哒跟在后面,一缕风卷起几张宣传单在天上打着转,斧头好奇,追过去,一伸手把它们抓在手里。铁锤吼他,让他扔了,说要是人家用过的揩腚纸,看你待会咋吃毛蛋?斧头把废纸扔了,又去踢路边的石头子,一颗石子飞出去,正好砸中一个女人的屁股,那女人虎着脸回过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铁锤和宝柱臭骂一顿,骂得那两个大小伙子急不得怨不得的,干吃哑巴亏。到了集市,远远闻到烤毛蛋的香,斧头跑过去,嗓子眼咕噜噜吞唾沫。铁锤想惩罚他,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斧头在后头没好声地喊哥。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等到铁锤把彩纸买完,把两斤猪肉买完,把各式菜籽买完,再回头去找烤毛蛋的,人家刚巧卖光,斧头对着烤毛蛋的炭火炉子,瘪着嘴,眼泪一对一双淌下来,他向来是个皮蛋子,还从来没那么委屈过,一哭,让铁锤自责起来,摸着斧头的头说,哥错了,下次来赶集,哥给你买双份。铁锤牵着斧头的手往回走,斧头不情愿,往后挣着,铁锤一生气,照着斧头的屁股掴两巴掌,才总算把人拽到河沿上。铁锤解船,斧头见不远处有一只死老鼠,走过去,用脚掀掀,腾一下把老鼠踢进河里。

  到家时,正赶上吃晚饭,斧头不吃,坐在门槛子上赌气,我祖母为了哄他,从箱子里翻出一盒糕点来,是过年时胡二爷亲自提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吃,见那盒子红堂堂的,总说,要不是玉娥嫁了德才,人家胡二爷会亲手给咱提糕点?想得美!她把那盒子打开,见几块糕点长了绿毛,用手把那绿毛捡了,也坐在门槛子上,和斧头你一块我一块吃了起来。那盒糕点吃完,斧头眉眼开了,笑滋滋地跑出去,见人就说他吃糕点了。

  黑夜睡下,斧头哼哼唧唧的,嚷着要拉肚子,我爹点了煤油灯,带他去茅房,我祖母特别宝贝她这个小孙子,披着棉袄爬起来去伙房掏出两头大蒜,放在火盆子烤着,斧头提着裤子回来时,刚好半熟,她让斧头趁热吃下,说治拉肚子一吃一个准儿。斧头就吃下了,吃过,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我爹说可能是闹虫子,得弄点塔糖吃。斧头一听是糖,有几分期待,捂着肚子叫得更厉害了。一家人都笑他是个馋鬼,他说他是真难受,一点儿都没装,说着,发起抖来,像是冷得不行,我娘和我祖母不敢马虎了,把被子围在他的身上,抠一块大烟膏给他吃。那大烟膏起点儿作用,斧头吃下后,身子蜷着,睡着了。

  大家以为消停了,也准备睡,灯刚吹灭,斧头又醒来了,趿拉着鞋子往外跑,刚一到门口,哇哇吐了,吐过,又去拉,折腾完,人没了力气,站也站不稳,我娘抱着他,借着煤油灯的光,看见他的眼窝凹进去了,眼圈黑乎乎的,嘴唇起一层白皮,手脚冰冷,我娘有点儿害怕,问斧头哪里难受,斧头声音嘶哑着,说,娘,我渴。

  天亮时,我爹穿好衣服,去清理斧头的泄物,一到院子里,又跑回来,声音有些怪异地对我祖母说,这孩子咋拉的全是血粪呢?我祖母跑过去看,说怕不是吃那长毛的蛋糕,吃坏了?有些自责,翻出一包白糖,放在茶缸里,给斧头喝。

  耿栓对来了,给斧头把了脉,抓了汤药,我娘守着火炉熬药,给斧头灌了三天,斧头的病还是不见强。又去找李三老给掐算,说是冲了哪路的神仙,买了黄纸在路口烧,一家人的头快磕破了,还是无济于事。我祖母不肯罢休,用大黄纸剪小纸人,蘸唾沫挨个门上贴,说是贴上了,那些要取走斧头性命的脏东西就不敢进门。可是也不知道是那些小纸人没有尽到责任,还是它们压根也没显灵,因为,就在纸人贴好的那天夜里,斧头抽搐成一团,死死攥着两个拳头去了。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像是还惦记嘎罕诺尔镇的烤毛蛋一样。

