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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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9-09 17:06
几个月的功夫,两排房子盖起来,浆池也修好,用红砖围出四四方方的院墙,大门口再弄个门房,像模像样。合伙人把什么变压器、什么蒸汽管道、什么锅炉、什么造纸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运到厂子里来。尤其是那几台抽水机,从卡车上一卸下来,就被扔到河里,说只有靠着绵延不绝的河水,才能源源不断造出纸来。
厂子建成的那个冬天,霍林河的冰面上特别热闹,榆村和四乡八邻的人都赶到冰面上采苇子,说那些芦苇采下来卖到长北的造纸厂,长北用那些苇子能造出白净净的纸来。长东还替长北在榆村的墙上贴告示,说工厂里面招工人,发工资,不耽误大伙种庄稼。榆村的人争着抢着去报名,说胡家祖坟埋得好,长庚主榆村的事,长北帮着榆村人赚钱。德才不愿意人家把长庚和长北摽在一起夸赞,一听到那样的话,就咳得更欢。有一次,李三老来看德才,德才拉着李三老问,你窥出福祸?李三老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德才叹气,说,还真是呢。
长北的厂子搞得轰轰烈烈,挂牌那天,点了鞭炮,请来很多嘎罕诺尔镇有头有脸的人。我听人讲,还请了司马徽则,可是司马徽则没有来,让长北失望不小。但这并不影响机器转动,那些报名去他厂子里上班的榆村人,都把打鱼时穿的衣裳脱掉,换上造纸厂的工作服,变成了工人,有做拣料工的、有做打浆工的、有做制浆工的,还有做纸机操作工、复卷工、电工、维修工、班长、车间主任的,一个月下来,比打鱼赚得多。他们都说长北好,说榆村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如今长北竟让他们赚工资了。他们对长北感恩戴德,知道长北得意雀子,下班时就打些雀子送给长北。长北夸他们送得好,说他拿这些雀子去款待外头的人,人家能多买他的纸。人家多买纸,工人就能多开工资。榆村的人听了,雀子送得更欢。
长北让长东做副厂长,说副厂长不用下车间干活,外头来人了,长东尽管陪着吃好玩好,花了钱,拿票子找他报账就是。长东觉得长北给他安排的职务好,所以格外卖力。有一回,来个省城的老板非要吃野鸭蛋,长东就把船划到芦苇荡里,领着两个工人捡了一篮子鸟蛋回来。一上岸,被德才看见,便拦着长东,说,哪捡的送回哪去。长东说,送不回去,就算送回去,那鸟也不敢要。德才去夺,长东护着篮子,说,大爷,可不能这么闹,蛋没了,不是拆长北的台吗?长北是你儿不是?
德才一愣,看着长东把那一篮子鸟蛋挎走,发了好久的呆。
52
厂子里的机器一转,窝棚前和窝棚后的两条排污管道就咕咚咚往外冒脏水,又黑又臭,弄得河水也跟着又黑又臭。有天早晨,德才拿着网准备下河,见河岸上漂来几条死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一定是那些黑水有毒,把鱼给毒死了。德才拿着那些死鱼去找长北算账,进到长北的办公室,把死鱼往桌子上一摔,说,看看你干的好事。长北看着那几条鱼,说,爹,你又找我的茬儿!德才说,鱼被你害死了。长北觉得德才疯了,竟说些孩子话,拉着德才往外走,说,你闹啥嘛闹?闹得我心都不静了。德才说,你做了亏心事,当然心不静。长北把德才扯到大门口,送出大门,对门房里的人说,再不准放我爹进门。
德才心里窝囊,蹲在那臭水沟前抽一袋烟,回村里去找长庚。一进长庚的院子,吼,胡长庚,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村长是咋当的?还要不要给榆村人做主?吼过,不见长庚的人影,秀草从屋子里迎出来,见德才气哄哄的,便上前扶他,问,爹,谁惹你发这么大的火?德才在秀草面前温和下来,问秀草,长庚不在?
秀草说,王二把媳妇打了,媳妇闹着要离婚,长庚去给劝劝。德才问,为啥闹离婚?秀草说,王二从造纸厂发完工资没回家,去嘎罕诺尔镇歌房住一夜,钱都败光了。早晨回来,一进门让媳妇把脸抓花了。德才说,长北那小子害人不浅呢。秀草说王家两口子吵架你怪长北做啥?正说着,长庚回来了,脸子阴着,说,没钱的时候榆村人从来没有打离婚的,现在有钱了,我这村长成拉架的了。
德才说,长庚你去给我弄两袋水泥和几十块砖。长庚问德才干啥用,德才说你别管。又问长庚,长北往霍林河里放黑水你看不见?长庚说,我又不是瞎子,咋能看不见?德才说,看见你不管?
