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四)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8-09-09 17:01
敖登抱着布日固德闯进来,说,胡子来啦!她把头扎进我的被子里,全身筛糠样地抖。布日固德倒是不在乎,油灯下,他抬头看着我,笑滋滋说,胡子来啦。
大门里和大门外开始交火了。子弹从窗子打进来,我和敖登抱着孩子趴到炕沿根儿底下,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只有长庚天不怕地不怕,扯着嗓子嚎啕,布日固德说,他哭得真让人心烦。
大门里的人终于没抵挡住大门外的攻势,那胡子的队伍里有一个特别矮的人,像四五岁的布日固德那么高,从狗洞爬了进来,把大门闩打开了,胡子一涌冲进来,嚷嚷着把所有的明子都点着,要亮亮堂堂的,那个矮人说,到贵地喊金子,不抢花票不抱童子,众儿郎填瓤子解解饥渴,借点高鞭子就走。那意是说,他们要钱要粮,不抢女人也不绑孩子,吃顿饭,拿了钱走人。
灯火一明,柴禾堆里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探头探脑咯哒哒叫个不停,那匪子里突然有人兴奋起来,跨过去,瞧了瞧鸡轱辘里的鸡蛋,说有磙子吃。他顺手把那鸡拎起来,鸡脖子一拧,鸡头一丢,嘴对着,咕咚咕咚吞鸡血。布日固德一直没哭,这回哇地一声哭开了,那人龇着沾了鸡血的大嘴,对布日固德笑,说,小孩,别哭,一会儿有鸡肉吃。他那血盆大口,让布日固德哭得更欢了。敖登把他拖进伙房里,安抚了半天,总算消停下去。我们开始做饭,各个门口都被两个胡子把守着,整个榆村从先前的枪炮声中消沉下来,胡家大院在那样的肃静里,只能听到刚刚吸了鸡血的那个人在大声说笑,像是讲了什么荤段子。
鸡炖好,已经后半夜了,是德才端上去的,德才说,女人在伙房里都不准出去。炖鸡的时候我加了粉条,因为那粉条,德才挨了一个耳刮子,那个匪头子嚷嚷着,谁他妈放的?我怕他们崩了德才,从伙房里跑过去,说,我放的。
我往那一站,看了那匪头子一眼,竟是占山佑。那匪头子也认出了我,说,妈的,是你?他上前一步,说,你他妈给老子使绊子。我说,只知道好吃,不知道你们的讲究。他说要不是下山前占了一卦说今天忌讳女人,老子非崩了你。饭也没吃,锅碗瓢盆砸了一地,占山佑手一挥,一队人搬着粮食、衣物、钱财,扬长而去。
后来才知道,胡子是忌讳炖鸡放粉条子的--绊腿了。那天,这绊腿一说,还真的应验了。他们照着地上躺着那颗鸡头指向的方向走,走了十几里,遇到了另一伙胡子,胡子对胡子,占山佑被打死了。再后来,还听说,占山佑的胡子窝里闹虎烈拉,连窝端了。
那晚,听到枪声,人们纷纷往霍林河里跑。耿江湖跑到土地庙前,朝那蒿草里一钻,摸到一个冰凉的尸体,他不敢动,守着那尸体。到天亮一看,是魁木爷。
耿江湖撒腿回村子,说,魁木爷死了,魁木爷死了。到了家门口,一个跟头栽下去,再也起不来。他其实也是得了虎烈拉死的,可他老婆逢人便说是魁木爷给吓死的,尤其是见了王三五,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我们家那跑江湖的没了,以后这日子可咋过?自己的爹把人家给吓死了,王三五总觉得欠了耿江湖老婆的,下雨的时候,耿江湖家的房子漏了,王三五去给抹泥。刮风的时候,耿江湖家的窗子破了,王三五去给修窗。犁地的时候,耿江湖家的牛病了,王三五去给拉犁。后来,耿江湖家的老母猪要配种,要赶去邻村找公猪,王三五说啥也不干了,和耿江湖的老婆吵了起来,说今天你们家的猪配种,我应了,明天人也发情了,我还给你配人不成?把耿江湖的老婆气着了,买了三大捆烧纸,每天,日头往霍林河里一坠,她就抱着烧纸去王三五家门口烧,拍手打掌地哭着说,我那可怜的亡夫哎,你要是有神有灵,就让吓死你的人断子绝孙。
22
天上下雨、打雷的时候,雷公想要劈死人间作恶的人,看走了眼,会把好人给劈死了。像耿江湖老婆的咒语,骂的是王三五,死的是铁锤。铁锤死的那天,我的天塌了。我爹原本挺拔的腰杆,过了一夜再看,佝偻了,老了十几岁一样。他常常坐在房檐根儿底下,望着屋后的河水,一袋烟一袋烟地抽,偶尔撸下袖子,擦一下眼角,叹长长一口气。他本来就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那以后,更是没话可说了。只是,有一次见了长庚,突然笑了笑,说,铁锤要是也活到结婚就好了。
那话恰巧被敖登听去了,敖登特别伤心。我知道,铁锤的死,除了我和我爹难过,还有一个人更难过,就是敖登。从敖登和铁锤第一次见到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这两个人的眼神,撞出火花来了。村子里冷不丁多了一个蒙古姑娘,即便在死神的俯视下,人们的心里还是流露出了几分好奇,尤其是铁锤和宝柱。没事的时候,就往我那里跑,让敖登给他们拉胡兀子听,还让敖登教他们唱:这美丽的科尔沁大草原,饥饿的羊羔在这里生息繁衍,耄耋老人守着霍林河畔,颐养天年……那样的词调,在生死面前,显得过于宏浑,他们总是唱着唱着突然一声不响,彼此看上一眼,目光又突然跳开,神色慌张,面容潮红。宝柱说他一天看不到敖登心里就像缺了啥似的,铁锤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只说,敖登,是天上的星星。
敖登迷了宝柱,迷了铁锤,也迷了德海。自从听了敖登的胡兀子,听了敖登的好来宝,听了敖登的歌声,德海有一段日子不去梁贵友家了。梁贵友有几次到胡家大门口转悠,见他出来了会问,咋好久不见你的影子了呢?德海说,老爷子管得紧,脱不开身。梁贵友笑,说德海你扯不扯?只要胡二爷不绑你,多紧能管住你?他说,是不是看上那个蒙古鞑子了?德海说,看上谈不上,看着新鲜倒是真的。梁贵友说,你要是看上蒙古鞑子了,就当面跟黄月容说清楚,省得那闺女一天到晚唱悲调。德海说,说清个二踢脚啊?我这也没咋着啊。梁贵友拿他没办法,回去也不知道和黄月容说了什么,黄月容往后天天都要哭一场,一哭就唱:黄月容我独坐绣楼眼泪汪汪啊……