  17

  我娘总不相信斧头的死是真的,坐在伙房里不肯出来,叨叨咕咕地说,老太太也吃了蛋糕咋就没事呢?这话让我祖母听着很是上火,好像死的该是她,老的代替小的去死,更天经地义些。但阎王爷招人,可不讲究排资论辈这码子事,所以,我祖母哭得最凶,有好几次,背过气去。我爹又是掐大脖筋,又是扎人中,才总算把人叫过来。可也只多活那么三五天,她也又吐又泻,跟着斧头去了。

  一家子一下死了两口人,这在榆村惊着天地了。有人开始说三道四,说可能是斧头去嘎罕诺尔镇赶集,撞到了司马徽则的亡灵,那亡灵知道自己的老婆改嫁了,就报复王家。我说怎么会呢?司马徽则不是那样的人。那些说三道四的人说,不是那样的人,不一定不是那样的鬼。人变成鬼,谁敢保证是好鬼还是恶鬼?

  铁锤和德才去嘎罕诺尔镇买了一口棺材回来,把我祖母埋了。斧头是不需要棺材的,他还是个小孩,不能进祖坟,也不能立新坟,我爹用一令草席子把他卷上,扛到霍林河边的土岗,浇上火油点了。

  斧头和我祖母死的前些日子,李三老本来是要给铁锤说一门亲事的,可姑娘那头听说我娘家死了人,还一下子两个,觉得不吉利,说啥也不相看了。村里人都说那闺女长得俊俏,让王三五的女人去找李三老说合给宝柱,一家女百家求嘛。

  王三五的女人去了。

  李三老就真把那姑娘说给宝柱了。

  那姑娘长得结结实实的,能背能扛,干起活来比男人还有力气,王三五的女人喜欢得不得了,逢人便说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意思是说铁锤没福气。

  铁锤天天闷闷不乐,要么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要么坐在屋檐子底下发呆,我去找他说话,我说你不能这样,这个家你是顶梁柱啊。他说,姐,你是没看到,斧头那天眼巴眼望盯着人家的毛蛋咽唾沫,我要是知道他会死,那天我就让他吃个够。

  铁锤总是说着说着就哭,一听那哭声,我感觉自己的心上坠了一块铁砣砣。我说人死了,哭也哭不回来,人家宝柱都要娶媳妇了,你也得挺起精神,娶个媳妇回来,这家就又兴旺了。铁锤说,我还哪有心思娶媳妇啊?斧头在那边要是知道我还有心思娶媳妇寻乐子,还不天天夜里趴窗户叫我的魂儿啊?我劝不了铁锤,他和斧头感情深,斧头是跟在他屁股后头长大的,只得随铁锤去,自己心里的坎儿,只有自己才能迈过去。

  宝柱吃订婚酒那天,榆村的人都去宝柱家看新媳妇,王三五的女人那天很大方,炕上放了烟笸箩,还炒了瓜子,去了男的,让姑娘给点烟倒水,去了女的,让姑娘给倒水抓瓜子。瓜子皮吐满地,都夸王三五的女人有好命,找了好儿媳,说那姑娘一看就是个麻利人,将来一定会过日子。德才他娘也去了,她倒不是个爱凑热闹的,只是给王三五的女人捧场子,要不,人家会说你日子过死门子了,连个人情也没有。

  德才他娘人情好,去谁家串门子从来不空手,那天给宝柱的女人带了一块她自己做的胰子。老太太手巧,一到冬天,听说谁家杀猪了,老早就问人家猪胰子还要不要,不要了,她捡回来,把上头的油摘干净了,摁在大石头上捣,捣碎了,往里头加火碱,有时候还加点香草粉,一遍一遍摔打,让猪胰子里面的东西和碱啊香草粉啊什么的揉到一起,再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放在阴凉处阴干,用的时候拿出来,洗脸光溜溜香喷喷的,还能防手裂口子。是稀罕物。那姑娘拿到了手,对德才娘格外热情,德才娘高兴,回到家,多吃了一碗小米饭,还说,铁锤还真是没福气,那么好的闺女。