长庚觉得冤屈,说,哪个不管?镇里我都找了好几回,可我现在哪有长北本事大,他早想法子把那些人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了。德才装一袋烟,点上,说,我就不信这个邪。
过几天,长庚把水泥和砖头送到窝棚来,一边往屋檐下倒腾,一边问德才,爹,用来做啥?我给你弄。德才说,放下你就走,别的你别管。
夜里,德才摸黑转出去,把砖头塞进排污口,又和了水泥抹上,堵得严严实实。弄完天都快亮了,早饭也没吃,扛着渔网下河了。
那天,德才运气不错,打上大大小小的鱼有几十斤,午饭也没顾上吃,划着船去嘎罕诺尔镇卖鱼。
在嘎罕诺尔镇集市上,德才看见李广德也蹲在路边,凑过去,把自己的鱼摆在李广德的鱼摊旁边,递过一袋烟,问,好卖不?李广德说,不下货。一旁有个卖白菜的瞟一眼,说,现在谁还吃霍林河里的鱼,那造纸厂的水都让霍林河中毒了。买白菜的听见了,撩起裤管,说,瞧瞧,孩子的皮球滚到河里,我下水去捡,回到家,腿上长一层疙瘩,能把人痒死。医生说没烂已经算捡着了。德才瞧瞧人家的腿,叹一口气,拉起李广德说,回家。李广德去拎地上的鱼,德才用烟锅敲一下李广德的腕子,说,给鸡狗吃都丧良心。李广德就缩回手,望了望那鱼袋子,跟着德才走。
李广德划船,德才坐在船头,船行得很慢,除了水声,一路都静悄悄的,听不见水鸟哇喔哇喔叫,只看见有几只野鸭从芦苇里钻出来,朝河水的上游游去,德才说,野鸭走了。李广德说,这些小东西是最知道好歹的。德才说,鱼逐水草而居,鸟择良木而栖,河水养不活水里的鱼,养不活岸上的草原,榆村的人怕是早晚也要离开榆村了。
船到河中央,划进一条河道,河道两旁都是芦苇,像茫茫青帐,德才从船上站起来,望着远方,说,小时候那会儿,咱们在这片苇窝子里叉了多少大鱼。李广德说,可不是,有一回你还抢了我的鱼,那鱼跟你差不多高,你用芦苇串上,光着屁股拖着跑,我在后面追,追到岸上,你藏在深草里,我愣是没找见。到头来,那鱼还被一只母獾子给吃了。德才笑,可不是,那时候的草真高,我躺在里头睡着了,獾子来抢我的鱼,我本想一棒头打死它,迷迷糊糊,看见它大着肚子,就放它走了。李广德说,野鸡和狐狼上过村人的屋顶你还记得吗?德才说,记得记得,还记得河水上落一片天鹅,你非嚷着要吃天鹅肉。李广德说,害得你骂我好几年癞蛤蟆呢。德才大口大口吸气,说,闻不到水草的腥气和芦苇的清香喽。嘎罕诺尔镇的人和榆村的人都成癞蛤蟆了,把这好好的草原,好好的河流,当成天鹅肉了。
一阵子,他们都沉默下来,船又行了一会儿,快靠岸时,李广德突然抬手指了指前面,说,你看,那黑乎乎的,是厂子里排出来的黑水带,看着那么一缕,搅浑一河的水还是太容易了。这河水就像人似的,变好难,变坏容易着呢。
一说到黑水带,德才的眼睛看过去,愣了,他想,昨晚明明是堵结实了,咋又淌得那么欢腾呢?他让李广德快些划船,李广德问德才咋了,德才说,砖头挡不住,我就用我的身子去挡。
船一靠岸,德才跳下去,大步往厂子的方向走。李广德忙叫住他,说,你看,老神榆那儿好像出事了。
远远,传来一阵吵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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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榆下面围着一群人,德才听见有人在人群中间唱神调,三步两步跑过去,挤到人群前,一看,李三老正穿一身奇怪的衣裳,左一层右一层的,黄里子黑缎面,衣襟遮着膝盖,缠一圈腰铃,一手拿着柳条圈羊皮鼓,一手梆梆梆梆梆地敲着,闭着眼睛,站在香炉围好的一个圆圈里唱起来:
说一番又一番,干踩香火,你怎么不下山?害的什么怕?为的什么难?我问魔人老帅几句话,不能多说你就少言。人神忠厚,能望长久远。要学奸的,不能长远。常言道,魔人老帅抓弟子,图的是逢年过节有个站脚安神地。
常言道,人神一年都过十二月,只不过神仙海走天涯在外边。打神鼓多半天,我劝老帅改了邪魔归正果,讲今比古,忠的忠,奸的奸。你别学一更鼓二更锣三更战吕布,你别学七子长五子虚姜维九伐中原。为人为神都是一个样,人神出世皆不能自由地全。
你总学唐封王,汉封吏,清封佛,佛魔大帝,沧封相,永正独,独占财源。这比的是大书楼刘云清,山西菩萨官上仙,封你佛门庙里坐,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黎民百姓送香烟……
人群里嘁嘁喳喳,说有神附在李三老的身上了,一定是榆村有大事要发生。说李三老糊涂了,又拿他那套鬼把戏出来骗人。说李三老这唱词是敲山震虎,吓唬长北呢。可李三老不管不顾,越唱越起劲,腰铃和鼓声响成一片,他颤抖的身体在那乐声里像风车一样转。
德才感觉李三老就要飞起来了,有些害怕,上前拉李三老。李三老挣脱了,继续唱,蛤蟆成精眼睛鼓,蝎子成精要人命,蜘蛛成精杀卫气,虾米成精一片白,只听空中闷雷响,冰雹大雨降下来……
一唱到冰雹,长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说,庄稼人,怕风不怕雨,怕雹不怕雪,这李三老真是老糊涂了,为榆村祈一辈子福,今儿倒祈起灾祸了。他跳到香炉围就的圈里,想夺下他的手鼓,扯断他的腰铃,可就在长庚伸出手的一瞬,李三老直直倒下去,扑通一声躺在地上。一时,长庚不知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被吓住,以为李三老死了。却见李广德从人群里慢慢走过去,跪在李三老面前,问,老仙家,你咋把寿衣穿出来了?李三老说,魔人老帅来榆村了。李广德问,老仙家,魔人老帅来榆村做啥?李三老说,魔人老帅和河神结怨,要取河神的七魂六魄。李广德问,老仙家是说这河水会干?天有常道,地有常数。李三老说完,晃晃脑袋,打一个哈欠,又说,打道回府。李广德问,老仙家家住何处?回去是驾云斗,还是乘风旋?李三老说,不驾云斗也不乘风旋,我家就在这不远方圆。说着唱着往前行,转瞬回到仙洞边。说完,一个翻身坐起来,像是累着了,抻着胳膊,抓起手鼓,走出人群。李广德跟在后面。榆村的人看着李三老的脚步一挪一挪往前赶,脊背弯着,头像秋天的稻谷,贴在榆村的土地上。