梁贵友那个唱戏的老婆实在听不下去了,备一桌酒菜请德海喝酒,德海去了,原本是四个人喝,喝到大半夜,梁贵友和他老婆走了,屋子里只留下了黄月容和德海两个,他们继续喝,把那样的黑夜喝得像科尔沁大草原一样漫无边际,他们在那辽阔里打滚、奔跑、追赶、欢跳、嬉闹。黄月容搂着德海的脖颈说,这天灾人祸的,说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可我们呢,还没尝过欢爱的滋味。
德海就跟她欢爱了。没多久,黄月容怀上了孩子。
黄月容摸着肚子来找德海那天,撞见敖登教铁锤拉胡兀子。敖登的手握在铁锤的手上,那弦子发出嘣嘣愣愣的声响,让人听了也嘣嘣愣愣的,黄月容顺着那嘣嘣愣愣的声音把厢房欠开一道缝儿,那弦在两个人的手里一紧,嘣一声断了。敖登抬头瞪着黄月容,黄月容一乐,说,该换弦了。
说完,黄月容站在院子里喊,胡二爷,我黄月容怀了你胡家的种,你给我出来。声音尖利,吓得鸡飞狗跳,胡二爷满脸挂不住,抖着胡子,说,真是个不知羞臊的。
胡二爷出去了,站在黄月容眼前,拿烟袋锅子指着她,说,生下来,抱给我,我胡家养得起。黄月容跳脚,说,你个老难缠,不让德海娶我,我就住下不走了。说不走,还真住下了,自己动手,把一间闲置的厢房收拾出来,和德海在里头有说有笑。
胡二爷一点法子也没有,一趟一趟去德海娘的坟头,哭了好几场。打那以后,院子里热闹了,一侧,敖登拉胡兀子,悲悲怆怆。一侧,黄月容唱曲子,喜笑欢颜。
铁锤死的前几天,胡二爷和我爹曾坐在一起商量,说让德才和铁锤带着我和长庚离开榆村,因为这虎烈拉,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一天比一天猛烈。榆村的人眼见着少了,多起来的是到处流浪的狗,它们的主人死了,饿得难忍,满山遍坡地跑,跑到那些新坟跟前,遇到没有棺的,把坟土扒开,从里头拽出腐烂的尸体,吃得全身粘满污血,臭烘烘冲着天狂吠,像是对天有天大的不满。尤其是夜里,那些幽蓝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榆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毛病,现在想起来,觉得它们的身形有耕牛那么大。那样的庞然大物,让整个村子的人都感觉自己早晚会像坟坑里的死尸一样,被野狗扯成一块一块的,下辈子再想投胎,也不能是个囫囵人了。
铁锤问,可以带走敖登吗?胡二爷说,带上敖登,就得带上布日固德,逃难的路上,拖娘带崽是大忌。让你们走,是要保我长庚,保我胡家血脉。铁锤说,敖登不走,我不走。我爹扇了他一个耳光,铁锤急了,说,不走,就不走。
敖登知道了,抱着铁锤哭,她劝铁锤走,说自己命大,等灾难过去了,铁锤回来,她一准还在。铁锤说不,说敖登不在身边,逃到哪里都和死了一样。那天夜里,宝柱和王三五走了,他们走后,德海和黄月容也走了。年轻的,有点力气的都想往外逃,可逃得多了,榆村就被封得更严实,等到铁锤想带着敖登一起走那个黑夜,张保全已经带着人,把榆村围得连只麻雀也飞不出去。榆村的人像被困在了一口枯井里,要生、要死,都得听天由命了。
铁锤死在一间废弃的土房子里,那是他和敖登经常偷偷约会的地方,他们常常在那里见面,到了他要死的时候,那破旧的土房子前,传来敖登的胡兀子声,我想,一定是铁锤跟敖登说,再给我拉一段胡兀子吧。他是听着悠扬的胡兀子死去的,没有一点痛苦。
23
下到榆村来做防疫的,一开始全都由张保全领着,给村民做检查,给村里的每户人家消毒,让大家把灶膛里扒出来的草灰倒进厕所里灭菌。榆村的人照做了,可人还是一个一个死。尤其是铁锤死后,张保全再也不进榆村,他觉得那么年轻力壮的人都死,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轮到他自己头上。他拉着村里几个和他对脾气的,在村外搭了窝棚,日日夜夜封锁着榆村,让榆村成了孤村。
如果说榆村那些死去的人是死鬼,那么,还活着的人,就是活鬼,像幽灵一样被关在了一个盒子里,与外界没有一点儿瓜葛。张保全说,榆村的人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孽,天要收了榆村了。
嘎罕诺尔镇也开始有人死去。嘎罕诺尔镇的人说,是榆村的死牵连到了他们,他们不饶,选了几十个身强体健的男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从霍林河那岸游过来,和村外的张保全聚头,把火种扔到榆村的房顶、柴垛、坟地。那些死了主人、到处流浪的野狗,在坟场里掏野尸充饥,火飞过来时,还没来得及闪开,就溅到它们身上烧开来,疼得它们一路狂叫,火球一样乱串。熟睡的人们,有的醒来,大声哭喊。有的还说着梦话,就被塌下去的房梁埋在里头。
我那次没死,多亏了敖登。
敖登说过,白天用来干活,夜晚用来想念铁锤。所以不管多黑多长的夜,敖登都睁着大眼睛看着天空。晴天,数星星;阴天,在心里唱歌。她说数星星的时候,铁锤也帮着她数,唱歌的时候,铁锤也学着她唱。她说那些时,我想告诉她,我也一直这样想念着一个人,希望他有一天突然出现,把他的脸再贴到我的脸上。但我没有说,我觉得司马徽则这四个字不该沾染上死亡的气息,尽管,他们都说他死了,尽管,我总是给他烧纸,但他在我心里,活得比谁都旺。
那夜,是个阴天,我看见敖登坐在院子里,想她一定是在心里唱歌,就和她一起守着夜,轻轻唱:
我思念阿哥拉起的琴弦
我留恋赛马场上的画卷
阿哥像雄鹰翱翔在蓝天
我牵挂毡房前那双眼睛
像格桑花一样开得娇艳
那样唱着唱着,泪水淌下来了;那样唱着唱着,野狗叫起来了;那样唱着唱着,一个火球窜进来了;那样唱着唱着,火光冲到天上来了。
敖登冲进厢房去抱布日固德。我跑进屋子去抱长庚,叫醒了德才,德才去叫胡二爷。胡二爷跑出院子一看,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眼前的榆村,大火连成一片,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通明着,榆村从来没有在夜晚那么亮堂过,过年的时候也没有。胡二爷一声长叹,说,救不住了!救不住了!
