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五)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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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7:03

  另一个世界在哪儿?我不知道。老柳也不知道。我们都顺从地等着另一个世界的到来,好像彼此一起走,就有了伴。

  榆村最好的木匠叫李广德,最好的画匠是梁黑子,他们总是摽在一起。早年,李广德给人家做家具,梁黑子就给人家画柜。现在,做家具的少了,李广德给人家做棺,梁黑子就给人家画棺。

  我仿佛陷入深睡之中,所有的人都叫不醒,可我听得见他们每个人的声音。包括李广德和梁黑子的对话。李广德说年纪大了,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口棺,梁黑子喉喽着嗓子,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画《二十四孝》。我的棺,长庚嘱咐过他,画满孝。

  在我的一生中,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死,是我最后的大事。我满意长庚的安排,我这样的年纪,四世同堂,是受得起二十四孝的。

  锯木声响起来了,老柳先前还是圆滚滚的,现在,已经变成了板片,梁黑子看着那些板片说,这棺做好了,不光要画《二十四孝》,还要在棺头画兽面,兽面用虎头,虎头两侧立柱上写对联,上联书:一生仁善留典范,下联书:半世勤劳传嘉风。

  虎头下方画灵位,书我生卒年月、生辰八字;灵位两侧绘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天;盖板画北斗七星;底座画山水云石;棺尾绘百子图,谓我家族兴旺、儿孙满堂;廊檐和基座要五颜六色。梁黑子是有经验的,他画了一辈子棺,德才的棺也是他画的。

  院子里聚来了更多的人,整个榆村的人。他们都赶来等着我死去。死亡,是榆村的一件热闹事,和结婚一样热闹。如今的榆村,结婚的少了,像我这样年纪的多了,死亡也多了,我算活得最老的一个。九十五岁,不是闹着玩的,不是随便混混,就会活到这把岁数的。

  有人趴在窗口,说老太太还活着。听上去,好像我活着,碍着了他们的事。但这也不怪他们,榆村,向来这样,年轻的人死去,让人悲伤,到了我这个年纪,死,是一件喜事,他们都说过了八十死,就算喜丧。可我觉得,丧,再怎么喜,又能喜到哪里去呢?我的儿孙们还是哭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我能感觉到,这气氛,越来越阴沉了。

  我想说,我死了,你们都不要哭。但我发不出声音,只是翕动着嘴唇,来早以为我渴了,用棉签沾着凉水往我的嘴里滴,像那孩子的眼泪似的,让我心疼。

  我的被褥、寿衣,摆在枕头边上。白缎子被面绣了八仙,黄绸的褥子跟流淌的金水一样。寿衣,他们准备随时给我穿上。那些很好看的丝绸,很早前的一个闰年,秀草领着来早,还有来早的两个姑姑、我的二儿媳、老儿媳,她们一起做的。上衣十一件、裤子九条。外衣青蓝,绣了五福俸寿,镶了大红里子,和帽子上面的缀红顶子一个颜色。红好,红,意味着红红火火,死去的,红红火火,活着的,更要红红火火。她们做好的时候,让我试穿一下,试穿完了,问我满不满意,我说满意,都是多子多福积德积来的。

  李广德是李三老最小的儿子,对榆村的很多过去,他像我一样清楚。我还清醒的时候,喜欢和李广德唠嗑,会唠起很多过去,会突然难过,会觉得我们这一辈子,在榆村这个地方,从命里剥茧抽丝,拽着自己那根生命线,绕啊,挣啊,终于又把自己束成了茧,然后,带着对人世的无限留恋,去奔赴下一个行程。

  灵魂继续赶路,躯体不肯离开,要在这土地上,打下烙印,竖起碑位,告诉路过我坟头的人:有个人,曾以那样一种方式,活过。

  长北回来了。长安也回来了。他们的妻儿都回来了。这个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我在这种热闹里,享受着一种盛誉,这是死亡带给我的盛誉。所有人,在看着我慢慢死去的过程里,对我过去的一切过错,都不再记怀。他们在品谈我的好,好似我这一生,一直都是完美的。我曾在命运的驱使下,对某个人某段光阴生出来的某些埋怨和恨意,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这看起来,死,也是一件好事。

  我不再恐惧死。我为我的死筹划了一生、等待了一生、这一生只为这一天而活。那么爱,是为了爱到死;那么恨,是到死都要恨;那么执着,是想死了都攥住手里的一切。

  但是现在,我的手掌是摊开的。我不会带走这世上一片树叶。除了一口棺、除了我的寿衣、除了我对过去,恍惚还残存的记忆。

  那些记忆叠着梦。我梦见了一场厮杀,和我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玛瑙石有关。

  那是二〇一三年,来多去打工,回来时,带给我的一串战国红。就在那当夜,我戴着它入睡,做了一个梦,梦里,战马长嘶,剑气如虹,醒来,我摩挲那石头,告诉来多,战国红这个名字,是这石头的命,石头有命,人也如此。

  那梦,今又叠在我的梦里,两个梦,在交错,像是老眼昏花出现的玄影,后来,那长嘶的战马,和如虹的剑气,都在梦里退隐了。

  另一场战争接着来了,人影绰绰,我看见宝柱背着锅盖大的行李,在人群里穿行。我想叫住他,我颤着身子追过去,我说,宝柱,你去哪儿?他冷冷看着我。耿财在前面朝宝柱招手,宝柱跑了过去。他们勾着肩膀,在我的梦里嬉笑着,渐行渐远。

  那笑,就像宝柱疯了一样。

  30

  记忆里有那样一个夏天,酷闷,燥热,天,仿佛总是被一层雾气遮掩着,太阳混沌了,睡意沉沉。那个夏天,空气雾蒙蒙的,我一直为没有雨发愁,而那样的天,总让人觉得,下一秒,会落下雨来。