长北有些不安,工厂下班后,他让桂婉炒几个菜,把长东叫到家里喝酒。在酒桌上,长北问长东,李三老闹的是哪一出?长东说,他一个土埋脖颈的人,你由他折腾去。长北笑,说长东你小子没远见,你以为我是在乎那个老不死的跟我演戏?我是觉得蹊跷。早上我一进厂子,发现排污管道让人封了,你说怪不怪?保不准也是那个老疯子干的。
长东却转着眼珠子,上下扫量长北,显出欲言又止。长北说,装啥大姑娘?有话直说。长东笑了笑,说,这事你往李三老身上赖,李三老还真屈得慌。长北撂下筷子看长东,问,咋?长东说,窝棚前那些砖头和水泥都不见了,你没看见?长北咂一下舌头,说,你说是我爹?长东笑,说,长北,榆村有个传言你没听说过?长北问,啥传言?长东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长北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
长东嘬一口酒给自己壮胆,说,早年王三五亲口对我讲过,你是你娘和司马徽则见一面之后怀上的。长北把一杯酒泼在长东的脸上,盯着长东,狠叨叨说,你他娘的在厂子里干腻歪了?说起老板的闲话来了。
长东也把筷子一摔,你他娘的爱信不信,早些年榆村谁不在背地里说,就你听不见。
长北蔫耷了,低下头,把酒杯倒满,给长东也倒满,说,我也常想,我爹为啥横竖瞧不上我呢?长东举起酒杯,碰一下长北的杯子,说,就是嘛。
李三老回到家不仅身子虚了,人也糊涂了,李广德去嘎罕诺尔镇抓很多药回来,日日喂他吃,总也不见好,后来,他再也不肯吃,让李广德把他抱到大门口,望着霍林河,晒太阳。一开始不言不语,晒了几天,竟精神些,见穿工装的人从他身旁走过,说,满街的猪粪马粪你不捡,家里的粪叉子要生锈了。见花俏的女人和他打招呼,说,庄稼撂荒了,你心术不正。见嘴里叼棒棒糖的孩子,说,自家娘的锅贴饼子不好吃?见秀草,说,告诉你男人,他是一村之长,一定要把河神唤回来。说,你看呐,河水不清凌了,是河神走了。河神走了,榆村的精灵就死了。精灵死了,不能守护榆村了。那样,榆村也会死,榆村一死,我也活不成了。
李三老守在大门口,那样子,让人怕,榆村人都说李三老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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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河水越来越黑浊,德才彻底打不成渔了,天亮了,去霍林河岸边的船上坐坐,抽一袋烟,看着河面上漂来越来越多的死鱼,泛着白,一层一层往岸上涌,德才总是忍不住掉眼泪。没过多久,鱼死光了,在水里一点一点烂成泥土,混在那黑水里寻不见了,只剩下那黑乎乎的河水独自流淌,臭气满村子飘。榆村传出抱怨声,说要是最早知道长北会把河水祸害成这样,说啥也不让他建这个厂。
我和德才住的窝棚,一面靠着脏兮兮的河水,一面靠着轰轰作响的厂子,早住不成人。长庚天天往窝棚跑,天天劝我和德才回到村子里去,可德才总是说不,说就是死,也守着这河水死。长庚说,这河水不养人了。德才气得直敲烟袋锅,吼着,闹饥荒时,榆村哪一个人不是靠这河水扛过去的?年景不好时,这河水鼓了多少人的腰包?没荤腥的年月,这河水是不是让家家户户的饭桌上有菜肴?河水从没慢待过榆村人,是榆村人得鱼而忘荃。长庚不敢再言语,知道是劝不走德才的。劝不走德才,我也会留下来,我觉得长北是我生养的,这灾祸降临,我本该第一个受到惩罚。
有人离开榆村了。他们说土地种不得了,鱼打不得了,就连井里的水也喝不得了,再住下去,会死人的,他们要去城里寻事做了。这让长庚头很疼,一个村子,农民要是丢下了土地,这个村子迟早会垮掉的。有一天,长庚看见李三老在自家大门口晒太阳,就在李三老的脚边坐下,说,你看,霍林河死了,榆村人也开始往外走了,你说的魔人老帅真的到榆村来了。李三老神秘秘地笑,手指抵在唇边,嘘着,说,小声点,魔人老帅法力无边,你休说他坏话,他听去,会连这黑乎乎的河水也吸干的。长庚拍拍李三老的胳膊,问他,那……咋办?李三老把头低下,凑近长庚的耳朵说,我告诉你,魔人老帅的魔性都附在长北身上,长北是榆村的灾祸,要把灾祸赶出去。
李三老的话,让长庚决定和长北谈一谈,之前也谈过,但这一次要郑重些。
长庚要摆家宴。
那天,长庚拎一些鱼回来丢给秀草,说,做鱼宴。秀草捏着鼻子看了鱼一眼,说,河里的?长庚说,河里的。秀草说,臭的,咋招待人?长庚说,你做就是。
秀草从来都是听长庚的,她就做了红烧鲤鱼、葱烧鲫鱼、酥炸杂鱼、剁椒鱼头、鲶鱼炖茄子、川丁滚豆腐,摆在桌上,像模像样,却臭气熏天,惹得苍蝇在窗前嗡嗡乱撞,秀草更是难为情,说让人家咋吃嘛?长庚说,你别管,好好放那儿就是。
长庚去厂子里请长北,说吃家宴,长北很高兴,要开车。长庚说他不坐,说庄稼人的腚锤子,享不起那宣乎乎的福。两个人就从厂子往长庚家里走,并着肩边走边聊话儿,长北说好久没吃到秀草做的饭了,想想就淌口水呢,长北说秀草的手艺比桂婉精呢。
一进院,臭气扑鼻而来,长北纳闷,问长庚是不是大嫂做了油炸臭豆腐。长庚突然冷下脸子,说,吃了就知道。到屋门口,长庚撩起门帘子让长北进,长北一跨门槛,见屋子里空着,只有一张桌子摆在屋地当间,愣一下,问,就咱俩?长庚说,就咱俩。
两个人在桌前坐下,长北扫一眼桌上的菜,突然一阵干哕,指了指盘子说,这……能吃?长庚抄起筷子夹一块鱼塞进嘴里,嚼着,说,你尝尝,比不比当年的耗子肉?长北不吃,拿眼睛盯着长庚。长庚大口大口吃着,说,当年为了让你们吃到耗子肉,我被王三五关黑屋子。你说哥那时怕不怕?长庚倒一杯酒,喝一口,又说,哥不怕,哥想着黑屋子里肯定有耗子,哥抓到了,还给你们烤肉吃。长北笑了笑,也倒上酒,说,陈芝麻烂谷子了,要不是后来霍林河发了一场大水,一家人都饿死了。
长庚嘴里嚼着鱼肉,突然把筷子放下,说,你还记得发大水的事儿?你还记得这河水救过咱一家人的命?你知道咱爹咱娘为啥宁愿天天受你厂子的气,还守在河边不肯搬走?