我想去叫醒我的爹,我宁愿他在虎烈拉中死去,也不愿意他困在大火中叫我的名字。我抱着长庚,在大火通明的黑夜里一路奔跑,一路叫着爹。他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不能再离开我,如果他在这场大火里死去,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在这世上活下去。一个没了娘,再没了爹的人,不管多大年纪,也是孤儿。我不想做一个孤儿。
火焰包围着我爹的宅子,浓烟从他的屋顶冒出来,我放下长庚,朝那火里扑去,却被一只大手死死钳住,回头去看,是德才。他对着我摇头,他说进不去了。我推开他,说那是我爹!他说,你爹也不想你去送死!我骂他就是混账,他说是啥都随你,可你不能去送死。我听见我爹在大火里嘶喊,而我站在那烈焰之外,看着烧落的房脊噗通一声砸下去,把我爹和他的嘶喊声重重埋在里头。
他的嘶喊变成烟雾,在我耳边飘来荡去,几十年都不肯散掉。
我在我爹的喊声里昏死过去。在我昏死的时候,德才带我离开了榆村,去了嘎罕诺尔镇,投奔他的亲戚。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他亲戚一家都闹虎烈拉死去了。德才又去找杜仲存,杜仲存先是吓一跳,接着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活着。
杜仲存是仗义的,他安置了我们。
那是我离开嘎罕诺尔镇多年以后,第一次去了那里,不愿想起和不愿忘记的,瘟疫、大火、恐慌、思念又都混杂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一团麻,被撕成千丝万缕,又把千丝万缕摽在一起,扯不开,搡不断的。
那次,胡二爷没走。胡二爷说榆村是他的,他也是榆村的。活要活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还说,你们好好活着,如果我死了,你们还可以再建一个榆村。
敖登也留在榆村了,她说她本来就是个没地方可去的人,如果能死在榆村也算是有了葬身的地方。她那话被她说中了,那场大火之后,敖登是榆村最后一个闹虎烈拉死去的人。她的葬礼是胡二爷领着布日固德一手操办的,没有给她诵经文,没有给她备“玛尼树”,只是用白布把她裹了,从窗子抬出去,抬到霍林河边上,涂上火油,让她在大火中成了灰烬。布日固德跪在一旁跟胡二爷说,爷爷,我额吉说布日固德是草原上的雄鹰。
胡二爷没有说话,看着那火光落下去,手摸着布日固德的后脑勺,说,孩子,起来吧,把你母亲的尸骨捡起来,扔到霍林河里去,霍林河的水,是从科尔沁草原上流过来的,会流到大海里去。
24
一切都是有尽头的。瘟疫也一样,闹过了,像没事儿人一样,又溜走了。冬天来的时候,榆村在大雪里归于平静,嘎罕诺尔镇也归于平静。一九四七年春天,杜仲存开办的学校又开始有了生气,德才又去教书,我带着长庚从他的学校门口走过,看见操场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想着春天真的来了,我们该回到榆村去了,胡二爷几次捎来口信,说土地松软了,我们该重建房屋了。
从嘎罕诺尔镇走的前一天,我打算去善医堂看看,听说那里又开了起来,名字还是老字号,但是主人却和司马家没有瓜葛了,我只是想看看那几个字,看了,就像见到司马徽则的脸一样,会让我的心发烫。
那天,我遇到了珠婉嫂子。是心里想着要见到司马家的人就好了,结果一转身就遇到了,在善医堂门脸子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珠婉嫂子挎着柳编篮子,里面装了一棵白菜从路边走过。我喊珠婉嫂子,她停下来望我,打个愣神,朝我凑了凑,叫一声,玉娥?一脸诧异,又看了看长庚,问,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应该是有话对我说的,可看了长庚,却只感叹一句,可真是岁月不饶人,好像是眨眼工夫一样。我说,有司马徽则的消息吗?她说有了。我问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她说一直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我让她细细讲,珠婉嫂子把菜篮子放在路边,拉我坐在墙根底下,说,跟长川叔在一起。
他命大,被日本人抓走以后逃了,去找长川叔了。以前日子不好过,他也不敢捎回口信来,现在,他才敢让长川叔告诉家里。我问她长川叔在哪?她说走了。上次和林海学一起来扩军演讲,他还上街发宣传单了呢。我听了,脑袋陡然嗡地一下子。我想,德才对我撒谎了。他那次一定是见到司马长川的,可他从未提起过。珠婉嫂子又说,你瞧,老镇公所门口竖起的解放区的牌子,是埋进土里竖起来的,竖得多牢。长川叔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那天,珠婉嫂子还告诉我很多,说司马徽则还不知道我嫁给德才的事,让我好好等他。我说该告诉他,骗他我不忍心。珠婉嫂子说那是长川叔的意思。不告诉也好,他在打仗,枪林弹雨的,总得有个盼头。我告别珠婉嫂子的时候,和她说,下次不管是司马长川回来还是司马徽则回来,都要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珠婉嫂子哭着走了,边走边嘟囔着,这是造了啥孽啊?
