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学家徐道隣的传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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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7 13:31
可以想见,如若徐道隣不曾背负那份源于传统孝道伦理的沉重“发愿”,历史上或会出现一个更纯粹洒脱的法学家。但今人亦不能抛开“复仇者”这个角度,来评判徐道隣的人生抉择。
1934年秋,在中日局势更趋危机的关头,病榻之上的蒋介石“极想设法打开僵局”,便口述一篇以《敌乎?友乎?--中日关系的检讨》为题目的长文,让秘书长陈布雷记录,希望此文能让日本“醒悟”,“克免同归于尽之浩劫”。文章写好后,考虑到题目敏感,蒋介石认为自己署名不妥,陈布雷也因政治关系不能署名,于是二人商议,以幕下徐道隣的名义发表此文,取其名“徐徐与邻邦道来也”之深意。
同年9月,这篇发表在《外交评论》杂志上的文章引起各大报章的争相转引,这让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徐道隣因此“暴得大名”。就连鲁迅在写给萧军、萧红的信中谈及时局,也提到了徐道隣,认为他是“现代阔人的代言人”,做了蒋介石的“传声筒”。
然此种声名的大增并未使徐道隣得意,从其好友阮毅成日后对他的回忆中,可窥得徐当时的一二状态。“公余之暇,徐道隣仍旧和友人们去所在南京的夫子庙小酌,又常顾画舫,泛舟于秦淮河。从复成桥到文德桥,再到利涉桥,听两岸河房中传出来的笙歌,看两岸河房中明灭的烟火”--谁也不知这位28岁的年轻人真正的心事。
3年前,留德读书的徐道隣凭借博士论文《宪法的变迁》获得柏林大学法学博士学位。论文《宪法的变迁》,不仅“德语措辞精确晓畅、援引文献严谨广博”,且对“宪法变迁”这一深奥抽象论题的讨论十分深入,“实在无法令人相信是出自一位年仅25岁的中国法学者之手”。精到如是,因此很快得到德国最大出版公司的青睐并刊行问世,而同时代获得博士学位的胡柏、德·曼兹诸公却无此殊荣。
数年异邦文字耕涯终有所成,“若继续潜心问学,假以时日,俨然一代宗师的气象”。然在1932年,归国之后的徐道隣却选择脱离书斋,投身到并不擅长的政治领域,做了蒋介石的秘书和蒋经国的家庭教师。
当代学人用“惊鸿一瞥的宪法学彗星”来感叹徐道隣弃学从政之举。而他为何做如此选择,这得从他长久以来承担的一份“父仇”执念讲起。
前后心境已然不同
徐道隣是民国名将徐树铮的三公子。
徐树铮,字又铮,号铁珊,江苏萧县醴泉村人。徐树铮是清末秀才,弃文从武,为总理段祺瑞所赏识。1905年,段祺瑞出资送徐树铮去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军事。5年后,徐树铮回国,在段祺瑞手下效命,成了段祺瑞的“死忠粉”及“首席智囊”,人称徐树铮是段祺瑞的“小扇子”。
1914年,年仅34岁的徐树铮当上了陆军部次长。1916年,段祺瑞任国务院总理,徐树铮再任陆军部次长兼国务院秘书长。为了推荐徐树铮,段祺瑞甚至不惜当面与袁世凯翻脸。
段祺瑞宠信徐树铮,看重的是他的才干。徐树铮可谓文武双全。“他的书法遒劲,诗词雅致,精通经史,与当时名士林琴南、张謇、柯劭忞、马通伯谈学论道,相交甚笃”。不仅如此,徐树铮对音乐也有精深研究。1925年,他奉命考察各国政治,在伦敦大学东方研究系、英国皇家学院发表演讲,题目分别是《乐通于政》、《中国古今音乐沿革》,内容深奥,让翻译头痛不已,却赢得在场专家赞叹,连《泰晤士报》亦大表钦佩。
除此之外,徐树铮又是长于政治、军事谋略的行动霸才。1919年10月,官任西北筹边使的徐树铮兵不血刃,使受沙俄控制而“自治”的外蒙回归祖国怀抱。孙中山得知后,称许道:“吾国久无班超其人,执事(指徐树铮)于旬日间建此奇功,以方古人,未知孰愈?”