长北把酒喝了,说,那又咋?好日子他们不过,偏偏较劲,我有啥法?我不想过穷日子,哥,烤耗子肉别再提。长庚更大口地吃起鱼来,长北坐在他的对面,说,你不要吃,会中毒的。
毒也是我自家兄弟的毒,怕啥?长庚把鱼夹到长北的碗里,说,你也吃,你自己的毒,吃了自己也能解是不是?
长北把筷子摔了,说,哥,你要干啥?长庚也把筷子摔了,一口臭鱼喷在长北的脸上,说,还想在榆村住下去不?长北愣愣地看着长庚,说,哥,你再说一遍。长庚说,你要还想在榆村住下去,把厂子关了,学庄稼人好好种地,要不,滚出榆村,去干别的营生。
长北问,好好的厂子干啥要关?长庚说,你这厂子让榆村人不好活。长北说,哥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榆村谁不好活?张家的摩托李家的四轮哪个不是从厂子里赚钱买的?长庚说,那村里的媳妇还陪你厂里来的老板睡觉呢,还不也是你带坏的?长北抓起菜盘子摔在地上,说,你眼睛龌龊了,总盯些不好?长庚肚子疼了起来,头上冒出汗,指着长北说,光盯着钱就好?
长北摔门而去,长庚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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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当天被送去嘎罕诺尔镇医院洗胃,一听说长庚中毒,德才便坐不住,魔怔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见人家门房里的更倌儿打瞌睡了,就在厂子外的芦苇垛前装一袋烟,划根火柴点上,然后把火柴顺手丢在芦苇垛上。芦苇燃起火焰,德才蹲在那儿看。
火苗蹿起来,门房里的更倌儿拽着水管子跑出来,喊人救火。瞬间厂子里的工人都涌出来,把那起火的芦苇垛团团围住,往上面喷水、压土、洒灭火剂,亏得风平浪静,火势没有蔓延。德才看着火被救住,用烟锅敲着砖头,起身回窝棚,气得直咬牙。
到了晚上,长北提着酒来了,一进门,摆上桌子和下酒菜,说,爹啊,人家都讲酒后吐真言,咱爷俩喝顿酒,也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德才抽着烟袋,说,我哪有那好命喝你的酒?长北自斟自饮,说,爹,你为啥看不上我呢?为啥事事和我作对?是不是不当我是你的儿?德才说,当你是我儿,才来管教你。长北闷头喝酒,说,干啥烧我的苇垛?造纸厂没了苇子,让我咋活?那是要我的命。当爹的,哪有要亲儿命的?德才说,是救你,不是害你。
长北扑通给德才跪下去,说,爹啊,你别再把自己当成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了,我不要你救,你就看着我自生自灭吧。德才一巴掌打在长北的脸上,说,你自生自灭,榆村的人不能跟你自生自灭。你作孽,去别处作,榆村不容你。长北低着头,没吱声,过一会儿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笑了,抄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喝完,瓶子往桌子上一顿,说,爹!你配吗?我们小时候,最苦的日子,你陪着我们过了吗?现在指手画脚,认家认儿了?认家我不拦,认儿我不是,你记住,我不是!我的事,你少管!德才拿烟袋的手哆嗦起来,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大声咳嗽着。
我看着长北,眼睛模糊了,让他走,他却又接着说,娘,你告诉他,我不是他的儿。那一瞬,外面起风了,呼呼啦啦的,仿佛一个少年在跑啊跑啊,跨过荆棘和刀山火海,到了坦途,却渐渐老了,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多想,一伸手还能够到自己年轻的样子。
多想,一回首还能真真切切爱一场。
多想,岁月总是在原地打转,那样,最亲近的人就总也走不远。
我说,长北啊,你叫娘活是不活?长北笑了,笑得特别冷,说,娘啊,是你们不让我活啊,横竖我都是恶人啊。我也一把年纪了,活得爹都是糊涂的。
德才说,是你早把自己当成司马徽则的种了吧?他把烟锅子狠狠敲在长北的脑壳上,人一晃倒下去了。长北额头上淌下一股血来,他用手抹一下,说,你这样想我,我就去认爹给你看。
长北起身走了。连夜,长北由长东陪着,去了嘎罕诺尔镇。那时候,司马徽则已经退休坐诊善医堂,所以他们到了嘎罕诺尔镇,直奔善医堂。
到了那儿,只有司马徽则在,因为长北的脑袋上流着血,司马徽则让他坐,拿出药水用镊子夹着药棉给他清洗口子,洗过用纱布缠好,对长北说别碰水,不碍事。长北捂着头上的纱布对司马徽则说,我不是来包伤的。司马徽则歪着头看他。
长北说,你认识王玉娥?司马徽则一下子乱了手脚,放下镊子去盖消毒水的瓶盖,没拿稳,药水在桌子上洒一滩。长北看他拿着抹布去擦,接着说,是我娘。我娘给你提过长北没?