我要回到榆村去。带着长庚去坐船,划船的人不在,我把长庚放在船上,把那船解了,也坐上去,让那船顺着水漂啊漂啊,一直漂到芦苇荡里。河水拍打在船上,船轻轻地摆着,太阳也跟着一摇一晃的,模糊起来。长庚在那摇晃里笑出了声,我的泪水跟着他的笑声,一起漾在水波上,一跳一跳的,从西往东奔流着。我说,长庚,一切都像上天安排的那样,再也回不去了。长庚被我扭曲的声音吓到,笑着的眉眼拧成一个结,大声哭起来。芦苇荡里,腾地飞起几只水鸟,在天空打着旋儿,啊哦,啊哦地叫着。我想在脑子里翻出一些关于司马徽则的记忆,好的也好、坏的也好,想起来,就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嗅得到他的气息,看得见他坐在红马上,听得见那马蹄踏冰的声音。他在水上飘过,又在那波光里倒映成影子的模样。
榆村到处是黑黢黢的土框框,上面还粘着鬼魅,偶尔,走过一片房场,会从废墟里探出几颗圆溜溜的眼睛,躲躲闪闪的,生怕一望就望见了死神,会不由分说带走他们。
胡二爷已经把盖房的檩木都准备好了。这回,他说老房子要换换地儿,盖在离霍林河再近一些的地方,省得再烧起来,远水救不了近火。动土的日子是李三老择的,盖房那天,榆村还活着的人全都去了,王三五和宝柱也去了。虎烈拉一过,他们就回来了,和榆村的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德海和黄月容也回来了,他们是在房子盖好的时候回来的。盖房的时候,胡二爷说,房子要多盖一间,他们早晚会回来的。
那次,再建榆村,我们用了半年的时间,张家的盖好了,去忙李家的,李家的弄完了,又去帮王家的。像一群蚂蚁,搬的搬,扛的扛。男人垒房框,上房梁,女人打苇帘子,做伙食。都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想过个消停日子。
德才那段日子教完课就跑回来,把盖好的新房子里里外外抹得光溜溜的,看上去像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无拘无束,又板板整整。他把房子打扮得那样好,对我说,这样的房子,你住起来,才配得上你。我听了,没有应他,他的话,自打那次见了珠婉嫂子以后,我就很少应了。房子弄好,德才给自己烫了一壶酒,盘着腿坐在炕上喝,喝到一半,脸变得又紫又黑,拉着我的胳膊说,为啥?我说啥为啥?他说你心里知道。我说,你心里不知道吗?亏心事你到底做了多少?他说我亏心个屁?眉眼竖起来,从来没有那样厉色过,我的胸口冒出一股寒凉,本想一五一十问他的话,全都憋了回去,只是在心里想,他早就做好了瞒我一辈子的准备,我问得再多,也不会有结果。
就不再和德才那么较劲了,只等着司马徽则有一天回到嘎罕诺尔镇,我去见他,让他知道,我是他不必再等的人就好了。
那天,德才连夜去了嘎罕诺尔镇,到学校时,已是半夜,杜仲存蹲在学校大门口的一棵树下抽烟,见了德才,把烟掐了,说,你爹的地,劝通了没有。德才说,劝过,没劝通。杜仲存说,区干部让我组织学生工作队,到农村参加清算斗争。德才冒了一脑门子汗,问,咋清算法?杜仲存重又点了一根烟说,砍大树,挖浮财。再也不能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这回,要的是物归原主,土地还家。德才说,浮财我们家是没有了,让土匪抢过,让大火烧过,有的也就是土地。杜仲存说,土地就够了,年初的时候柳屯斗争觉悟不高,对地主张大哈搞了假斗争,只分了浮财,大树没砍倒,还煮了夹生饭,农会的领导权没有真正掌握在贫苦农民的手中不说,还搞得那张大哈怀恨在心,勾结一伙土匪,把村长和农会干部都给打死了。德才说,这个我知道。杜仲存说,知道就好,虎烈拉闹完了,瘟疫斗完了,得和地主斗了。
德才听完,慢慢蹲下去,说,给我一根烟!
25
杜仲存组织的学生工作队还没有进到榆村,胡二爷恍似就预感到了什么,那天德才走了以后,他在夜里睡着睡着突然爬起来,站在窗外叫我,说,玉娥,起来跟爹说说话。我披了衣服到院子里,见他抽着烟袋,堆缩在窗子底下,说,做了一个梦,吓了一身冷汗,睡不着了。我问他梦见了啥?他说都是小时候的事。
胡二爷小时候的事儿我是不了解的,听了有些好奇,便让他讲下去。他就讲了。说他们胡家在他小时候有几个长工,种地的种地,磨豆腐的磨豆腐,放马的放马,各管一摊,各尽其职。那个放马的叫刘二,老婆死了,自己带个儿子过。那儿子长到八九岁时,刘二央求胡二爷的父亲让孩子在胡家干点啥,挣口饭吃。那孩子长得瘦小,胡二爷的父亲觉得也干不了啥,就说,饭该吃就吃,干活就算了。
那孩子灵巧,吃了饭总是不闲着,要么扫院子,要么割猪草,谁喊他一嗓子让他去跑个腿,他准是一溜烟去,又一溜烟回,忙忙乎乎的,胡家里里外外总能撞见他的影子。胡二爷和他年龄不相上下,有时候胡二爷背书,把他叫过去,让他坐在那里念诗词给他听,他坐着坐着便屁股疼,看见猪拉了屎,或者鸡刨了,拎着粪叉子跑过去,拾掇了。胡二爷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他嘿嘿笑,说,念那玩意,叽哩咕噜的,怪受罪。
后来那孩子不在胡二爷家待了。去了胡二爷的九叔家。他那九叔,我是听我祖母讲过的,娶了两房老婆,大老婆比他大五岁。俗话说,女大五赛其母,胡九叔自然满心不舒坦,碰巧那大老婆肚子不争气,给他生了三个孩子,都没一个续香火的,他借口要儿子,又纳一房小。小老婆比他小十六七岁,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过继给了大老婆,管小老婆叫婶子。
胡二爷的九叔是抽大烟抽死的,他大老婆也是。那时候胡二爷的父亲担心家产被老九败光,把他赶出去分家另过,胡九叔分出去,胡二爷的父亲为了不亏待他,给了他土地,还给了他一群马。胡二爷的九叔挺满意的,只提了一个要求,说,马群给了,马倌儿也得给。刘二起先不愿意去,后来胡二爷的九叔说,到我这来每个月多加一升米。虎子喂猪,刨去吃喝,每个月三升米。
虎子就是刘二的儿子。刘二当初掂量了一下九叔的家当,确实是殷实的,就动心了。可大烟那东西,缠磨着胡九叔,他的日子,没几年就落没了,地没了,马没了,当初给刘二多加的那一升米也没了。胡九叔的大老婆嫌虎子能吃,每顿饭都给他定量,那孩子饿得不行,去猪槽子边捡苞米粒吃。胡九叔的大老婆看见,操着镐头砸上去,只一下,就把那孩子砸死了。
出了人命,那大老婆没主意了,那小老婆倒是镇定,见大门口堆着一垛小山样的高粱穗子,那穗子上完场,打完粒,虎子平日里烧炕,用二齿子往下捯,好好的一个大垛,硬生生捯出一个洞来。她就把虎子往洞里一塞,爬上去几脚把垛尖儿踹塌,塌下来的高粱挠子砸进洞里,把虎子埋在了里头。他们逢人便说虎子是让高粱垛砸死的。可胡二爷说他梦见了虎子,一直冲着他笑。不是好笑,是要看他笑话的那种笑。胡二爷叹着气,说,一个带着冤屈的人冲你笑,能有啥好事啊?何况,梦都是反的。
那晚河里的蛙声特别响亮,比着赛似的,这边落下,那边响起。胡二爷听着,把一袋烟又装上,说,老话讲,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所以当初我九叔分出去过,我爹宁愿给他一群马,也要守着攒下的地。现在看,这地也不算咱的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把土地分出去了。自己主动分出去,还会落个思想觉悟高。他抖着胳膊擦了擦鼻子,该是哭了。随即站起身,说,你跟爹来拿点儿东西。