然自古才士多狂傲,身为北洋袍泽,除了段祺瑞,徐树铮几乎看不起任何北洋同僚。袁世凯曾如此评价徐树铮:“又铮其人,亦有小才,如循正轨,可期远到。但傲岸自是,开罪于人特多。”
1918年,徐树铮在天津先斩后奏,以《惩治盗匪法》为由,枪毙了陆建章。陆建章是天津小站练兵出身,曾任军政执法处处长,杀人如麻,有“屠夫”之称。但徐树铮不经审判,就地正法陆建章,难免牵涉背后派系之间的利益冲突。“且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原是徐树铮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夫人亦是同学,两家关系本不疏远”,所以徐树铮此举,于法于理,均未允当。
陆建章之死,仇恨的种子在一个人的心中深深埋下,他就是陆建章的外孙,颇受其恩厚的冯玉祥。
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冯玉祥发动政变,囚禁了大总统曹锟,后与奉系张作霖共同控制了北京政局,推段祺瑞为临时执政。段祺瑞考虑到冯玉祥与徐树铮的私仇,恐冯对徐不利,便委任徐为“考察欧美日俄政治专使”,令其出国避难。
第二年冬,徐树铮考察完回国。乘专车北上见段祺瑞复命。此时北京、天津一带,正在冯玉祥国民军的控制之下,段祺瑞知徐树铮进京必有危险,曾电阻徐北上。可徐树铮不相信有人敢谋害政府专使,从容进京复命。至京述职完毕,徐树铮又不听劝,执意南返沪上。“据说当日段祺瑞案前曾出现‘又铮不可行,行必死’的字条,段祺瑞急派人送去给徐树铮看,徐树铮并未在意”。
1925年12月30日凌晨,徐树铮的专车行至廊坊,被冯玉祥指使部下张之江挟持而去。风雪之夜,一声枪响,一代枭雄徐树铮,暴尸荒野,终年46岁。徐树铮是政府专使,身为同僚的冯玉祥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杀人,为掩众口,冯布置了一个陆建章之子陆承武为父报仇的现场。段祺瑞得知徐树铮之死失声痛哭,可明知冯玉祥作假,奈何没有把柄在手,也只好隐忍不发。
此时的徐道隣年仅19岁,正在德国柏林大学留学。他回国奔丧,再默默返德继续学业,前后心境已然不同。
他曾在《二十年后的申冤》一文中提到自己那时的心路历程:“凡是读中国书,听中国戏,看中国小说的人,对于他,没有一件比替父亲申冤报仇更重要的。但是我那时知道,对于我,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冯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军阀。我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怎么能谈报仇?想要报仇,必须努力向上,在社会上有了一点地位,然后才能作此想。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先拿报仇的精神去读书。等书读好了,再拿读书的精神去做事;等做事有点成就,再拿做事的精神去报仇!”