  但是,没有一滴雨落下来,整整一个夏天,草木一碰即可成灰。

  榆村的庄稼在地里垂头丧气,它们就要死了,却又总也不肯一下子死去,一寸一寸折磨自己,像是故意和自己过意不去,那样不舍,让人看着心疼。榆村的人去找王三五,让他想法子救救禾苗,救活它们,人才能有活路。嘎罕诺尔镇也下达了命令,让下面的村屯自己想法子,找生机。争取年终末尾能保证自给自足。

  王三五开始组织榆村的人抗旱自救,他让宝柱和耿财写口号,连夜贴到村子的墙上,第二天一早起来,村里随处可见红彤彤的大红纸:人人要吃饭;人人要抗旱;救一棵收一碗,救三棵吃一天,救一垧打几石;男女齐浇田,老少总动员;战胜天灾吃饱饭。

  那样的口号一贴出来,人人都像瘪了的气球重新灌饱了气,有了精神头,挑着扁担的、端着盆子的、背上罐子的、赶着马车拉上抗旱桶的,都去霍林河边掏水,一趟一趟运到庄稼地里,喂给那些饥渴的禾苗,希望它们能像婴儿喝了奶水一样,转眼就长大,结出果实,让人们享受收获的欣喜。

  可事与愿违,半个月下去,榆村人鼓胀的气势像被针扎漏了一样,颓丧了,气馁了,坐在河边,坐在地头地尾,再也爬不起来。无论王三五再怎么吆喝,再怎么去刷墙上的口号,人们的心都无法再振作起来。霍林河的水还是一分一秒往前流着,榆村的人却知道,无论他们再掏多少河水浇到庄稼地里,救活的,总是少数。太阳的光,比禾苗更贪婪地吸走了大地的水分,大片的庄稼,依旧没长到结穗,就焦糊在地里。庄稼再也浇不下去了,人们的心突然像一滩散沙,他们任凭头顶上晒着,脚底下烤着,像庄稼一样萎靡下去。

  倒是嘎罕诺尔镇那些商户们,整天捧着报纸,读那上头的新消息,说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发出“推行爱国公约,捐献飞机大炮,做好优抚工作的号召”。于是,昌信钱庄、海龙王烧锅、食为天米行、铁匠炉等许多商号集体出动,在自己的商铺门口设了募捐箱,自己带头捐款,捐粮食、捐衣物,一火车一火车运到朝鲜去。

  王三五去镇上开会,看见那些运送物资的火车还运送志愿兵,看到那些参军的孩子,都跟宝柱那么大,胸前还戴着大红花,唱着歌,雄纠纠气昂昂的,心口的血就一涌一涌的。

  王三五从嘎罕诺尔镇回来,做好了饭,烫了一壶酒,非要和宝柱喝点儿。宝柱心慌慌的,一个劲儿问王三五,是不是他做错了啥?王三五眯着眼望着宝柱,像望着一块宝似的,直到宝柱毛愣愣起来,他才问宝柱,想去当兵不?宝柱一听当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嘬了一口酒,说,缺了个二拇指,打不了枪了,还当啥兵?王三五说当兵不一定非要打枪。宝柱纳闷了,不打枪当哪门子兵?

  王三五那天耐性特别大,掰饽饽说馅儿地给宝柱讲,当兵不一定非要打枪。战勤兵就不打枪。宝柱问他啥是战勤兵?王三五说护理员、技工、警通员、民工、水利工程员、输血队、后方军事设施修复、军需物资运输、战勤通讯联络……工种多着呢,就看你想不想干?

  宝柱听王三五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觉得王三五是要动真格的了,闷下头,舔着酒盅子,嘟囔着,我娘当初剁我一根指头,就是不想让我去当兵。王三五笑,说那时候是啥兵?现在又是啥兵?现在你娘要是还活着,保准因为剁了你那根指头悔青肠子。

  宝柱没主意了,撂下酒盅说要想想。王三五说,那就想一宿。

  天擦黑时,宝柱去找耿财商量,耿财一听乐了,说宝柱要去,他也去,一起去,是个伴儿。

  有搭伴儿的,宝柱再不犹豫。王三五赶紧去镇上给宝柱和耿财申请担架队。担架队都是农民。榆村的人,男人女人争着抢着去报名。德才也要去,去找王三五,王三五说德才成分不好,去了,给志愿军抹黑。

  宝柱和耿财他们走的那天,村子里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行。我领着长庚,站在霍林河边上,看他们上了船,胸前戴着大红花,细风一吹,微微抖着,艳得直扎眼睛。长庚抓着我的手说,等他长大了,也去当兵。

  王三五一直把宝柱送到嘎罕诺尔镇,看着宝柱上了火车,听见宝柱也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歌,要跨过鸭绿江时,才满意地从对岸划着船回来。

  王三五和耿财娘是军属了,他在村里开会时说,没出战勤的劳动力,得给出战勤的民工家属代耕,让德才负责管好耿财家的地,还要每天给耿财娘挑一水缸水。德才一听还挺高兴,问王三五这是不是也算支援抗美援朝?王三五骂他是地主死性不改,干啥都想给自己邀个功。说那抗美援朝还能轮到你支援?