我跟他去了他的屋子,他点了油灯,让我坐,从炕角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木匣子,打开,看了许久,说,咱家的地契,都在这。你拿着。我有点惶恐,摆手说这个我不能拿。他说,拿着吧,还有这个呢。他把手伸进怀里,拽出一块白布,压在木匣子上头,说,哪块地分给谁,我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早,你把这事办了。我说,非这样不可吗?他说,非这样不可。我们都沉默下去,我把他交给我的东西抱在怀里,看着他在一跳一跳的灯光里摇晃,但是,硬是站直了,不肯倒下,说,回去睡吧。我也再睡一会儿。
我从胡二爷的房里出去,他把灯灭了,传出嚎啕声,那样一个老头,钢浇铁铸样的,一旦哭起来,把蛙鸣也镇住了。
次日,天一亮,我抱着长庚照他白布黑字上交代的,把那些土地分出去了。回去的路上,碰见王三五去嘎罕诺尔镇召开贫雇农代表大会。和他一起去的还有耿江湖的大儿子耿财,耿财嘟囔着说他不想去,一见到当官的腿就抽筋。王三五提溜着他,说现在的官和过去的官可不一样,现在的官是咱农民自己的官,要不咋会给咱分田地呢。
那天王三五和耿财到了傍晚才回来。那会儿,德海正在河边抓泥鳅,耿财撞见了他,老远就喊,三五叔当上贫雇农团团长了。王三五嘿嘿笑,德海木木地看着他们,自打房子盖好,他和黄月容回来后,德海总是木木的,黄月容生了病,整个人蜡黄蜡黄的,李三老说那是肝病,生吞泥鳅管用,德海就天天抓泥鳅。黄月容每次见了我都说,嫂子,那泥鳅进了肚子里,还扑棱棱直蹦呢。
26
贫雇农团团长的职责是啥?榆村的人不懂,王三五让耿财敲着梁贵友家唱戏时用的小铜锣,从村头到村尾喊了一遍,让大伙到老神榆底下开会。开会是件新奇的事儿,榆村的人想听听王三五能把会开出啥个名堂来,毕竟,以前召集开会,都是开胡二爷的会。所以,王三五往前头一站,榆村的人起哄,笑着、叫着,说,三五,张得开嘴吗?你还贫雇农团团长,自己封的吧?
王三五不管那套,整了整衣襟说自己是真正劳苦功高的贫雇农出身,谁说风凉话就是和地主穿一条裤子。下面没人敢说话了,虽然,榆村斗争地主的大会因为闹虎烈拉,没有像别的村那样开展起来,但地主这头衔有些晦气了,大伙还是听得出来。阶级界限还是拉开了,和地主穿一条裤子,这样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那天开会我没有去,因为就在那天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她们又瘦又小,像是一副活不成的样子。德才抱去给胡二爷看,胡二爷靠在炕上,瞄了一眼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两丫头,命贱。德才说,爹,你给起个名字吧。胡二爷摆摆手说,丫头片子,我不起。德才把那两个孩子抱回来,说,命贱又怎样?丫头片子又怎样?乱世也要活出芬芳来,我一下子来了两个闺女,她们还可以做伴呢。德才给她们起了名字,大的叫芝芬,小的叫芝芳。
傍晚,王三五来找德才,说是要见胡二爷,想当面问问他为啥不去开大会?是不是在闹阶级情绪?德才说,不是闹情绪,是病了。说话间,王三五闯到胡二爷屋子里去了,掀开胡二爷的被子,问,是真的,还是装的?胡二爷从炕上爬起来,盯着王三五看,王三五气焰在那样的眼神里有点蔫萎了,声音也缓和了些,说,说到底,咱俩还是亲家,要开诉苦大会,我总得体现出大义灭亲的境界来。胡二爷说,地我给大伙分了,浮财我没有。王三五说,有没有,你自个说不中,坐你们家炕头上说不中。胡二爷说,那咋说才中?王三五说,到诉苦大会上去说。说到诉苦大会,王三五的腰杆子又挺了挺,他想起他是贫雇农团团长来了。
胡二爷到底被王三五拖到诉苦大会的前台上去了,王三五让大伙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下面的人没动静,王三五说,到了分清敌我的时候了,别做怂包,眼瞅着敌人在眼前,还都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为了提醒大伙谁是敌,谁是我,他给榆村的人全都做个标记。他让耿财给大伙发布条。说贫雇农戴红布条,中农戴粉布条,富农戴黄布条,地主戴白布条。耿江湖的老婆自打耿江湖死了,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王三五,可看着耿财胳膊上戴着红布条跟在贫雇团团长的屁股后忙前忙后的时候,又露出几分喜色来,她觉得耿财有出息。
耿财发完布条,王三五让大伙自己往胳膊上系,胡二爷系了白布条,德才系了白布条,德海系了白布条,黄月容也跟着系了,德海和黄月容的孩子叫长东,系上了白布条,长庚,系上了白布条。芝芬和芝芳不能到场,他们就把白布条发给我了。我让黄月容给我的系上,黄月容噎着嗓子说,早知道嫁给德海得系白布条,就不嫁给他了。我说现在说那些有啥用?你长东都那么大了。长东站在她脚边,仰着脸往上看,说,妈,你哭啥吗?戴个布条也不沉。
黄月容给我系上了白布条,王三五站在台上踅摸一圈,走下来,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胳膊看了又看,说,有点儿不对劲。我问他啥不对劲?他说,大侄女,你爹要是还活着,你们家起码是个富农,富农该戴黄布条。我把头扭向一旁,我说,三五叔,我现在嫁了地主。他说,就是呢。你这就复杂了。戴黄的也不对,戴白的也不对。耿财机灵,说那就戴个两道杠吧。跑过来又递上一个黄布条,王三五接过去,说,叔亲自给你系上。我看着他,眼泪淌下来。我说,三五叔,在榆村,我的长亲只有你了。他的手抖了一下,把白布条的活结一下子打死了。
第一个跳上前台诉苦的是刘二,说当初要不是胡家分家,胡二爷的父亲把他分给了胡九叔,他的虎子就不会死。这一说开,榆村的人都嘀咕起来了,一开始是小声的,后来竟有些把持不住,有的人哭了,多多少少都受过胡家的气。胡二爷被耿财踹了一脚,跪在地上,地上的石头子钻进他的膝盖里,血洇泥土里,开出一朵花来。
耿江湖的女人也站出来,说,我们家虽然和胡家没有瓜葛,但受过富农的气,王玉娥她奶奶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去找我们家耿江湖要膏药,拿了就走,从来不给钱。沿流水勾起了老冰排,宝柱说,爹,我也要诉苦!王三五说,你有啥苦?宝柱说,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王玉娥领着铁锤拿着糕点去看我爷爷,临走,总是换走咱们家两个猪蹄,回家给她奶奶吃。榆村的人都笑了,不是笑宝柱,是笑我祖母占了人家两个猪蹄的便宜。李三老说,那算啥,你们不是也吃人家的糕点了吗?王三五觉得挂不住脸了,说拿膏药、吃猪蹄都是小便宜,他要听大便宜,让榆村的人大胆地说,王家也好,胡家也好,谁占了贫苦大众的大便宜?
