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鉴》中的一个小故事看司马公写史之高妙
- 来源:《师道》(人文)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通鉴,故事,代表性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1-04-09 17:14
2012 年5 月, 俞吾金先生在中山图书馆开讲“思想的维度”。讲座中, 俞先生认为当前人们的精神生活, 像是在历史的泡沫中游泳。他认为: 一个人只有更好地认识当下现实, 才能更好地认清历史。这让我想起了金克木先生《倒读历史》一文的题目。二者颇能相互印证, 譬若一人, 只有拭清距肉眼最近的眼镜, 方能更准确地看清远方的种种事物。这种成熟的、正确认知历史的心态, 提示着我们必须要跳出当前种种商业文化对历史情怀的图解消费(如削足适履的迎合大众口味的历史宫廷剧、所谓历史言情小说等)。只有这样, 我们才能免于在历史的泡沫文化中稀释自我。在内心深处, 我们当认定人学即为史学的最终归依, 只有这样静心解读史籍, 我们才能准确地理解前辈史家对历史写作的价值取向。近日, 我细读了司马光《通鉴》中崔浩高允的故事, 就得到了这种领会。
崔浩是北魏高门大族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侍魏主三世, 军国大计多数参与, 灭赫连昌, 逼柔然北徙千里, 南抗刘裕北侵。太武帝拓跋焘自认“虽有征伐之志而不能自决, 前后有功, 皆此人所教也。” (《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一) 但这位北魏股肱大臣最后却死得很惨,诛死灭族。灾祸是由他修国史一事而连环引发的。
修国史前, 崔浩自恃才能谋略很高, 为魏主宠爱信任, 独揽大权。他曾经推荐冀、定、相、幽、并五州的几十名士人直接做郡守。太子拓跋晃认为应先补充早先征聘的、辛勤劳苦却一直没有得到朝廷报答的人作郡县守令, 新征聘的人可代替他们做郎吏。拓跋晃认为,太守、县令管理百姓, 应当由经历过世面且有经验的人来担当。但崔浩坚持力争, 派这些士人就任。高允得知此事后, 对东宫博士管恬说: “崔浩恐怕免不了一场灾祸。为了顺遂自己未必正确的私心而同朝廷有权势的人对抗争胜, 他将用什么来保全自己呢?” 崔浩的命运, 果然沿着这个危险的轨迹向前运行着。
魏主以崔浩监秘书事“与高允等共撰《国记》, 曰: 务从实录。” 另有闵湛郗标二人, “性巧佞, 为浩所宠信”。闵湛郗标二人, 奉承崔浩 “刊所撰国史于石, 以彰直笔”。高允得知此事后, 对著作郎宗钦说, “湛、标所营, 分寸之间, 恐为崔门万世之祸, 吾徒亦无噍类矣!”
高允清醒地预见了崔浩即将到来的灾祸。崔浩英明一世, 不想被两个小人蒙蔽, 为搏一个秉笔直书的美名, 他竟然真的将石刻的国史列于大路两旁。这一下, 见者议论纷纷。结果不出高允所料, “北人无不忿恚, 相与谮浩于帝, 以为暴扬国恶。帝大怒, 使有司按浩及秘书郎吏等罪状。”
究竟, 国史暴露了什么样的 “国恶”, 以致“帝大怒” 呢? 《通鉴》对此只字未提。我详读了柏杨对此段历史的精细考证后, 终于弄清楚: 原来崔浩竟真的相信拓跋焘 “务从实录” 的保证, 将北魏开国帝拓跋珪(即拓跋焘祖父) 在与前秦交战过程中种种卖父求荣行径一一写下, 先祖往事一经刻碑宣世,自然数恶并发, 无怪乎魏主会勃然大怒。
国史事件爆发后, 《通鉴》并没有马上写案件的进展, 而是插写了一个关于高允的小故事, 这为后文国史案埋下了一个伏笔。《通鉴》中是这样记载这个小故事:
初, 辽东公翟黑子有宠于帝,奉使并州, 受布千匹。事觉, 黑子谋于高允曰: “主上问我, 当以实告, 为当讳之?” 允曰: “公帷幄宠臣, 有罪首实, 庶或见原, 不可重为欺罔也。” 中书侍郎崔览、公孙质曰: “若首实, 罪不可测, 不如讳之。” 黑子怨允曰: “君奈何诱人就死地!” 入见帝, 不以实对, 帝怒, 杀之。帝使允授太子经。(《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五)
这个故事中, 高允勇于承担罪责、忠直无隐的个性跃然纸上。他教翟黑子向主上坦陈己过, 不可在受贿后又欺瞒国主, 错上加错。但翟黑子没有听进高的劝告, 不免身死。忠直的高允被魏主欣赏, 成为太子之师。这个故事有着深刻的预见性。