  到了夜里,她突然不舒坦,和斧头还有我祖母之前的毛病一样,嚷着拉肚子,接着又大口大口往外吐,折腾了一夜一天,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德才去找耿江湖要大烟壶,想泡了水给他娘灌下去,水熬好了,人却断气了。德才娘死时裤子没穿上,是蹲在茅房里不停地拉,拉死了。死了,手脖上戴个金镯子,胡二爷说,谁都别往下摘,这么个物件,还是我们结婚给她过的彩礼,一辈子没离她的身。

  德才他娘死了,比斧头死,比我祖母死,更让榆村的人惊慌。因为他们死的时候,都说是吃了长绿毛的糕点才死的。可德才娘没吃长绿毛的糕点也死了,这死就有点儿说不过去,胡二爷请李三老来家里,让他给看看是不是哪里犯毛病。

  李三老来了,还带一个人,是从嘎罕诺尔镇请来的一个老太太,说是搬杆子搬得好,大神都愿意请她当二神。那天,他们点了满屋子煤油灯,把李三老用块红布蒙了,那老太太敲着小铜锣开始搬杆子,唱调好,唱词也一套一套的: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燕子奔房檐。

  行路的君子住旅店,当兵的住营盘。十家上了九家的锁,只有一家门没关。要问为啥门没关,敲锣打鼓请神仙。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拿起五王鞭。

  文王鼓,柳木圈。方的方,圆的圆。上面拴上八根弦。四根朝北,四根朝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中间安上哪吒闹海金刚圈,上面串上八吊钱。

  说完鼓再说鞭。这把鞭,男使一尺五,女使一尺三。赶山山就倒,赶海海就干。

  想当年此鞭落到二郎手,二郎用他赶过单山。此鞭落到帮兵我的手,我给老仙来站班。一点狐,二点黄,三点蟒,四点长,五点那冤魂死后上了房梁。老仙家你不来,我就搬。搬到来年三月三,搬得王母娘娘懒着赴那蟠桃会,搬得九天仙女下了天。

  老仙家那个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头道关。头道狼崖有人看,要问头道狼崖谁把守?秦琼净北来站班。秦琼神把头抬,里神放进外神来。净北神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

  老仙家那个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二道关。二道狼崖有人看。要问二道狼崖谁把守?二郎哪吒来站班。二郎神把头抬,里神放进外神来。哪吒神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

  老仙家那个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三道关,三道狼崖有人看。要问三道狼崖谁把守?来到灶王老爷他的身边。灶王老爷本姓张,家住上方张家庄。大哥名叫张天师,二哥名叫张玉黄。剩下老三没啥事, 宁愿下方当灶王。灶王老爷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灶王奶奶把头抬,里仙放进外神来。

  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子开花压弯腰。玉米开花一嘟噜毛,高粱地里插黄蒿。老仙家我看你影影绰绰来到了……

  18

  那搬杆子的唱了一个时辰,把李三老的神请来了,李三老好像屁股坐在了冰块上,全身都是抖的,抖出一身汗,让人看了打冷战,直咬牙帮骨。他说,是王家的老太太在底下缺伴儿了,找德才娘下去唠嗑。还说我祖母生前爱看条牌,还得抓两个人下去凑一桌。前面那句不打紧,后面这句让人发毛,尤其是那些和我祖母一起玩过条牌的,白天夜里不能安生,生怕一不留神被我祖母抓下去凑桌了。那些日子,我祖母坟头的香火很旺,榆村的人,有事没事都去烧几张纸,念叨念叨,有的还去找李三老写符,用红布包了,挂在霍林河边的老神榆上。一时间,老神榆上红衬绿、绿配红,特别抢眼。

  宝柱的新媳妇听说德才娘死了,吓得连那块胰子也不敢用,心横了又横,把胰子丢到宝柱家门口的粪坑里。她跟宝柱说,榆村一到晚上就瘆人巴拉的,她想早点儿回去。宝柱娘生怕这一回去两个人的婚事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本来该给那闺女添置的衣服也没添置,嘴上说,你这样急着回去,连去嘎罕诺尔镇给你买些东西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闺女干活麻利,说话也麻利,听宝柱娘那样讲,说没时间去不要紧,把钱给我,我自己攒下留着以后过日子也行。宝柱娘老大不乐意,又抹不开脸,只好掏了钱。宝柱送那闺女回家,正赶上闺女家夯土墙打院套,宝柱留下帮着干一天活,第二天晚上才回来。宝柱娘说,能留你干活,看来这婚事还是保准的。可她这头定心丸吃下了,没过几天,那头却捎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闺女又拉又吐,折腾了几个日子,死了。那头还特意问王三五,说,和你们家宝柱也订婚了,死了该算你们王家的人。宝柱娘一声嚎起来,说那我们家宝柱以后还咋娶媳妇了?宝柱不管他娘那套,说进祖坟,这辈子做不成夫妻,下辈子还能在一起。