下面又鸦雀无声了,王三五急得跳到桌子上,说,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可我这个王就要和王玉娥的王写出个不一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早已写好的王字,那王字上面的一横短,中间一横稍长,底下那横最长。他说,这是我王三五的王,劳动人民的王,上顶天,下立地,根红苗正。又把王字倒过来,说,这是王玉娥的王,想一手遮天的王,可惜自己的脚跟太小,根本抓不住地,必然倒在劳动人民的脚底下。老神树底下的人突然拍起了巴掌,他们说,王三五说得好啊!
后来,我写了十几年那样的王字,上面一横最长,中间一横稍短,底下那横最短。
27
那样的场面,光一个王字是掀不起热闹来的。榆村的人越来越热衷那场热闹,他们都想在那场热闹里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让那热闹像火一样,更加旺盛地烧起来。
王三五带着耿财去找胡二爷的小九婶子,就是那个胡九叔的小老婆。那女人已经老了,不管春夏秋冬,整日躲在炕角,披着一张羊皮暖身子,她见了人只会说,冷啊,冷。
她是真冷,自打胡九叔死了,她就一个人守在霍林河边的窝棚里,那是早些年榆村的牛倌儿和马倌儿搭建的,为了放牛放马的时候避避风、躲躲雨。后来,胡九叔死了,胡二爷的小九婶子被她的两个儿子赶了出来,她没地方去,就住到那里。我和德才没结婚的时候,胡二爷总是打发德才隔个十天半个月背些粮食过去。等到我结婚了,胡二爷就打发我过去,说,你去,能和她说说话。可每次我去,她都很少说什么,说得最多的就是冷啊,冷。有时候,冲长庚笑笑,那笑阴森森的,她一咧嘴,能把长庚吓哭。
王三五跟胡二爷的小九婶子做工作,他说,你看你穿不像穿,吃不像吃,你知道是为啥吗?小九婶子说,我穷呗。王三五说,那你为啥穷呢?小九婶子说,我老了呗,男人还死了。王三五说,那为啥你男人那么早死了呢?小九婶子揉揉眼睛,说,大我十几岁呢。
王三五觉得小九婶子没说到点子上,又引,说,你要是不给人家做小老婆,能嫁给一个大你十几岁的吗?这句话把小九婶子惹着了,呸地朝王三五啐了一口,骂道,你当我愿意嫁吗?我当初要不嫁给胡九叔,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王三五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嘿嘿笑了,说,说了半天,你才说到点子上。这不就是胡家欺负你吗?这叫趁火打劫,你这是苦,是冤屈,得说出来,说出来我王三五给你做主。小九婶子不信,从上到下看了王三五一番,说,你自个的衣服还打补丁呢,能给我做啥主?