  德才不敢再说话,好生伺候着耿财娘的地,给耿财娘挑水,隔三差五,还把耿财娘的院子也打扫了,下雨阴天,耿财家房顶漏雨,德才也小心翼翼给抹好。德才说,好好表现,大伙就不跟咱们划清界限了。可在耿财娘那里,德才干德才的,耿财娘从来不和德才说话,怕人家说她和地主穿一条裤子。有一回,德才干完活,拿起她家的一只碗喝水,喝完把碗放在锅台上,前脚出门,耿财娘后脚把那碗丢出来,说,也不能和地主一个碗里择食。

  打那以后,德才腰间总是揣着一个军用水壶,灌满水,渴了,喝自己的水,他说,也不怪耿才他娘,地主是臭狗屎,谁也不想踩脚上。话是这样说的,可我知道,德才的心里是揣着憋屈的,他的火气大了,常常无故埋怨起我来,要不,对着长北吼,吓得他愣眉愣眼,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啥。

  嘎罕诺尔镇政府的大门口新竖了一块木牌牌,刷了锅底灰,黑亮亮的,上面,平时写些宣传标语,写些什么运动的新进展。到了星期天,会专门腾出大块空白,用来发布赴朝人员的死亡名单和立功名单。

  王三五总往镇上跑,去看那名单。每次,从嘎罕诺尔镇回来,耿财娘保准站在河岸上等他,问他俩孩子都好?王三五说都好。耿财娘眉开眼笑,要给王三五炒两个菜,让他去家里喝点。王三五去了,酒一下肚,他给耿财娘出主意,让耿财娘养猪,卖给国家,送到前线慰问子弟兵。耿财娘问他,送到前线耿财能不能吃到?王三五告诉她能,说耿财吃了她养的猪,过年就不想家了。抬起担架来更有劲儿,能为国家多做贡献。

  耿财娘高兴了,不光养了猪,还孵了鸡仔、鸭仔,说到时候都送到前线去,送得多,耿财能多得几块肉。

  耿财娘去割猪草,王三五见了,不让她一个人干,让她去找德才,说她是军属,得好生优待着,要是有个波波坎坎,耿财咋能安心打仗呢?

  德才去割了。家里粮食少,德才吃不饱,干着干着就在地里倒下去。耿财娘说德才还在摆地主少爷的架子,干活的时候在地里睡觉。她和王三五告状。德才说那可不是睡觉,是胃疼,眼睛直冒金星。王三五不信,说德才这疼那痒的都是当地主时的娇贵病,不彻底治治,就得总犯。德才当时没接王三五的话,回到家里越想越气,坐在门槛子上抽烟,我特意给他贴了两个玉米饼子,他也没吃,孩子们盯着直咽唾沫,德才就让孩子们分着吃,孩子们不肯,德才抓起来从窗子扔出去,桌子也掀翻了。

  那天,芝芬和芝芳牵着手哭了,长北却跑出去,拍拍那两个饼子上的土,虎吞吞吃起来。后来,德才把一根烟抽完,说耿家的工他不代了。要杀要剐随王三五。

  我堵住德才的嘴,生怕他说的,让谁听去了,闹到王三五的耳朵里,孩子大人都不好过。德才头靠着门框,嘤嘤哭,说活不下去了。那样子,让我的心揪起来,怕他寻了短,嘱咐他可别像孬种样的活着,要是胡二爷还在,保准不希望看到他现在这样。德才笑,冷冷地说,胡二爷?不也上吊死了吗?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背地里嘱咐长庚,好生看着德才。

  那是初冬,傍晚,我去给耿财娘挑水,临出门时德才说外面下了清雪,让我走路当心,下雪天走路要当心,走夜路也要当心。我说走夜路你不接我吗?德才说接一次两次,哪能次次不落?人活着,总有些路是要自己走的。我出了门,给耿财娘的水缸挑满水,突然看见那水面上晃起一张脸来,阴沉沉的,眼神里全是哀伤,一点一点隐到水底,爆竹一样碎了,在我心里响起了回声,那声音说,玉娥,如果有来生,我再娶你。

  我撂下水桶往回跑,到家的时候,看见德才把自己挂在房梁上。我砍断绳子,拍打着德才的脸,骂了他,他醒来,睁一下眼睛,又闭上,慢慢喘匀了气,说,不是我想死,是看见我爹了。我说,你爹说啥了?德才说,我爹给我一条绳子。我抱着他,我说,胡二爷给你绳子,不是让你上吊,是让你抓住它,往上爬。德才更凶地哭起来。

  过了很久,德才才稍稍转好,去给耿财娘挑水的事,他又挑起来,进腊月门了,从耿财娘那里回来,和我说他在耿家碰到王三五了,王三五和耿财娘说耿财和宝柱立了功,还得了奖。嘎罕诺尔镇政府大门口上贴着他们的名字呢。

  德才说王三五和耿财娘都生了一个好儿子,给榆村争光了。他那天破天荒哼了句,三国征战民不宁,血水成河江水红。

  31

  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榆村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合作社实行土地入股,按质定级。按畜力强弱,评分入股,草料由马主供应,治病由社里负责,集体饲养,粪归公有。按劳力强弱,技术水平高低,评工计分。集体办伙食,按劳力出粮。农具归公,作价折粮,秋后按股分红。

  王三五是社主任。耿财娘当上了伙食管理员。李三老管理农具。李广德那时候刚刚初中毕业,做了会计。德海掏全村的厕所。他不乐意。王三五在大会上刚宣布完,他就跳上去,说他要和德才断了手足之情。说胡德才不再是他哥,死了,也绝不埋进胡家的祖坟。那天,德才就在会场旁边站着,眼睛盯着德海,眼泪扑簌簌落了一地。

  那话果然是管用的,王三五带头给德海鼓掌。大会散场,德海当天从胡家的宅子里搬出去,住在合作社旁边的马圈里。王三五给他安排了新活,喂马,收拾马粪。德海特别满意,千恩万谢的,说只要把他从地主的行列里区分出来,干啥都行。

  掏大粪的活,落给德才了。德才没心思去计较,夜里,倒在炕上,说,德海不认我也就算了,连胡家的祖宗也不认了。他不认祖宗,那长东呢?长东到底还是胡家的根。

  德才让我去把长东找回来,他不想让长东跟着德海受苦。说德海毕竟是个男人,四季轮下来,难免缺棉少单的。我本不想去,可又不想德才太难过,就去了。德海不领情,淡淡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养。