  王三五的女人急了,去找我爹,坐在我家炕上一直哭,我娘也跟着哭,我娘是想起斧头了,边哭边喊我的儿啊!王三五的女人先是想劝劝我娘的,一见我娘哭起来没完没了,劝也劝不住,就把眼泪抹了,拽着我爹到外面说,想进咱们王家的祖坟,这事你给拿个主意。说到底,祖坟可不是想进就进的。我爹自打我祖母和斧头死了,总是打不起精神,觉得屋子是空的,外头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百事哀泣。他说,家务事,还是自个儿看吧。王三五的女人很生气,说,看你是狗尿苔不济长在金銮殿上,看你是萝卜不大辈大,才来问你一句,要不然,拿你当人,我还嫌耽误事呢。

  回头,祖坟上又添了一座新坟。宝柱在那坟前哭得背过气去,王三五的女人跳着脚骂他是没囊气的东西,说你娘死了你都不能这么哭。

  这话还真让王三五的女人说着了,她死的时候,宝柱一颗眼泪也没掉。不是宝柱不孝顺,是看的死太多了,宝柱都不会哭了。王三五的女人死在我娘的后头。在我娘没死之前,胡二爷总觉得榆村是犯了邪,德才说再请李三老跳神,胡二爷说李三老太老了,他的神可能也糊涂了,要不,都跳过一次了,怎么邪还是没有驱走呢?人家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胡二爷就亲自出马,去嘎罕诺尔镇请一个势头正旺的新大神。以前从来没见过,但扬在外头的口碑很好,说她是刚出道的,大神在刚出道的头三年里,都是相当灵验的,看病、过阴、掐算风水,弄啥都是一弄一个准。

  胡二爷慕名去了。一进那院子,抱着香火排队求神的人站了长长一溜,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破衣烂衫的,有衣着体面的,有男的,有女的。胡二爷站在了最后,他很耐心地等着,以为等得越久,心越诚,神越容易被感动。可轮到了他,日头刚好偏西了,那新大神有个规矩,日头一偏西她就要关门养精神了,火燎屁股的事也得等明天再说。

  胡二爷走到嘎罕诺尔解放区政府门口,看见一个小酒馆,进去喝酒,要一大碗海龙王的烧锅,想把自己喝醉。在榆村,大伙都眼巴眼望看着他呢,好像这死人的事儿,胡二爷把着关,说得算样的。

  酒正喝着,小酒馆里又来人了,那人胡二爷认识,叫杜仲存,早些年是个开私塾的,装了一肚子墨水,上到官,下到民,见了都敬慕几分。胡二爷自然也不例外,要说起来,德才小的时候,杜仲存还做过他的老师,只是后来杜先生的私塾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实在办不下去了,就关了。杜先生有好些年不在嘎罕诺尔镇了,这突然一见,胡二爷心里一喜,起身上前施礼,尊了声杜先生,你还认得我吗?那杜先生是个好记性,愣一下,猛地抓住胡二爷的手臂,回,胡二爷。

  两个人坐下去,胡二爷叫小二添了两样小菜,又端来一大碗酒,请杜仲存喝。杜仲存说,在外头漂十几年,一个人时最惦记喝上一碗咱嘎罕诺尔镇的烧锅。胡二爷说,叶落归根,人越老越恋家。

  嘎罕诺尔是杜仲存的家。那天,杜仲存告诉胡二爷他这次回来,是要在家办学校了,叫嘎罕诺尔镇第一中学。说德才以前不是教过书吗?让他来我这儿干。新学校成立,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现在兵荒马乱,四邻八乡想找个文化人比摘星星都难。胡二爷一听,因为榆村闹死人而生出的肝火当即去了一半,想当初自己供德才念书,盼就盼他出人头地,谁成想教了两天书又回去种地。他干了大半碗烧锅,觉得这趟请大神耽搁下来,也许正是大神有意成全。遂兴头大起,和杜仲存喝得烂醉如泥。