王三五耐住性子开导,说,小九婶子,你说你儿子为啥不叫你娘?这下戳中小九婶子的心窝子,瘪着嘴,快哭了。只是,太老的人是没有眼泪的,小九婶子也没有,他们的泪水都在这一生里流尽了。可小九婶子还是抹了抹眼角,说,这样讲,我还真是苦大仇深呢。
这样,小九婶子被开导到诉苦大会的台上去。她往台上一坐,指着胡二爷说,你胡家黑心啊,我生了儿子,胡家人却不让他们叫我娘。这一说下去,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全都扯出来了,台子底下的人声泪俱下。小九婶子兴致渐涨,突然指着胡二爷,说,他,还对着我耍过流氓。
这一声,把榆村的人弄得不知所措,所有的目光都盯着胡二爷。胡二爷怔怔盯着小九婶子,忽地喷出一口血来,叫了一声,我的小九婶子啊!倒下去了。
耿财从井里提上来新鲜凉水,泼在胡二爷身上,揪着他的头发让他跪直了,好好听小九婶子说下去。小九婶子没有停下来,她讲,那是她刚生完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下不来奶,接生婆说是奶管堵了,让孩子啯啯就好了。可那新出生的孩子不啯,嘴巴一碰到奶头就哭。胡二爷的母亲就拉着胡二爷去啯,胡二爷那时候七八岁,啯着啯着,把一只手扣在了小九婶子的另一只奶子上。小九婶子讲完,长叹一声,我那时候,也刚刚十五六岁啊。
这一倒下,胡二爷再也爬不起来,抬到家,德才不干了,说,再上台让我去。胡二爷说,你别急着跳脚,爹能扛的,爹扛,爹要是死了,自然你去扛。
胡二爷站不起来,跪不下去,再斗他,用门板抬上,往前面一摆,打不得没关系,总还是骂得的,骂一句他又不会死。啐还是啐得的,啐一口他又不会疼。胡二爷不喊也不哭,他在那骂声和啐声中安静地闭着眼睛,像是享受他曾经的辉煌和荣耀一样享受着榆村的唾骂。
有人上前骂他,说他凭啥不生气还带着笑?那分明是不把愁苦大众的批判放在眼里嘛!有人说,胡二爷藏了浮财,曾亲眼看见他三更半夜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木匣子下到门前的菜窖里。
一拨人扛着铁锨去挖胡二爷门前的菜窖,从窖壁到窖底,统统挖下一层土来,结果啥也没找到,榆村人失望极了,可他们不想败兴而去,站在院子里琢磨很久,想琢磨出一点儿希望出来。等他们收起家式,就要离开时,耿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说,跟我走。他们又欢呼起来。
耿财带他们去了胡家的坟地,耿财指着一座坟说,下头埋着胡二爷的老婆子,那老婆子死时,手脖子上戴了一个大金镯子。咱们活人老百姓,吃不上穿不上的,他胡家死人都戴大金镯子。没道理。
大伙的铁锨挖下去了,镐头刨下去了,坟头上面的青草倒进泥土里,清香的草浆淹没在腐烂的味道里,那棺材还尚好着,那味道还是蹿了出来,飘在榆村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像一个刚刚辞世的灵魂,还惦念着榆村的风、榆村的云、榆村的水,还有榆村的人。
28
榆村的斗争大会搞成了先进,嘎罕诺尔解放区副区长亲自找王三五去谈话,说上头要下来人视察,榆村是典型,是模范,他要把上头的人带到榆村来,让王三五好好讲讲工作是怎么开展的。
到了上头真来视察那天,王三五说不能抬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上台让人家看,万一死在上面没法收场,就有人提议把胡二爷换成德才,德才那时候已经不在嘎罕诺尔镇教书了,他一上讲台就会被学生给轰下来,杜仲存让他先回家避避。
那天,多亏了李三老。王三五给贫下中农开会,李三老偷着溜出来,绕了好几道弯趴在后窗上叫我出去,他说,玉娥,你心里有个准备,胡二爷禁不住折腾了,要整德才了。我慌了神,说,那咋办?李三老说,你娘家和胡家都不是坏人,我才来给你通个信儿,信儿我捎给你了,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反正你记住,不管咋整,最好别让德才出面,有了第一次,就有下一次,整出毛病来,你这一家人靠谁活?
李三老说完就走,我站在那里,哭也不是,悲也不是,天和地旋转起来,摇晃着,摔在地上,但我对自己说,千万爬起来啊,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亲人了,如果你不扶自己起来,没人扶你起来了。
那天,我让长庚和布日固德照顾好芝芬和芝芳,独自去找王三五。我想,他是我叔,这亲戚远近不说,祖宗到底还是一个,总不会说划清界限就真的划清了。一路上,我想起我没出嫁那阵子,三五叔爱抽烟,不管啥时候去和我爹唠嗑,我爹总是把烟笸箩拽到他面前,让他捡好的烟叶子抽。魁木爷活着的时候,我祖母做了什么可口的,总是说,去喊一声你魁木爷,咱们王家,老一辈的,也就我和他了。虽然魁木爷很少来,但我祖母的心思总是到了的。那次,日本鬼子抓国兵,还是三五婶子告诉我爹和铁锤出去躲躲呢。这些,多有亲戚的样子啊!
可王三五说,你们胡家的事,胡二爷出不了头,就得德才出头,德才出不了头,那就换成德海,反正你得让我对上头有个交代。我说胡家出个人就行是吗?他说是。我说那好,我来。王三五看了我一眼,冷笑着,说,吓唬我呢?我说,不是吓唬,是这次我非要替胡家出这个头不可。他点着头,说,好啊,我这个当叔的还真想成全你。我说,你就是要成全我。
后来我跪在他的面前,说,三五叔,看在一个祖宗的分上求你成全我!他往后退了退,说,做人别太精明,你以为换成个女的我就没办法了?群众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你和地主扯上关系了,又是个富农出身,你不往前抢,大伙都处处看你不顺眼,你要真上了台前,捡不着便宜。我说我没想捡便宜,是觉得一个家,男人不能倒下。
上头派下来的那个人是司马徽则。
当王三五知道来的人是司马徽则时,我已经被捆上绳索,推到台前了。司马徽则坐在台上,开始是满意地笑着,直到看见我。
八年过去了,再和司马徽则遇见,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我的目光撞着他的目光,我们的目光里都长满陈年旧事,生着翅膀的希望被猎枪打断,沾着尘埃的身子陷入泥潭。司马徽则慢慢站起来,我却堆缩在人群面前。往事一股脑撞击着胸口,我的心开始疼,疼得像一千只手在撕扯它,血在我的胸膛淌成了一条河。
不知道是王三五有意安排,还是司马徽则提出要和我单独说话,那天的大会一开完,我被带去王三五家,是宝柱带我去的,把我推进门他就走了,我朝里屋探了探头,就看见司马徽则。他闷坐着,说,进来吧。
进去,我们相对无声。我的手指绕着衣角,他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过得好吗?我没有应他,泪水噼里啪啦砸在他跟前。他说,你二十七岁了,要知道很多事哭也哭不回来了。我哭得更厉害,说,你给我讲讲你是咋活下来的吧。
司马徽则说,被抓走那天,他被塞进了有盖子的货车里,走了一天,夜里去坐船,坐了一夜,天亮时靠了岸,也不知道是啥地方,后面用枪顶着,就下了煤坑。我说,那你是咋逃出来的?他接着说,在煤坑了干了差不多一个月,有天到矿上集合,都给洗了澡,上百号人光溜溜地站成一排,日本人叫来大夫做检查,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心肝脾胃肾,一样都没落下,统统查了一遍。查完了,年轻的,没毛病的,给换了新衣服,还给吃了馒头和五花肉。