  德海那倔劲儿耿财娘很是喜欢,见了他就要夸他是个爷们。问德海想不想再找一个女的过日子。德海说自己穷,拿啥找女人?耿财娘说她有一个亲戚是柳屯的,叫邹大云,男人得了肺痨,干不了出力的活,德海要是愿意,可以拉帮套。德海说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才能拉帮套,我刚跟地主撇清关系拉个屁?耿财娘骂他脑子浑,都诅咒发誓死了也不进胡家的坟地了,还怕个啥?德海说啥也不怕那也不拉。耿财娘说德海是破大碗,没人稀罕,自己还端上了。不管咋骂,德海由着她,就是不吭声。耿财娘再见到他,总是远远啐上一口,骂他,熊色。

  嘎罕诺尔镇原来只有中医堂,朝鲜一打起仗来,突然多了两家后方战备医院,卫生列车每天一列、两列往医院里运送伤员。原本宝柱立了功,王三五的精气神是天天焕发的,可自打看见那满火车满火车的伤病员,王三五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很长一段日子都不离口的二人转小调也丢了,整天守在医院门口数那些人脸,从早到晚,那些人脸都是陌生的,他就回家烫壶酒,喝下,好好睡一夜。第二天起来,再老早跑嘎罕诺尔镇去,看那黑板上头公布的死亡名单。

  有一段日子,那黑板空了,没了死亡名单,立功受奖的名单也不再公布,这样,战场上的一切消息都杳无音讯,像宝柱失踪了一样,王三五烦躁不安,坐不住,站不稳,整个榆村的人都在背地里说,王宝柱一定是死了。

  这死的消息一放出来,一切都有鼻子有眼儿传开来,有人说宝柱脑浆炸出来了,淌了一地,有人说宝柱被抓去当了俘虏,有人说宝柱被活活剥了皮,还有人说宝柱的眼睛被挖出来,让美国大兵一口给吞了。

  王三五不敢回到榆村来,在嘎罕诺尔镇那两家战备医院之间不停跑着,总想跑出一点儿消息来,到头却日日失望。

  耿财娘也天天往老神榆上挂红布条子,是请李三老画过平安符的。夜里,去霍林河边的土地庙烧香,求各路神仙保佑。有一回,被德海撞见了,说耿财娘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耿财娘恼了,起身去抓德海的脸,说德海这是变着法咒耿财呢,耿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和德海没完。

  那天,下雪的缘故,嘎罕诺尔镇原本敞开营业的门房都紧闭起来,街道上的小商小贩也都蒙了摊位,躲进茶馆里喝茶去了,只有几个卖柴禾的老汉,还蹲在墙角,搓着手。耿财娘前一日卖了鸡鸭,还有一头肥猪,冒着雪去嘎罕诺尔镇扯了几尺白花旗布,准备拿回家染成黑色,给耿财做一身新棉袄棉裤,打胜仗回来时,一进门就给他换上。她还想志愿兵就要吃到她的猪肉了,耿财也能吃到。耿财一咬到那样的香味,一定就知道是娘的味道了。

  本来冷清的街道迎头来了一拨伤兵,耿财娘见了,心一下子不平静,怦怦撞着胸膛。有一种恐惧压着,使耿财娘喘不过气来,昏头昏脑,竟在里头找起耿财来。找也找不见,拽过人家的衣袖问,你认识耿财吗?你见过耿财吗?

  那夜,王三五来敲耿财娘的门,让她穿好衣裳跟他去嘎罕诺尔镇,说耿财回来了。耿财娘以为回来的还是那个囫囵的耿财,乐颠颠去了,见到时,耿财躺在医院里,双腿没了,只剩下一个干瘪瘪的上身,支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耿财娘当即昏了过去。

  到了一九五三年的夏天,宝柱也回来了。宝柱折了一根胳膊,精神还出了问题,他一回来,住进战备医院,伤好了,又住进精神病院。那精神病院,是专门收治朝鲜战场上回来的志愿军的。他们到底是怎么疯的,没有人知道。

  宝柱不认得人了,会在半夜里爬起来,把行李捆好,背在肩膀上,扛着笤帚,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喊紧急集合的口号。也会绕着院子跑,跑着跑着,趴下去,说卧倒,前面有敌人,我们快被包围了!宝柱会反复在梦中,喊一个名字,耿财,耿财。每次,宝柱一那样喊,王三五就想让宝柱见一见耿财,他以为见了,宝柱的病能去掉一半,或者全部好起来,可是,耿财除了见他娘,谁都不见。

  王三五很着急,想了个法子,叫德海过去,天天监视着耿财娘啥时候出门,说耿财娘出门了,把耿财给他偷到宝柱跟前来。

  德海不干,说一看到耿财那副样子,就瘆得慌,心里突突直跳。王三五说不去也行,你不是说和胡家断绝关系了吗?不是说自己再不是胡家的子孙了吗?那去把胡家的祖坟刨了,挫骨扬灰。德海办不到。王三五让他两条路选一条,选好了给个答复。德海没辙了。

  德海天天去趴耿财娘的墙头,有天,终于看到耿财娘出门了,就钻进屋子,把耿财扛在肩上,往王三五家跑。到了那,把耿财往宝柱的跟前一丢,宝柱吓得哇哇乱叫,头埋进被子里,拽都拽不出来。倒是耿财,声色不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和他没有关系一样。王三五说耿财你给我句实话,宝柱是咋疯的?

  耿财望着屋顶,开了口,只说了三个字,你不懂。王三五骂起来,说耿财你他妈别和我卖关子,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老子啥不懂?

