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 我挺身而出勇斗恶徒

　　傻得冒烟的少年

　　廖三林有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什么让人讨厌的事情都轮到他了。比如父亲去世，比如性格不好没有人缘，这种没有人缘不仅仅是在学校里默默无闻，甚至连父亲在世的时候，都没有时间理他。身为矿工的父亲偶尔想起小儿子，只是简单地问问，作业写完了吗，学费该交了吧，廖三林点头或者摇头，就完成了父子间或许一个星期的对话量。

　　母亲让廖三林去盯梢二姐的行踪，这又是一件令他反感的事情。廖玉朵是棉纺厂的厂花，谁都想摘，可是母亲笃定“长得好的姑娘必须嫁得好”的原则，不允许廖玉朵随便跟人好。廖玉朵晚饭后一个不留神就从母亲的眼皮子底下溜了，母亲气得快跳起来但是没有办法，只好捅捅低头在饭碗里扒拉饭粒的廖三林，你今天晚上去盯着你二姐，看看她又跟哪个小子好上了，别让她又作妖。

　　廖三林把屁股从小马扎上抬起来，不情愿地趿拉着塑料拖鞋跟出去。不用追也知道二姐肯定直奔小公园。本城谈恋爱的男女大多数会扎到那里的小树林里。廖三林看着二姐的黄色连衣裙隐没在傍晚的晚霞里，他懒得再追，干脆爬上附近一棵槐树，远远观望着。

　　二姐的男朋友骑着一辆锃亮的二八自行车来了，他俩站着面对面聊天了，他俩的脸越贴越近了。不好，那小子要亲廖玉朵了，更不好的是，廖玉朵竟然不躲开，还笑嘻嘻的。廖三林气得双手攥成拳头，真想冲上去揍那个“流氓”，但是等到穿浅蓝色衬衫的青年转过脸来，廖三林顿时泄了气，还是算了吧，冲上去只有他挨揍的份儿。

　　1992年夏天，16岁的廖三林姿势别扭地趴在一棵槐树上，监视着二姐和苏存海的一举一动，多少年后他回忆起当时的自己，简直傻得冒烟。

　　从来没人关心过

　　廖三林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一腿的蚊子包，可恨的是拖鞋找不到了。拖鞋是塑料厂工作的大姐下班时偷偷别在后腰上带出来的，叮嘱他可不能弄丢了现在厂子里查得严。正在低头摸黑四处找，廖三林的后背有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苏存海，夜色中笑嘻嘻地亮出一口白牙。廖三林有点儿不好意思，二姐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苏存海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怎么的？廖三林嘟囔，我的拖鞋哪儿去了？苏存海二话没说，把脚上的人造革皮鞋脱下来递给他，廖三林问那你怎么回家呢，苏存海说，踩在脚蹬子上，脚不沾地一路就到家了。

　　廖三林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锻压厂里有个青工特别聪明，只要给他个铁条铁片，他能给你焊出花样来。但是从小不爱上学，台球厅录像厅见到他的时间更多，打架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廖三林没觉得二姐在女生中有多优秀，无非模样长得好点儿，但是配苏存海，他不乐意。

　　苏存海听出了廖三林的嘀嘀咕咕，无非是想传达他妈妈的意思，苏存海毕竟大四五岁，收音机里听过《三国演义》和《隋唐英雄传》，知道只能智取不能豪夺的道理。于是微笑着跟廖三林道了声“拜拜”，光着脚丫子一溜烟儿骑走了。

　　廖三林看着苏存海的大白脚，觉得苏存海要是不追廖玉朵的话，人倒是蛮好的。

　　让廖三林烦恼的事情还有很多，同学们时刻都在他身边嬉闹，可是没有人注意过他，有人拿班上的胖子开玩笑他都羡慕。廖三林想，如果考倒数第一好像也没人怪他。他有时希望被骂，那也算是重视，但他的名字默默地挂在班里，像墙角的笤帚，有人路过却没有人关心。

　　模样古怪的旱冰鞋

　　苏存海知道要争取廖家的好感，廖三林是个突破口。

　　那个夏天小城里的半大孩子们流行玩一种叫“旱冰鞋”的玩意，四个轮子并排在鞋底，人穿上就能迅步如飞。不是所有人家都买得起，所以学校的操场，傍晚的胡同，少年们争相轮换着穿这新鲜的玩意儿，廖三林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

　　某天放学的时候，苏存海在学校门口拦住廖三林。廖三林有点儿慌张，不知道找他是什么来头。可是苏存海在布兜里掏出一双模样古怪的旱冰鞋时，廖三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全学校最出风头的男生才有的旱冰鞋，廖三林紧紧地把鞋子抱在怀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么沉，再仔细一看，每一个部件，都是苏存海用废钢废铁焊在一起的。穿上去之后两腿必须费力才能迈步，没关系，只要能虎虎生风地穿着这双鞋驰骋在大街小巷，廖三林无所谓这双鞋的怪模怪样。

　　这双鞋立刻为廖三林在班里赢来了人缘。虽然鞋子外表奇特，又重，但是人穿上去十分稳当，不会滑旱冰的人也不觉得站不稳，反而学得更快。班上的男生全来跟廖三林套近乎，一个星期后，也有女生羞涩地问他可不可以借鞋子穿。