司马徽则慢慢坐下去,说,提过,还提过长北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长北说,那你啥都知道?司马徽则说,都知道。长北说,原来我真是你的儿?司马徽则一愣,说,王玉娥的儿,我也当儿看。
长北从凳子上滑下去,给司马徽则叩一个头,说,你不敢认我,可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司马徽则上前扶起他,说,我和你娘,从来清清白白。长北说,我不信,小时候,我娘从噩梦醒来,都是喊着司马徽则救命。司马徽则抬头看看屋顶,亮着一盏灯,灯光赤白,刺着他的眼睛,他使劲闭上,说,我也喊过王玉娥救命,可是隔着梦啊,山高水长。
司马徽则送长北出了善医堂,一声长叹,说,我和她,要是真有一个儿就好了。
长北回到榆村后,榆村人都知道他去嘎罕诺尔镇认爹了,他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给德才看,好像那爹他真的认下了一样。那样,德才咳得一天比一天厉害,连李三老也不如了。
我让秀草去嘎罕诺尔镇把芝芬和芝芳叫回来,给德才做寿衣,让长庚请李广德做棺、梁黑子画棺。还问德才死后要不要请唢呐班,德才说不要,说要交代几件事,让我记好。
德才说,我死后,莫要长北在我灵前烧纸。莫要长北到我坟前送葬。莫要葬我在孤岗,把我的骨灰一半撒给河流,一半撒给草原。你要想留个念想,就做个衣冠冢。
秀草的针线活好,寿衣很快做好了,我记得试穿寿衣那天,德才气色特别好,说了很多话,夸秀草她们的手艺好,还夸衣服滑,穿在身上,不肯脱下来,非要到外面走一走,说要看看棺做得好不好,会不会给他画二十四孝。他说他不喜欢二十四孝,倒想让梁黑子给画个左边青草地、牛羊成群;右边河水流、鸟飞鱼跃。
德才穿着那寿衣出去很久也没有回来,家里人四处找,角角落落寻不到影子。正急着,听见厂子里有人喊,说排污管道堵了。有人拎着家伙去通管道,往那排污口一看,德才躺在里头,蜷成一团,已经死了。德才和那些流走的河水一起进了大海,和那些纷飞的芦花一起去了九霄。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整个榆村都回到年轻的模样,我依旧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霍林河边跑啊跑啊,有两个人追赶着我,一个是司马徽则,一个是德才。司马徽则说,玉娥,别让德才抓到你,他会把你带走……
灵棚就设在窝棚前,棺前头挂了遗像,摆了倒头饭、长明灯、香炉碗,点了红头信儿的白馒头和花圈。长庚长安杜家毅和布日固德几个,在灵前坐夜三天,送德才去入殓。
那天,灵车一起,长北从厂里追出来,在灵车后头重重跪下去,道:爹,给你叩头了,一叩,送爹逍遥西去,魂上九霄。二叩,愿爹路上得安,不为儿烦。三叩,祝爹成仙得道,含笑九泉。
一阵风旋过,卷起一缕尘土,追着灵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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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才走了,长庚把我从窝棚接回村子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是一段看似和长北相安无事的日子,因为长北一直在忙他厂子里的事,从不回到家里来,有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他也只是远远瞥一眼,就急急走开。秀草说,长北钱挣得多,亲人也不认了。别人他不认也就算了,娘都不认,是良心没得在。
那样的话让我心里实在难受,就定了个规矩,家里的人谁都不能在我面前提长北。人讲,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我觉得自己老了,那世间的事,都该由着它去了。
秀草忙,我就给她搭把手,秀草闲,我就去路边看看晒太阳的李三老,李三老若是打盹,我就去老神榆那里,上一炷香,跟老神榆说说话,问他,老神榆啊老神榆,风里雨里,雪里暑里,你在这站了几百年,寂寞不啊?会不会有时突然觉得孤单,像所有的日子,都是自己在过?老神榆不应。我问他,老神榆啊老神榆,你说树能命长百岁,人咋不能?老神榆不应。我靠着他坐下来,我笑他有了神性,却还是被我问住。像人掉头发样的,总惹得他落下几片叶子来。我说,老神榆啊,树能命长百岁,是树没有欲望,可人不一样,人长一岁,欲望就强一岁,要了东还想要西,吃了南瓜,还要问这世上咋没北瓜呢?老天爷总是公平的,让人到世上来,给了期限,所以,人的欲望再强,却强不过你来人世的期限。
也有的时候,我只给老神榆上一炷香,什么也不说,沿着河岸走,往上游走,一走走过二三里,想找一股清流,然后停下来,跟河水拉拉话,问问她,人累了,会歇下来,河水累了,要不要停脚呢?问问她,走过的路途,带走了时光,那些你易老的容颜,都到哪里去了啊?可是,我总也找不到清流,那河水,从上到下都是污浊的,我总是失望地穿过草原往榆村走,总是走着走着,就看见野草一片枯黄。黄的,再也发不出芽儿来,好像榆村连春天也没有了。
以往的春天,榆村人能看见河水如何化开,高兴就文开,不高兴就武开。文开,冰层慢慢消融,不觉间润活岸边的蒿草,流水潺潺。武开,冰层裂开几道口子,河水在冰层下面迫不及待想涌上来,推着冰层跑,你推我挤,挤成冰山,轰隆轰隆,往下游跑。冰化净了,微风一吹,会裹来芦芽的清甜,眼见着一丛一丛绿从河水里一寸一寸冒出来,慢慢遮住河面,长成一荡一荡的绿海。
就是德才去世的第二年春天,河边的蒿草没了影踪,榆树始终没长出叶子来,芦苇一直没钻出水面,河面上和河岸上,一下子光秃秃的,再也找不到霍林河最初的模样。
紧接着,魔人老帅来了,乘着风旋沿河道往榆村跑,跑得比火车快,有刀枪不入的身躯,有水火不惧的铠甲,是专要和榆村人比试一场的。像王,像至尊,像万物之长,他一出场就占了上风。有嘴,嘴比井口大,一边跑一边吸着河水。有眼,眼比月亮圆,角角落落都看得见。会笑,笑起来整个榆村都嗡嗡响。有手,黑夜里会敲家家户户的门窗。手很大,一扬巴掌能遮天日,让人站在村头望不见村尾,站在这岸望不见那岸。手上有刀子,贴着草原狠狠割过去,把草根都割出来。
魔人老帅很快吸干河水,还给榆村撒下礼物。那礼物是黄沙,河床上、草原上,黄沙一会儿在天上翻滚,像阵阵乌云,一会儿贴着地面狂奔,像逃命的亡徒。黄沙从四面八方打在身上、脸上,连眼也睁不开,你向前走一步,魔人老帅向后推你两步。
河水干了,魔人老帅的黄沙开始掩埋田地。种子长出一寸芽,黄沙就盖过一寸,那种子再往上长,那黄沙就再刮过来,直到那些禾苗再也没力气和黄沙争斗,枯萎着死去。榆村的土地会慢慢长不出庄稼,那黄沙子盖住它们的肥沃,使它们像没有奶水的女人,奶不活自己的孩子。
臭气包围了榆村,井水也变了味道,黄沙茓在家家户户的门口,墙根底下,每天都要长高一点,窗子掩住了,门也推不开,长庚生怕一觉醒来,沙子把一村子人都埋了。
榆村人开始掏沙。天一亮,女人爬起来扫屋子里的沙尘,男人套上马车把院子里的黄沙拉到村外,人和马都疲惫不堪。有一次,秀草的枣红马趴在沙堆里怎么也站不起来,长庚用马鞭使劲抽打也无济于事,秀草扑到马背上,说,它老了,让我来拉吧。李三老看见了,坐在沙堆里笑,说,这黄沙是拉不完的,是老天爷要把榆村变成一座沙漠。
李三老的话令人害怕,长庚听了,让李广德把他扛回家去,说他那是谣言,会蛊惑榆村人的心,会吓走榆村的人。李广德就把李三老扛回去,嘱咐他不要出门,可李三老总是不听话,李广德一眼看不到,他就要偷偷跑出去,坐在沙堆里给榆村人祈雨,李三老说,雨来,沙才会落下。只有雨才是沙的克星。
雨一直没来,我问李三老,是不是黄沙刮得连老天爷都看不到榆村了?李三老说,心诚,天眼就会开。我问他,河水还会回来吗?