司马徽则学会抽烟了,掏出一根,点上,才又说,都猜不着他们要干什么,只是,打那天起,我们不下煤坑了,有教官教我们日语,还教日本礼节。司马徽则眯着眼睛,烟快烧到他的手指了。他说,又过了半个月,那个教官说,你们,挺好,去我们日本女人那里睡觉,她们都没了男人,你们去了可以随便塞古塞古。
后来司马徽则不忙不慌瞟了我一眼,说,玉娥,我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我绝对不会去塞古一个日本女人。天黑的时候,日本女人个个拿着牌子去管理机关登记,把我们带走,带走我的那个女人叫夏树,每次去她的家里,她都倒一杯咖啡给我,她说就说说话吧。我们就说话。天亮,她送我回原地,管理员问她我的服务好不好,她总是笑眯眯看我一眼,说,他很配合的。
后来呢?我低着头问。
后来,司马徽则沉思了一下,说,后来,夏树说她讨厌这没完没了地打仗,她扑在我的怀里哭了一场。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想到了我的妻子,她的眼泪在我的心里像霍林河一样弯弯延延,我求那个女人给我一条生路。她就放我走了。
司马徽则说完,我再去看他的眼睛,藏着一缕柔软的光。他站起来,抱住了我。
29
我的二儿出生时,刚好是在司马徽则那次走后的十个月。在我所有的五个儿女当中,德才是最看不上长北的。我知道,在德才心里,这个儿子他是替别人养的。很多时候,他醉了酒,会把长北举起来,细细看那眉眼、嘴唇、耳朵、发际线、连头旋儿也不放过,看着看着,他会说,这孩子像谁呢?我懒得和他解释,很多事,越解释就越麻烦。更何况,那天司马徽则只是站起身来,抱了我。我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我坚信。那一抱是不会抱出一个孩子让德才来养的。
可德才不信,夜里,会突然扳过我的身子,问,你心里那么在乎他,我不信你们只是抱了一下。他一定亲你了,还做了啥?德才说这些的时候,我会在心里翻出那拥抱来,像狐裘一样,温暖,奢侈。
我还会想,司马徽则的离开,经过我的房前,我站在大门口,看见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我想着这次他走,我还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呢?他停下马,跳下来,站在一棵柳树下面,远远看着我,我们都没再说话,就那样看着,把时间都看得跟着停下来。小风悠悠摆着柳枝,一会儿挡住他的脸,一会儿又从他的脸上移开,我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一下,我朝他挥手,他从腰间拽出一把刀,回头砍了一根柳枝,插进泥土里。他说,玉娥,它会发芽的。
我望着那柳枝,说,我懂。
司马徽则朝霍林河走去,和他的高头大马一起上了船,在芦苇荡里消失不见。我的魂灵差不多丢了,随着司马徽则的远去,我的魂灵也掉到河里去了,我扑向那河水,看着遥远的那一岸,呼唤着司马徽则。四野传来回声,也叫着司马徽则,一颤一颤的。
到了年底,嘎罕诺尔镇派来了一支文化宣传队给榆村人唱戏,戏台子搭在老神榆底下,四乡八野都赶来看戏,骑马的骑马、骑驴的骑驴、赶牛车的赶牛车。演《白毛女》,还唱了《起来,蒙汉的人民,我们要团结一心》。那歌,布日固德只听了一遍就全记住了,日日哼在嘴边。
哼了没几天,王三五找上门来,拽着布日固德的手问,胡家人打你了吗?布日固德摇头。又问,胡家人饿你肚子了吗?布日固德摇头。王三五说要带布日固德走,布日固德哭了,说,我不走。我想把布日固德留下来,王三五说,咋可能?留在地主家这不是破坏蒙汉团结吗?布日固德被王三五带走了,送到了嘎罕诺尔镇的孤孩院里。
送走布日固德那天,胡二爷上吊死了。他的死在榆村一直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说他是挨不过斗,吓得上吊了。还有一种说是我见了司马徽则,败了他们胡家的门风,气得上吊了。我认为胡二爷的死和前一种说法有关,可德才坚持认为没有第二种说法的存在,胡二爷就不会死。他这样的坚持就像坚持长北一定不是他的儿子一样,平日里不会表现出来,醉了酒,就会哭一场、闹一场,把旧事从头翻到尾。
司马徽则无意间插下的柳枝长出了嫩芽,德才一闹起来,我会守着那柳枝坐上一夜。德才有好多次要把那柳枝拔了,我说,拔了可以,但是,你要记住,你要是拔了这柳枝,你咋给胡二爷收的尸,就咋给我收尸!德才相信我做得到,只好任由那柳枝毫无避讳地疯长,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样子,长到了我死的时候,可以拿来做我的棺。
胡二爷一死,德海就张罗着要分出去另过,他说也不为别的,就是黄月容的身子不好,分出去,照顾起来方便些。德才不大乐意,说爹一没,家就散了。可德海还是另起了锅灶,从此,一个院子住着,却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黄月容那一身黄病,撑到了一九四九年冬天,再也撑不下去了,她要死时,一手拽着德海,一手拽着长东,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的命却到头了。德海让她别胡说,说他以后还要听黄月容给他唱《大西厢》呢。黄月容笑笑,说,德海啊,你再找人,可要对我长东好。德海说他不找,到死也不找。说他会牵着长东的手,去黄月容的坟地和黄月容说话。黄月容说长东长大了,娶了媳妇,不能陪你去,你就自己去,抽一袋烟,唱几句西口韵,再回。德海点头,黄月容拽着他们的手松开了,再也不能唱曲儿了。
张保全死在哪一天我不记得了。真是糊涂了。但我还记得他死的那段日子,我夜夜梦见铁锤。铁锤总是对着我哭,叫着,姐姐啊姐姐啊,下面的日子真是凄苦啊。我总是惊出一身冷汗。就醒了,半夜里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天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枚月亮。
后来,去找李三老解梦,李三老说,得给铁锤成个家。说正巧,嘎罕诺尔镇死了一个姑娘,可以给铁锤办个冥婚。
就去那姑娘家求了亲,稍稍过些彩礼,把骨灰抱回来了。
就是那天,岸上围着一群人,他们用大网从河里拽上来一具尸体,说是张保全死了。说是死前王三五找过他,镇上的区长也找过他,问他那些年跟日本人干的事,问过,让他回,说过几天再找他。他坐在船上,琢磨来琢磨去,竟有些恍惚着,一头扎进河水里。
我看着张保全的尸体,觉得,他早该死了。
第三章
门前那棵老柳,横在地上,它轰然倒地时,我听到一声叹息,像司马徽则发出来的,司马徽则留在这世上的,和我有牵绊的,唯一一个物件,就要陪我而去了。
长庚领着一群人,砍去老柳的头冠、枝丫、被岁月的手掌摩挲出来的硬皮,使它变得孤零零的,比我更早一步成为一具尸体,它的尸体,将裹着我的尸体,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