国史案发后, 太子为高允向魏主求情, 并私嘱他将所有的罪行都推到崔浩身上, 以求自保。魏主盛怒之下, 质问高允《国书》是否为崔浩一人所写。当此危急情势之际, 高允并不只为自己开脱, 他据实答复: 《太祖记》由前著作郎邓渊撰写, 《先帝记》和《今记》是我和崔浩两人共同撰写的。但是崔浩兼事很多, 他只是总揽了一下《国书》的大纲, 并未亲自撰写多少, 撰写工作, 我做的比崔浩多得多。这样的回答, 当然使拓跋焘认为高允的罪行比崔浩还要严重, 高也当处死。太子替高允开脱, 魏主再次质问高允, 高仍坦陈自己的罪过是应该灭族的, 太子虽体怜自己的遭遇, 欲救一条生路, 但自己仍不敢胡言乱语欺骗主上。魏主对太子感叹: 这就是正直啊! 这在人情上很难做到, 而高允却能做到! 马上就要死了却也不改变他说的话,这就是诚实。作为臣子, 不欺骗皇帝, 这就是忠贞。应该特别免除他的罪, 作为榜样而褒扬他的品质。高允得赦。
最后, 魏主又召崔浩前来, 亲自审问他。崔浩恐慌迷惑回答不上来。虽有高允再三为他申述辩解,但魏主仍下诏: 诛斩清河崔氏老幼及同一宗族、有姻亲关系的全族都被诛灭。崔浩被放在一个四周都是栏杆的囚车里, 由士卒押送到平城南郊处死。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崔浩, 竟落得如此屈辱惨烈的下场。
国史案尘埃落定后, 太子询问高允为何不明哲自保。高允作了如下回答:
史官, 是要记载人主的善恶,作为对后人的鼓励劝诫, 因此, 人主心生畏忌, 对自己的行为举止都十分小心谨慎。崔浩辜负了圣上的大恩, 用他自己的私欲盖过了他的廉洁, 用他个人的爱憎好恶遮住了他的公正秉直, 这是崔浩的责任和错误。至于书写皇上的起居生活,谈论国家行政的得失, 这是史官的重要任务, 不能说这有多大罪过。我和崔浩事实上是一同从事这项工作, 生死荣辱, 在道义不应该不一样。我接受殿下您使我再生的大恩, 如果违背自己的良心得以幸免, 这不是我所愿意做的。
十分精辟! 高允的答话一如其名, 高明公允。数语之间, 饱含至理, 恐怕崔浩至死都未能透悟其中的奥妙。无怪乎, 受此案牵连的宗钦在临刑前叹服“高允其殆圣乎!” 高允对整个事件的论断洞如观火,让人叹服不已。他后来对人表明自己的心迹: 我之所以不按照太子的引导去做, 就是为了怕辜负翟黑子。这个回答就照应了前面高允对翟黑子的答复。司马公写史, 回环照应, 笔法周详深透! 此外, 这段话也让我知道为何《通鉴》写至五代末就停笔了。陈桥兵变, 赵宋建立, 司马光对这段历史也不太好下笔, 干脆就“到此为止” 了。
中华文化, 浩无涯际。史学宝库中, 司马光之伟著《资治通鉴》可为泰山北斗。司马光著《通鉴》主要目的是“鉴于往事, 有资于治道”。著名学者胡三省曾说过: 我们后人读《通鉴》, “如鼠饮江, 浅尝则饱”, 可见《通鉴》内容之丰富。《通鉴》中, 数千户人家造反,被镇压后坑杀斩首。司马光只是一笔带过。但《通鉴》用浓厚的笔墨讲述崔浩之死。写崔浩时, 对面始终并列写着一个高允。这种写法,这很像知名散文家余光中诗文双修的主张, “双目合, 视乃得”。阅读这一过程, 极能看出司马光排写历史的高妙之处。崔从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到身死名灭的转变, 似乎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 插写作为对照的高允种种言行, 司马光借此作出了历史人物命运沉浮的预言和解释。揭开历史的帷幕, 探寻背后的主宰因素, 司马光终究是将眼光聚焦在对人性人心的体察上。“认识你自己”, 这或者是我们超越追求“治道” 的深层含义。
史学大家许倬云先生曾说, 研究历史到最后, 就会发现: 只有人类和个人是真实的。研究历史的人到最后也会觉得: 有悲悯无烦恼,有愉悦无欲望。史学说到底人学,读史即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我们自身。往事千年, 崔高之事, 今日或许不会再发生了。但如崔高人性中的种种弱点优点, 在今日, 一定还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看《通鉴》, 我们既感触到了人生的渺小, 也可自其中掬几滴智慧的水珠。
(作者单位: 广州市杨箕小学)
责任编辑李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