李三老说,老马会记得它一辈子走下的路,老狗会一辈子眷恋它的家,老母鸡最爱抱窝,老猫最得意热炕头。河水也会对它到过的地方生出情意,一旦再有雨水汇聚成流,它还会沿着走过的地方重新走,他还眷恋着那里的人,那里的草木和庄稼,他还想把他的顾念撒在那片土地上。
说完那话没几天,李三老死在了沙堆里,榆村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坐成一盘,手掌扣在膝盖上,闭着眼,像是刚刚唱完《祈雨调》。
长庚说,榆村人要厚葬李三老,李广德拒绝了,说他爹早就交代过,死了不求再转世为人,想长成一棵树,像老神榆那样,日夜守望榆村。
于是,榆村人在老神榆旁边挖一个墓穴,让李三老盘坐在一旁,另一旁栽下一棵榆树。李广德说,树一长出枝叶,我爹的魂灵就会飞出来。
57
回忆到这里,不用我说,你们也能猜到,长北的结局并不美好,老话讲,一吨纸十吨水。河水一干,芦苇紧缺,长北的厂子再也办不下去。他也试图在河岸上打过三眼水井,想努力把那些没有完成的订单做完,可井水抽着抽着就供不上机器转,弄得他天天被电话催,天天被人骂。后来,我也不记得是哪一天,长庚匆匆跑回来,说出事了,长北跑了。跑了的意思,就是说长北带着桂婉和来恩离开榆村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那以后,我日夜思念长北,可关于他的消息,我从没向任何人打听过。长北走了,那些曾在厂子里做工的人,没了指靠,陆续从榆村离开了。只有那些老去的人,还关心着土地,关心着河流。他们让长庚想法子把河水唤回来,只要河水回来,那些走出去的村人,才会再回来。
长庚一趟一趟往嘎罕诺尔镇跑,寻找能唤回河水的法子。有一天,路过善医堂见门口的拴马桩没了,栽了两棵开着粉色碎花的树,他拉过一个路人问是什么树,路人说叫柽柳,耐活。长庚听了,就想,沿着河岸栽种柽柳,是不是会让黄沙跑得慢些?是不是会让草原重新长出绿意来?
他去问司马徽则,司马徽则说带他去一个地方,他们就往霍林河岸边的一块沙岗上走,远处,粉嫩的枝条一丛一丛,遍野漫坡。司马徽则说,你看,我栽下的那些树,顶着风沙开出花了,我会继续栽,沿着干涸的河岸栽,河岸上栽满了,我去田地旁,田地旁也栽满了,我再去草原,去那些荒芜的地方,去那些被风扫成平地的地方,去那些被黄沙掩盖的地方。
司马徽则看着那片柽柳,特别动情,把长庚也感染了,使劲握了握司马徽则的手,说,你在这岸栽,我在那岸栽。
那天,长庚没有从桥上走,而是踩着干涸的河床上裂开的龟纹回来的。那河水干了太久,河床上竟走出一条毛毛道来,像女人为取出孕育的婴孩,切开肚皮,留下的刀痕,长庚每走一步,心上就颤一颤,就想跪下去喊一声娘。后来,他顺着那毛毛道跑起来,卷起一路尘沙,跑到这岸时,一头扑到黄沙里,用手抚摸河床上的口子,把脸贴上去,亲了亲,说,这伤,只有河水能治啊。
榆村的人开始栽柽柳了。在河岸上、在荒漠上、在窗前屋后、在墙角路旁。我也跟着一起栽,我想,司马徽则在对岸,我们一起栽下去,会把河水的记忆唤回来。
我把柽柳栽在长北厂子的废墟上,那废墟对着干枯的河床,我总是栽着栽着,就恍似看到河床上又有了水,又结了冰,那宽阔的冰面上,司马徽则骑着高头大马来了,马蹄哒哒跑着,我耳朵里一串清脆。我总是栽着栽着,就听见司马徽则喊我的名字,说那厂子里住着魔人老帅,那柽柳能镇住老帅的魔。那样,我充满了力量。
几年过去,柽柳长成了茂密的树墙,开出了花絮,放眼去望,榆村的土地上,又有了新意。
只是我已经更老了,老得连柽柳也栽不动了,学着李三老活着时的样子,坐在大门口晒太阳,看见谁家的孩子跑过,就朝人家挥挥手,说,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有时他们会围过来,叫一声老太,说,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我会沉思好久,才想出一个久远的故事来。
后来,柽柳真的镇住了魔人老帅,他的礼物也被他收回去了。榆村再没起风,再没刮黄沙,在太阳底下坐着,能听见麻雀在柽柳里唱歌,树叶唰唰抖着,能看见蝴蝶在草丛里跳舞,牛羊点缀着野坡。好似只要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河水就会来。
我等来了司马徽则的死。那天,我在门口晒着太阳,沿路开来一辆轿车,在我身旁停下来,下来一个人,说他是来找我的。我不认识他,他说他是司马徽则的儿子,我突然有种预感,仿佛有一个仪式在等我去告别。果然,司马徽则的儿子说,我爹要见你最后一面。我听了,从木墩上站起来,怔一会儿想,要去见司马徽则了,我该照一下镜子。我起身朝屋子里走。
坐在镜子前,我想起小时候,遇见水缸要照一照自己,遇见河水也要照一照自己,我祖母总说,照吧照吧,那水里面有个老妖婆,会嫉妒你的年轻美丽,带着你的容颜一起流走。如今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人,眼泪正爬过她脸上一道道的深壑,滚到下巴上,颤了颤,摔在地上。原来,祖母说的那个老妖婆,不仅住在水里,就连一天一天的日子,也被她下了妖咒,越想留住的,她越是要带走。