  杜仲存往外指了指,说胡二爷,瞧见没有,民主政府了,你手里攥着那些土地该撒撒手了。

  说到土地,胡二爷胡子直翘,使劲顿着酒杯,说,地是我的命,撒手了,我活不成。胡二爷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活这一把年纪,德才他娘死,我也没这样哭。

  第二天进展顺利。胡二爷早早去大神家门口站着,人家起来倒尿,他嘣嘣敲门,那大神隔着门板骂祖宗,胡二爷也不生气,笑呵呵把来意说了,又把出马的赏钱从大门下塞进去。听见人家把钱袋子捡起来,用手掂了掂,接着,大门开了。

  跳大神的从门里一出来,胡二爷把她请上了马车。马车是杜仲存帮他雇好的,雇马车前,杜仲存拍着胡二爷的肩膀说,老哥,信我的,这大神你别跳,跳也白跳。那不是邪,那是虎烈拉。胡二爷说,啥拉也得跳,榆村的人都等着我想招呢,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招。杜仲存不再劝了,只嘱咐一句,德才要是想教书,早些来找我。

  那一次跳神,是我见过的排场最大的一次。不是在谁的家里,是在榆村的土地庙前。

  榆村的土地庙在榆村的西北角,在霍林河的岸上,在那棵老神榆的脚边边上。那一天,庙前旺起了香火,榆村一村子的人全都赶到庙前进香。香炉在庙前排出几丈远,上供的烧酒、红布、糕点、馒头、鸡蛋堆了满满一船。那大神走时,是要载走的。

  锣声、鼓声、唢呐声,声声成片,光搬杆子的就有四个人。可那大神还是嫌搬杆子的排场不够,非要凑五个。胡二爷想到了李三老。

  李三老没露面,胡二爷特意让王三五去请,请一次没请来,又请了第二次,还是没到,胡二爷用拐杖敲着老神榆说,还想让我亲自去请他吗?真的就亲自去了。见李三老正跪在地上对着自己的堂口磕头。磕过,端起酒壶在自己跪的地方淋下去一圈烧酒,划根火柴,扔上去,噌,燃起一个火圈圈,把他罩在里头。他说,所谓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敬人如此,敬神更不可违。胡二爷说,你要我三顾茅庐吗?李三老笑了,嘬了一口酒说,人家三顾茅庐是请,你这三顾茅庐是辱。我一个跳大神的,你要我去搬杆子?胡二爷说,我是为了榆村。李三老说,白瞎榆村人对你的指望,你还不是惦记你在榆村人面前的脸面。

  李三老没请动。好在邻村赶过来凑热闹的人群里,有个会唱二神的,很想在人前亮亮嗓子,补上去,才算救了场。

  那头开唱,胡二爷这头支了桌子,亲手执墨,写了副对联挂在庙门两旁。

  上联:在深山修身养性;

  下联:出古洞济世扬名。

  横批:福德正神。

  由长庚贴上去的。胡二爷说,童子无罪,更能感动天地。

  可是,天地一定是在长庚去给土地庙贴对联的那一瞬间,喜欢上了他,然后,把长庚带走了。与我,连个商量也没有。

  19

  长庚发病是在我娘走了以后。那天的神,请得实在失败。不是神没来,是神来了,神附在那个跳大神的身上,开了金口说,单枪匹马入人间,孤村独水。一声令,千人冢。

  榆村人造孽了。

  榆村罩上了死亡的气息。榆村人说他们要离开。我爹也要走。他想拉上我娘一起走。我娘不干。她说,你让我往哪里去呢?这里飘着我死去孩子的魂。白天,站在霍林河边上,听那河水呜咽,我娘说是斧头在哭。夜里,水声潺潺,她又说是斧头在嬉闹。风掀过芦苇,她说是斧头在里头藏猫猫,要是蹚着河水,顺着风吹过的方向去找,一准能抓到斧头的影子。所以,隔三差五,她就跳到河里去了,我爹总得守着她,稍不留神,就要从河里把她捞上来。所以,我爹要走,我娘哪也不去,她离不开霍林河。离开这河,她的魂儿也会跟着没的。

  榆村人都说,我娘的死,不是闹虎烈拉死的。他们说我娘是下到河里淹死的。但是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因为我娘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她在我祖母和斧头死了以后就说过,那样的死太埋汰了,活一辈子不能体体面面的,死了,怎么也要干干净净。她跟铁锤说,儿呀,要是我也闹了虎烈拉,如果我自个能爬到霍林河边上,我就自个爬过去,让霍林河水把我洗个干干净净。

