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是个执著的人,有时执著得有些偏执。每年收割时节,父亲总会忧心忡忡地给我电话,对燃烧秸秆散发出的乌烟瘴气愤恨不已。父亲说这不是在烧秸秆,而是在断子孙后代的路!
父亲不止一次地劝说乡亲们不要烧秸秆,因而常遭到白眼,还曾被邻居激将:一把年纪了不要多管闲事,你要有本事把地里的稻草背走,不影响我下季耕种我保证不烧……父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眼巴巴地看着秸秆被点燃。在漫野散落的稻草面前,“杞人忧天”的父亲是那么的渺小,甚至卑微,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有一次回家,正赶上收割季节,父亲硬拉着我到地里看烧秸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中的父亲,眼角润湿,我不知道是弥漫的烟雾熏到了父亲的眼睛,还是他眼中噙满了无奈和隐忍。望着触目惊心的燃烧场景,父亲喃喃自语:造孽啊,造孽!要是有牛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我抬起头,望着滚滚的浓烟,一浪高过一浪,翻滚着冲向天空,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群肥硕的牛,悠悠荡荡地飘在空中,越飘越远,越飘越高……灰黑的烟尘混合着农耕文明,一点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牛曾经是乡村的宝,犁田、耙地、打场……重活累活都有牛来扛。有牛的日子,脱了谷的稻秸,晒干,堆成草垛,一根也舍不得浪费,存作冬天时牛的口粮。麦秸、玉米杆、棉花杆一样也舍不得丢,堆起来用来烧火做饭。时代大步向前,铁牛“吃掉”了耕牛,秸秆被煤电气取而代之,稻草麦秸逐渐成了“剩女”,卖不掉,沤烂在地里需要几年,没人能等得起,一把火灰飞烟灭,省时省力。现在每当收获季,田地里就会火光冲天,烟雾缭绕,置身其中,一如腾云驾雾般进入魔幻世界,睁不开眼,张不开口,无法畅快呼吸,整个村庄被缭绕的烟雾吞噬……
6年前,我曾带父母去了一趟云南,站在玉龙雪山下,父亲和母亲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惊得目瞪口呆,母亲指着纯净如琉璃一尘不染的天空对父亲说,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天空了,像假的一样。咱们刚结婚的时候,我们那里的天跟这里的一样蓝。是啊!父亲应和着,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故乡的蓝天碧水连同父母的青春年华,一同消失在遥远的远方……
年迈的父母,在我们几个子女纷纷投奔城市之后,依然守着几亩离家较近的地,春种秋收,一刻也停不下来。父亲种地和其他人种地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收割之后,别人都一把火把秸秆焚烧干净,而父亲却执意一趟趟背到废弃的打谷场上,跟许多年前有牛的时候一样,把草堆成垛,堆成一个丰满圆润的期冀……
没有了耕牛,烧火也用不了多少,又卖不掉,草垛越堆越大,肥硕的草垛,仿佛要堆到天际。每到收割季节,父亲和母亲都会重复着这些一成不变的动作,就像一个电影特写镜头,十几年来不停地重复回放,没有剧情,不插播广告,父母的很多岁月似乎都在为这个镜头而活,父母是这部没有配角的片子的绝对主角,从始至终,重复着一个简单质朴却又执著的青山绿水的梦想。
十多年来,父母头上白发的攻势一波强过一波,而那个越来越高大的草垛是父母守候了十几年的老情怀,那个硕大的草垛对于茫茫宇宙而言是那么的渺小,却又是雾霾天空下的一道风景,少烧一点秸秆,少开一次车,少审批一点污染项目……不能让雾霾成为脱缰的蛮牛,肆意地飘在空中……
陈立明 (四川)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