我对着镜子梳头发,灌顶的银丝,这身体上唯一还旺盛的生命,越是临近死亡,越是白得鲜活。我把白发盘成一个髻,绾在脑后,司马徽则曾亲手戴在我头上的发簪,我还记得放在哪里,我把它找出来,戴上。对着镜子,我把衣服换成年轻时总也舍不得穿的那件。是司马徽则的娘送给我的布料,我拿去裁缝那里裁做的衣裳,肥瘦还正合适,我把镜子用手遮住,仿佛一切都是原来。我幻想着司马徽则当年的样子。
我们出发了。司马徽则的儿子开着车,穿过榆村的街道,绕过老神榆上了桥,桥下没有河流,天上没有长嘴水鸟,只有乌鸦连片飞过,像密布的云朵。我想起那一年,司马徽则生了女儿,在霍林河边买鲫鱼给他女人熬汤,碰见劁猪匠要来邹大云家,还让劁猪匠带个口信给我,说他也当爹了。那次我本该给司马徽则捎去一份厚礼,可是手头没钱,只买了两斤白糖,让劁猪匠捎回去。后来司马徽则又添一个儿子,也是那个劁猪匠告诉我的,他问我还要不要捎白糖过去?我总觉得那回的白糖劁猪匠没有给司马徽则,偷偷给邹大云吃了。就说算了吧,他那样的身份,缺不着我这两斤白糖。
天色将晚,嘎罕诺尔镇楼宇林立,灯火霓虹,车流挨着车流,人群挤着人群,叫卖声一浪涌过一浪,乞丐光着脚跑过街头。都变样子了。
司马徽则的儿子说,我爹总喜欢站在这岸,看那边的灯火。我说,榆村的灯火不及嘎罕诺尔镇的亮。可他总是坚信,最亮的那束光,是从你的窗口里淌出来的。司马徽则的儿子说。
58
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我看见司马徽则躺在病床上,他的眉毛、他的头发,和我发髻的颜色辉映着。时光并没有眷顾他,他也长了皱纹,老年斑成片散布在他半边脸上。嘴角歪了。我想象了一下他喝粥的样子,突然在心底泛起一阵疼痛,那些没有女人照顾的日子,他是怎么跟自己说话的?饿了,他在厨房里给自己煮饭,会不会拿着饭锅淘洗半碗米,然后扣在外壳里,看着那些流淌的汤汤水水一个人手忙脚乱?冷了,翻开柜子,会不会掏出所有的衣物,却不知道穿哪一件更合适?看着电视,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打着盹儿,再一醒来,会不会觉得电视机里的人在和自己说话,还傻傻地回应一声,等了半天却不见一个人影?散步在街头,回忆起从前的某一个下午,会不会一下子叫出谁的名字,还伸出手去拉身后的人,直到人家把他甩开,骂他一句老不正经,他才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车来人往?
也或许,这些都不作数呢。他躬着腰身,像稻谷一样亲近着大地,在院子侍弄了许多花花草草,累了,喝一口茶,捧一张报纸,读着读着就笑了。
医院的走廊空旷狭长。有两只野猫嬉闹着从那端跑过这端,跳上窗台逃出窗外,树影晃动,几只沉睡的蝙蝠被它们惊跑了。它们大概是跳到树上去了。天上的月亮缺半块,在玻璃上印着半个影子,风顺着通透的窗口掀过来,就那么一缕凉习习的,把灯光吹得有些摇曳。另一间病房里传出咳嗽声,紧跟着一口痰从那人的喉咙里滚出来,他吐向了窗外,呸地一声,带着力量。那力量,是对死亡的蔑视。
生生死死,就是一墙之隔的事儿。
司马徽则躺在那里。他的儿子说,你进去吧,等他醒来你们还能说说话。他伸手,替我把门推开。
我听见司马徽则匀称的呼吸声朝我飘过来,他像个睡熟的孩子做着恬淡的梦,不肯醒来。我走到他床边,拉过那把空荡荡的椅子坐下去,看他一起一伏的胸脯,无法相信他就要和这世上的一切作别了。我轻轻叫他的名字,顺势把手伸进他的被子里握住他的手。
他像是有某种感应,指尖抖一下,想要抓紧我,但是,他没有力量,他要是同样涌上一口痰来,是无法把它啐到窗外去了。他的眼皮跳动,我能感觉到,就连睁眼,他也要尽力而为。我不想再唤他的名字,我觉得一个人在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时候死去,就少很多牵挂,是一种幸福。我不需要他再为我睁眼,不需要他和我的告别,让我记住的是他的眼泪,就这样安静地走吧,到那一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将得以解脱。
我陪着他,熬过一个黑夜。天亮时,司马徽则醒了,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窗格子把他的脸映得明一块暗一块,麻雀在窗台上一跳一跳叫着,窗前有风吹着叶子。也不知怎么的,每每看到那样的风吹在叶子上,就知道秋天来了。时间不停,心却还在原地,固然悲伤。
那两只野猫又钻出来,吓跑了那只麻雀,隔着玻璃朝里头张望。来猫进狗,长长久久。我说,徽则,你又活过来了。司马徽则说,窗前的海棠果子落了,我听见它们掉了一夜。我说那是一棵柳树,哪有海棠果子?他说怎么没有?我还在那树下牵过你的手呢。
我突然明白,他是在说我们结婚时的那个家呢。我说,海棠红了。他说,落地的就是生虫子了,等我好了,爬到树上去给你摘好的。我说,我等你给我摘。司马徽则的口水流下,淌在他一侧的脸颊上,我仔细擦拭,任由他扯住我的衣襟,满脸皱纹却一脸天真,他说,你会讲故事吗?讲给我听。
我说,我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个缸,缸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碗,碗里有个勺,勺里有个豆,我吃了你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司马徽则笑了,说,我吃!我吃!我说,好好好,你吃了,我馋了!