  我娘确实是死在河里的。我想她一定是闹了肚子,一定是猜想自己快死了,趁着还有力气,去了河边,横在水里,守着一撮芦苇,抓着一捧泥,去了。

  榆村的人在不断死去。杜仲存几次捎来口信说让德才去他的新学校报到,可德才的心颓丧着。他说,这日子过了今儿个,没明儿个了,哪还有心思教书?胡二爷用唾沫啐他,说,爷们要有个爷们样,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站着死。一个跑肚拉稀,死了几个人你就囊巴了?德才不服气,和他吼,说,你当我是怕死的?当年在公学堂教书,整日对着日本人,我也是顶天立地的。胡二爷说,不就是被人家给辞退了吗?又不是赚了一块金坨坨,还能拿出来显摆一辈子?

  辞退?听起来总是屈辱的。德才心有不甘,尤其这样被胡二爷骂,还是骂出一点血性来,他赌着一口气,去了嘎罕诺尔镇,住到嘎罕诺尔镇第一中学的教工宿舍里,像个上学的孩子,只有星期天才回来一次。

  胡二爷见德才也是个指不上的主,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往德海肩上压。德海那时候十七八岁了,书只读过一两年,笔一拿起来就闹着头疼脚疼的,胡二爷为此没少打他,可德才他娘说,酱缸里的蛆你能抓到秫秆里养吗?他根本不是那里的虫。这样,让他念书的想法只能作罢了,任着他不是捕鸟就是抓鱼的。

  好在德海除了不爱念书,在别的事儿上,都是一点就通的。帮着胡二爷打理家事,打理榆村的事,样样周全。只是,他爱听野台子戏,得空爱往村头的梁家跑。梁家的男人叫梁贵友,是个吹唢呐的,悲悲喜喜的调子开口就能吹上来,谁家办喜事他去给吹《抬花轿》,谁家办丧事他去给吹《大悲调》。农闲的时候他跟着野台班子走,从这村到那村,他吹唢呐人家唱戏,闹了一个好快活。那野台班子也没白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梁贵友娶了一个唱戏的回来,家里头整天热热闹闹的,一年到头,总有唱班子吹拉弹唱,好些人都愿意往他家跑,不光为了听曲儿,还为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女子。那些女子,男人们跟她们打情骂俏她们也不害臊,张口回男人一句更狠更露骨的,男人的心毛刺刺的,夜里睡觉,会冷不丁笑出来,说着梦话都不忘来一句,操,骚娘们。

  德海就是让梁贵友家来的一个戏子勾去魂儿了。那女的姓黄,叫黄月容,个子不高,细眉细眼的,大嗓门,《大西厢》唱得好,德海总说一听她亮嗓子,就不知道她到底是人间的黄月容,还是《大西厢》里的崔莺莺,这闹得他神魂颠倒的。榆村这头人死得正欢,他那头非说要请个野台班子来,给榆村的老老少少唱上一天,把榆村的丧气赶一赶。胡二爷背地里找到他,说,老话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别想整个戏子进我胡家的门。德海说,我哥娶媳妇那阵子咋就啥都依顺他了呢?胡家娶女人要讲干干净净,那王玉娥嫁过人咋算?胡二爷说,你混账!戏子能和王玉娥比?德海说,你觉得是戏子不能和王玉娥比,我倒觉得是王玉娥不能和戏子比。胡二爷说,你翅膀硬了,和我绕?德海说,起码黄月容心里只有我,你去问问王玉娥,她心里头我哥占了几斤几两?你去问问她,逢年过节的烧纸都是烧给谁的?胡二爷不吭声了,闷着头抽了半袋烟,磕了烟灰说,我看这起码算有情有义。

  德海从此不待见我了,左右看不上我,连长庚他也看不上了,他捕来雀子,长庚追在他后头叫小叔叔,他瞧也不瞧一眼,回头去梁家,叫上黄月容,去霍林河边上生一堆火,把那雀子用铁丝串上,架在火上烤,那香味,裹进清风里飘回来,常常把长庚惹馋了。所以后来,长庚死了,我是没法原谅德海的。因为长庚死的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娘,小叔叔又去河边烤雀子了吧?那天,我抱着死去的长庚走向河边的焰火、走向河边的笑声、走向那扑鼻的雀子的香气里,立在德海和黄月容眼前,我说,德海,用你的烈火烤个长庚尝尝吧!