  可我见的生死比你多。耿财依旧淡定,说,在战场上,那些用尸体堆起的山丘,要用多大的勇气爬过去,你永远不会懂。疯了的,也是英雄。王三五嘤嘤哭起来,他把被子扯开,把宝柱的头拦在胸前,抱着他,用手轻轻安抚,他说,爹是不是不该送你去前线啊?

  耿财说,不是你不该送他去,是这世上不该有战争。耿财让德海送他回去,临走时对王三五说,能帮我弄点儿卤水吗?想吃我娘的卤水点豆腐了。王三五说,中。

  过了几日,王三五去嘎罕诺尔镇开会回来,真的给耿财揣了一瓶卤水回来。兴颠颠给耿财送过去,怕耿财喝了,故意放在门框上,以为那样耿财就够不到,可到了傍晚,还是听到耿财娘呜呜滔滔的哭声,她找到王三五的门上,骂王三五,说是他害了耿财。

  王三五帮耿财娘把耿财埋了,耿财娘坐在坟前跟王三五说,你给我儿立个碑吧,就写烈士耿财。王三五说,光写烈士不够,要写英雄烈士。耿财娘说英雄烈士好,就写了“英雄烈士耿财之墓”。

  从那以后,耿财娘和王三五搭伴儿过起日子来,她说耿财是死了的烈士,宝柱是活着的烈士。她给宝柱养了几只鸽子,宝柱很喜欢,一看见那鸽子落在屋檐上,就会消消停停看上老半天。

  32

  德才又挨批了,那次是因为啥,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榆村的人,把铁桶绑在德才的背上,木头上沾上火油,丢进铁桶里点着,一瞬间,黑烟滚滚,德才被包裹着,皮肉烫开的声音吱吱作响,他在人群里狼一样嚎叫着,人群回应给他魔咒般的笑声。

  德才在那样的笑声里失去了方向,跌跌撞撞。我朝他扑过去,扑打他身上的火焰,喊着霍林河!霍林河!德才听到了我的声音,冲出人群,朝霍林河跑去。他跳进了河里,一眨眼,浓烟变成白雾在水面上炸开,那铁皮桶沉到水里去了,德才也跟着沉下去了。

  德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影无踪。我天天去霍林河边望,白天望黑夜,夜晚望天亮,望不到德才。

  日子那么长,长得望不到头。榆村的人都说德才死了。我想,就算他死了,我也要见到他死去的样子。那时候,我快生长安了,我不相信肚子里的长安那么可怜,还没见到爹的样子,爹就死了。

  王三五和我一样不相信德才死了,他坚信是我把德才藏起来了,他在大会上说只要撬开王玉娥的嘴,就能找到胡德才。榆村的人说王玉娥的嘴不好撬,双身子,打不得骂不得的。王三五说就没有想不出来的招法。

  那天,王三五从地里干完活回家,看见宝柱蹲在太阳底下剥甜柑,面前摆着一口耳锅子,剥出白胖胖的甜柑虫扔进锅里,虫子滚一下身子,放了挺儿,烫死了。王三五拍着宝柱的脑袋笑,说我宝柱就是心眼多。

  王三五去合作社的马圈里找德海,让德海找块铁板放在太阳底下烤,烤到打一个鸡蛋上去,嗞啦一下就能熟时,去叫他。

  德海照着做了,到了正午太阳的热劲正足时,王三五把大伙叫去开会,又叫李广德和榆村的几个年轻人来绑我,说是怕我跑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正翻着柜子,找出孩子小时候用过的尿布、小被子,打算拿到太阳底下晒晒,让它们沾上点儿阳光的味道,给长安出生时用。

  德才在的时候,在门前拉了一根长绳子,用来晾衣服。我把那些小被子和尿布都挂在上头,在心里祈祷德才能活下去,那样,家还是个家的样子。就在那时,李广德和几个年轻人闯进来,把搭在衣绳上的东西通通扯下来,丢在地上,什么也不说拽上我就走。我的心翻了一个跟头,肚子也狠狠地疼了一下,身子软瘫瘫的,泥一样堆下去,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来。

  那几个年轻人,他们渴望热闹,希望看到一个快要生孩子的女人被拉出去受惩罚,看见我折腾来折腾去的样子,高兴地围住我,说,王三五说了,抬也要把你抬到会场上去。

  我看见他们在我面前摇晃起来,天地也摇晃着,那本来蓝得一汪水儿似的天,像是要砸下来了,要把我压扁,压到泥土里去,我喘不过气来。我快死了,肚子更加紧地疼起来。

  李广德从那几个人后面走出来,朝后挥挥手,边示意那些人往后撤边说,我来和她说几句。那几个人退后了。李广德冲我使了一个眼色,俯下身子,伸出手,想拉我起来,我却不敢握他的手。我看着他的脸,他说,起来!伸手抓住我,猛地一拉,把我从地上拖到墙角,还没待我弄明白怎么回事,听见他跟我说,我爹让我告诉你,王三五要让你躺热铁板,你想法子把后背垫上些东西,省得烫伤。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忽又低下头去,说,安顿一下孩子吧。

  孩子早都吓傻了,站在屋檐下哭泣,我看着他们,觉得这世上还有比疼痛更折磨人的东西撕扯着我。我慢慢挪向他们,牵着他们的手,进了屋子。炕上落着几缕阳光,破旧的席子上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汹涌澎湃,像人潮人海。此一去,我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了,我是那么小,那么小。

  我看着长庚,像个大孩子了,告诉他照顾好家,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出这个门,等娘回来。长庚的眼泪水晶一样挂在睫毛上,他让我放心,说他们一定会听话,说他们没有爹了,不能再没有娘。我一把抹去长庚睫毛上的水珠,让他别胡说,他有爹,只是我们现在找不到他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我往外走,忽想起李广德的话,就把一件旧袄扯了,捆在后背上、屁股上、腿肚子上,又穿好外罩,跟他们一起去了会场。