拿读书的精神去做事
“下定决心”之后,徐道隣前半生的路线如是展开,且分毫不差。1925年返德之后,他以《宪法的变迁》顺利拿到了柏林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其公法学造诣甚至超过了同时期的德国学人。回国后,他开始考虑“拿读书的精神去做事”。
徐道隣襁褓之时,曾坠地伤足,因乳媪匿而不告,数年后遂成痼疾,终生不良于行。无法如父亲一样投笔从戎,徐道隣要“做事”,只能选择从政了。因父亲徐树铮与蒋介石交谊,回国后的徐道隣被蒋介石招至麾下,历任国防设计委员会、行政院参议、中国驻意大利代办、考试院铨叙部司长、行政院政务处处长。书生参政,表面风光,个中滋味,只能冷暖自知。
据徐道隣的女儿徐小虎回忆,徐道隣做了蒋介石的秘书,并不特别得意。“那时候一到夏天,蒋介石就要到庐山避暑,父亲会跟着去,两人几乎是朝夕相对。父亲喜欢吹笛子,晚上经常吹,蒋介石也很喜欢听他吹。我那时候小,听到那昆曲的笛声哇哇哭,因为凄惨得不得了”。
徐道隣显然不擅长在政治中“翻筋斗”。庐山避暑,他非常不喜欢宋美龄的奢侈做派,因为宋美龄一上山,就要雇挑夫搬上去一大堆东西,宋美龄一到,徐道隣就告辞回家。
1938年,徐道隣赴意大利使馆任代办。密切关注墨索里尼政府对华外交。中意断交后,徐道隣回国任了考试院铨叙司司长。在考试院的那3年,徐道隣曾3次提出辞职,原因是他的政策主张不能获得同僚的支持,但连续3次,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都支持了徐道隣的决策。
学者陈夏红在其文《徐道隣的三次辞职》中提到徐道隣在任期间的贡献。在战火纷飞,人才难求的情况下,他推动了《公务员任用补充办法》的施行。陈夏红说:“由此办法通过任用者,历年不乏其人。若无此补充办法之救济,被阻挡在铨叙之外者,其数量可见一斑。”
以法之名的复仇
这段时期,徐道隣复仇的机会并非没有。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开始,徐道隣曾得到过一次除去冯玉祥的机会。
那时冯玉祥在泰山,这让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很不安。韩复榘当年是冯玉祥手下,在中原大战中叛冯投蒋。现在昔日的长官就在身旁“休息”,这使得韩复榘感到威胁。而当时正担任国民政府参事的徐道隣,使苦于找不到适当借口除去冯玉祥的韩复榘看到了希望。他找上徐道隣,说愿助徐“一臂之力”。
徐道隣是何等聪慧之人,他意识到韩复榘是想效仿当年冯玉祥杀害徐树铮的方式“借刀杀人”,让自己在其中扮演如陆承武般的假孝子。留学德国学习法治的徐道隣,一直认为复仇之道,要诉诸法律,暗杀之类的卑鄙手段不是一个法治国家应该有的,所以断然加以拒绝。
“父仇不报,非夫也”,父亲被杀后的20年内,没人听徐道隣说过一次“冯”字。这样的仇恨,何等的彻骨。徐道隣在等待时机,一个有利于其进行诉讼的时机。
1945年,日本投降。一天,还在上小学的徐小虎听到教他演戏的曾老师对她说:“小虎,你爸爸了不得。”说完,曾老师就流泪了。徐小虎急忙问,怎么回事?老师告诉她:“你不懂,将来会懂的。”
徐小虎后来才明白,老师是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父亲辞职的消息和起诉的新闻。这年,是徐树铮遇害20周年,杀人罪的追诉年限转瞬即到。徐道隣先是辞去行政院政务处处长职务,再向重庆北碚法院及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起诉张之江和冯玉祥(冯当时是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控告的罪名是杀人罪。
之所以在起诉前辞职,徐道隣有他的考虑。作为蒋介石秘书班里的人,徐道隣听到了蒋介石和冯玉祥不和的风声,徐的辞职是为了同蒋介石划清界限,以免被人误认为这是蒋介石指使自己整冯玉祥的行为,同时也是希望自己这样做能得到蒋介石的支持。