  长庚在那烈火里烧成了灰烬,我看着我的长庚变成烟雾在霍林河上打着转转,又朝更远的天上飞去。我在心里说,长庚,到天上去吧,天上没有虎烈拉,天上只有雀子陪你一起飞。

  我还说,娘,你在那头,又多了一个陪伴。

  20

  嘎罕诺尔镇被戒严了,用榆村的话说是里不出外不进了。德才被隔在了霍林河那岸,我在这岸遥遥望着他。我那时候又快生了,总担心生的时候看不到德才。我祖母死了、我娘死了、德才娘也死了,我的身边再没有可以依靠的女人了,我要生孩子的事儿,因为她们的不在,让我有了一丝恐惧。我去找铁锤,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孩子落地那一刻我筋疲力竭地听着一个婴孩的哭声。一个生命,在死亡遍布的时候来了,总是让人担心的。铁锤说,姐,去找王三五的女人吧,不管怎么说,她是咱们的亲戚。咱们只剩下这么一门亲戚了。

  我就去找王三五的女人了。和她说了好些话,像是她老了,更加慈悲,也像是我老了,不再年轻气盛,我们像亲戚那样诉了许多衷肠,我从来没叫过她三五婶子,那天叫了,还哭了。哭得特别投入,像我对着的人是我的母亲。她说,你别哭了,老话不是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你经历得多,也许是个有福的人。我说,福是个啥东西呢?我最亲的人都走了,他们把我的福也带走了。她还是嘴快,说,你不来,我也惦记着这几天去找你,和你说点儿要紧的事儿。我问她啥事?她说,嘎罕诺尔镇封城之前,你三五叔见到司马徽跃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说是不是司马徽则没有死?她说,司马徽跃只说当年司马徽则被抓走以后,半路上逃了。他也是听别人讲的,问他具体逃到哪里他也说不清,因为再也没见人,连个书信也没有,怕也是凶多吉少的。她叹着气,说,要是没封城,把这些和你说了,你还可以去嘎罕诺尔镇找找司马徽跃,现在,说了也是白说。我说就算不封城,我这样一个身子,又咋好去找司马徽跃呢?会被人家说成吃着锅里的还惦着盆里的吧?

  那天从王三五家离开,我和三五婶子再也不得见了。我这头生孩子,她那头死了。她和那些所有死去的人一样,都是静悄悄的,说走就走。宝柱要去嘎罕诺尔镇给她买棺材,可是镇上已经进不去了,就算进去也没有棺材卖。宝柱只好用了一口柜子把他娘装进去,葬了。葬宝柱娘那天,宝柱扛着灵幡,一路撒着纸钱,三步一叩头,说,娘,你走在儿子的前头,儿还能给你尽孝,要是儿先走了,谁还能给你收尸?好好走吧,也不用惦记啥了,早一天,晚一天,都会过去陪你的。宝柱没哭,倒是送灵的人,都落下泪来,不为别的,是都觉得过了今天,明天就没指望了。

  离死神太近了,能看见死神盯着榆村,眼睛里冒着烫人的光。

  德海不信那个邪,照样捡个空钻进梁贵友家,倒在人家炕上,听黄月容唱曲儿,一听听到大半夜。胡二爷三天两头拄着拐杖去梁家找他,把他堵在炕旮旯,劈头盖脑一顿砸。胡二爷砸完德海,点着黄月容的鼻子说,你别费心思,进不了我胡家的门。黄月容说,你也别费心思,我死了都得埋在你们胡家的坟地里。不信,咱走着瞧。她是笑着说的,所以胡二爷格外生气,胡子哆嗦着,骂了句做你娘的美梦!胡二爷往外走,黄月容抄起梁贵友的唢呐吹《句句双》,头晃着,身子挺着,拔着,欢天喜地的。胡二爷听了,以往挂在他脸上那些让人一望能生出敬意的光,渐渐颓了下去。

  那以后,他的腰身也弯了许多,拐杖更是离不得手。有时候,他会像魁木爷那样搬一张凳子坐在大门口,眼神在虚空里漂浮着,偶尔,一摊鼻涕淌过嘴角,他把袖子提到手心里,攥着,抬起胳膊抹一抹。人家见了,招呼说,胡二爷,晒太阳呢。他说嗯。再没别的话了,像尊门神。