司马徽则灿烂起来,说,不敢糊涂呢,一糊涂就和你说不成话了。我有好些好些话想和你说,可是我好累,想说的都说不完了。我说,那就不说话吧,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反正,咱俩这一辈子,就是这么看着过的。
他点点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一开始,我们都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挂上腮头,我伸手去擦他的眼泪,他抓过我的手,扣在他的半边脸上,笑容在我的手掌下慢慢融化,他合上双眼,念着:
野草,闲花,孤坟
溪水波痕
云高天远,鸠雀成群
行色淡淡,牧羊归人
那年春色娇好
今日已是故人
飞烟尽
长河望穿
亦不见往昔颜容
罢了,他叫一声玉娥,说,我们这一辈子啊……拖一个长长的尾音,像一颗流星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在天宇里慢慢消散。
小小的病房空寂了。有一双大手把我推离到世界之外,我看着这人世,仿佛那些我经历过的,都是假的,那些我遇见过的,都变成陌生,司马徽则的肉体被他的儿女们推走了,可他的灵魂还在那间屋子里留恋,他看着我,还在和我说话,给我一个虚幻的影子,我对那个影子说,我们的苦终于熬出头了!
我不哭。我爬到他病卧过的床上,钻到那还带着他体温的被子里,不用任何人安慰,也不用任何人陪伴,那一刻,任何人的存在都是多余的。我不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人上了这个年纪,早已心平气静,什么也不再怀疑,什么也不再相信,因为在心里认定的,着实已经无法改变。也太清楚所有的痛苦都毫无意义,分别的眼泪和再见时的欣喜若狂都是生命里的浮光掠影,该来的躲不掉,要走的,眼泪留不住。那些痛苦是自己心里面的东西。这世界不会让任何人逗留太久,那些从每个人心里肆意滋长出来的欲望,到了旺年,就必须衰老,必须穿过一道忘却记忆的隧道,去另一个时空重来。
我相信,司马徽则去另一个地方了。
我睡了好久。长庚来接我回去,司马徽则的儿子要开车送,我说不了,我想让长庚带我到河床上走一走。司马徽则死了,我可以让那片芦苇在我心里再翻腾一次了。
阴天,没有黄昏。芦苇稀疏,在风漫过的时候唰唰作响,铁船生锈了,搁浅在芦苇旁,万事,都归于清净,心也不再沸腾。从这一刻起,记忆如同秋天结出的果子,在时间里酿出甜美,也分解成虚无。往事终将不会再让谁落泪,时间、地点,总是回不到此情此景。
物非。人非。
河床上的口子会扭伤人的脚脖。长庚蹲下去,把宽厚的脊背给我,让我趴在上面。我感觉就像趴在大地上,安安稳稳。
快到榆村时,浓云从西南天一翻一翻滚过来,在榆村上空渐渐舒缓,渐渐变成雨滴,洋洋洒洒飘成一片迷烟。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下了整整一个傍晚,下了整整一个黑夜,第二天早晨去望河床,裂开的口子长好了,有些地方积了水,现出水洼,白亮亮一块一块,闪着银光。
那以后的几年里,雨水到来的季节,河面会一点儿一点儿涨起来,我常常拄着拐杖在河岸上走,听河水潺潺,风扑到脸上,湿乎乎的,像婴孩温润的嘴唇。
打鱼的人又开始把网箔从架子上摘下来,补好亮子,插到河里去。榆村人说,千年草籽万年鱼籽,所以,那些鱼虾,总是水一来,就立马活过来,让那些打鱼的人欣喜若狂。河岸上,柽柳的缝隙间长出了水稗草、香蒿、碱蓬、苍耳、马莲,一丛一丛,一簇一簇,绿意盎然,和水中央的芦苇一起回荡,散着清香,引得那些长嘴水鸟飞起又落下,溅起一串串水花。
那河水又回来了,我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
我的记忆始终在回放。这漫长的一生,像是翻越了一座座山峰。这漫长的回忆,像河水在倒流。
回忆,在什么时候终止的?我不知不觉。
我恍惚看见我的屋顶吊着一盏灯,灯下,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影子。我伸出手,想拉影子一把,影子也伸出手,想拉我一把,可是,我够不到它,它也够不到我,我们是连在一起的,却活成了两个人。
我的灵魂起飞了。
我看着我的肉体仰卧在那里,像枯藤上一个干瘪的果子,世事不露声色地摧残了她,她心知肚明,却假装浑然不觉。
我的孩子们都在大放悲声,像奏起一个关于死亡的乐章,我的灵魂伏在那一弦一音里,在榆村的上空飘飘荡荡,
我的灵魂将跟随我的河流一起,久久不息。
了却一个心结
翟妍
从预谋写作那天开始,写《长河长》就成了我的心结。这样一个小说,在我心里想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
那时候我祖母还在世上,还常常带着先知的神态给我讲她的许多过往。我总是被她的过往感动、震撼,觉得过去那个我无法触摸的世界里带着某种神秘的色彩,带着强大的吸力,撕扯着我。我想把它们写下来,但是迟迟不敢动笔,我生怕我的稚嫩一不小心惊扰了那些早已安息的灵魂。后来,我祖母也死了。我总是想她,觉得欠她一个回报,欠她一个在这世上走一遭所应该留下的痕迹。我要还给她。
《长河长》里有我祖母的印记,却又找不到我祖母的影子,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老祖母,这是生活在东北大地上每一个爱过恨过哭过笑过死去的和正在活着的人。我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坐在电脑旁,无意间敲下第一章开头那段文字时,突然想,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我祖母应该会赋予自己一种新的活法。在她长达一个世纪的人生里,让那些缺憾变成完美,让那些磨难给她抗衡的勇气。我想了却一个心结,为我的祖母。
还记得写《长河长》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搁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然是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内心的激荡、彷徨、隐忍、热忱和期盼都在这一年里用尽了,我躺在汗蒸房里,想象着我死了,我的灵魂像老祖母一样飞腾起来,我的灵魂看着我的肉体,她和她都一言不发,仿佛等待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回答。
感谢江南让东北大地散发芬芳。
感谢《江南》编辑部包容我这一次曲折忐忑的历史之旅。
【责任编辑 周如钢】
□翟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