徐道隣的辞职是照准了,但控告却无结果。原因是蒋介石虽是想整冯玉祥,但徐道隣未和他商量便进行诉讼,这使得蒋十分被动,蒋也怕徐的行为会被人解读为是受己指使。于是,军事委员会批示下来,依据民国十四年适用的刑法,杀人罪的告诉时效是十五年,法律以技术手段,委婉地拒绝了徐道隣的诉讼请求。徐道隣马上以抗战八年时效中断为理由提出抗诉,但无论是军事委员会还是法院,再无下文。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徐道隣后来谈到这件事,他说:“我在递状子时,原就担心不会有结果。但是我一定要向社会指出,谁是那个一直躲在他人背后指使杀人的主凶。他纵然有胆子行凶,但是在二十年后,有人指出他杀人罪行时,他却没有胆子承当,他这种狼狈喫蹩的情形,也使我略感安慰。只是含冤二十年,既未能手刃父仇,也未能使犯人正法,终不免抱恨终天,唯有祷告和希望历史的制裁,永远在人间发挥其正直的力量。”
有关徐道隣的评价,学者徐复观曾在1980年的一篇文章中如下撰述:“道隣尝有志于事业,而其才又足以副之。然当未可直道而行之世,道隣辄欲直道而行;遇本未可与言之人,道隣常甘冒交浅言深之诮;于是屡试屡踬,殆亦势所必然。及憬然有觉,转身从事学问,则迷途已远。”
可以想见,如若徐道隣不曾背负那份源于传统孝道伦理的沉重“发愿”,历史上或会出现一个更纯粹洒脱的法学家。但今人亦不能抛开“复仇者”这个角度,来评判徐道隣的人生抉择。
陈新宇在其新作《寻找法律史上的失踪者》中对徐道隣的“复仇”有自己的理解:“徐道隣的复仇显得比较独特,或许这与徐受过法学教育,受其规训不无关系。他的隐忍,他的坦荡,他的气节,是这个并未成功的复仇故事中让人最为印象深刻之处。当他投出诉状的一刻,不管成败,他都已经获得了心灵的解脱,‘以直报怨’,这是君子之风。”
逝世前最后一篇文章
1980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曾出版了一本《中国法律传统论文集》,该书为哈佛大学东亚法律研究系列作品之一,是当时海外汉学对中国法律传统研究成果的集中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在书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行字:谨以此书纪念徐道隣--一位杰出的中国法律史学者,他以三种语言写作,促进了我们对一个伟大传统的理解。
但据陈新宇了解,此书在中国内地的反应寥寥,不得不感叹,“徐氏一生,由学术而入政治,再回归学术,‘寂寞一生,从未得意’”。
辞官后的徐道隣重返学界,担任了同济大学法学院院长。1951年,徐道隣到了台湾,被自己曾经的学生蒋经国软禁十多年。1962年,解除软禁后的徐道隣到了美国,先后执教于密歇根州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华盛顿州立大学。回归学界的徐道隣,似乎淡出了原来专攻的公法领域,在法史研究领域成就卓越。有学人认为,“徐道隣复归学术后之所以专情中国法律史学的研究,端与其身处异邦,心怀故土的晚年境况有关”。然无论是他之前专攻的公法领域还是后期的法史学研究,在中国现代法学学术史上,徐道隣都是一个易数。
瑞士学者韦纳·凯基在1946年出版的《宪法作为国家之法的基本秩序》一书中,曾征引或建议参阅徐道隣著此文及《宪法的变迁》一书达十七次之多。徐道隣研究之重要,可见一斑。
1954年,中国自由主义的主要理论家张佛泉在其出版的经典力作《自由与人权》一书中曾力荐徐道隣的研究,张在书中一条注释里写道:“我国法学家徐道隣博士在《形式主义与反形式主义的宪法概念》一文中即曾指出,‘基本权利是成文宪法本真的意义和价值内涵’。”--然彼时徐之著述业已被汉语宪法学界忽视达二十余年之久。
学者王九渊叹息道:“法律是致用之学,倘若脱离和谐的环境和鲜活的实践,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意淫游戏。”
晚年在美国教书的徐道隣,终于过上了与世无争的平和生活,曾经留德时代的意气风发和从政时期的睥睨豪迈全都归于平淡。美国的同事们似乎并不了解他深藏的学问,“以为他只是普通教教句读的中国老先生”。
只有他身边的人,知道他真正的状态。就算抱病在身,他仍旧没有停下学术的步伐。他曾写信给阮毅成(那时阮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任主编),说他搜集宋律资料,至少可以写成十篇文章给他发表,只是不能草草下笔。
阮毅成却没等到那十篇文章。徐道隣去世后,徐的夫人叶妙英写信给阮毅成,说“道隣有理想,有原则,在生命的过程中,确实做到了尽其在我的地步”,只是“想不到不能竟其全功”。
徐道隣逝世前的最后一篇文章,题目是“宋朝的刑书”,最后被阮毅成发表在了《东方杂志》上。
文|方圆记者 毛亚楠