  孩子出生了,是个小子,我还叫他长庚。长庚过满月那天半夜,德才从嘎罕诺尔镇偷着跑回来了,进门时,整个人水淋淋的,他说不敢划船,是钻到水里游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是蒙古人,孩子叫布日固德,黑乎乎、浓眉大眼,有四五岁了。女的叫敖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很好看,筋骨结实,只是见了人怯生生的。我看她一眼,她把头埋到布日固德的身后去,跟她的孩子说,快谢人家救了咱们。那孩子木木的,巴巴地望望这个、瞅瞅那个,末了,说一句,我要吃饽饽。

  饽饽,是玉米饼子。那样的年月家里又添了两张要饽饽的嘴,我是不高兴的。胡二爷更是不高兴。可德才说,过霍林河,在芦苇荡里撞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胡二爷问,救得过来?德才说,杜先生说了,你把土地分下去,就救得过来。胡二爷听了,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时,骂了句,分你娘个跩?你教书听杜仲存的,我过日子可不要他杜仲存管。

  敖登的来历我不清楚,德才也不清楚。她是个能干活的女人,怕我们赶她和布日固德走,总是拼命干活,劈柴、做饭、收拾院子里牛马吃剩的秸秆,把它们拉下的粪便都用土筐挎到粪堆上。我做饭,她抢着烧火,饭好了,她又躲得远远的,非要等我们吃过了她才吃。胡二爷说,那是不行的,你又不是来做活的,说到底还是客呢。几天过去,觉得她很好,再没人提要她离开的事,我在厢房里腾出一块地方,可以睡下两个人,这样,她算是在榆村安顿下来了,有了笑模样。

  有时候,干着干着活,会听见她和布日固德唱好来宝,她唱,五大河的八大桥,是哪一个皇帝修的?五千斤的闸门,是哪一个好汉举起?牛大的黑斑虎,是谁用拳头打死?没认出自己的儿子,是谁用箭把他射死?布日固德唱,扎咴咿,真的那样吗?五大河的八大桥,是唐王额真修的。五千斤的闸门,是好汉秦琼举起。牛大的黑斑虎,是武松用拳头打死。薛仁贵用自己的箭,误杀了新生的儿子。

  敖登还会拉胡兀尔,每次,那弦音一起,弯弯绕绕的,在心头颤动,恍似光阴停下来了,再也不会失去什么,或者失去的正悄悄回来。

  21

  榆村又相继有人死去,魁木爷死在土地庙前的土坑里,被一层层蒿草遮盖着,要不是那天榆村遭遇了一场意外,想找到他的尸体还真要费些功夫。魁木爷死在白天,确切说是晌午以后,因为王三五说吃晌午饭的时候去叫他,他还冲王三五摆摆手,说,以后,这家里又要省下一口粮了。榆村的人好似都看透生死了,魁木爷说那样的话,王三五也没有悲伤,反倒说,爹,早死合适,早死有棺。魁木爷开了一句玩笑,说,你女人死得早,棺呢?王三五说,她死得急,没抓手,你要是死了,我把门前那棵老榆树锯了,给你做料子。魁木爷说那可使不得。不说老榆里头藏着鬼魅神灵,就单说这个“榆”字,也万万不能做棺。榆,就是愚。俗话说榆木嘎嗒不开窍,埋进祖坟,晚生下辈,辈辈不知理。魁木爷说宁用一令席子,也不用榆木棺。

  到了夜里,有一队人马沿着霍林河岸,直奔榆村来了,本来死寂寂的村子,突然狗叫成片,听上去,像是阴曹地府的小鬼全都从地下钻出来,要把榆村所有的人抓走。长庚在那狗叫声里不肯睡去,狗叫大声,他哭得更大声,要跟狗比嗓门似的。德才不得不从被窝里爬出来,点了灯,叫上德海,爬到屋顶看个究竟。

  黑夜里的声响总是比白天更能镇住人的魂魄。我坐在炕上已经能听到马蹄踏破尘土的声音了,乌泱乌泱,越来越近。屋顶上,德才和德海踩着房顶的步子有些慌乱,一开始是缓的,后来小跑着顺着梯子滑下来,德海喊,都起来,抄家伙!胡二爷说土枪在西厢房,接着,一阵噼里啪啦开门关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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