　　自那个时候起，廖三林认定苏存海是个好人，起码是他的好大哥，好大哥当然配得上他家的二姐。在夏天的傍晚，苏存海在前面骑自行车，廖三林抓牢他的后车架，在空旷的水泥路面上呼啸而过，有人说看见过廖三林的金属旱冰鞋在地上摩擦出火花，而廖三林，就像是脚踏风火轮的少年哪吒，从未有过的骄傲。

　　兄弟最近麻烦多

　　廖三林发现苏存海最近不那么喜欢来找他玩了，可能是和二姐正式恋爱了吧，廖三林猜测。但从二姐那得来的消息却是，她一周前就和苏存海分手了，现在正和一个科长的儿子交往。看着弟弟一脸错愕的表情，廖玉朵安慰三林，苏存海那人虽然没有钱，但有的是找乐的本事，你愿意跟他玩儿我没意见。

　　廖三林第一次体验到了失恋的滋味，虽然真正失恋的人是苏存海。

　　廖三林和他坐在傍晚的河边，两人一言不发闷头喝酒，喝多了就对着河里撒尿。苏存海大着舌头连话都说不清了，老弟，你差一点儿就成了我的小舅子，可惜咱俩没这个缘分呐！

　　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尤其是班上带他一起玩儿的男生也多起来。他们在向他借旱冰鞋后发现以前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廖三林原来没有那么闷，他也会讲笑话，也爱听四大天王的歌，家里甚至有很难买到的迈克·杰克逊的卡带。廖三林无比怀念跟在苏存海后头，去他工作的地方看他娴熟地焊接零件，和他去露天小游泳池扎猛子向姑娘吹口哨的日子。可是很久他都没有苏存海的消息了。

　　再次听到苏存海的事还是班上的胖子一时嘴快抖搂出来的。苏存海的老妈在夜市摆摊卖冷饮，有个小青年喝完汽水不给钱就想走，老妈上去要钱被推在地上，苏存海正好看见，抓过板砖就砸在小青年脑袋上，血流如注。小青年是混混儿，道上的大哥听了这事扬言要卸掉苏存海一条胳膊，胖子只知道这些，他还说，苏存海这回估计真要招架不住了。

　　廖三林放了学就往锻压厂跑，无视门卫老头儿的叫喊一路闯进焊接车间，四处寻找也找不到苏存海的身影，问他同事也不清楚他这几天去了哪里。廖三林又去苏存海的家门口等，等到邻居家的电视机里传来“谢谢收看”的声音，也没有看见苏存海的身影。

　　这次换我帮你

　　两个月后苏存海出现在夜市上，帮老妈装晚上要用的灯泡，四肢俱全神情镇定。有人说是苏存海的堂哥出面赔了小青年200块，算是了结了。苏存海虽然回来了，危机依然存在，谁也不能保证那个小混混会不会再找他麻烦。

　　廖三林站在苏妈妈的冷饮摊上边喝汽水边和苏存海聊天，他兴奋地告诉苏存海他准备考师专，听说不用交学费出来还能分配工作，苏存海觉得小老弟还是挺有想法的。就在这时一个光着膀子满身横肉的光头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脚踹倒苏存海的自行车。廖三林愣住了，苏存海冷冷地盯着对方，光头汉子指着苏存海的鼻子说，小子，你欺负我兄弟的事还没完。苏存海说他已经拿了我的医药费这事就清了。光头故意找茬，说，你要是能办到一件事，我就放过你。还没等苏存海回过神，光头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冰啤酒，撬开瓶盖，说，15秒内喝完，我就饶了你，不然今天你甭想安生。

　　所有人都愣了。苏存海接过那瓶啤酒，可是大家都知道，别说喝了，光把啤酒倒出来就要费不少的时间。苏存海手攥着冰凉的啤酒，攥得骨节发白，这分明是挑衅。

　　周围的空气僵住了，没有人敢说话，生怕被卷入这场是非中，光头坐在藤椅里，等着好好收拾苏存海。廖三林目睹了这一切，他钻过围观的人群，说，我替他喝。

　　苏存海把他往外拉，小孩别跟着瞎掺和，廖三林满不在乎地说，一瓶啤酒，没什么。光头不怒反笑，小子，你别逞能，喝不完到时候你可逃不了。

　　苏存海骂道，赶紧走，用力推他。廖三林说，让我帮你一次，说着恳切地拽他的衣服，你以前老帮我，这次换我帮你。

　　物理老师没吹牛

　　廖三林永远记得自己那天的英勇事迹。其实他也没有太大把握。

　　廖三林跟旁边修自行车的师傅借了根铁丝，弯成圆圈，又跑到烤羊肉串的炉子上烧红了。大家瞅着他捣鼓，廖三林深吸一口气，用钳子夹着烧红的铁丝圈套住冰凉的啤酒瓶，一阵白烟过后，整个瓶底掉了下来，廖三林反举着酒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12秒钟，喝完。

　　整条街的人都记住了这个瘦瘦的少年，苏存海没想到这个爱看自己焊东西的小老弟，竟然能用这招出奇制胜，光头溜了，再也没出现过。苏存海看着这个喝得直打嗝儿的小老弟，两个月来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

　　多年以后，廖三林作为一名中学物理老师，最爱跟每一届学生们吹嘘一下当年自己“挺身而出，勇斗恶徒”的壮举。学生们摇头晃脑地表示不信，廖三林也不生气，反正苏存海一定记得，放假回家探亲的时候，廖三林都会去找他喝酒聊聊这段往事。

　　撰文_碧碧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