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倒,为着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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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2-07-31 14:24
王家卫倾情刘以鬯,喜欢《对倒》和《酒徒》,在香港人尽皆知。多数人知道《花样年华》的灵感来源恰是《对倒》,少数人知道《2046》的人物原型来自《酒徒》,但鲜见有人指出:《一代宗师》是真正的对倒,叶问与宫二两人的南辕北辙远胜过周慕云与苏丽珍——“我的心中是有过你的”,宫二小姐说出了《花样年华》两人都说不出的话——周慕云说给吴哥窟树洞的话、苏丽珍去到2046年还是说不出的话。
刘以鬯是真正的一代宗师,他和王家卫也是一个对倒的关系。
生于1918年的刘以鬯,2018年以百岁高龄辞世,他的一生就是过去大半个世纪华文文坛的见证,从入读上海圣约翰大学时开始写作,二十多岁在重庆任抗战报纸的文艺副刊主编,四五十年代辗转香港与新加坡、马来西亚担任各种小报的主编、主笔,开始以笔养家的生涯,一直到八、九十年代任《香港文学》主编,才真正算是以纯文学为业。
常常被传为佳话的是,在六十年代刘以鬯最盛年的时候,他开了十几个专栏(周慕云焉能望其肩背),日写一万多字,以稿费过上了较好的生活。刘以鬯在他的传记电影《1918》中自述:他从早上一直写到晚上,有时妻子在看电视电视台已经停播,他还没写完专栏;他又说:白天我写娱人的文章,晚上要是有空我就写自己想写的、娱己的严肃文学。听起来很豁达,但要是生活更有保障或者说文字更值钱,刘以鬯少写一半专栏,他可以多写多少自己真正想写的小说呢?
也是命罢,虽然早在大学时期已经服膺乔伊斯和福克纳,但直到刘以鬯44 岁才得以写作出版他的严肃文学成名作《酒徒》,相较于同时代的张爱玲等可谓大器晚成;59岁出版《寺内》、81岁即 2000年《对倒》才第一次以单行本在香港出版。且因为王家卫在《花样年华》致谢,才使得这部小说与刘以鬯终于在香港广为人知。
回到《对倒》的年份,那是1972年,刘以鬯54岁,热衷集邮。《对倒》作为短篇最初在《四季》杂志第一卷第二期上刊登时,刘以鬯的《前记》说:“‘对倒’是邮学上的名词,译自法文Tête-Bêche,指一正一倒之双连邮票。1972年,伦敦吉本斯公司举行华邮拍卖,我写信去竞拍,拍得 ‘慈寿九分银对倒旧票’双连,一再把玩,产生了写作这篇小说的动机。这篇小说曾在《星晚》发表,全文十万字,太长,不够紧凑,遂改写为短篇,刊于《四季》。”
而《花样年华》的年份是1966年,里面的人说:1966,香港好乱……镜头里,所有的人都在“对倒”。 周慕云与苏丽珍两个人对倒,他们的组合又与另外两个人:周妻、苏夫对倒。还有年轻女人苏丽珍,与老女人潘迪华的对倒,甚至苏丽珍的老板的两个女人之间的对倒……所有角色里,唯一没有对倒之“镜像”的,是结尾时苏丽珍的儿子,那个孩子。
另一处没有镜像的唯一,是香港。日本、新加坡还是柬埔寨都不能与之对倒,更别说其他城市了。那个孩子仿佛就是离乱中新的香港,他在很乱的1967年之后降生,其后学习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都市。
他远离那两对夫妇的对倒,他的降生与爱情似乎没有关系。
而电影中还有真假爱情的对倒—— 以模仿情敌的出轨秘密而假戏真做的周苏二人,倒是质疑了我们所相信的那个神话:“对倒邮票撕开就没有价值”。对倒是不能撕开的吗?还是给自己永不正面面对对方一个借口?王家卫犹豫了一下,告诉我们,爱情是不可触碰,唯其不可触碰,才刻骨铭心。
刘以鬯比王家卫还要极端得多,“亚杏走出旧楼,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进入海底隧道的时候。”《对倒》里的他们,有很多机会碰到,却永远错过。就算在戏院坐在一起,也隔了三十年年龄的距离。淳于白与亚杏的距离,就是上海与香港的距离、1936与1966的距离。后来他们在淳于白的梦中躺在了一起,然而就像陈冠中的小说名字:什么都没有发生。
因为香港、亚杏,她学会了爱自己。 “她做了一个完全得不到解释的动作:将嘴唇印在镜面上,与镜子里的自己接吻。对于她,这是一种新鲜的刺激。第一次,她有了一个爱人。这个爱人竟是她自己。”这样的话,对倒就没有意义了。而上海、淳于白却不认识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的他,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淳于白对那面镜子继续凝视几分钟后,不敢再看,继续朝前走去。”
——“因为时代变了。淳于白怀念的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忆中寻求失去的欢乐。”刘以鬯提早四十多年写出了今天我的感慨,那又是旧香港与新香港的对倒。王家卫说:“对我说,Tête-Bêche不仅是邮学上的名词或写小说的手法,它也可以是电影的语言,是光线与色彩,声音与画面的交错。Tête-Bêche甚至可以是时间的交错,一本一九七二年发表的小说,一部二〇〇〇年上映的电影,交错成一个一九六〇年的故事。”
而对于刘以鬯,《对倒》等创作,还是诗与小说的对倒。在《酒徒》中,刘以鬯借诗人麦荷门之口问:“柯恩在《西洋文学史》中,说是‘戏剧与诗早已联盟’,然则小说与诗有联盟的可能吗?”于是他写出这样诗意的句子:“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固体的笑犹如冰块一般,在酒杯里游泳。”……
因此,分裂的又可以联盟,对倒未必不是为了重逢——在经历过漫长的错失、漫长的相忘于江湖、漫长的隐喻和虚构之后。《对倒》的结尾是“然后两只麻雀同时飞起,一只向东,一只向西。”这两只麻雀绕着地球飞一圈,也许很多年后,他们会碰见,说一句:
“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