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服的故事
在一座华丽、繁复、冷漠的“上层建筑”/旅馆,精致的男男女女,没有具体的名字和身份,没有可见的过去和未来,优雅如雕塑如装饰,穿行在这座华丽、繁复、冷漠的“上层建筑”/旅馆。这是《去年在马里昂巴德》(1961)留下的迷幻魅影,它制造了一个如幻象的迷宫,一个寂静且迷乱的漩涡,超越时空的限制,在意识之中,在精神深处。
《去年在马里昂巴徳》是法国“左岸派”电影大师阿伦·雷乃根据法国“新小说”创始人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剧本拍摄而成的“意识流”电影。不同于大多讲故事的电影,雷乃和格里耶的联手,势必不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而是以影像与文本为媒介,描绘意识流动的无序,“记忆”对现实的入侵,以及资产阶级精神世界的混乱。是的,混乱。井然有序的倒影是混乱与失序,男人X和女人A的斡旋,喋喋不休的呓语,诡异的无调性音乐,令人眩晕的时空跳转,尼姆游戏等,无不考验观者的眼睛以及大脑。“这只是一个关于说服,征服与相遇的爱情故事”,阿伦·雷乃曾这样说过。但影片风格化的表达似乎也在提示,这又不只是一个说服的故事,一段征服和相遇的爱情。
作为一部围绕“记忆”的电影,影片中最直观的记忆,就是男人X所说的,他和女人A曾在去年的某处相遇相爱并约定私奔的事情。但这真的发生过吗?初听此话的女人A不以为然,觉得男人X一定是认错人了。不过,随着男人X始终严肃认真的说辞,女人A明显疑惑了,甚至有点好奇,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疯还是真!如魔咒般的话语一步一步占领女人A的精神世界,她的疑惑,甚至有点好奇,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拽进记忆的深渊,变成了痛苦和害怕。毫不意外,她被他征服了。
在男人X征服女人A的过程中,一个可能是女人A丈夫/监护人/情人的男人M 从未有过阻止,他是影片中的“第三个角色”,是男人X和女人A“私奔”最显而易见的“阻碍”。但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件事情的发生,仿佛早已预料到结局,任由男人X对女人A的“侵略”,并对女人A的 “求助”表示无能为力。男人M是这段三角关系中必不可少的存在,和女人A、男人X构成了一个稳定的结构,一个不稳定的关系。
尼姆游戏是男人M在旅馆里常玩的一种数字游戏,从未输过,男人X几次三番挑战也没有赢过。在游戏上男人M战胜了男人X,可在“情感”上男人X战胜了男人M,M代表理性的现实,X代表感性的幻想,女人A被夹在中间,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煎熬,明显进入了幻想的迷宫。但《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最蛊惑人的原因,就是女人A可能有的命运全都出现过,被男人M枪决,跟男人X出逃,又或是保持现状。虽然雷乃说这是一个说服的故事,但这是他的主观说法,对于其它可能他将选择权交给了观者,因此这部影片至今都有不少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不过说法再多,基本都无法脱离形式的主导以及那段记忆的内容。
一种迷失的过程
“去年”的故事是《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原点,但这个原点可能只是一个假说,一场实验,那么这部影片又在讲述什么呢?阿伦·雷乃和阿兰·罗布-格里耶明显并不在乎影片是否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们以令人晕眩的方式,黑白影像,将电影语言推向了哲学的领域,符号和隐喻皆是主旨,强调的是真实存在的感知和虚构存在的感知之间的相似与相斥,哪一种感知可以占领高地,是不可知的,但又有规律可循。戈培尔效应之下,谎言即是真相,反之,真相也是谎言。当个体和个体之间都无法清晰地分辨出虚或实,整个资产阶级整个社会整个世界又如何区分?
二战之后,伤痕已经根植到人的内心深处。雷乃从短片《梵·高》(1948)、纪录片《雾与夜》(1955)、反战电影《广岛之恋》(1959)就在试图通过影像与文本相结合的方式,持续关注人的精神困境,过去与现在的矛盾冲突。到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他又把这颗“精神匮乏的原子弹”射向那些仍在自我欺骗,躲在“庇护所”的人的世界。阿伦·雷乃贵族化的倾向和先锋意识,是一种复杂且艰涩的形式,但这些形式并不妨碍他对于人性的探究。他声称自己是“过分的形式主义者”,这一生也都只想讲述一个道理,那便是对过去的追溯,历史的回望,以及当下的反思。他的形式就是他的内容,风格鲜明,情感深厚。
景象的英文是scene(舞台上所展现的场面、场景),源自希腊语skene(古希腊剧场中舞台后方的棚屋)。回到《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开场,镜头随着男人X 近八分钟,循环往复的冗长独白,缓慢经过走廊、厅室、画廊、古老的建筑,装饰、壁板、灰泥墙面、门廊······直到画面转到一个小剧场,剧场上似乎正在演绎“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舞台版本,序曲才正式结束,主题也随之昭然。格里耶一早就表明了这是一个没有开始,但终究会结束变成过去的“戏”。
舞台的景象和影像的景象融为一体,互为一种“幕后空间”,即古希腊时期给演员“化装”的棚屋,一个接近现实但又远离现实的空间,因为只要进入剧场,那便是另一个世界。去年发生在“马里昂巴德”的记忆,现在发生在奢华旅馆的记忆,既是过去,也是现在,更是未来。时间在这个旅馆似乎并不真的流动,结尾回到了开始,依旧有那出不具名的戏,只是女人A陷入了彻底的迷失,她选择和男人X 一同离开,但似乎又没有完全离开,镜头结束在黑夜中的旅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离时空。
阿伦·雷乃曾说,“《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一个相当晦涩的故事,因为人类的激情也好,爱情也罢,或仅仅是倾慕之情都充满着模糊和暧昧。指责这部电影暧昧不清,不如责怪人类自身感情的虚实不明。”这与他说的“这只是一个关于说服,征服与相遇的爱情故事”互为注解。男人X与女人A的去向并不重要,时间并不重要,记忆的真假并不重要,最后的景象是什么并不重要,甚至连这个电影也不重要,重要是一个过程,一种景象是如何被另一种景象叠加的过程,记忆如何被篡改、事实如何被掩盖、人如何陷入混乱和迷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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