  会场上站满了榆村的老老少少,每一次大会,都比嘎罕诺尔镇的集市还要热闹,只是这一次,他们鸦雀无声。盯着台上的王三五,盯着在太阳下散着热的铁板,他们等着躺铁板的人出现,等着看到躺铁板的人在上面怎样死去活来。而那铁板,像个恶鬼,吞着光、吃着热、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样,要烫死我。

  我走过来,人群立刻闪出一条路,台上的王三五好似已经等得不耐烦,见了我,露出了几分欣喜,笑一下,冲着下面不断发出嘁嘘声的人群往下压了压手,让他们安静。我在他面前站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垂头听见王三五说,王玉娥,现在你交代胡德才在哪儿,我还能给你个不遭罪的机会。我摇头,说,我不知道。王三五指着铁板,说那就上去躺一会儿,躺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站在铁板前,觉得肚子要坠到地上了,觉得肚子里的生命感受到了我的躯体就要遭受折磨,他不堪忍受那苦难,他想找到一个出口,开始他新的人生。我闭上眼睛,我说,快出来吧,娘和你一起扛。

  王三五跳起来,说把她给我摁下去。

  有几个人冲过来,跃跃欲试,我看了看他们,笑了一下,弯下去,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拄在地上,慢慢躺在铁板上。

  热气,一下子穿过旧袄的棉絮,朝我的皮肉蒸腾过来,汗水混着泪水一起流进头发里,顺着头发滴落到地板上,嗞啦一下子,嗞啦又一下子,那声音,像一颗心落进了翻滚的油锅里。

  天上没有一朵云彩,蓝得不像话,像是和王三五串通好了,要给我点儿颜色看看。亮眼的光像万箭穿心,在我的眼前喷出一摊血来,红红烈烈的。德才在那红里走,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玉娥,我没有死,你要顶住,要等我回来。

  德才的身影后来又变成了司马徽则,司马徽则对着我哭了,他说,玉娥,我想你啊,夜夜都能梦见你,你也会梦见我吗?他朝我跑过来,他的脸就要贴到我的脸上,他的手努力够着我的手,我也抬起胳膊想抓住他,我说,我也会梦见你啊。

  肚子像是灌满了风的鼓胀布袋,被无数只手撕扯着,我扭曲着身子,努力张开嘴,想把司马徽则喊回来,想告诉他我快死了,想让他救救我,或者,我死了,替我给孩子们找个好的地方。可是,他远远走了。眼前,又是那空落落的红。

  两瓣嘴唇,在烈日下风干成树叶,枯萎着,裂开口子,隐隐地,渗出的血滴,滚到下巴上,粘成一粒,始终不肯坠落。

  我的下体,想从我的身上抽离出去,要把我扯成千万个碎片,同烈日一起埋葬给黄昏。

  人群开始躁动,他们的声音像盘旋在天上的大鸟,叨啄着我,从鲜活到死去。

  羊水和血渗透裤子,从铁板上淌下来,我听见有婴孩的啼哭声幽怨地飘出来,同霍林河水的呜咽一样,远一下近一下。

  风扫过苇尖儿,唰唰,掀起一阵细浪,把我的长庚也吹来了,他从人群中冲出来,跌倒又爬起,叫着娘!娘!你不要死!

  我听见长庚给台上的王三五叩头的声音,听见他哭着对王三五说,三五姥爷,你放了我娘吧!

  那哭声让榆村的女人也生出了慈悲,她们学着长庚的话,她们说,放了长庚他娘吧。女人们团团围过来,围成一面墙,让我的长安就那样出生了。

  在天地间。

  33

  转眼,长安两岁,德才仍杳无音讯。那一年的大年夜,别人家都灯火通明,忙着包饺子吃年夜饭,我领着孩子团坐在火盆旁,听外面的爆竹声,榆村人的笑声,热热闹闹,在黑夜里飘荡。

  芝芬把门开了一道缝儿往外看,看了一会儿跑回来,说外面的笑声和爆竹声都飞到天上去了。芝芳把她拉回来,摁在火盆旁,说那是别人家的热闹,不准她出去看,芝芬就哭了。我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等他们的爹爹回来了,我们也可以放爆竹。芝芬说,爹爹在哪儿啊?

  长庚已经长成小大人的模样了,从炕上跳下去,跑到外面,操起一个马鞭,在窗户前甩起来,啪啪作响。芝芬抹了泪水,和芝芳跑出去,欢喜地叫着,说和爆竹声一样,让长庚甩起来,再甩!再甩!长北和长安手扶着窗台,咯咯笑着,看着他们在外头闹腾出自己的欢乐来。

  我走到伙房,想给孩子们做一顿像样的饺子,可东翻西找,除了几穗夏天时晒干的玉米,什么也找不到。伙房里,盆是空的,碗是空的,锅里好久没沾过油星儿,干巴巴生出铁锈来。墙角,还有几个土豆,我想奢侈一回,给孩子煎土豆片,让他们过个像样的新年。

  我给土豆打皮,洗净,切成片,给灶膛生起火,把切好的土豆贴在生锈的铁锅上,没有油,土豆片贴上去,一正一反一个翻身,照样两面焦黄,香飘四溢,捡一片放在嘴里,好吃。还是那么好吃。

  我蹲在灶台边想起了我的娘,我的祖母。记忆,随着那香味回到过去。我的眼泪淌下来,落到铁锅里,嗞啦,像我娘的一声轻语,就在我身后,她说,要栽土豆啦!

  要栽土豆喽,娘会把上一年精挑细选出的优良品种,全都拿出来,倒在屋地中央,再搬来个小板凳,坐在一大堆土豆中间,满脑子都是土豆的样子,掰着土豆栽子。祖母会在一旁唠叨她,要先选好芽胚,土豆身上的小坑就是芽胚,找到那个小坑,再找好切点,千万不能把芽胚切坏,也不能切偏,切坏了就等于切死了,切偏了种到地里,土豆栽子水分丢失,会自己干死。娘笑盈盈听着,每年春天都把掰土豆栽子,当成头等大事。一家人一年的菜和我们冬天要打牙祭用的零食都指望着这土豆呢。娘总说,土豆是家常菜,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天天得和土豆打交道。土豆都吃不上溜儿,日子更没法过了。

  土豆开花喽!夏天的时候,娘常常兴奋地和邻家的大婶打着招呼,炫耀着。邻家的院子里种满了扫帚梅,还有大芍药、小芍药。我常常跳过墙去,偷偷摘来三五朵,别在头发里,回到家中对着镜子让娘看美不美。娘啧啧地说,美啥美?竟知道臭美。这世上最美的花就是土豆花,土豆花多好看,要粉有粉、要白有白、要紫有紫,开得满地新鲜。

  我说,土豆开花有啥用?又不在上面结土豆?我顶撞着我娘。娘笑我小孩没见识,说上面的花越多,地上的土豆就越多。我说土豆花不香。我摆弄着头上的大芍药,紫紫地夺人眼目。

  闻不到土豆花的香,那是你不热爱土豆。你不是庄稼人?你不爱土豆?娘把我的芍药抓过去团了,丢在地上。

  我爱吃土豆,但我不爱土豆花。我看着骤然失去颜色的芍药嘟囔着。没花哪来的土豆?娘白着眼睛。

  土豆开花的季节也是豆角结荚的季节。娘常在春天栽下土豆时,选出三五条垄,在靠近地头的地方,土豆与土豆的间距间种上豆角。

  豆角结荚时,娘领着我和铁锤去土豆地摘豆角。这种活,我是乐意去做的。因为土豆地里年年都会长莜莸,结出的果实就像鸡眼睛般大小,未成熟时是绿色的,成熟以后有黑色的,也有黄色的,又甜又香,密密麻麻地赖在土豆地里,诱惑着我的嘴巴。

  摘豆角毕竟不能天天去,有时候趁着大人白天睡的空当儿,我撺掇铁锤给我壮胆子,溜出去。向村子东头的庄稼地跑,专找土豆地往里钻。不管谁家的,只要悄悄摸进去,准能碰到好吃的莜莸。吃饱了,我和铁锤互瞅着,他的脸绿一道、黑一道的,我对着铁锤嘿嘿乐,铁锤却说,你还乐我呢,你的脸也不比我好哪去。

  等到土豆地两旁庄稼的阴影漫过来,把太阳给遮没了,我和铁锤才想起该回家了,可又不敢回。是回得太晚,大人肯定等急了,赶在他们气头上准挨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拨两棵莜莸秧扛回去,说专门带给祖母的,兴许一打马虎眼,祖母还能给讲讲情,这顿打就免了呢。不过我的馊主意,大多时候不奏效,一般都是铁锤看娘的表情不对,撒腿就跑,而我,总是被娘抓过去,出气。

  娘会边打我边问,还敢不敢去土豆地败祸了?把土豆秧都踩倒了,土豆花都碰掉了,把土豆地都踩硬了,土豆长不成大个儿了。她总是有一大堆拿土豆说事儿的理由。

  每到秋天,起了土豆,要用马车往回拉。我想起我们家屋子里靠墙角的地方,我爹挖了一个很深的窖,是专门用来装土豆的,我们都叫它土豆窖。那么多的土豆,会把一个深深的窖填满,我爹还要在窖上面围上茓子,茓子一圈一圈往上围,围了一人多高,里面还是土豆。

  起回土豆的当天晚上,娘要做辣椒闷子,烀一锅土豆,不烀太大的,也不烀太小的,挑匀溜儿的,拳头大小的,烀上一锅。娘说了,起土豆这天吃烀土豆,明年的土豆还能大丰收。我和铁锤最爱吃。尤其是面乎乎的土豆蘸上辣椒闷子上面漂着的那层油,有咸滋辣味,抹在土豆上,嚼在嘴里散着奇异的香。我和铁锤常常为了争上面那层油,打翻饭碗,吵个不分上下。我急眼了,用筷子把辣椒闷子搅混了,上面的油混到酱里面去了,铁锤扯着嗓子哭起来,我又怕挨母亲打,小声哄他,你别哭了,一会儿油还会再漂出来的,你要是再哭,油就吓跑了。铁锤不哭了,眼巴眼望瞪着辣椒闷子,看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油珠儿钻出来,漂了一层,就破涕为笑。

  冬天总是最温暖的。我爹会在炕沿儿底下支一个铁炉子。小炉子一烧,所有的寒冷都被拒之门外了。夜晚来临的时候,一家人围在旁边,母亲纳着鞋底,父亲招来三两个村中的老友喝茶水、嗑瓜子,有一句无一句闲聊着。而我和铁锤是绝对不会安静下来的,跑到土豆窖里摸出几个大土豆,在铁炉边上放一块木板,让祖母用小刀把土豆一片一片切下来,贴在炉盖子上烙着吃。

  火候要是找得好,烙出的土豆片灿灿金黄。最好是玉米瓤子火,玉米瓤子着到火焰已落,却正炭火猩红,温度最高,把土豆片放上去,一正一反一个翻身,熟了,飘出土豆的香气来,金黄金黄的两面锅巴,光看着也定会馋死人的。先赏给祖母,祖母是尊,是长,是劳苦功高,没有祖母,哪有现在的一切?

  再赏纳鞋底的娘一片,娘冬纳鞋底、夏做棉衣,屋里屋外的一把好手,难得闲下来,难得有一份闲情,守着我和铁锤,看我们忙来忙去。娘吸了一下鼻子说,真香咧。带着一脸柔和的光,不过手,直接用嘴接走我手里的土豆片,继续纳她的鞋底去了。

  再赏喝茶水的爹一片,爹总是那么眯着弯弯的眼睛带着笑,无论我们多淘都不管。爹不要,搪不过我软磨硬泡,还是乐滋滋吃上一片。

  那时候,似乎每一个冬天,都一样地守着那个小火炉,傍晚,无论下雪,还是刮风,总是那么温暖,飘着土豆的香。而现在,一事一事过去,我成了娘那样的年纪,却不能给孩子那样的日子,仅有的那几个土豆,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过了今天,明天就没有着落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到死,死了,就再也不必受这人世间的罪。可外面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那欢笑支撑着我,让我忍受住所有煎熬,又往前奔。

  长庚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攥着一只巨大的耗子,他对我说他用鞭子抽到一只耗子,我们有肉吃了。我说耗子肉不能吃。把土豆片端给他,让他领着弟弟妹妹一起吃。可长庚看着那土豆片,问我猫能吃耗子,为啥我们不能吃?我说猫喜欢吃耗子,我们没吃过。长庚眨了眨眼睛,说,娘,那就吃一次试试吧,总比没肉吃好。芝芬和芝芳也跑进来,她们眼巴巴看着我,她们说,娘,吃一次肉吧。他们的眼神里全是渴望,那耗子仿佛变成鸡,变成鸭,变成了一口肥嘟嘟的年猪。

  我从地上爬起来,想,好歹也是肉。那就吃吧。五个孩子,都努着红鲜鲜的两片唇,身子也雀跃起来,围着那只耗子,欣喜若狂。

  可是一只耗子是不够分的。长庚明白我的心思,说他还可以弄来几只,风一样跑出去,拎着水桶,去水井前打水,他是要灌耗子洞,这样的游戏,他以前玩过很多次。

  那晚,我把长庚捉来的耗子剥了皮,用铁条穿好,架在火上烤,香味一嗞一嗞地往外溢,五个孩子,蹲守在我的身旁,咽着唾沫,一个劲儿地说,真香真香。一只野猫守着窗台叫。也不知谁家的狗在院子里转着圈儿。长庚说,娘,它们也馋肉了。

  长庚端来盘子,把焦黄的耗子肉摆在盘子里,放在炕沿儿上,芝芬和芝芳伸手去抓,长庚说,先别动,咱们多闻一会儿,多闻一会儿就多香一会儿,吃进肚子里,香味就没了。他们凑近盘子,吸着鼻子,大口大口吞着那热气。那热气里勾魂的香味,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孩子们围着跳起舞来,他们拉着手,围成一圈,长庚嘴里念着歌谣,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热气散尽,香气渐渐弱下去了,长庚把盘子端起来,站在最中间,高高举着,说,娘,你唱一首歌吧。我说唱啥呢?长庚说就唱娘的宝宝露笑容。我笑了。他说的是《摇篮曲》。

  我唱起来:

  月儿明

  风儿静

  树叶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

  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

  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

  在那样的歌声里,长庚把盘中的肉分给芝芳、芝芬、长北、长安,最后一块留给自己。他们举着那肉,就要享受那盛宴了,娘的歌声,是那场盛宴的礼炮。为了那场盛宴,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专注、期待的神情,他们在等长庚发出开始吃的口令,然后一起把肉放到嘴里。他们在等我的歌声唱完,一起分享。

  门就在那一刻被推开了。进来三个人,我的歌声戛然而止。

  前边的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后头跟着宝柱,他们说,是王三五让他们过来看看,地主家过年吃啥?

  宝柱看着盘子里的肉,惊叫着,肉!肉!肉!他跳着脚,揪过长庚说,你偷了我的鸽子!长庚把他推搡开,说这不是鸽子,是耗子。宝柱不管,宝柱认准那是鸽子了,把他们手里的肉都抢过去,放在盘子里,抱着盘子往外走,他说要回去找他爹,让他爹主持公道。

  那两个年轻人把长庚带走了,他们坚信是长庚偷了宝柱的鸽子,他们带着长庚去王三五那里说,确实在王玉娥家里看到了几根鸽子的羽翎。王三五听了,手脚发颤,当即把长庚关进马棚旁边的饲草房里。和德海一墙之隔。

  我无计可施。我想到了德海,想让德海照应一下长庚。我去找德海时,他正在给马拌草料,他头也没抬,说了句,胡家的事儿,我管不到。他扔下拌草料的木叉子,抓起马槽子旁边的柱脚上挂着的铁挠子,给一匹马梳鬃毛,不理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说,你是我在榆村唯一的亲人了啊。德海丢下梳马鬃的铁挠子,回了屋关上门,把我隔在门外,门板的缝隙钻出一缕灯光,黄淡淡的一摇一晃,像是在嘲笑我,也像是为我悲伤。

  饲草房里,长庚敲着门板小声地叫娘,我望着黑洞洞的里头,唤长庚的名字。长庚说,娘,你别哭,这里头还有耗子呢,待会儿我再抓两只,明天咱们还烤耗子吃。我从门上的窗格子伸进手去,想摸摸长庚的脸,长庚把一只手递过来,碰着我的指尖说,娘你回吧,长安找不到你,又该哭了。我想,我是该走了,我不能在这里对着长庚傻哭,我得去想法子把长庚弄出来。我说,你好好在这里睡上一觉,过了这个大年夜,明天就又回到娘的身边了。长庚说嗯,声音颤抖着,我猜他是哭了,脸上一定全是眼泪,所以不让我碰他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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